第 78 章
草滅蛇線雍正游疑 盜鈴掩耳相臣負詢

  張廷玉取了年羹堯的軍報,一刻不停趕往康壽宮,雍正卻已趕往慈寧宮舉哀未回。沙沙的落雪聲和東邊嚎天嚎地的哭聲響成一片。他坐在杌子上,捧著那個奏折,好像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真想揭開火漆封頭,看看裡頭到底寫的什麼。按說他是宰相,如今又是內外全權大臣,他有機會拆這個奏折。但今夜不知怎的,他心神總安定不下來。是為年、岳二人不和?將帥爭功原是平常事;是為允禵藏匿軍報?今日太后薨逝,只顧了悲慟,一時疏忽也是人之常情;是隆科多索要兵符?兵符本就歸隆科多管,京師布防和九城禁衛調動,也是稀鬆平常事。想來想去,覺得都不是,陡地一個念頭:也許都是。一大堆的平常事湊巧在一處,也許就有非常之事!聯想到前頭幾件大案,更是攪得張廷玉心亂如麻,只呆坐著癡癡地出神……

  「衡臣。」

  張廷玉沒有應聲。

  「衡臣。」雍正又叫了一聲。張廷玉猛地抬頭,見是雍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來,驚得站起身來,又伏身跪倒,慌亂地說道:「奴才走神兒,沒瞧見主子進來……,這是年羹堯的軍報奏折,請主子親自開封。」雍正哭得眼睛桃子似的,卻顯得心安神穩,嘆聲道:「你起來,朕知道你乏透了。」因見方苞也進來,又道:「方先生,年羹堯到底還是有折子。衡臣索來了,你讀給我們聽聽,看看這位儒將如何報捷!」

  張廷玉吃了一驚,疑惑地望著雍正:「主上,你怎麼知道我軍已勝?」

  「頭上三尺有神明。」雍正道:「世上事本就如此,有人造出來,就有人破得開,有人想隱瞞,自也有人竭力想揭開。像這麼大的事,上關天下社稷,下關朕的名聲事業甚或身家性命,朕豈能掉以輕心?折子在十四爺處,不錯吧?朕早已知我軍大捷,只是要看一看有沒有這份奏折罷了。」說罷向方苞點頭示意。

  方苞小心翼翼拆開封頭,展開折子,輕聲讀道:「撫遠大將軍臣年羹堯,謹報皇上西寧大捷,殲敵十萬事……」他頓了一下,興奮地看一眼雍正,便朗聲誦讀起來,前頭都是調兵部署、糧草供給千頭萬緒的軍務,表述自己耐煩瑣細、事必躬親,如何細慮周詳舉綱張目著眼著手,把戰前準備說得滴水不漏。接著寫西寧大捷,像神來之筆:

  夫青海縱橫萬里,羅布藏丹增所部皆百戰之餘,剽悍孔武,流徙不定,雖成壁中賊盜,無奈池深難竭。臣自甘涼入青,雖屢有小勝,卒難尋覓敵之主力,與之一決雌雄,而日耗帑金數十萬,竭東南糧源萬里來輸。每念及此,深愧才菲能薄,致主上宵旰焦慮,深負國恩。為速勝計,不得已為此誘兵之策。壬子日,羅布藏丹增於塔爾寺集結兵力約三萬餘人,小作試探,知城中僅餘兵力一千五百人,因臣不在城中,恐中誘敵之計,巡邏未敢來犯,檢閱守城之士,皆如病坊乞兒,令俱出戰,則股慄不能出聲。甲寅日,敵偵知臣在城中,乃大行集結,約五萬餘眾叩城而圍。臣即令焚烽火台集援軍會戰。是時叛軍蟻集紛紛如麻,城外諸堡,悉為敵軍所破,焚掠一空。臣為鼓舞士氣,遂率中軍護衛,兀坐城樓,以觀敵情兼鎮定軍心。回望敵軍壓城欲摧,煙火蔽天,城外百姓哭聲動地而不能救,憔腑仰嘆息,默祈上蒼,祐我皇清。但敵未攻,惟以火槍鳥銃及紅衣大炮懾懾而已……

