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的小心翼翼並不過分。自從雍正離開開封,安徽巡撫久久等不到御舟東巡的信息,怕擔不起干係,逕自向上書房遞了密旨,「聖蹤不詳」。廉親王一得此訊,立即稱病,寸步不出王府,把所有政務都推給了上書房大臣馬齊,嚴令對允祥和馬齊封鎖消息,理由卻光明正大,馬齊「太忙」,允祥「有病」,不能用這些無根無梢的謠言干擾他們。而允禩自己也「病」著,不能料理軍國重務,便由隆科多將雍正與朝廷失去聯絡的事知會留守北京的皇三子弘時。
弘時是個空桶子阿哥,並沒有兵權,但他也仔細忖量了一下,最好雍正在黃河舟沉人歿,寶親王在外,自己又是年長皇子,「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然自己位居中央,子承父業登極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兒,到時候手握玉璽口含天憲,無論豐台大營還是西北銳健營,都只能俯首稱臣。因此,他倒不忙著拉兵權,先令人到遵化傳諭,對十四阿哥從嚴看守,跬步不得擅出陵寢;又傳令年羹堯,「聖駕尚未歸京,慢慢走,以備郊迎大禮」,好阻滯弘曆提前入京;發六百里加緊文書令田文鏡「派人著實探清,皇上御舟現在何處」──待到田文鏡的急報文書到京,他才知道雍正的船並沒有翻,只是困在鹿邑一帶河道上,洛陽水師護駕的七百餘名官兵全都充了縴夫,一天走不上二十里地……
接到這一消息,弘時心裡一半兒熱,一半兒涼,緊張興奮中又帶著恐懼驚駭:古北口閱兵,是弘曆代天子巡行;山東賑糧,是弘曆代天子籌辦;迎年羹堯入京,仍是弘曆代天子親行;送康熙靈樞去遵化,還是弘曆代天子扶柩。就是平日,弘曆掛名兒在上書房「學習」,學什麼?還不是統御全局的能力?就連分胙肉這些小事弘時也都掰開了。揉碎了重新捏弄,結論都是十分簡單和冷酷:無論德、才、能、識,還是「聖眷」,自己萬無登龍繼位之望!如今他不在京,雍正又受困在外,錯過這個機會,後世史筆如鈞,準會說自己是個庸懦無能的傻蛋!……但若真的動手,又怕八皇叔趁火打劫學永樂皇帝奪侄自為,更怕萬一控不住局面,雍正平安回京,追究起來,自己可真就折戟沉沙萬劫不復了!
在床上折騰了幾夜,想來想去,弘時想定了隆科多這個人,既是先帝託孤遺臣,又是現今上書房大臣中兵權最重的,隆科多和廉親王明來暗往,他知之甚稔,利用一下有何不可?因便令人傳請隆科多來府議事。
掌燈時分隆科多從東華門退值出來,應邀來到三貝勒府。弘時弘曆和弘晝兄弟三人原都在雍和宮居處讀書。雍正即位,各自建牙開府,都是新造的宅邸,座落在離東華門不遠的朝陽門內,一式三座貝勒府規制統一,按年齒由北向南座西朝東排列,都是雕甍斗拱,翹翅飛檐的歇心式構架,丹堊一新,十分壯觀。內裡有些房舍尚未整修好,因此三府都沒有把花園建起。隆科多的大轎一落,門上人立刻稟了,便見弘時一身便裝,穿一件月白寧綢袍,上身套著鑲翠邊玫瑰紫套扣背心,步履輕捷地迎出來,當門一揖道:「舅爺辛苦!剛剛下值的吧?」
「什麼值不值的,如今並沒有忙事。」隆科多翹著八字鬚笑道,「曹寅的兒子曹顒來京,八爺見了見,又到暢春園見了馬齊,馬齊說等十三爺病好些兒再說他的事,他就又求見我,說了好一陣話,又留他吃了飯,這才過來……」一頭說,隨著弘時進來。弘時前頭引路,一手搖扇,一手將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辮子向後腦一甩,順便挑了簾子道:「舅爺請──曹頫是抄家撤差的人了,能有什麼事?還不是告窮──上回見我,穿得叫花子似的,一頭哭一頭說,我都沒聽見他說了些什麼。不就缺錢麼?我送了他二百兩,聊補無米之炊罷。」說著,請隆科多坐了,便命「上茶」!
