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露華樓悠然吟風賦 豐台營灑脫議政務

  隆科多早已到了暢春園門前的雙閘門,他把大轎停在大柳樹下,背手兒踱著步只是犯遲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這裡不同大內,紫禁城包圍在步軍統領衙門防區之內,他在上書房怎麼說怎麼行,除了東西六宮住有嬪妃的殿宇,連三大殿也都搜了。原想馬齊一個漢大臣,從沒有帶過軍務,未必理會誰來駐防暢春園這樣的小事。待接到馬齊鈐著上書房官印的手諭,才曉得這個糟老頭子並不那麼好對付,一邊命轎趕往暢春園,一邊命徐駿飛馬往朝陽門外廉親王府請示機宜。他在暢春園門口焦灼不安地等候允禩的下一步打算,似乎度日如年。

  五月的驕陽在晴得湛藍的天空中緩緩移動,炎騰騰烤著滾熱的大地,一絲風也沒有,雙閘外大片的莊田裡,連蟈蟈都熱得懶得叫一聲,只聽咯咕咯咕的玉米拔節兒響動,陣陣熱浪撲面而來,熱得人透不過氣來,但隆科多卻渾然不覺,亂絲一樣的心緒理了一遍又一遍,仍舊是一團亂絲。京師總管防務的是怡親王允祥,允祥既然有病,自己全權處置京畿兵馬,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皇帝出巡將歸,加緊一下大內和行宮關防,移調一下駐軍,就有什麼不是處,他自覺也擔得起。但這次行動是廉親王一手操縱,說造亂,並沒叫自己拉硬弓,說不造亂,但允禩的心思自己一清二楚,無緣無故地來這麼一手斷沒有那個道理。允禩自許為「弘時」黨,但從弘時撲朔迷離的言語中,也滿不像那回事。

  前日晚間,隆科多也曾直截了當地問:「八爺到底是什麼章程?」允禩也只笑笑說:「什麼事情難預料,只能走著瞧,你權作是替皇上辦差,心裡反而踏實。」拿這個話和弘時的話參酌,真難弄清他們各自打的什麼算盤!隆科多想著,心裡又是沮喪又是懊悔,自己好好一個託孤重臣,又極受雍正信任,不合因為一張紙弄得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由著人擺弄。到現在他才領悟到「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這句俗語真是愈嚼愈苦……思量著,日影裡一匹青驄馬沿黃土道飛馳而來,隆科多以為是徐駿返回來,待到跟前,才見是廉親王府太監總管何柱兒。

  「中堂爺,」何柱兒一頭油汗,滾鞍下馬笑道,「您怎麼站在日頭地裡出神?中暑了了不得!」

  「唔?唔!」隆科多這才從忡怔中驚醒過來,發覺自己緊張得有些發呆,連日影移動都沒覺出來,忙退後一步,自嘲地一笑,說道:「兩個黃鸝鬧枝兒,就看住了。你剛從王府來,見著徐駿了麼?」何柱兒張了張,見李春風李義合兩個人帶著大隊人馬從儀門開出來,在暢春園外整隊,黑鴉鴉站了一大片,便問:「怎麼都出來了?」隆科多只睃了一眼,便知是自己的兩個部下頂不住馬齊敗退出來,因見左近無人,便向樹根靠靠,睃著眼惡狠狠盯著何柱兒,壓著嗓門咬牙說道:「八爺是什麼意思?這種事好涮著人玩麼?你想必是奉王命來的吧!」

  何柱兒被他陰森森的聲音嚇得一顫,忙道:「中堂別生氣,八爺知道這裡的事了。他立時就來主持,先叫我稟中堂一聲兒,您這是光明正大的事,不能下軟蛋倒了旗幟──李春風和李義合過來了,請下令他們就地待命,您先進去和馬中堂交涉,八爺一來,二對一,他不能不從。」隆科多目光霍地一跳,他已經若明若暗地領悟到了允禩的真意,不由慌亂得心裡突突直跳,眼見李春風二人一前一後過來,下死勁定住了神,端起架子問道:「差使辦得不順手?怎麼我們的人都出來了。」

  「回中堂話,差使沒辦成。」李春風看了何柱兒一眼,把馬齊攔阻的事一長一短說了,又把馬齊寫的字據遞過來,小心翼翼退後一步道:「弟兄們只串了幾間空殿,幾處正經地方都有侍衛攔著,沒有您的鈞令,又不能動武。馬中堂又那個樣兒,卑職們也只好在外頭集結待命了。」