  「後頭的不用讀了。」雍正吁了一口氣,「岳鍾麒有岳鍾麒的難處,也不可一概抹倒。」方苞往下看時,果然寫的是岳鍾麒如何起先畏難不肯進駐松潘,次後又爭功搶奪戰俘的話頭。末了方苞打了個怔,說道:「主上,十萬戰俘──這件事前頭密折上沒寫呀!」

  「好嘛,」雍正淡淡一笑,說道,「岳鍾麒自請率軍五千,掃蕩餘寇,追捕元凶,朕已經批下去了。仗打下來,叫他們午門獻俘。唉……,聖祖當年午門祝捷,朕年歲還小,都記不清了……。」

  「都殺了!」

  「什麼?」

  「糧餉供不上,又怕管不好這些人,年羹堯下令,已經將十萬戰俘就地……。」

  三個人都被這可怕的數字驚呆了。十萬人,手拉手可以從青海連到北京,一夜之間被年羹堯刀劈斧砍殘殺殆盡!雍正兩腿一軟坐回炕上,雙手合十閉目向西喃喃唸誦了幾遍大悲咒,從心底發出一聲深長嘆息:「人說年羹堯是『屠夫』,朕還不信,唉……」沉思良久,方起身來,說道:「昔日秦趙之戰,一夜之間坑趙卒四十萬。朕將古比今,想來年羹堯必有他的難處。兵凶戰危,沒法子的事。來春戰事結束,請高僧,還有朕的替身法師文覺和尚去青海,作七日七夜水陸道場,消除戾氣吧!」

  「我軍大捷的消息要立即傳郵天下。」張廷玉振作一下,說道:「今夜就印成單頁邸報,全文刊載年羹堯這份奏折,命兵部廣為張貼,一定要人人皆知,家喻戶曉。」雍正點點頭,說道:「你稍待一時,朕要加朱批。」說罷向案前,提筆濡了朱砂,不假思索便寫道:

  西寧兵捷奏悉。此番壯業偉功,承賴聖祖在天之靈,自爾以下以至兵將,凡實心用命效力者,皆朕之恩人也,朕不知如何寵錫,方快寸衷!你此番西行,朕實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顏對天地神明也。正當西寧危急之時,即一字一折恐朕心煩驚駭,委曲設法間以閒字,爾此等用心愛我處,朕皆體到,此豈僅以有功而已矣!古來君臣遇合和意相得者有之,但未必得如我二人之人耳。總之,我二人做個千古君臣知遇榜樣,令天下後世欽慕流涎就是矣。

  寫罷,遞給張廷玉,說道:「你們看一看,要沒什麼參酌的,就明發!」

  張廷玉和方苞兩個人都是目下十行的人,略一看就都瞭然,雍正是竭盡心智要向天下萬民表明他與這位統兵大將軍非同尋常的關係。但君臣之際,恩人云云,不但肉麻,而且不倫不類。兩個人對望一眼,方苞說道:「萬歲,三綱之內,君為首,分際不可紊。此朱批若用之密折直批年羹堯尚可,但『恩人』二字似乎也過了,隨邸報頒示天下,臣斷以為不可。」

  張廷玉也躬身道:「靈皋先生的話,臣也是這麼想。邊將立功,於情應加勉獎,於理是份所當然,似乎不必過於張大。」

  雍正要了回去,皺著眉頭看了半日,搖頭道:「『恩人』還是要的。當日西陲兵敗,六萬子弟兵無一生還,聖祖為此痛不欲生。朕與聖祖一德一心,年羹堯為聖祖爺出了這口氣,就是替朕盡了孝,成全了朕的孝心。因此朕要稱他『恩人』。留下前兩句,加上『國之柱石』四字批語,依舊明發。這個稿朕謄到密折上給他。岳鍾麒也要有所慰勉,照你們的意思辦就是了。」他說著,張廷玉已將改稿擬好,雍正比較著看了看,果然已不顯得那麼刺眼,只說了句「也罷了」便不言語。張廷玉知道他還要打坐參禪,捧了折本挾在懷裡便辭出來。看那天時,仍是丟絮扯綿紛紛揚揚地落雪,只因是頭場雪,地氣尚暖,地下半雪半水,像受潮的糖上蓋了一層厚霜。略一停步,風掃下房頂的雪團落了一脖子,又涼又濕。張廷玉倒覺心安不少,扶著一個太監一步一滑地去了。