隆科多環視一眼坐了,端起杯子用碗蓋撥著浮茶,笑道:「前兒到五爺府去看了看,他那書房裡裡外外掛的都是鳥籠子。四爺是讀不完的書,盈庭積棟的,進去連個坐處都沒有。倒是三爺清雅得很,爐瓶鼎拂琅玡插架,琴棋書畫俱全──敢問一聲,什麼風吹得我這老舅來哦?」
弘時警惕地看了隆科多一眼;他從沒見過隆科多這樣恢諧的,今兒這是怎麼了?略一怔,弘時微微一笑,瀟灑地將袍角一擺翹起二郎腿,輕輕搖著一把湘妃竹子扇,一副龍子鳳孫派頭,說道:「當然是公事囉!八叔十三叔都病了,馬齊在暢春園忙政務,見人讀折子,一天沒二三個時辰好睡。五弟那個身子骨兒你又曉得,只有人侍候,不能侍候人的。我雖名兒上是個坐纛兒皇阿哥,其實平日也不大管事兒,有一份奈何,我也不想管,但從『公』的一頭說,我是留守皇子,負有全責;從『私』的一頭說,阿瑪在外顛沛辛苦,也著實惦記思念著。所以請舅爺來打問一下,皇上此刻到底在哪裡,幾時回京?迎駕、還有駐蹕關防的事,上書房有些什麼安排──我是坐纛皇子不能不問一聲兒,心裡有數兒。皇上那性子你也曉得,惱上來,六親不認,回來見面一問三不知,我算怎麼一回事?」他開門見山,問得堂堂正正,原打算用「皇子不得擅自干政」頂一下的隆科多不禁默然。略一怔,隆科多爽朗地一笑,說道:「三爺,邸報日日都給您的,皇上鑾駕已經從泰安啟程回來。八爺和我忖度著,這三五日必定就回來了。這幾日沒有朱批諭旨,一是皇上身子或者略有不爽;二則聖駕也就回來了,不必來來往往傳遞公文也是有的。其實您不叫,我也得過來回一聲兒,原來暢春園駐的是善捕營,三個月一輪換,是死規矩,已經到了日子,換是不換?善捕營管帶和我不相統屬,由他自己調配呢,又有點心裡不托底。還有,年羹堯帶著三千兵馬回京演禮,駐在哪裡為宜,也要未雨綢繆,這都是有野戰功勳的,總不好住野地帳篷吧?」說著身子一仰,瞇縫著眼瞧著這位小白臉皇阿哥,燭影下卻看不出什麼眼神。
「您說呢?」弘時似笑不笑地看看這位身份顯赫的「皇帝舅舅」,呷一口茶道,「老舅爺,這些事我都不大懂的。八叔和您老成謀國,必定已經有了安排的吧?」說罷逕自起身,搖著扇子徐徐踱步。
隆科多似乎覺得意外,瞟了弘時一眼。他出這些題目,原想難一難這個皇阿哥,沒想到被弘時輕飄飄一句話,原封不動就被砸了回來!廉親王明說自己是「三爺黨」,但叔侄之間聯手,到底有多深的瓜葛,允禩沒說,他也不敢問,今晚來蹚水,才曉得這個風度翩翩白淨面皮的皇阿哥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麼容易對付,若論起滑頭,似乎還在允禩之上!
