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黃泛難行舟囤沼澤 金蟬脫殼潛返京師

  雍正在開封城外河工上接見了田文鏡,當夜便解纜東下。他原想乘舟沿河而下,一路實地看看各地河防,至清江口黃運交匯處再由運河北上回京。但御舟過了蘭考便再也不能走了,有的地方水流湍急,把龍舟都沖得的溜兒轉,下錨也定不住;有的地方半個時辰三擱淺,所有扈從宿衛的軍士都用了來拉縴,一天也走不了十里地。張廷玉叫了附近河泊所的人來問,才曉得從這裡到皖西三百里,自康熙五十六年黃水決潰,早已沒了主航道!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命人搭了橋板上了雍正座艦求見。

  「衡臣,今兒的邸報和奏事節略來了?」雍正盤膝坐在內艙朱漆大木炕上,一手握著朱筆在一份奏折上密密加批,頭也不抬地說道,「不要行禮了,坐,坐麼!」

  張廷玉默然一躬,斜簽著身子坐了艙窗下的木杌子上,直到雍正住筆,才道:「皇上,臣以為不宜再看河工了,想請皇上棄舟登岸,由陸路回京。」雍正獨自握管沉思,聽見這話,抬頭審視了一眼張廷玉,說道:「你臉色很不好,身子哪裡不舒服麼?怎麼忽拉巴兒想起走陸路呢?」張廷玉勉強一笑,說道:「臣沒什麼,多少有點暈船。皇上臉色也不好,還該節勞才是。是這樣,方才我召見了這裡河泊所的人問了問,前頭幾百里水路極難走的,沿岸也極少人家,給養也供不上。算算日子,照這個走法兒,一個月也回不到北京,日子拖得太久了……」

  「這裡是陳蔡之地。」雍正一笑說道,「昔日孔夫子曾在這裡吃過苦頭,我們君臣就學學他老人家有什麼不好?至於年羹堯,可以發文叫他駐節京郊,朕回京後,再郊迎他入城,拖幾天有什麼干係?實地看看有好處,他們述職再說屁話,朕就心裡有底了。」張廷玉一欠身說道:「主子說的原極是。但請主子思量,再往前走,後頭邸報奏折也遞不上來了,北京是什麼情形,各地是什麼情形,我們一君一相撂在這裡全然不知,有一絲一毫之誤,都是奴才的責任。再者,前頭折子說,怡親王病著,也叫人擔心。視察河工固然要緊,欽差一名戶部尚書足可以了。皇上要實在惦記這段河防,又不放心別人,等咱們回京,臣親自來看看,成麼?」

  雍正不等他說完,已經立起身來,對侍立在旁的張五哥和德楞泰笑道:「太氣悶了,到艙外瞧瞧去!」說著一掀簾子出來。雍正穿著一件石青緞單褂,內套藍緞單袍站在船頭。廣袤無際的河面上孟夏的熏風吹得袍角和馬尾鈕帶飄起老高。放眼東望,慘白的夏陽下,漫漫無際的黃水白沙刺人眼目,綿綿延伸直接天穹,已經漶漫不清的舊堤左右,到處是塘窪潦水管草蘆荻,沼澤上稀疏的白茅足有人高,在風中沙沙作響,和主河淌動著的黃水的微嘯和成一片,給人一種淒涼和茫然的感覺。雍正一邊眺望,一邊思索著張廷玉的話。張廷玉不是自己門人出身,由部院小吏被康熙簡拔到宰相地位,當然不能像鄔思道、李衛那樣直出直入有什麼說什麼。話雖模稜,但含意卻十分明白:再向前走,在這煙水浩渺的絕地,皇帝將與「朝局」隔離。堂皇的正面言語,怕誤了軍國大事,但也可以解釋為,任何不堪設想的局面發生,都無法控制!雍正眼角的肌肉顫了一下,隨即笑道:「你們沒有辦過河工,這點子水算什麼!三百里水草路,又有這麼多軍艦護送,怕怎的?只管走就是──出了這段河泛區,叫洛陽水師提督把有功兵士名單報朕!」說完便踅身回來。