  ※※※

  雍正的這一措置全部打亂了允禩與隆科多精心策劃的舉喪政變陰謀。專務提兵調將的隆科多聽那蘇說張廷玉不許啟用調兵印符,有心去和張廷玉理論,但畢竟心裡懷著鬼胎,幾次見張廷玉,連提也沒敢提。張廷玉原對隆科多不抱疑心的,原也想尋機會解說一下。開始時是忙得沒空,待後見隆科多壓根不說這事,倒上了心,也不說什麼,只令大內侍衛侍候警戒雍正安全,又借口各王貝勒居喪哀痛,恐體力不支,加派太監守護各靈棚,允禩等人入廁,都有兩個太監扶著進去,別說私房話,輕易連個眼色都不敢遞。隆科多六天裡頭借故巡查紫禁城防衛,帶著鄂倫岱一干侍衛繞金水河看了,只見到處都是新設的兵營,編制統屬又各有歸屬,路過畢力塔防區,他連進也沒敢進去──這些兵營中門屬倒是不少,問了問,有的說自己歸德楞泰管,有的說是張五哥,還有竟說歸內務府統管,各自不一。弄得隆科多又驚又疑,又擔心著允禩翻臉,直急得坐不穩站不寧睡不安,一閉眼便作惡夢,熱鍋上螞蟻般沒個走處。雍正幾次問事,見他時而驚惕時而恍惚,先還以為是悲痛迷心,後來也覺詫異。

  二十七天的國喪就這樣──像結了冰的永定河,面兒上平靜坦蕩如砥,下頭卻是激流湍水──平安渡過。宮中太監忙上忙下,撤靈棚去幔帳,燒紙人紙馬,焚靈幡,白紗燈換了黃色宮燈。百官各自回衙視事,阿哥們打道回府,剃頭洗臉面貌一新。雍正除了喪服,卻不放方苞回暢春園,就近回養心殿召方苞進來議事。

  「靈皋先生,」雍正待方苞坐定,輕聲說道,「按理今日除服,該讓你鬆和一下的,但朕總覺心緒不寧,和你再聊幾句,過午再過膳,送你回暢春園。你是國策顧問,朕想多聽聽你的。」

  方苞熬得臉上有些浮腫,略一欠身,說道:「當日二祖慧可皈依佛法,曾夜問菩提達摩,說『我心不安』。達摩祖師說:『來,我為汝安之!爾心在何處?』──臣不敢自喻,只是個比方,心在何處?心在萬歲心中!萬歲你覺到了的,即是萬歲不安之處。」

  「朕是在想,這次喪事是不是辦得張皇了些?」雍正啜著奶子道,「興師動眾,如臨大敵,卻又平安無事,事過之後,怕有人譏諷。」方苞一笑道:「人臣憂讒畏譏,是所處位置使然。人主似乎不必。讒也好,譏也好,總比為人所笑強些兒。恕我不恭,萬歲真正想的,恐怕是舅舅。」雍正咧了一嘴想笑,又斂住了,說道:「方先生,你為什麼這麼想呢?」

  「什麼叫『妖』?反常。」

  「唔?」

  「戒備森嚴,如臨大敵,原不為防舅舅,但舅舅卻覺得是防他,這不反常麼?」

  這正是藏在雍正心裡最深處的話,卻不能如此明白無誤地表達出來。雍正不禁打了個頓,怔怔地看著外頭已經快要化盡了的雪,良久,點頭嘆道:「他是有些神不守舍,『恍惚不安』。朕起先想他是心裡難過,後來看竟不像。鬼神魘鎮的事朕是相信的,莫不成用這法子害他,要去掉朕的左右臂?」

