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千乘萬騎將軍凱旋 淚盡露乾弱女飲泣

  雍正也被驚得一震,但隨即就恢復了平靜,盯視著允禩道:「老八,你這是怎麼了?這是議事,不是嘔氣嘛!」他站起身來,踱著步子,良久,才徐徐說道:「朕如今落了惡名兒,是個『抄家皇帝』,朕自己心裡有數。施恩是要施恩的,不是你那個施法。待整頓好吏治,朕自能把這惡名兒給改過來。上回劉墨林諷諫,寫了一首詩,裡頭有兩句,『人事如同筵席散,杯盤狼藉聽群奴』,說的就是被抄人家的苦。朕說,先甜者必後苦,甘於苦者必甜。這些贓官污吏,聽任他們以貪婪橫取之錢財,肥身家養子孫,國法何以立則,人心何以示儆?貪墨即是國賊,這些錢又沒有拿來充朕的內庫,滿朕的私囊,朕有什麼錯?你老八說!」

  「如今抄家抄得官員談抄色變。」允禩毫不示弱,「打牌都打出『抄家糊』了!官員為士大夫,難道不應稍存體面?朝廷辦事還得指望他們嘛?」

  他一心想兜著這個扯不清的大國策和雍正爭論,一改平日徇徇儒雅的風度滔滔不絕,說得振振有詞。張廷玉見雍正滿臉烏雲越聚越重,眼看就要發作,便給方苞使眼色。方苞立刻會意,笑道:「八爺,主上剛剛回京,一路鞍馬勞頓,這些事留著慢慢議的為是。」

  「朕未必一定要和你議這事。沒了張屠戶,就吃帶毛豬?」雍正一腔怨毒之氣,幽幽盯著允禩道:「你是好人,總在替別人著想,朕這樣的尋常主子,如何用得起你這樣的聖賢?你病著,且回府養病,回頭朕自然有旨給你。」聽著這陰狠苛毒的譏諷,堂裡堂外幾十號人心裡無不發瘆。允禩卻毫無懼色,伏身一叩頭,說道:「臣弟與萬歲政見不合,但並無自外萬歲的心思。既然萬歲有這旨意,臣弟自然凜遵如命,回府養病讀書。」起身又打個千兒掉頭便走。雍正氣得胸脯一起一伏,突然揚手道:「慢著!」

  允禩還未走到門口,聽見這一聲喝,怔了一下,旋即回身,卻不肯失禮,深深一躬道:「萬歲有什麼旨意?」

  「你讀的那些書,都是作官的道理。」霎時間雍正也恢復了常態,只嘴角仍微吊著一絲輕蔑的冷笑,側過身從文卷中抽出一本折子,遞給身邊的隆科多,說道:「舅舅,這是李衛上的折子,裡頭有一首《賣子詩》,拿給廉親王帶回府裡看,民為國本,讓廉親王體味一下『廉』字要緊不要緊!」隆科多兩隻汗濕了的手顫抖著接了折本,過去轉給允禩。允禩伏身又叩頭,說聲「遵旨」,袖了折本竟自悻悻而去。

  雍正盯著允禩瀟灑飄逸的身影,許久才無聲透了一口氣。這才問馬齊和隆科多:「你們兩個怎麼回事?暢春園出了什麼事,兩軍對壘似的?」隆科多眼見馬齊白髮亂顫口鼻不正,生怕他惡人先告狀,因搶先一步,口說手比,自己怎麼請示三貝勒弘時,又與允禩合議,如何因管著善捕營的允禮去了古北口,又防著小人作祟,潛伏宮中有不利於雍正之舉……一一備細說了,又道:「馬齊並不管軍政,靖園又沒有干擾政務。他突然插手,本來沒事的事,倒攪得滿世界都驚動了。劉鐵成在園裡放肆辱罵,臣真的是忍氣吞聲,顏面掃地……」說著不知怎的觸動情腸,心一酸,眼圈便覺紅紅的。