正想著,弘時隔窗眺望著外邊漆黑的夜色,頭也不回地說道:「舅爺別犯嘀咕,恕我直言,八叔是寶刀已老,不堪再逢殺場了,當年與父皇、太子、大千歲那些個過節兒,都可以揭過去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雖是好詩,惜乎是把辰光說長了些兒,應該是『各領風騷十幾年』──」他倏然回身,目中陡地光亮一閃,「是麼?老舅爺?」隆科多看著他寒凜凜的眼神,心裡不禁一緊,但他畢竟老於世故,很快鎮靜下來,搖頭笑道:「我不大明白你的話。」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弘時一哂道,「我們心思都一樣,要讓老爺子『平安』返都嘛──所以,暢春園警衛要換一換,由步軍統領衙門暫時管起來,年羹堯的兵不能駐野外,豐台提督的行轅要讓出來──這些,不是您和八叔他們商量好了的?怎麼還要來問我呢?」
「這……」
隆科多大吃一驚,這是昨夜在廉親王府,允禩、王鴻緒、阿靈阿和他密商一夜的造亂計劃,控制暢春園、打亂豐台大營指揮體系、斷掉雍正歸路──廉親王嚴令對弘時弘晝小心提防「不要讓他們知道」,剛剛六個時辰過去,弘時就瞭如指掌,這簡直太可怕了……隆科多的臉色立刻變得異常蒼白。
「沒有什麼嘛!」弘時陰笑著坐了,若無其事地吃了一口茶,「這都是為皇阿瑪的安全,該怎麼做,你放心去做。就是『各領風騷』心中得有數,不要亂了章法。」他口氣一轉,又變得溫和爽朗,「我畢竟是坐纛兒皇阿哥,既要為皇上負責,也要為天下社稷盡誠,至於自己怎樣,那就用著《出師表》裡的話『成敗利鈍,非臣之所能逆睹』的!」說罷縱聲大笑,「把皇上賞我的那柄如意取來,給舅爺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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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到豐台大營的第二日清晨,一乘大綠呢官轎照例在暢春園倒廈門前的雙閘口落下。馬齊一呵腰從大轎中出來,彷彿要驅散渾身的疲倦似的挺了一下身子,只是在這座莊嚴神聖的地方,即便是他──上書房宰輔大臣──也不敢放肆地伸胳膊蹬腿地打呵欠。他仰首望天,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因見垂著藻鬚的儀門旁已有十幾名官員等著自己接見,無聲嘆息一聲,一擺手便進了儀門,卻見是鄂倫岱當值,便住了腳,招手兒叫過來,問道:「八爺和隆中堂那邊有轉過來的黃匣子麼?」
「沒有」,鄂倫岱忙垂手說道:「八爺身子還不見好,隆中堂預備著接駕回京的事,說今兒前晌過暢春園來和馬中堂議事。」他臉色白中透青,看來夜裡也沒睡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馬齊原本要走,聽見接駕,又站住了,問道:「隆中堂沒說別的?皇上御駕到了哪裡?」鄂倫岱身子一躬說道:「皇上御駕到了哪裡,隆中堂沒說,我也沒敢問。只說暢春園的護衛到了輪換時候兒,要換一換,別的沒話。」