  「萬歲……」張廷玉煞白著臉跟進來,還要諫勸時,雍正一擺手道,「衡臣,不必說了,朕聽你的。這裡留下李德全邢年他們,仍舊『侍候』這條御舟。你、五哥和德楞泰今夜上岸,走陸路回京。」張廷玉目光霍地一跳,眼中閃出掩飾不住的喜悅的光,躬身道:「萬歲聖明!臣這就發文田文鏡,調開封綠營衛護……」

  雍正略一沉思,笑道:「不必了,哪有那麼險呢?張五哥和德楞泰都是百人敵,太平世界,一路又是繁華市鎮,還護送不了你我二人?」張廷玉略一沉思,低頭稱是。他其實想得更深一層,雍正的政敵不在民間而在廟堂之上,蕭牆之間,不經官動府悄悄返回北京,確是更為穩妥。饒是如此,還是把張五哥德楞泰和留守御舟的李德全叫到自己艙裡,密密諄諄周詳安排了才放下心來。

  當夜二更過後,扮了商客的雍正皇帝帶著張廷玉和德張二侍衛,只一個小太監高無庸隨行,無聲無息下了舢板。棄舟登岸,卻不順來路,取道河澤、鄄城、范縣、館陶、臨清、德州、阜城、交河、河間……直到保定。因保定知府是張廷玉門生,張廷玉親自去,要了三十名親兵,遙遙尾隨護送「張中堂」直返京畿。到了豐台,一路平安無事,張廷玉提得老高的心才放下,跳下馱轎,頓了頓發木的腳,招手叫過高無庸道:「你去後頭,把這封信交給保定府跟的人,他們的差使辦得利索,不用再跟了,今晚就回保定,他們府台劉富通有三千兩賞銀,這信就是憑證。」說著把一個封好了的通封書簡送過去。此刻雍正也從前頭馱轎上由張五哥攙扶著下來,因見張廷玉交代事情,便踱過來,問道:「離西華門還有小三十里呢,趁天黑趕進去,還來得及嘛,怎麼在這兒就停下來了?」

  「主子,您看,日頭已經下山了,咱們也得打打尖了。」張廷玉吁了一口氣,用手指點道,「這個地方,向西是暢春園,東北那矗得高高的箭樓就是西便門,正北是白雲觀。我負著主子完全責任,宿在哪裡要由我決策。」張五哥和德楞泰不禁對望一眼,他們雖然跟了雍正將近兩年,其實還沒有和張廷玉交道打得多,雖然張廷玉平素寡言罕語,令人難以親近,但無論對大行了的康熙還是跟前的雍正,都是莊敬持重,恭順有禮,從不見和皇帝說話用這種口氣的。但看雍正,卻見雍正並不生氣,只緩緩踱著步子,半晌,笑道:「那是自然,隨你。」

  張廷玉似乎猶豫了一下,環顧回周,遙遙望著那輪西沉的太陽。它的半邊已掩在西山孤高的峰巒之下,殷紅的光給山邊鍍了一層玫瑰紫,五彩繽紛的晚霞一朵朵、一條條由西向東延伸,越來越淡,把附近漸漸發暗的村樹籠罩在無與倫比的美麗華蓋之下……此時,倦鳥早已歸林,只遠處靄靄的炊煙中,還有一群一群的烏鴉翩翩起落,靜謐中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良久,張廷玉才道:「主子,今晚我們宿豐台大營!」他用手指了左邊一大片已燃起燈火的營房,「叫畢力塔侍候,明兒返回暢春園!」雍正目光熠然一閃,隨即黯淡下來,自失地一笑,說道:「好吧,朕說過的,隨你。」說著,便跟著張廷玉迤邐往大寨門走去。方行一箭之地,便聽前頭軍士大喝一聲:

  「什麼人,站住!」

  接著便見一個軍校過來,上下打量他四人一眼,問張廷玉道:「你們哪裡來的?找誰?有勘合麼?」張廷玉一笑,說道:「畢力塔好大規矩。你進去稟一聲,就說張廷玉夤夜來訪,把這個交給他,他自然明白。」說著,把自己平日批閱公文的隨身小印遞過去。那軍校接過來反覆端詳了好一陣子,隨手丟還了張廷玉,板著臉道:「我們畢軍門不在大營,今兒晌午就進城去了。你這東西我看不懂,反正不是兵部勘合,我不能放行!」說著竟自揚長而去。張廷玉又好氣又好笑,還要追上去說話,張五哥眼尖,一眼瞧見一隊士兵簇擁著一個軍將出來巡營,遠遠便叫:「張雨,你過來!」

  那個叫張雨的軍將張眼朝這邊望望,天已麻蒼蒼的,看不清楚,便帶人過來,見張五哥一身行腳人打扮,先是一愣,方認出來,笑著一揖道:「原來是五哥軍門!怎麼這身打扮?請進來說話,這幾位是──?」張五哥看看雍正臉色,笑道:「張中堂從河南微服回京,皇上叫我和德楞泰一路跟著──怎麼,連老德也不認得了?」張雨湊近了一瞧,不禁笑了:「真的是老德!上回咱們還摔跤來著……」德楞泰一邊護著雍正走,一邊笑道:「摔跤,你們漢人不行。一個個,狗吃屎。」他的漢話已經不錯,只是分節太多,聽起來多少有點彆扭,他是蒙古第一摔跤英雄,大約找他領教的人太多,所以並不認識張雨。

  張五哥因常來傳旨,和畢力塔大營高級官佐相熟的多,一邊走一邊笑道:「老畢真的不在營裡?可笑你的把門狗,瞧我們穿得不起眼,死活就不叫進!張中堂的上書房用印還比不上兵部勘合,明兒傳出去倒是一大笑話兒了!」

  張雨看一眼默不言聲低頭走路的雍正,笑道:「張軍門可錯怪了他。畢軍門確實不在營裡,隆中堂昨個兒就叫進去議事兒了,今兒又叫,也不知說的什麼,畢軍門夜來臉色很不好看。今兒臨走有話,無論公事私事,沒有兵部勘合一律不許放行。」

  「畢力塔真的不在大營?」張廷玉似乎意外怔了一下,站住了腳,「還是去老隆那裡會議麼?十三爺主持,還是隆科多主持?」

  「回中堂話,十三爺身子不爽,在清梵寺靜養,畢軍門去了步軍統領衙門會議,自然是隆中堂主持。」

  「會議什麼事?」

  「中堂,卑職不知。」

  張廷玉「嗯」了一聲,和雍正交換了一下眼神繼續往前走,眼見前面中軍議事廳燈燭煌煌,十幾個將佐坐在廳中說話,又是一陣遲疑:這些軍佐自己有的見過,有的沒有見過,人名兒和臉對不到一處,這個時候闖進去,又沒有正事說,難免引起猜疑。想著,已有了主意,說道:「我們不到議事廳,到畢力塔的書房去。今兒坐了一天轎,昏頭脹腦的,我也不想見人,叫他們燒點水燙腳洗澡,有什麼吃的,隨便弄一點來。」張雨忙答應著,帶著他們一行往西,離著議事廳一箭之地,指著前頭三間出檐倒廈道:「這就是畢軍門的書房了,挨著那座是簽押房,那是劉參將的,接著那座是我的,平日不大召集會議,各在書房辦事見人。」