  「我也是領侍衛內大臣,萬歲安全,不是你一人的責任。」馬齊不管不顧,揚臉盯著隆科多,「搜宮、靖園,其實應該請旨才能施行。就是我們一處合議過,也有些越禮,何況方先生、十三爺和我都不知道!」允祥覺得這事自己不應緘默,嘆息一聲道:「這事不妥當,馬齊和舅舅不要犯生分了,我身子骨兒太不爭氣,由我來主持原是正理,也不會有這種事。」說罷連連咳嗽,嗓子一甜,知道是咯上血來,不敢吐,忙偷嚥了。

  方苞皺著眉頭一直在沉吟,他是上書房唯一的布衣臣子,只有參贊權沒有決策權,隆科多不來找自己商議,大理上是挑不出毛病的。但他精熟書史,人臣擅搜宮禁,除了曹操、司馬氏、東昏侯這些亂國奸雄,自唐而後,連嚴嵩也沒敢幹過。這一跡象可怖不在於隆科多的莽撞,是後頭有沒有更深更大的背景。但京師內外人事紛紜亂如牛毛,他一時也理不出頭緒來。想著,方苞說道:「都是為國事著想,國舅還該有個商量。這種事開了例,後世不堪設想。」隆科多騰地漲紅了臉,說道:「你在窮廬整理先帝國書,幾次找你不見,今兒才知道你住了十三爺那兒。」馬齊立刻頂了回來:「就是十三爺的鈞命,馬齊也不敢領!你那一千二百人是我趕出來了,你不要尋劉鐵成的不是──這事回頭我還要具本明奏,參劾你!」

  「馬齊,沒人說你不是,」允祥勉強笑道,「不過舅舅也是好心。先頭大行皇帝巡狩熱河,也都要淨一淨避暑山莊嘛!」「那不同。那是奏旨了的!」馬齊脖子上的筋都脹起老高,「擅自帶兵進避暑山莊的凌普已經正法!」「你太不像話!」隆科多目中噴火,「我是謀逆麼?」馬齊一梗脖子道:「我沒說你謀逆,我說的凌普!」

  雍正一直在靜靜地細聽,至此見幾個大臣翻了臉吵成一團,突然噗哧一笑:「都動了肝火,忘了君前失禮了麼?舅舅這事做得粗了,但世人千反萬反,朕保舅舅不會有謀逆的事,馬齊也疑得太重了。這裡放著個豐台大營,一千二百人能在暢春園據守麼?不要這樣──你們誰也不許說話──聽朕說,事情慢慢就過去了,慢慢就有分曉了。誰也不要再追究這事。好麼?」

  馬齊隆科多在暢春園鬧到兩軍對壘的地步,眾人原都以為雍正必定要窮追這件事,誰也沒想到竟是輕描淡寫的這麼幾句話,一片和息是非的意思溢於言表。隆科多本自怯情,吊得老高的心頓時放了下來,眾人的臉色也漸平靜下來。但馬齊仍舊心中不服,叩頭道:「臣與隆國舅並無私怨。現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陳兵園外,傳到外邊甚駭視聽。臣請旨,請隆大人下令兵士歸營!」雍正一笑,看了看左右沒言語。張廷玉道:「奴才以為馬齊說的是。」方苞卻道:「既來之,則安之為好。」

  「也不宜太不給舅舅留面子。」雍正斟酌著字句說道,「進園也不好,退回去也不好。這樣,李春風部帶的這一千多人,改撥善捕營指揮,算是善捕營靖園,仍由舅舅主持。這樣就理順了統屬,外人也沒話了。十三弟,就這麼辦,你叫張雨去園門口傳旨辦理。」