馬齊偏著頭想了想,笑道:「就到了時候兒,前後錯個三五天打的什麼緊?──你傳話,叫外頭進謁的大人們都到露華樓等候說話。」說著便沿薔薇花洞甬道迤邐向西,過了十八行省候見官廨廊房,便是雍正在暢春園屋處辦事的澹寧居。馬齊向宮一揖,踅身向北,一溪海子裡新荷濃綠,岸邊合抱揚柳煙籠霧罩掩映著一座五楹二層歇山頂兒的黃琉璃瓦高樓,這就是「露華樓」了。侍衛劉鐵成早已等在樓前,見馬齊過來,便令太監們挑簾。這是暢春園最高的地方,便是一帶土垃,專為康熙納涼吹風去暑蓋的一座書樓。再向北就是康熙宴駕的「窮廬」,卻是一片茅舍,雖軒敞卻並不高大,再向北便是宮牆,牆外是一大片海子,有幾百畝大,茫茫碧波中帶著水份的涼風穿樓而過,雖是盛暑,身上也涼爽得滴汗皆無。劉鐵成跟著馬齊進來,一邊問道:「往日都在韻松軒,那邊雖不敞亮,其實屋裡放上冰盆,比這裡還涼,馬中堂怎麼忽拉巴兒到這邊辦事?害得這起子太監搬了半夜文書。」馬齊命人將所有窗戶打開,一邊笑道:「不瞞你老劉,我實在乏透了,這裡風大,見人怕就少一點瞌睡。上回見蔡毬,我就聽得打盹兒釣魚,人家哪裡知道我熬夜,只說我這宰相拿大──再說,聖駕也快回京了,韻松軒是寶親王辦事的地方兒,人回來才騰房子,不恭敬。」說著便整理文書,看著一份奏折,吩咐劉鐵成:「你看看要見的官來了沒有──我見河南的車藩台來了,先見他。你是侍衛,不是跟我的人,不要在這侍候,園裡各處轉轉,該打掃的叫太監們打掃打掃。來的時候聽樹上知了聒噪得心煩,皇上愛靜,叫他們把澹寧居附近的蟬都黏下來。」一邊說,便打火抽煙看折子,劉鐵成答應一聲便去了。一時,便聽樓梯微響,一個五十多歲的官員,白淨臉圓圓胖胖,修飾得十分精緻的八字髭鬚墨黑墨黑、神氣地翹著,身穿孔雀褂子,戴著藍寶石頂子,腳步輕輕上來,「叭」地打了馬蹄袖,說道:「卑職給馬老中堂請安!」
「哦,車大人。」馬齊手虛抬一下,微笑道,「請起,坐著隨便說話,不要拘禮。我有時一天要見一百多官,都鬧起規矩,什麼事也甭辦了。老兄幾時到京的?」
車銘起身入座,微一欠身從容說道:「卑職來京三天了。因戶部催河南藩庫銀子調京庫,田中丞那邊現借用著一百萬,好端端的又鬧起虧空,孟尚書行文叫藩裡說清白。昨個兒見了孟大人,又說馬中堂接見,有什麼鈞諭,請中堂吩咐,職藩好遵命承辦。」說罷又是一躬方坐下。馬齊呼嚕嚕抽著水煙聽完,又安了一袋,用火媒子燃著,說道:「田文鏡挪借藩銀,公出公入,是用在河工上的,解到北京再發到河南反而費事。這是一紙文書的事,田文鏡只是沒有把圈子走圓。這事等聖上回京由我跟聖上回明。老兄管著通政使衙門,是朝廷方面大員,自然識得大體,不要為這些事和田文鏡生分了,你說是不是?」車銘一肚子撩撥告狀的心思,被馬齊溫吞水價幾句淡話說得無言可對,只好嚥一口氣道:「是。職藩明白。」
「我叫你來不為這事。」馬齊盯著折子道,「我想問問晁劉氏的案子,前邊田文鏡有奏折,說臬司衙門識大體,保奏按察使胡期恆,刑斷司官張球急公好義,這折子還沒有批下來,田文鏡就又參奏胡期恆貪墨不法,草菅人命,臬司衙門四十四名七品以上官員,除了張球,請旨一概罷革──內裡還連著白衣庵二十幾個尼姑,葫蘆廟七個和尚,就連你藩裡也有十幾名官員都捲了進去。這麼著看,開封豈不是洪桐縣了麼?案子不是你審的,底細你未必明白。我想問問,據你看,胡期恆這人到底平素官聲如何?河南官兒如此貪墨,牽扯面兒又這麼大,真的叫朝廷掃盡顏面,真的有這麼多官兒帷薄不修、糟到這地步兒了麼?」