  「悲痛斷然不是的。」方苞冷冷說道,「聖祖爺在時,佟佳皇太后薨逝,臣那時在上書房,那是他的親姐姐,他也沒這個樣,言語行動恍惚得像個白癡。皇上說他神不守舍,臣觀他是『魂』不在位!若說恍惚所憑,還不如說是心神不定!」

  方苞儒學大宗,壓根就不信什麼魘鎮邪術,但雍正尊儒之外還崇佛,因此他只能從隆科多的表相點醒雍正:「一個月前他進來奏事,都還條理清晰,頭頭是道,太后薨逝當夜,李德全傳旨回來,說見隆科多在廉親王府出來──那種時候,他到那裡做什麼?紫禁城防務差使仍是他的,到外頭各營串什麼?阿哥爺們的靈棚是張廷玉、馬齊和我們幾個共同去的,只看看防風遮雪情形就回來了,他怎麼前幾日左一次右一次獨自去串,後來又一次不去?」

  「你是說他和八弟……」雍正彷彿身上一顫,又搖頭道,「不至於吧。當日傳遺詔的就是舅舅,要做手腳,那不是最好機會?如今大局底定,怎麼會再和那起子人勾扯?」

  方苞仰了一下身子,不安地搓了搓手。他已覺和雍正談得太直了,但話趕到這裡,不能不說下去:「萬歲,你說這話使我不安,我不該談這麼深的,也許我錯了,最好是我錯了。」

  雍正也感覺到了,微笑道:「談心麼,不說心裡話有什麼意思?朕也這樣想,也許朕錯了,最好是朕錯了。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當閒話扯扯何妨呢?朕,都擔待了。」

  方苞心裡一陣感動,嘆息道:「皇上如此信得及,臣就說。方才說機會,自古錯過機會,吃後悔藥的不知多少;錯過機會又尋機會的更不知其數!佟家一門都是當初倒太子的『八爺黨』,獨獨一個隆科多忠心事君。當時情勢撲朔迷離為鬼為魅為真為幻,就是神仙也說不清有多少層迷障,多少個連環套。皇上,『八爺黨』既是一『黨』,那麼並不因您已得大統而不是『黨』,絲蘿而藤纏,盤根而錯節,不是一篇『朋黨論』的文章就能瓦解的。為天下計,為皇上計,也為皇上骨肉親情不遭慘變計,您不鏟掉這個『黨』,頂多做個善終皇帝,想振作頹風,刷新吏治為一代令主,恐難遂您的心願。」

  「朕調開允禟允䄉,又要允禵去遵化,就是要離散他們,離散了也就保全了。朕雖心冷,並不乏骨肉兄弟情份。」雍正聽了方苞侃侃陳詞,良久嘆道:「想起他們昔日對朕下毒手,朕至今不寒而慄,今日斷不可重用,然而還是要保全。說句私心話,朕也不願後世人說朕是殘暴之君。但說到舅舅,再思再想,還不至於混到這個是非窩裡。要再看看,再看看,好麼?」還要往下說時,卻見高無庸在殿門口一探頭兒,雍正拉下臉來,說道:「你是怎麼回事?我和方先生說話,例來有規矩,你不曉得?」

  高無庸嚇得連忙進來,叩頭道:「奴才沒偷聽。方才隆科多請見,奴才請他軍機處候著。因主子說話長了,他叫奴才進來瞧瞧,看方先生辭去了沒有……」雍正一擺手道:「你告訴他,彼此乏了,請舅舅先回府歇著。明兒遞牌子,多少話不能說?」高無庸喏喏連聲,起身便走。方苞卻叫住了,向雍正道:「皇上,要是身子支撐得,何妨一見呢?他是皇上稱舅舅的,因與臣談話迴避他,臣也覺擔戴不起。」雍正略一思忖,說道:「你去說,朕請舅舅進來。」