  「真是一群窩囊廢!善捕營的兵單打獨鬥是好的,你們是練過野戰的馬步兵!」隆科多一陣光火,厲聲訓斥了一句,忽然覺得不是對象,也不是時候兒,因嘆息一聲變了話音:「不怪你們了,是我們幾個上書房的大臣通氣兒不到。我這就進去見馬齊,看是如何。你們不要遠離,等候我的軍命!」

  隆科多說著拔腿就進園子,剎那間,他忽然覺得有了信心,我是主管軍政的宰輔,皇上御駕將返,淨一淨宮內、行宮,你馬齊憑什麼攔著?剛進園門口,便見鄂倫岱迎出來,因道:「我要見馬中堂!」

  「馬中堂在露華樓,剛吩咐下來,也正要見您呢!」

  「劉鐵成呢?叫暢春園侍衛們都到露華樓!」

  「劉鐵成我出來時見他去了露華樓,這會子不知道還在那裡不在。」

  隆科多不再說什麼,一擺手便進了園子,路過澹寧居時,卻見劉鐵成已把暢春園駐守的二三等侍衛和幾百名善捕營軍校聚在了一處,正在訓話。劉鐵成是當年康熙皇帝南巡,在駱馬湖親自招安的水匪首領,有名兒的「劉大疤」,粗獷凶狠,武藝高強。康熙在世時,他眼裡心裡只有一個康熙,如今雍正讓他管了善捕營,又成了個除了雍正誰也不認的角色。他下身穿著醬色湖綢燈籠褲,上身卻是黃馬褂,腰裡懸著大刀片子,一雙快靴蹬在石階上,見隆科多過來,看也不看一眼,扯著破鑼一樣的嗓子只顧痛斥這群軍校:「你們這群囚攘的飯桶,人都進園子了才曉得稟老子!先頭武老軍門在時也是這麼辦差的麼?老子七歲走黑道兒,三十五成正果,殺了四五十年人,也不是好惹的!」

  隆科多聽著這殺氣騰騰的話,心裡又是一緊,別轉臉趨步向北,老遠還聽劉鐵成吼叫:「……給我把好園子,什麼雞巴弄中堂(隆中堂)弄後堂?!沒有我的令,放進一個耗子,劉大疤送你碗大疤!……」隆科多沒再細聽,緊走幾步進了露華樓拾級上來,向正在春凳上歪著假寐的馬齊笑道:「諧松,你好自在!外頭滾熱乾坤,這裡卻是清涼世界。我見那些外省候見的官兒們都退出園子了,今兒不見人了麼?」

  「這裡清風滿樓,自然涼爽些。」馬齊坐正了身子,略帶浮腫的眼泡抽動了一下,滿面倦容地微嘆一聲,說道:「讀過宋玉的《風賦》麼?大王之風與庶人之風不同。嗯……『故其清涼雄風,則飄舉升降,乘凌高城,入於深宮。抵華葉而振氣,徘徊於桂椒之間,翱翔於激水之上,將擊芙蓉之精,獵蕙草,離秦蘅,概新夷,被荑揚,回穴沖陵,蕭條眾芳……清涼增欷。清清冷冷,癒病祈酲……』這是大王之風,至於庶人之風『堀堁揚塵,勃鬱煩冤,沖孔襲門。動沙堁,吹死灰,駭混濁,揚腐餘。』這種風吹人,『憞混鬱邑,驅溫致濕,中正慘怛……啗齰嗽獲,死生不卒。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怎麼樣,我背得不壞吧?」

  隆科多沒想到一見面馬齊就背書給自己聽,這篇《風賦》他也讀過的,只這馬齊娓娓背誦侃侃款款如歌似吟,聽來竟句句都是警句,字字都是箴言,他站著愣了半日神才驚醒過來,一擺袍角坐了馬齊對面,說道:「諧松,鄂倫岱他們說你請我。總不成是讓我來聽你背書的吧?」