車銘微睨了馬齊一眼,見這位鬚髮皓白的老宰相一臉漠然,倒一時犯了躊躇。他雖不管刑獄,但案子底細卻心裡雪亮,只是牽扯的官員太多,連自己的內眷有沒有涉嫌的也難說,有些是他自己一手提拔的親信,一搭掛子兜了也於心不忍。但眼見這個愣頭青巡撫已經把事情叼登大發,雍正的秉性刻猜殘忍,斷沒有「一床錦被遮蓋」那份仁德,蜂蠆入懷各自去解,也只得實說。因道:「馬中堂,這案子拖了三年,通省皆知,我雖不管法司衙門,情形還是略知道些的。聽老大人的意思,辦得是苛了一點,但內中黑幕真的揭盡,只怕還要厲害些呢!不知中堂大人──」
「我沒有什麼意思。」馬齊心裡一沉,因為案子裡連扯到他幾個門生,他確實有點不自在,但臉上卻不肯帶出,因道:「你既曉得,說說看。」
車銘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說道:「晁劉氏丈夫晁學書之死,只是個火捻兒。論起來,單判這一案,早就結案了。三年前冬天頭場大雪,晁明獨自到白衣庵賞雪──那裡臨河,景致很好的──這秀才詩做得好,又是一表人材,被庵裡頭一群尼姑看中了,先是留飯留宿,後來乾脆趁他睡著,剃光了頭充作假尼晝夜宣淫。把個翩翩公子折騰得精枯力竭,骨頭架子似的,又怕本主女人來尋,又無法處置。這群尼姑和葫蘆廟七個和尚早就姦亂得不成體統,只好請和尚幫忙,誘到葫蘆寺附近,殺到枯井裡。當時開封知府蕭誠,勘察破案緝凶來得很快,七天就查明了,把凶手法園、法通、法明拿到大獄裡。
「不料一用刑,略一問,三個凶僧又供出師傅覺空,還有法淨、法寂、法慧三個師兄弟都是同伙,幹這勾當也不是頭一回。於是發掘葫蘆廟挖地三尺,從神庫後又扒出八具無頭屍,看樣子都是進京應考的孝廉或進省鄉試的生員──連和尚們也都記不清他們叫什麼名字,是怎樣殺的了。
「這樣大的姦殺案,蕭誠當然不敢怠慢,立刻圍了白衣庵,把尼姑們都拿到開封府,只逃掉了老尼姑淨慈,綽號『陳妙常』。
「您大人曉得,如今官宦人家內眷,沒個不信佛的。白衣庵是開封最大的尼庵,這些個女尼們平素上至巡撫衙門、下至司道首縣串通得殷勤,又拉著和尚充尼姑進官廨,和官員眷屬們廝混,給官員『求子』,拆爛污拆得醜不堪言。有的內眷沒有宜男相,就有尼姑代為生兒子的,不少官兒們和尼姑們也廝混得熱。大人,田文鏡說『帷薄不修』,實在也還是文雅得很了!這陳妙常逃出來,不知跑到哪府裡串連了幾日,就有憲牌下來,叫放了尼姑。
「這一群尼姑放出來,更了不得,白天晚上各府裡串,串了半月,七個和尚也放了出來『監候待審』──沒有苦主,沒有憑據。晁劉氏也沒法斷言她丈夫定必是和尚殺的,只好上告。蕭誠今兒奉一道憲諭『暫且放人』,明兒又接牌票『嚴鞫凶手,不得寬縱』,攪得昏頭脹腦七顛八倒,恰好他母親病故,趕緊報了丁憂,解任去了。
「田中丞在山西扳倒諾敏,調來河南,晁劉氏又起了告狀的心,剛透出去點風,不曉得怎麼就走漏了出去,不知哪些人綁票綁了她的兒子,大約是想挾制她不要告,誰想逼急了晁劉氏,就田中丞巡城時候兒攔轎告狀。臬司衙口不知是怕露餡兒想殺人滅口,還是想重審這案子好向田大人交代,夜裡派人去拿晁劉氏,卻叫田中丞埋伏的戈什哈當場堵住,一古腦全押了起來──案子,就是這麼著叼登大發了……」