  雍正四周望望,整個中軍大營十分整肅。東西南北四方高牆大寨,寨角都設著垛樓以備守望,每隔不遠牆上還吊一盞米黃大西瓜燈,牆下守衛的兵士佩刀持槍釘子似地站著,空曠的大操演場上還有兩隊兵士持燈來回巡弋──就是暢春園防衛也不過如此。他滿意地點點頭,也不管張廷玉,自帶了高無庸便進了書房,德楞泰和張五哥便一邊一個站了門前,張雨見這陣勢,狐疑地看了一眼張廷玉,卻沒敢問,只向張廷玉一躬說道:「請大人暫歇,卑職這就去安排。」雍正不等張廷玉說話,在裡邊說道:「叫張雨進來,朕見見。」

  「你好造化。」張廷玉聽雍正說出一個「朕」字,笑著對唬得目瞪口呆的張雨道,「萬歲爺就在裡頭,召見你呢!」張雨已是木了半邊身子,半晌才道:「萬歲?……方才進去的是萬歲爺?那您……」張廷玉微笑道:「我是宰相,萬歲爺不來,我進你這軍營有什麼事?進來吧。」

  張雨滿頭滿臉都是冷汗,拖著遲鈍的步履跟著張廷玉進了書房,只見高無庸側身侍立,雍正端坐在畢力塔素常坐的虎皮交椅上,圓胖臉上兩道短短的彎月眉,三角眼中漆黑的瞳仁在燭下晶瑩地閃著光,看去十分溫馨柔和,只八字髭鬚掩著的嘴角微微上翹,只要不笑,隨時都使人感到一種冷峻的威嚴。

  「你這麼瞧朕,不認識麼?」雍正見他緊張得有點發呆,不禁一笑,說道,「你是跟著你十三爺在戶部辦過差的吧?朕昔年常去戶部,好像見過你嘛!你是武將,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該灑脫些的。」張雨這才從驚怔中清醒過來,忙解了佩刀放在一邊,「撲」地打下馬蹄袖行三跪九叩大禮,說道:「奴才真是瞎了眼,其實早該認出主子的,不但戶部,提升參將也引見過,主子去年來豐台閱兵,遠遠也見過。回主子話,奴才是康熙四十五年在古北口穿的號褂子,是十三爺的親兵,戶部差使辦砸了,十三爺提拔奴才到這營裡當千總,去年晉升的參將。」雍正點了點頭,說道:「也是老軍務了。這裡十三弟門下的軍官不少吧?」

  幾句話問過,張雨已鬆乏了一點,忙叩頭道:「回主子話,原先大營游擊以上軍官,多一半是十三爺安置的。去年換了畢軍門,十三爺來說,樹挪死人挪活,都擠在一處不好,有的升、有的調外任武官,如今還有二十幾個。十三爺如今是親王,除了會議,如今難得一見的。」雍正笑著轉臉對張廷玉道:「怡親王細心,朕其實從來不慮這些,國家多幾個允祥這樣的賢王,省卻朕多少心!」

  張廷玉心裡佩服允祥天亶聰慧韜晦有術,口裡卻答道:「十三爺曾和我說起過這事,軍隊乃朝廷社稷干城,無論親王大臣,不得擅自擁兵。這是規矩,也要為後世立個制度,奴才曾奏過聖上的。其餘外省軍營將佐也有不少調動的,都從武科應試中補入軍官。也都有奏章,聖上親批嘉諭的……」

  「罷了吧,誰和你論政治呢?」雍正笑道,「朕看這個張雨很曉事,既然有緣見朕,就是他的福,就這裡給他補個二等蝦(二等侍衛),明兒你下文牒就是了。」張廷玉忙躬身稱是,又對張雨道:「還不趕快謝恩?」

  張雨已是聽呆了,聽張廷玉提醒,才恍然而悟,頭重重地碰了三下,顫著聲兒說道:「奴才謝恩……」

  「今晚你就侍候皇上。」張廷玉拿出領侍衛內大臣的身份,冷峻地吩咐道,「叫人先弄點點心送來,你悄悄找幾個妥當的人去召怡親王來見駕,再預備膳食,請主子進膳,明白麼?」

  張雨未及答話,雍正笑道:「一會兒畢力塔就回來了,允祥既病著,就不用驚動他了。左右只是一夜,明兒朕就回去了。」「不行啊主子。」張廷玉的口氣毫無商量餘地,轉臉又對張雨道:「今晚這裡就是行宮,出丁點差錯都是你的責任。現在去傳怡親王,只要能動彈,他會來的。其餘的人不要驚動,畢力塔回來叫他也來侍駕──去吧!」