  須臾,便聽院外一陣腳步橐橐。隆科多挑簾進來,剛要行禮,已被雍正扶住。雍正笑道:「你是舅舅,哪有舅舅給外甥磕頭的?和方先生說閒話磕牙兒,原為鬆乏精神,討教學問,所以不想叫外人打擾。舅舅怎麼也是這一套?來,看座,賜茶!」剎那間他像換了個人,顯得又輕鬆又瀟灑,「這次喪禮辦得周全,第一辛苦了張廷玉,外頭處置國務,裡頭主持喪禮,朕看他至少瘦了十斤。第二便是舅舅,警惕關防,還要照應大大小小的宗室親貴,操心費力,著實累你。方才和靈皋還說起你來著。怎麼不進來說話?北京地面邪,說曹操,曹操到。」說罷便抿嘴兒笑,方苞見雍正如此機關搗鬼,也不禁莞爾。

  「皇上,」隆科多振衣而坐,接過茶呷了一口放下,說道:「我確實有話要奏。哦,方先生,你不必迴避。」他剛剃過頭,穿著四團龍褂外罩仙鶴禮服,珊瑚頂子後拖著一根翠森森的雙眼孔雀花翎,前日那種迷離恍惚的神情,陰霾沉重的表情已一掃而盡,臉色中還帶著疲倦,一雙三角眼中的眸子閃爍著,看去很是精神。隆科多一邊沉吟,說道:「也許皇上能看出來,我這些日子精神不振,奏對時言語顛三倒四不成體統。但我真的是有心事。一來太后薨逝,活生生的個人,頭天還見面,第二日撒手就去了,心感人生渺茫,無常不定,又悲又感。二則有些事也難得其解。我是皇上特簡顧命上書房大臣,負責京城防務。但這些日子,其實只當了大內一個侍衛頭兒。東西華門,前門神武門外駐了那麼多兵,誰調遣,誰節制,我竟一毫兒不知道。太后出事那日,我就去軍機處預備調防,但軍機處奉了張廷玉指令,拒交兵符。所以悲痛感慨,又加了一層疑懼。皇上,您雖稱我『舅舅』,我一向只以臣子自居。我來請見,也只是想說說心裡話。若是這些調度出自聖意,那必定是我有過失,理當捫心自問,有無對皇上欠忠欠誠之心。若是出自他人,臣以為或者就有小人離間君臣,挑撥是非。這個心,不可問。我以軍功出身,原本是個粗人,不該這麼多心,但皇上寄我以腹心,托我以重任,我想到哪裡,不應對皇上欺瞞。」

  他這番表白,侃侃然,款款然坦坦蕩蕩直述胸臆,幾乎和雍正方苞剛才的話緊緊銜接上了。雍正不禁一怔,良久,才呵呵一笑,說道:「舅舅,說你是『細人』,細人不敢到朕跟前說這話;說你是『粗人』,你又想得太多。子曰過猶不及,思之太細,反而離題萬里!」他頓了一下,瞟一眼不動聲色的方苞,說道:「朕作事從來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不謀於人。你我何等樣關係?誰敢挑三窩四?年羹堯是藩邸的人,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朕第一信用的。去年他上了一道密折,說『隆科多極平常人』,朕立刻朱批,訓斥了他,說舅舅這人你看錯了,乃是真正的社稷之臣,朕的功臣。不許他胡猜亂疑!折子就在那櫃子裡,你想看可以看看。」

  「太后薨逝是非常之事,」方苞穩坐不動,翹著鬍子說道,「聖祖晚年諸王之間的事,隆大人料必知道,下遺詔給你我也在場的。這次因十四阿哥抗旨,當著太后的面和皇上咆哮,太后氣疼迷心驟然大故,當防不虞之變,皇上親調五路軍馬,護持大內。這件事,除我之外,連張廷玉也不知道。隆大人,你要有怨氣,衝我發,不要和別位大臣生分了。」

  隆科多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嚥了一口唾沫說道:「我不是有怨氣,是想不通。軍機處調兵勘合平素我每天都要用,憑張廷玉一句話,鎖起來我就不能啟用!」

  「你也要體諒衡臣。他方才說進來請安,朕說不必進來,趕快回府好好睡覺。」雍正不易覺察地皺皺眉頭,含笑說道,「他累極了的人,火氣大,對景兒什麼話說不出來?那年在承德,他拿出太子太傅身份,叫十幾個阿哥在戒得居冰天雪地裡站了一夜,穿堂風鵝毛雪,你想想什麼味兒?勸你一句話,取其心而已,既是宰相,還要拿出宰相肚量來。當然,事過之後,朕自然要說他,你們素來也過得去,也可促膝談談嘛!」