馬齊一邊聽一邊「嗯」著。車銘說的這些有的田文鏡在折子上寫了,有的胡期恆在奏辯中略有提及,卻沒有車銘把來龍去脈說得如此詳盡,他所想的,和車銘說的其實不是一回事。雍朝以來,山西假冒虧空完結一個大案,緊接著廣東一案九命奇冤,罷革查拿不法官員已經二百餘員。河南這案子,真的要像車銘說的,和尚──尼姑──官眷──官員勾藤扯蔓地鬧騰起來,不但吃掛連的人太多,而且事涉猥褻淫穢,把官場齷齪骯髒事體大白於天下,加上民間流言夾七夾八地添油加醋,什麼話說不出來?朝廷臉面也實在是掛不住。但田文鏡已經不顧一切,扣押了臬司衙門的人,革罷參劾了三十多名官員,意思還要窮追到底,明拜奏章載於邸報,一網打盡的心思毫無回旋餘地,又該怎麼處呢?他靜待車銘說完,笑道:「看來老兄知之甚詳啊!奏稿裡東一句西一句,反而不易明白。今兒這裡說,這裡了,我只是聽聽。到底怎麼辦,要等皇上回來,奏明請旨辦理。至於藩庫銀子的事,老兄也不要計較了,左右皇上這幾日就回來,再說吧!」他一頭說,車銘已端茶起身,未及啜茶,便聽樓梯一陣急響,劉鐵成臉色鐵青,一手按劍一手挑簾大跨步進來,看了看車銘,卻沒言聲。車銘忙一躬辭了出來。
「馬中堂!」劉鐵成脖子上的筋都脹起老高,黑紅的臉膛擰歪了,看去十分猙獰,眉棱上的刀疤不停地抽搐著,目中閃著凶光,盯視著愕然的馬齊說道:「九門提督的兵來接管暢春園,你知道不知道?」
馬齊「啪」地拍案而起,「哪有這個話?」
「你看看!」劉鐵成低吼一聲,幾步走到南窗前,「唰」地一把扯掉窗紗,一手指著樓下,「人都進園子了!各房各殿串著亂搜,他娘的,這是抄檢還是造反?!」馬齊一言不發,急步走到窗前,這裡居高臨下,隔著柳蔭看得清爽,果然一隊隊的兵士正由東向西沿著甬道向澹寧居和韻松軒、純約堂、怡性閣開去……他的心猛地一緊,渾身的血倒湧上來,臉立時脹得血紅,倏地轉臉對劉鐵成道:「方苞在清梵寺十三爺那裡,派你的親兵飛馬去一趟請方先生,十三爺要能來更好,快!你先下去安排,傳鄂倫岱到我這裡來!」
劉鐵成下樓去了,偌大五楹空樓死一般寂靜,幾個侍候筆墨的太監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木偶似地垂手站著,一個個面無人色。只有熏風穿樓,罘罳下的鐵馬偶爾發出令人不安的響聲。馬齊原準備穿戴齊整就下樓,整理了一下案上的文書,心裡忽然安定下來,乾脆又脫掉了袍褂,回頭對太監們笑道:「你們怎麼啦?都成了廟裡判官泥鬼!不要緊,沒有起反的事。這是隆中堂安置接駕駐蹕關防,幾頭沒通氣,擰了勁兒。我也真乏了,把那張春凳抬過來,我歪著略歇歇兒。」
幾個太監眼裡這才泛上一絲活氣,忙著張羅春凳,馬齊便斜靠了,打著扇子心裡拿主意。一時便見鄂倫岱仗劍上來,打了個千兒問道:「馬中堂,您叫我?」
「嗯。方才鐵成來說,步軍統領衙門的兵進園子了。你是當值侍衛,預先他們告訴過你?」
「……沒有。方才九門提督衙門李春風帶著人來,隨身有領侍衛內大臣隆中堂的簽票,說是皇上就要回來,大內和暢春園兩處禁地都要清檢一下,暢春園防務暫由九門──」
「我曉得,他們來多少人?」
「回中堂,李春風說一千二百人。」
「你去,叫李春風到我這裡。進園的千總以上的官都到這裡,我要訓話!」
鄂倫岱深知這事於自己干係重大。其實從允禩口風裡露出的話揣猜,這不啻一場兵變預演。原以為馬齊已經慌亂得無所適從,此刻見他閒適得沒事人似的,自己反而更加心慌,略一怔,忙小跑著下樓去了,馬齊這才起身,微笑著穿袍著褂,戴了雙眼孔雀花翎端坐在案前。早見鄂倫岱帶著兩個參將打扮的軍官上來,後頭十幾個游擊千總魚貫跟著進來,一齊向馬齊叩安,馬刺佩刀碰得一片聲響。馬齊盯著為首的軍官,良久才問道:「是你兩個帶兵來的?他叫什麼?」
「回馬中堂,他叫李義合。我們都在九門提督衙門當差!」