  「學問自書中來。」馬齊濃濃吐了一口煙,語氣卻淡淡的,「我倒沒有賣弄的意思,但你的兵進了園子,自然也有些驚心麼!所以請你來,想問問,園裡園外不同風是個什麼緣故?」隆科多故作輕鬆地一笑,摘掉大帽子揩了一把汗,說道:「老馬就為這個和我掉文?我還以為你疑心我謀逆呢!前幾日接到泰安邸報,聖駕就要返京,皇上出巡這些日子,東西華門防務都懈了,有的太監還私自帶了親眷扮成女人六宮裡亂串。北京城你也曉得,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兒。允礽散禁後常出宮散步兒;就是允禔,也甚不安份。先帝崩駕前那些事你也曉得,不由的人不懸心;八爺閉門養病,王府裡做些什麼文章天才曉得!──十三爺呢,病得七死八活的,不能理事。萬一出個三差二錯,都是兄弟的責任。因此,禁宮和這邊都要綏靖一下,你就起了這麼大的疑心!」說到這裡,他竟激動得漲紅了臉,戟指點著窗外說道:「老馬,我們同朝為臣,我素來敬你是老前輩,但你今日算當眾摑了我一耳光!進園的人都趕了出去,你聽聽劉鐵成嘴裡都胡唚些什麼!誰指使他在那裡辱罵我的?笑話,我要真的佔領這暢春園,善捕營能攔得住?你馬諧松能安安穩穩坐在露華樓上吃茶吃煙見人辦事,給我背什麼《風賦》?老實說,這事見了萬歲還要撕擄撕擄,我要革參這個劉鐵成──依著我當年性子,這會兒我就扒了他袍子臭揍他這匪性!你說我敢不敢?」

  馬齊格格一笑站起身來,踱到窗前看了看外頭,回身說道:「這裡頭沒有劉鐵成的事,也沒有李春風他們的事。我們上書房其實就是前明的內閣。宰相嘛,肩頭心胸都要寬一些,要撕擄只管撕擄,我是跌了一輩子跤子的人,並不怕再跌一次。皇上回鑾淨一淨宮宇,這原沒說的,一是要有個招呼,二是要循規蹈矩。說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其實軍令一下,兵遇見兵更是說不清。所以我叫他們退出去,請你來商議。依著我,紫禁城,由內務府宗人府加緊關防。暢春園,由善捕營劉鐵成他們料理也就夠了,九門提督九門提督,管好自己的九個門,就算差使辦好了!」

  隆科多聽著這話,馬齊不但責任全攬,毫無推滯,而且明白說了要和自己「撕擄」,兩個把柄攥得結實,卻又連一句重話都沒有,似虛而實,似實又虛得四邊不靠,心裡陡地一陣懊悔,馬齊當自己的階下囚一年有餘,怎麼就不曉得叫人用土布袋一夜間黑了這老匹夫?他下意思摸了一下腰間,才想到自己沒有佩刀,因冷冰冰說道:「心裡沒冷病,我也不怕吃涼藥。方才進園子,我已著人去請廉親王。就你我二人,還算不得『合議』。」

  「那好得很。方先生也是上書房的,還有怡親王,都請來如何?」

  「十三爺病得重,就不用請了吧?」

  「十三爺不要緊。他昨日去了豐台大營。能去那裡,自然也能來這裡。八爺也病著嘛。兩位親王扶病議事,雖勞苦些,我們責任也都輕了。」

  「好,慮得周詳。索性連三貝勒也請來吧,他到底是坐纛兒皇阿哥。我們議,由他決。」

  兩個人一滿一漢,都是宰輔城府,講究的喜怒不形於色,心裡咬牙嘴上開花,看似辭氣和平地商議,其實劍拔弩張寸步不讓,已到了圖窮匕首現的關頭!馬齊微睨隆科多時,正遇隆科多盯過來,目光一觸火花四濺,都又避閃開來。馬齊正要回話,卻見允祥帶著豐台大營的參將張雨登樓上來,因笑道:「你看看,十三爺這不是好好的麼?不請自到了!」說著便起身,隆科多也只好起身,含笑著說:「王爺到底年輕,前兒我去探望,還喘得起不來呢……只是氣色還不好,怎麼說出來就出來了?」允祥卻沒理會兩個人寒暄,一擺手命張雨侍立左側,板著臉逕至上首南面而立定,輕咳一聲,說道:「有旨意。馬齊隆科多聽宣!」