  雍正娓娓而言,又比喻又勸慰,倒說得隆科多無言以對。他本來就已經覺察到自己言行失常,來蹚一蹚水有多深,見雍正毫無戒心,自然也就放心,「火氣」也就消得乾乾淨淨。因笑道:「主上教訓的是,既沒別的原故,臣就告退了,改日見衡臣,我們聊聊,必定能撂開手的。」說罷打千兒行禮辭了出去,雍正見他出了垂花門,轉臉問方苞:「如何?」

  「主上問我如何,我也問主上一句『如何』?」方苞睒了睒了眼,詭譎地一笑,說道:「您看他像受了什麼『魘鎮』的人麼?」

  「看看,還要再看看有什麼蹊蹺。」雍正點點頭,不再說這個話題,從案上抽出一份折子,說道,「這是岳鍾麒的奏辯折子,除了說年羹堯跋扈,還講了年部軍士擄掠民財,濫殺無辜許多事。他要帶五千兵馬橫掃青海,在朕面前誇了海口,一定要全殲窮寇。你看如何?」

  方苞欠身說道:「軍事臣不大懂,萬歲可否垂詢一下十三爺十四爺?不過,據臣的見識,岳鍾麒有這個心胸想立功,如果可行,不如放手讓他做去。」「朕懶得問允禵,明兒就打發他去遵化,不去也得去!」雍正左頰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在青海經營五年,也沒打這麼大勝仗,可見其無能。倒是問了一下允祥,允祥說羅布兵已潰不成軍,散處青海各地失去聯絡,岳鍾麒用五千軍馬各個擊破,正是大好時機。勸朕准奏。但事關年岳不和,又怕年羹堯多心,所以有些猶豫。」方苞聽了笑道:「這個不妨事。但仍叫他歸年羹堯節制,功過分享,年羹堯也不至於太過份。」

  「說的是。」雍正立刻聽出了方苞的話中之話,疾步至案前提起朱筆,笑謂方苞:「朕這樣批,你看可好?」說著便寫,方苞湊過來看時,只見一筆草書龍騰蛇舞:

  覽奏甚喜,但汝與年羹堯皆朕股肱,不宜以見識異同遂生嫌隙。即著卿為奮威將軍,仍歸年羹堯節制。依卿所奏蕩掃妖氛,朕安枕高臥以待楚音。凱旋之日,國家豈吝高爵之賜?!

  「極好!」方苞閃著眼道,「若在『仍歸年羹堯節制』的『仍』字後加一個『可』字,似乎更為妥恰。」雍正愣了一下,毫不遲疑地在行間加了一個「可」字,叫人進來,吩咐道:「即刻六百里加急發往松潘岳鍾麒大營!」

  處置完這件事,雍正覺得渾身鬆快,真想舒舒服服打個呵欠,雙臂已經伸展,猛想方苞在跟前,又縮了回來,因見方苞沉吟著若有所思:「方先生,要真乏了,先回暢春園,明兒接著再議事,你這把年齡,跟著朕打熬,也實難為了你。」

  「主上尚且如此勤政,臣焉敢言累?」方苞怔怔地望著遠處,又像對雍正,又像自言自語,「青海之戰,已經用了七百萬兩銀子,全勝回師,沒有五百萬下不來,合下來一千二百萬兩。清理虧空雖說追回來些,但山東、河南賑災用去不少,青、甘、陝三省兵燹過後,也要用銀子復甦民生,單指要虧空填用,那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臣既為萬歲研究制度,這些事怎麼能不想?」

  雍正呆了一陣子,說道:「青海戰勝,朕自覺已經過『關』。餘下的事可以慢慢商議。嗯……明年五月,叫年羹堯進京,獻俘閱兵,咱們偃武修文,召集群臣一起商計。你有什麼想法?細列成條目,朕和廷玉、馬齊,隆科多他們參酌,就這樣──傳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