  待允祥和隆科多辭出去,雍正才笑對張廷玉道:「衡臣,沒想到一回北京就看了一齣龍虎鬥!」馬齊氣咻咻還要說話,張廷玉道:「松公,從長計議嘛!」一時,又見養心殿總管太監李德全率著幾十個太監進來請安,大臣們方都辭了出去。當晚,雍正御駕返回暢春園,德楞泰、鄂倫岱、劉鐵成、張五哥一干侍衛帶著暢春園原班護衛親兵,新補進來的李春風駐守外圍,風平浪靜,一點意外的差池也沒有。

  ※※※

  允禩憋了一肚子無名火「遵旨」回府「養病讀書」。「養」了不到十二個時辰,暢春園傳來旨意:仍著廉親王籌辦年羹堯入城獻俘檢閱事宜,「以資熟手」,欲待硬頂,他不敢;軟辭推謝,旨意裡先就有話:「廉親王與國同休之體,雖有疾,臥而委之可也。王斷不至因中暑疾推諉周張,致朕失望」!明話明說,必須帶病辦差。允禩心裡倒了五味瓶價,悲酸苦辣辛攪成一團不成個滋味,此時才真的知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的景況。只好磕頭接旨,勉力到上書房,一一召見禮部兵部戶部司官,布置郊迎大禮。那裡該搭彩坊,何處應設蘆棚,百官迎接地址,官員排列次序,又傳令京城京郊沿道百姓家家設香案,戶戶鳴爆竹,醴酒香茶,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得勝還朝。所幸這些部院大臣官員多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多年奔走門下,服從慣了,事事都覺順手,無人不肯聽令。漸漸地,允禩的心緒愈來愈好起來。

  待到五月初八年部兵馬已到長辛店,初九可抵豐台,稍事休整,準定初十辰時入城受閱,前頭驛站滾單遞到,已是萬事安排妥當了。允禩猶恐雍正挑剔出毛病兒,冒了暑熱乘坐亮轎親自踏看了潞河驛至午門一路布置情景,便向暢春園遞牌子繳旨。

  其時剛過端午,園中榴花甫落月季盛開,濃綠叢中猩紅黛白燦花紛呈,金缸貯長春之水,朱門插溢香青艾,夾花牆鵝卵石道上官員們翎頂輝煌來來往往,三三兩兩聚一處,有的是等候上書房大臣接見,有的是接見過剛出來的,都在興奮地議論年大將軍凱旋歸朝的大典。見他過來,忙都逼手讓道兒,請安的、問好的、搭訕著說話,各種媚態自具一格,也不能盡述。允禩這才深味,辦差雖苦,苦中之樂難以言傳,因見隆科多從澹寧居悶頭搖著方寸步過來,兩個人只一對眼,允禩便偏轉臉去,招呼正在鎦金大銅缸前和翰林們說話的徐駿:「你過來一下!」

  「八爺,您叫我?」徐駿撇了眾人趨步過來,搶一步打了千兒笑道:「我剛剛兒見過萬歲。這回迎接大將軍回朝,在午門頒詔獎諭,他們擬了幾稿都叫張中堂打了回來,方才萬歲傳旨叫我當場草擬,倒得了彩頭呢!」允禩一笑,瞥眼見隆科多已經過去,方問道:「萬歲還有什麼旨意?是單單召見你的麼?」徐駿起身道:「萬歲說翰林院的幾稿文字都太僵板,頌聖頌功頌德,要華美貴重,不能帶八股氣。其實我的文章也只詞藻華麗些,誰知就對了主子脾胃!哦,方才接見,張中堂也在,聽說話是隆中堂遞了折子,請辭去九門提督,別的也沒聽見什麼話。」

  允禩頭「轟」地一陣發懵:看來隆科多真的要洗手下船了,這怎麼處?怔了片刻,方想到和這個滿臉得意之色的徐駿說不著這個,因冷冷道:「用了你一篇文稿,就興頭得這樣,我真得恭賀你了!我還以為抄你父親的家產賞還給你了呢!告訴你,彭鵬和孫嘉淦聯名兒參了你一本,萬歲爺是個三伏臉,今兒塞你一把蜜,明兒不定就送你繩匠胡同!」