  兩個大臣驚得張大了口,半晌才合攏來,馬齊心裡鬆了一口氣,隆科多卻一顆心頓時吊起老高,額前滲出細密的汗珠──忙都一提袍角伏地叩頭道:「萬歲!奴才恭請聖安!」

  「聖躬安。」允祥表情呆滯,漠然看了看面前兩個人,口中宣道,「聖駕昨日戌時已經返京,在豐台大營駐駕。命我傳旨:速著隆科多馬齊前往面見,欽此!」

  隆科多和馬齊同時怔了一下,忙伏身叩頭領旨,站起來對望一眼,都沒有說話,心裡卻轉的是同一個念頭:原來你早已知道皇上回來,故意兒給圈套讓我跳!允祥宣過旨,顯得十分隨和,笑道:「兩位相公,是不是意見不合,在鑽牛角尖兒呀?」一邊說,就咳。馬齊道:「園子外頭有兵,十三爺想必是看見了。隆公要來接防,是我攔住了,就是這個過節兒。」

  「我們頭上是一個日頭。」允祥打頭下著樓梯,漫不經心地說道,「大臣意見不合,常有的事,什麼大不了的?八哥、我,還有兩個皇阿哥都在北京嘛!方才進來,我已訓斥了劉鐵成,園內侍衛親兵不許集結,各回崗位。僵持不好,有事慢慢商量,和氣致祥──舅舅,你說是麼?」他忽然站住腳,回身笑問隆科多。隆科多滿心轉著念頭,見了雍正如何對答、如何辯解、怎樣參劾馬齊……一團亂麻似的,允祥的話統沒有聽見,乍然兜了這一問,竟不知說什麼好,張皇了一下才道:「十三爺說的是。」

  三個人帶了一大群太監出園,卻見允禩剛剛從大轎呵腰出來,便站住了。允禩專為壓制馬齊而來,見允祥在這裡,大覺意外,忙道:「你不是病著的麼?昨兒他們還告我說你床也起不來的。這大毒日頭底下,犯了暑氣可怎麼好?」

  允祥看了一眼步軍統領衙門的兵,一千多人列成方隊挺立在園門口空場上,一邊招手示意李春風過來,口裡說道:「身子不受用,就不給八哥請安了。前兒八哥送的人參、銀耳都收了。你自己也病著,還惦著我──我是來傳旨的,皇上和衡臣相公已經回京,在豐台大營接見他們。您是議政王,既能走動,也該去叩見的。」

  允禩先是驚得一震,隨即安詳地一笑:「唬我一跳!皇上竟已經回來了?我還以為聖駕還在山東呢!既如此,我當然要叩見的。」李春風早已過來,此刻見是話縫兒,忙上前打千兒道:「十三爺,您叫我?」

  「這不是李春風麼?」允祥笑道,「記得你在西山銳健營為差,幾時調九門提督衙門的?你十七爺去了古北口,十三爺病著,就捨不得過來請個安。真個誰養的狗看誰的門了?」李春風忙笑道:「奴才去年五月調步軍統領衙門,還是爺批的札子呢!幾回到王府請安,您都不在,聽說您病了,府上人更不叫見,位份擺著,也是沒法子的事。瞧十三爺氣色──」「噢,我沒什麼,這不好好的麼?」允祥笑著打斷了李春風的奉迎,張著眼看了看黑鴉鴉的三個方隊,努嘴兒道:「那是你帶來的兵?」

  「是!」

  「多少人?」

  「一千二百!」

  允祥「嗯」了一聲,說道:「兵帶得不壞,滿有規矩,你出息得不錯了!」「這都是十七爺的教誨,十三爺的提攜。」李春風忙賠笑道:「奴才自己有什麼能耐?」允祥噗哧一笑,說道:「這碗米湯灌得有味兒!──去吧,老熱的天兒,太陽底下不能站久了。帶兵兩個字,一個『嚴』一個『愛』──叫他們散了,雙閘堤邊大柳蔭下歇著待命。」

  「扎!」

  李春風單膝跪地一叩,起身便退了過去。在隊前發了幾句口令,便聽軍士們輕聲鼓嗓歡呼,哄然而散,原本肅殺得緊張的氣氛頃刻之間化為烏有。隆科多見這個牙將連自己這個主官問都不問一聲,就執行了允祥的命令,氣得臉色煞白,又聽允祥連連招呼眾人上轎,只好憋了一肚皮氣升轎,隨著允禩允祥的鵝黃亮轎迤邐向東南──豐台大營而來。