  張雨去了,雍正和張廷玉一坐一立,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雍正仰在椅子上靜坐養神,半晌才道:「衡臣,難為您這心。不過你也忒細心的了,朕看一切如常嘛。」張廷玉默然良久,見人端著點心上來,親口嘗了一個,雙手將盤子放在雍正面前,方道:「小心沒過逾的。臣心裡不安,總覺得像有點事似的。──晉重耳流亡十九年,身邊將相俱全,咱們君臣可比不了他,此刻進大營,臣心裡才稍稍安寧一點。」

  雍正呵呵一笑,點著張廷玉道:「你這個人吶……」下頭的話卻沒說出來。說話間張雨已經踅回來,命人將一桌飯菜抬進書房,張羅著請雍正坐了進膳,便退出書房和德楞泰二人一處站班侍候。待高無庸一一嘗了飯菜,雍正便命張廷玉陪席入座共餐。

  吃過飯,雍正要來青鹽剛擦牙洗漱畢,便聽院外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直到書房門口才停下,張廷玉隔窗一望,笑著回頭對雍正道:「好了,怡親王來了……」,言猶未畢,便聽門外允祥朗聲說道:「臣弟允祥恭叩萬歲爺金安!」雍正一聽這熟稔的聲音,手按椅柄幾乎要站起來,卻又鬆弛地坐了回去;徐徐說道:「老十三麼?進來吧!」

  「扎!」

  允祥答應一聲挑簾進來,他戴著石青片緣二層織玉草朝冠,金龍二層頂上顫巍巍飾著十顆東珠,石青色四團五爪行龍補服罩著金黃色片金緣紫貂朝服,上頭還披著端罩,渾身鮮亮,動一動燦光耀目,顯得器宇軒昂英風四流,只是臉色蒼白泛著潮紅,略帶了點病容。他略略端詳了雍正一眼,便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禮,說道:「萬歲爺瞧著氣色還好,怎麼京裡就流言在河南感了時氣?這多天斷了音信,差點急死了臣弟!」

  「起來坐著說話吧。」雍正聽他嘶啞聲音中竟帶著哽咽,心裡不由一熱,抑著感情淡淡笑道,「這熱的天兒,穿這麼齊整做麼?仍舊只是每日咳麼?朕賜你的冰片和銀耳、川穹這些藥用了如何?」允祥起身一躬謝了恩,除了補服和端罩遞給高無庸,斜簽著身子坐了張廷玉對面,輕咳一聲道:「臣弟這點子犬馬之疾,著實叫主子惦記著了。太醫們不中用,有的說是痰症,有的說傷風,雖不要緊,時好時不好的總也不很痊癒──臣用了主子賜的藥,倒覺得好些兒,只有時胡思亂想,要是癆疾,拼命十三郎也就無命可拼了。這十幾天裡頭不見主子音信,心裡更是焦熱滾燙,越發不好,就移住清梵寺,一來給主子祈福,二來聽聽晨鐘暮鼓,也略能靜靜心……」他說著,又笑又拭淚,看得出心裡極度地不安和激動,只是硬挺著精神不肯宣洩。雍正見他這樣戀恩忠誠,也自感動,卻笑道:「你都想了些什麼?──這麼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麼?太醫院把你的脈案都奏到朕處,其實只是經絡不通,脾弱肺熱,不打緊的,朕已經下詔叫鄔先生來京,他的醫道通幽入微,請他給你瞧瞧,徐徐調治,自然慢慢就好了。」說罷便吃菜。