  「他們──他們參我什麼?」正高興得心花怒放的徐駿像挨了一悶棍,臉色變得雪白。

  「你和劉墨林爭那個婊子蘇舜卿。」允禩口氣淡得像白開水,「劉墨林隨寶貝勒西去勞軍,你叫堂子,乘酒灌藥,迷倒了那婆娘,嗯?有沒有?下頭的事用得著我說麼?」見徐駿目瞪口呆地盯著自己,允禩冷笑一聲又道:「你雖有才,缺德缺得冒煙。巴豆湯瀉死了你的老師唐敬,這事參上去,幸虧隆科多跟我通氣,『查無實據』保了你,隆科多要垮了,我也垮了,看是誰來用紙包你這把子邪火吧!」說完,也不等徐駿答話,拿起腳便揚長而去。

  徐駿站在花蔭下,通身都是冷汗。蘇舜卿的事是實有的──劉墨林離京三天,他就叫了蘇舜卿的局子。怕她不來,還拉上了王鴻緒、王文韶,聽了幾個曲子吃了幾道菜,眾人都辭出去,他就下了手用藥弄倒了舜卿……因事畢發覺她不是處女,還罵了幾句──這事外人並不知道,難道是家人吃裡扒外走漏了風聲?想想允禩的話,「查無實據」,眼下只有盡速滅口。不然,劉墨林回來就有一場好看兒──想著,徐駿再不遲疑,因見幾個同寅兀自鬧著要吃酒,說幾句「改日奉請」,一臉假笑退出園外,吩咐家人:「備轎!──悄悄去嘉興樓,好歹軟硬請蘇姑娘到府裡!」

  但蘇舜卿卻已不在嘉興樓,早已搬到了前門外棋盤街。自從在徐駿府唱堂會上當失身,蘇舜卿像害了一場大病,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見人也不說話,心裡又是酸楚又是悔恨,不應圖謀王文韶狀元虛名,輕易著了徐駿的道兒。也沒料到徐駿竟如此膽大心黑,明知自己是劉墨林的人,居然就下蒙汗藥,居然就……。她心裡像塞了一團爛棉絮,揪不清挑不完,堵得五臟六腑都是滿滿的,起先只是躺在床上整日無聲流淚,後來連淚一並沒有,只張著一雙明潔的眼睛死盯著天棚出神。老鴇雖深知其中緣故,她開行院幾十年,經這種事不止一遭,原想過幾日自己想開了就撂開手了,眼見舜卿水米不進,倒像是立意自戕的樣子,這才慌了神,過來安慰道:「咱們吃這碗飯的,就是賣嘴不賣身的,哪得個乾淨?何苦自己煩惱,糟蹋了身子骨兒?不是我說句逞強話兒,我要立心從你身上賺夜度錢,早就有這一日了,探花爺也不得佔這個先。話說回來,說煞了咱們是行園裡頭廝混的,就冰清玉潔,也沒個立貞節牌坊的理。我的老姐姐上回帶幾個女孩子,說開封待不住,田大人封了所有妓館,叫孩子們從良,遵的是萬歲爺賤民脫籍的旨。但說『從良』二字,哪得那麼容易的,戲子王八吹鼓手,幾百年代代傳下來,不會種地,不會駕船,耕讀漁樵誰不知道好?做不來作不得也是枉然吶!我也是苦過來的人,『老鴇』是個什麼好名兒?我也都認了,孩子,聽我的,咱們得認命!」