  允禩允祥等人一溜大官轎在豐台大營轅門口停下,便見畢力塔迎了上來,笑著給兩個親王請安,說道:「卑職的中軍帳已經騰出來,萬歲移駕那邊,這會子正和方先生張中堂說話呢!旨意王爺和大人們一來就進去,不必在這裡候見了。」言畢,向馬齊隆科多一注目,算是行禮,馬齊沒有理會,肅立聽了旨轉身便走,隆科多卻陡地一陣心寒,覺得有點大事臨頭的感覺:方苞允祥張廷玉都是鐵桿兒忠臣,馬齊是對頭,畢力塔這次也得罪得苦,三貝勒烏龜不出頭,至今連面也沒露,自己手裡連一點底牌也沒有,誰知這個廉親王不會「捨車馬保將帥」,跟著眾人把自己往死裡治?原來心裡存著那點子「光明正大」的心思,到這地步兒越想越靠不住了。眼見營內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這極平常的關防威儀,也覺得是衝自己來的,驀然間心頭撞鹿般亂跳,已是冷汗熱汗交流滿頰,恍然聽允祥在營門口交代畢力塔:「熬幾鍋綠豆湯送暢春園門口,給李春風的兵解暑……」他再也不敢多想,跟著眾人踽踽進了軍營。允祥已從後頭跟上來,隨著允禩身後登了大軍中堂,躬身立在滴水檐下,正要報名進去,卻聽雍正在裡邊笑道:「大熱天兒,規矩減些兒罷,都進來說話麼!」

  幾個人互相略一注目,允祥允禩打頭魚貫而入,頓覺身上一陣清涼──屋內四匝都用大條盤垛了冰塊──允祥是個病軀,竟打了個冷顫兒,允禩已領頭兒叩下頭去。因雍正已吩咐過,幾個人只叩了三個頭便起身退到一邊跪下。馬齊在外邊因陽光刺眼,進來時一片昏暗,此時才仔細看,見雍正戴著白羅面生絲纓冠,青實地紗袍外套藍實地紗褂,腰間束一條金鑲藍寶石紅綠碧玡𤣵馬尾鈕帶,端正坐在案邊,旁邊方苞張廷玉都是一坐一立。正想著如何報說和隆科多的爭執,允禩卻先開口說道:「方才進來太暗,這會子才看清了,皇上聖顏甚好,只是清減了些,似乎也曬黑了點。這些天快馬一天一報,說皇上還在山東,說實在的,臣弟心裡有點懈,想著鑾駕少說也要五七日才能回,原來皇上竟是微服回京來了。親民,固是好的,但皇上萬乘之軀,白龍魚服在外,出丁點兒差錯,可怎麼好呢?」說罷又是哭又是拭淚。見他用情如此真摯,張廷玉心裡一陣慚愧,隆科多卻是一陣寒慄:八王爺如此奸詐,就登極也不是個好侍候的主兒!

  「難為你們想著了。」雍正含笑抬了抬手,示意眾人起身,「坐在乘輿上走馬觀花,能瞧出什麼名堂?朕又惦記著年羹堯入城典儀,所以索性和廷玉扮成商客回來,差點兒連這豐台大營都進不來!」說著便笑,又嘆息道:「這次出巡得益良多啊!小飯店裡用用餐,才曉得朕的制錢還沒有真正流通;一兩銀子只能兌八百制錢,庫裡積羅盈案堆的卻都是新鑄的錢!還有,佃戶們為少繳糧,把地都寫到了縉紳名下,朝廷沒得一分實惠,都便宜了那些不納糧的土地爺們。朕若一味垂拱九重,不肯輕出御輦,這些利弊何年何月才能知道?馬齊,限令各皇商、鹽稅、錢莊,平準庫糧一律不准收白銀,改收制錢的政令下去了沒有?」

  馬齊見氣氛奴此和緩,也為錯疑了隆科多,心裡多少有點懊悔,見皇帝問,忙賠笑道:「廷寄頭十天就發了各省,是臣和隆科多合印發的。有的省份如兩廣雲貴,現今還未必收到呢。至於官紳納糧,田文鏡已在試行,遵旨稍後再辦。」