「李春風!」馬齊仰著臉想了想,「康熙五十一年我主持武闈,記得我有個門生叫李春風。是不是你呀?」李春風忙跪前一步,雙手秉胸說道:「是,老師!卑職中的第四十一名武進士。今年春才從雲貴蔡大帥那調回來,還沒有來得及去拜望恩師,望乞恕罪!」「皇上破門戶之見,有旨意的事兒,何罪之有呢?」馬齊莞爾一笑,又問:「李義合,你是那一科的呀?」
李義合卻不似李春風那樣恭敬,雙手一揖說道:「馬中堂,卑職是康熙五十七年武進士。」馬齊噴地一笑,扇子一揮道:「都起來站著說說──康熙五十七年主持武試的是我的門生侯華興──論起來我是你的太老師呢!」他是熙朝老臣,除了李光地,沒有人資格超過他,此刻甩牌子,二李也只好聽著。
正尋思如何回答馬齊,馬齊已經站起身來,格格笑道:「既是我的門下,我就少不得要點撥你們幾句。這北京城是帝輦,暢春園和大內是禁苑,規矩分寸毫厘不可差錯。步軍統領衙門防區是九門禁城,紫禁城和暢春園歷來由上書房領侍衛內大臣負責護持,不經聖旨,一兵一卒不得擅入,你們可明白?」
「我們帶兵進園,有隆中堂的將令。」李春風一躬答道,「馬老這『擅入』二字,是不敢當的──難道隆中堂沒有知會馬中堂麼?」馬齊沒有回答李春風的問話,回身向案前提筆濡墨疾書幾行字,取出印匣子裡上書房關防,小心地鈐了印,遞給鄂倫岱,說道:「你飛馬進城,傳我的鈞諭,無論何人的指示,凡進入大內的兵立即全部退出來,在午門外聽令。」
鄂倫岱聽他口氣絕無商量餘地,遲疑地接了那張諭令,囁嚅道:「是否請馬中堂和隆中堂合議一下──」話沒說完便被馬齊打斷了:「合議自然是要合議的,這個何待你來說?先退兵,別的再說罷!怡親王和方先生立時就來見我,你進城見到隆中堂,請他也即刻來一趟,」
鄂倫岱怔了半晌,只好訕訕答應著退了出去。馬齊這才把臉轉向李春風和李義和,他的聲音變得喑啞而又低沉:「你們方才說不是『擅入』。什麼叫『擅入』?越權非理即為擅,懂麼?先前不懂,現在不遲。暢春園善捕營軍加太監近四千,又沒有奉移防令,雙方誤會衝突起來,連隆中堂也難以善後──先退出去聽令,沒有你們的事。不然,我就請王令先斬了你們,再調豐台大營進苑關防。你們要以卵擊石麼?」
這十幾個軍佐眼見馬齊這番措置,這才覺得事態嚴重,他們只是奉命進園,並沒有遇到阻礙廝殺的將令,碰到這麼硬的個釘子,有點不知所以了,眾人不禁面面相覷。李春風和李義合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進一步說道:「馬中常,您和隆中堂都是上書房內大臣,這真叫我們為難了。既如此,我們聽令,暫時退出園外,只請馬中堂給個字兒,我們好向上峰交代,就是馬老師體恤我們了。」
「成!這就似乎像我的學生了!」馬齊臉上綻出一絲笑容,立刻便寫字據,口中說道:「如果我們議定,該進園自然還有命令,你們雖是武人,也是朝廷命官,要聽朝廷的──去吧!」李春風自帶著眾人下樓去了。這時,太監秦狗兒進來了,馬齊問:「見著怡親王了?」
「回中堂話,」秦狗兒躬身說道,「十三爺昨晚已去了豐台大營。後來把方先生也接了去。這裡的事清梵寺十三爺的隨從已經去稟十三爺,請十三爺這就過來。」
馬齊一口氣透過來,幾乎癱倒在椅上。直到此時,才曉得已經汗濕重衣,打火猛抽一口煙,長長吁了一口氣:「隆中堂來了,立刻告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