  張廷玉好容易找到話縫兒,忙對面一揖道:「十三爺,京師情形可如常?您方才說有流言說主子在河南病了,是民間流傳,還是官場流言?」這時他坐得近,仔細看允祥,見允祥眼圈青暗,額頭上蒼白得毫無血色,這才知道他病得不輕。允祥用手帕捂著嘴猛烈咳嗽兩聲,把手帕子掖了袖裡,說道:「這是十天頭裡,我移進清梵寺第二日的話。主子在武陟冒雨巡視河工,偶感風寒,已經痊好,這是廷寄諭旨裡說過了的,上書房和六部都知道。翰林院那起子侍講、編修仍在傳言,我當即移文廉親王,又告訴隆科多,令他徹查這事,至今也沒個回音。京師別的異樣事倒也沒發現。禮部等辦郊迎年羹堯大將軍的儀注我也都看了,覺得似乎僭禮了些兒,我退回去讓他們斟酌。昨個八哥、隆科多和馬齊到清梵寺瞧我,說皇上御駕由安徽水路回京,一切如常。方才聽皇上已經到豐台大營,真叫我吃了一驚,這裡離暢春園這麼近,怎麼住到兵營裡了?」

  「我們君臣白龍魚服悄然返京,自然要小心點著。」雍正意味深長地一笑,「你病著,有人蒙哄你,你曉得麼?」張廷玉不等允祥答話,緊盯著又問一句:「你說暢春園,暢春園比這裡關防得更好麼?」

  允祥吃了一驚,彷彿看陌生人似地瞟了張廷玉一眼,說道:「這裡當然比暢春園安全!主子說有人蒙哄臣弟,誰?!」

  「不知道,」雍正搖了搖頭。張廷玉道:「其實他們和你一樣,也與皇上斷了音信。你是負責京畿防務的議政親王,他們理應和你會商打探我們君臣行止,布置駐蹕關防這些事宜,怎麼探病時一聲不吭?還要造假話?!」雍正笑道:「衡臣,朕看你是慮得太多了,他們怕允祥著急上火,這些話怎麼好跟一個病人說?」

  允祥默默注視著燈燭,瞳仁中閃著陰狠的光,良久才道:「朝中有奸臣。這是明擺著的,主子心裡也是雪亮。」他話音雖不高,卻帶著錚錚金石之音,聽得旁邊站著的高無庸竟打了個冷噤。允祥皺眉思量著道:「不過馬齊和舅舅該和我說實話的呀……」正說著,張雨進來稟道:「畢軍門進來了,我沒敢告知皇上在這裡,只說王爺和張中堂在這裡說話。不知皇上見他不見?」允祥不待雍正說話,已是站起身來,精神一抖,已完全不像一個病人,大步跨到門前,一腳跐著門檻,大聲招呼道:「畢力塔麼?過來!」

  「卑職在!」

  畢力塔快步走了過來,一個千兒打了下去,說道:「奴才給十三爺請安!」「不要大呼小叫的,」允祥咬著牙笑道:「你主子的主子在裡頭呢──你們今日會議的什麼?」畢力塔愕然看了允祥一眼:主子的主子,除了皇帝再沒第二個人,但今日會議,隆科多還說皇上在山東,怎麼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大營裡?怔了一下,畢力塔忙回道:「正是我要尋十三爺訴說訴說呢!又聽說爺病得重,不敢去驚動──這個豐台提督我做不下去了!今兒和隆大人已經撕破面皮。隆大人說我恃寵傲上,今夜就拜本請旨,要革我的頂戴。我說不用革,我今晚也寫本辭了這官,省得一天到晚穿小鞋,生窩囊氣!」允祥正要細問,裡頭雍正聽得清爽,說道:「老十三,叫畢力塔進來說話!」畢力塔忙解了佩刀丟了階前,待高無庸挑起簾子,呵腰進來行禮,伏地叩頭。