  「嗯,好。」雍正啜一口茶,又轉問允禩,「老八,說是病了,可好些兒了?」

  「承主上關愛。」允禩身子一欠忙道,「臣弟是受了些熱,頭暈些,今兒剛剛好了出來視事,恰就主上回來了。」

  「這就是緣份吶。」雍正似笑非笑,淡淡說道,「既好了,有些事還要倚重你多料理料理。允禟這幾日就隨年羹堯回來了,勞軍的事要偏勞你了。旗人分田的事看馬齊轉過來的折子,仍舊是個不成。還有允䄉、允禵,朕並不為懲罰他們,他們和虧空官兒們牽扯太多,在京不制政令,怎麼就怨天怨地?細究起來,他們沒有罪麼?這些事你該勸勸,大約他們還聽你的些兒!」說著,臉上已沒了笑容,搭著眼皮只啜茶不語。

  允禩滿腹心思原也是如何應付搜園的事,沒想到雍正從這頭挖剔自己的不是,垂頭思量了一下,撿著容易的回答道:「勞軍的事臣弟和隆馬二位會同十三弟不知商議過多少次了,斷不致誤事的。現就年部回京駐紮地,實在沒個好地方,大熱天兒也不宜徵用民房,十三弟病著,臣弟和舅舅商議,可否請豐台大營勻著些兒,左右三千人,不是難事。」

  「嗯。」

  「旗人屯田的事也差不多辦下來了。在京閒散沒有職分的旗人三萬七千多,每人分田四十畝,都在順義密雲京畿這一帶。都是上好的地土,離家也近。」

  「嗯。」

  「至於允禟、允禵,也確有他們難處。」允禩原打算從旗人分田自種這個題目上把話岔開去。誰都知道這班子八旗子弟各有旗主,親套親、人連人一直捅到幾個鐵帽子王爺跟前,人人都不是省油燈,這上頭打擂台,就引得皇帝掉轉矛頭和八旗旗主去對花槍,不想雍正卻只一味地「嗯」!允禩無可奈何,只好嚥口唾沫說道:「允䄉在口外水土不服,常鬧肚子,上回寫信給十三弟,已經瘦成一把乾柴,想求十三弟奏明,請旨回京調養。十四弟主上是知道的,性氣高些,心裡不快是有的,並沒有敢怨恚朝廷,他辦事還有些章法,這裡我也想代十四弟討情,回京嚴加管束也是可行之道。」說罷便看雍正。

  雍正聽了沒言語,半晌才冷笑一聲,說道:「朕在外頭櫛風沐雨,巡河工,訪民情,你們敢情坐在北京糊弄朕?聽起來倒是頭頭是道,其實真的是這麼回事麼?旗人,十個裡頭連一個真去的也沒有,分的田有的租了別人種,還有的竟賣了!朕想叫他們變得有用些兒,反倒弄得他們更有錢吃喝玩樂!老十有病,老十四也有病,這朕都知道,但他們害的都是心病,心病好了,身子骨兒自然也就好了。朕登極以來連抄了一百四十多官員的家,這一次朱批抄李熙二十四家,早在出京第三天就批給了你,為什麼至今還寄發不出去?嗯?」他辭色間並不嚴厲,只是侃侃而言,但句句聽來都像刀子一樣,犀利得令人心悸,連允祥在旁聽著,也覺心裡不安,生怕他雷霆大怒,當場就處置允禩。

  「回萬歲。」允禩最怕的是雍正徹底追究隆科多,說這些事,他心裡更覺不安,因一橫心大聲道:「其實臣弟不說,萬歲也知道,這些差使都是極難辦的!先帝爺何等英明?萬歲何等剛毅?施世綸何等清正強幹?從康熙四十六年清理虧空,十八年了,那裡就一蹴而就了?本來已經人心不安,李熙七十多歲的人了,有擎天保駕功勳,還債已經還得精窮,再抄家,不怕寒了臣子們的心?要這樣,我才菲力薄,實在辦不來,甘願也去守陵,請皇上另委能員,以免我誤國之罪!」

  允禩號稱「八賢王」又名「八佛爺」,平素是最溫文敦厚,人前不說一句刁話的。今日在這個鐵腕帝王面前竟如此挺腰子,驚得眾人愕然相顧,臉色煞白。一時間,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