  「你要摜紗帽?」雍正啜著茶慢吞吞道,「你是奉旨特簡的提督,直隸京畿七萬人馬歸你節制,有什麼委屈處?你是老軍務了,跟著聖祖爺西征過的人吧,什麼世面沒見過?怎麼生出這種小性兒來?」畢力塔嚥了一口唾沫,叩頭回道:「回主子話,不是奴才使小性兒,隆中堂真的太過分了!連著三天會議,先說的年大將軍凱旋,班師回朝,叫奴才的兵騰出三千人住房,這是第一軍國要務,也還罷了;昨日會議,又說要把提督中軍行轅騰出來,這裡讓給年大將軍。奴才當時就頂了回去,豐台大營衛戍著暢春園和京師外圍,這個地方最為適中,左臨暢春園,右靠外城,我不能為迎年大將軍誤了皇上差使,動我的中軍,沒有聖旨不敢奉命。昨兒不歡而散,今兒又叫進去,說已經和八王爺議定,提督行轅移到北定安門外,這裡還是要騰,又說皇上駐蹕關防的事不用你畢老兄操心,步軍統領衙門兩萬人馬還護不了駕?奴才當時犯渾,嘴裡不乾淨,說年大將軍也是個人,我西征時就見過他,一樣的兩條腿夾個毬!主子走時有旨意,京師防務是十三爺統籌,九門提督和豐台提督沒有統屬。要調我,你們見十三爺,叫十三爺知會兵部,拿勘合作憑證,不然,我連年羹堯也拒之營外──誰沒打過仗?年大將軍三千人馬行軍,難道不帶帳篷鍋灶馬匹?……就這麼著,我們都惱了,不等他端茶,我就端茶辭出來……主子爺,自打太后老佛爺薨,不知怎的,隆大人就光挑我的毛病兒,兩家兵士巡哨口角,這點子雞毛蒜皮,也把我叫進去訓斥,這樣吹毛求屄,我這沒有屄的能活麼?」

  張五哥高無庸他們先還怔怔地聽,至此不禁一愣,尋思半日,才想到必是這位丘八爺聽別人把「吹毛求疵」誤說成「比」,由「比」而「屄」,一誤到底,不禁掩口葫蘆而笑。雍正嘴角閃過一絲笑意,隨即斂住了,只是沉吟不語。

  張廷玉一直皺著眉頭聽,心中疑雲愈來愈重,竟沒聽見這口誤。豐台駐軍馬步兵齊備,還管著一個水師,是北京防務的支柱。隆科多放著允祥不請示,卻和允禩胡亂擺佈,是不懂還是另有居心?雍正給張廷玉看過甘陝巡撫將軍的密折,風聞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年幕中活動,這次三千軍馬入京,萬一有什麼不測的事動作起來,自己又該如何處置?

  張廷玉正自緊張思索,允祥在一旁咳嗽一聲道:「各是各的差使,各有各的範圍,不能亂!年大將軍征討有功,這次回來叩闕演禮,典儀應該由禮部安排。典儀過後,軍馬不能住城裡,還是要在郊外駐守待命。豐台大營中軍不管移不移,指揮不能亂。畢力塔,你是我使老了的人,不管病不病,這些事你該回我,由我去和他們打鐵。你就好張口犯粗?嗯?!」

  「唔,怡親王說的是。」雍正望著窗格子,嘴角帶著一絲冷笑,說道:「你有兩條錯:不該罵年羹堯,大事不回稟你十三爺。既在這裡說了,朕恕你。好生辦差,明兒午時,朕回暢春園再理會這些事。豐台大營,一步也不能挪!馬齊是做什麼吃的?這樣的要務,似乎他在局外?」

  允祥見數落到馬齊,忙賠笑道:「主子,馬齊主持的政務,一天看七八萬言的折子,還要把節略轉到皇上行在,又要接見外官,上次見面,他瘦了一圈兒!盆爛了說盆兒,罐破了說罐兒麼!」

  「唔。」雍正臉上毫無表情,一擺手道,「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