  …………

  「就是探花爺,我看你也不必要那麼癡。」鴇母見她翻轉身向裡,知道勸的路子不對,撫著舜卿肩頭道,「男人們有幾個好的?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個!我年輕時候接的頭一個,是個舉人老爺,你沒見他那個正經,坐那兒聽我唱曲兒,活似個關老爺,眾人一走就變了個模樣,我身上來著紅,他就拱頭抱腿地舔下頭,不管前頭後頭都……我是個娼妓,也噁心他那下作樣兒!唉,誰叫咱們是女人來著?依著我說,吃個啞巴虧結了,一床錦被遮蓋了,這事哪來的痕跡?」

  蘇舜卿「唿」地翻轉身來,指著鴇母道:「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我跟墨林沒那些髒事,就是有,也是我心甘情願!你要說就說人話,再作踐劉老爺,兩個山字疊起,你給我走!」

  「我是為你好嘛!」鴇母看了蘇舜卿一眼,垂下了頭,苦笑著一嘆,又道,「……當然更為我自己。徐公子是徐老相國的公子,又是八佛爺的紅人。劉老爺新貴人,萬歲爺跟前說得響的人。無論誰治我比捻死個螞蟻還容易!眼見劉爺就回京來了,你有個三長兩短,劉爺找我要人,我去哪裡哭皇天呢?好妮子,千不念萬不念,你總叫過我一聲『媽媽』,記念我從不逼你接客……」說著,掏出手帕子,已是淚如泉湧,握著嘴哽咽著就要放聲兒。

  蘇舜卿大滴大滴的淚水撲簌簌淌出,長嘆一聲和衣又歪倒,雙手捂著臉道:「我是沒臉見他,可又想再見一面……媽媽你別悽惶,我……吃飯就是了……」

  果然自此蘇舜卿漸進飲食,作養數日,已能下地走動,只神情間冷冷的,連素常往來的姊妹們也不大理會。巴巴兒等到五月初十,是年大將軍入城的正日子。蘇舜卿料知城裡必定人山人海,她厭聞人聲,早早兒坐一乘二人抬竹絲涼轎,帶了酒食香煙迤邐出了西直門,卻見外頭驛道兩邊挨挨壓壓都是城裡擁出來瞧熱鬧的,不但樹蔭下,就是老日頭下,不少人張著大青布涼傘,在傘蓋下設香案迎候──其實雍正登極以來,還沒有在京師子民前露過面,人們跑這麼遠,一為瞧「王師凱旋」的風光,心裡倒是更想瞧瞧「皇帝老子」長什麼樣兒──蘇舜卿見近城道邊也是裡三層外三層的人,賣小吃的、湯餅燒賣涼粉酥糖炒麵燒雞滷肉小攤子上,高一聲低一聲唱歌兒似的叫賣聲嘈雜不堪,便沿驛道繼續向前,足足走了十里之遙方見人流漸漸稀少,便在一株大柳樹下設了香案,端坐靜等,她只求遠遠再見劉墨林一眼便於願已足。

  卯正時牌,聽得豐台大營三聲炮響,一隊隊兵士舉著矛戈順序出營,沿驛道布防,每隔二十丈一道彩坊,中間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彩坊兩邊各站一名軍官,按劍挺立分段指揮,全部軍士都是一色簇新的號衣,煞是威武森嚴。蘇舜卿漠然坐著耐心等待。過了一會兒便見幾個軍士由西南官道打馬飛奔入城,料是年羹堯軍派人入城聯絡。不一時,便聽城中拱辰台鳴炮三聲,鐘鼓樓齊撞響了,各個寺院大鐘立刻相互遙遙相和。幾乎同時,潞河驛那邊畫角齊鳴,軍樂高奏,前頭五百名校尉佩刀甩步而出把個黃土道踩得一震一顫,接著是一百八十匹健騾拖著十架紅衣大炮炮車隆隆而過,也真虧了那些馭手,連騾蹄子都齊刷刷踩著鼓點子,黃塵都揚起老高。

  道旁的人們已經看怔了,蘇舜卿好奇地看時,儀仗已出──前頭是八十面龍旗,由八十名彪形大漢擎著過去。緊接著是五十四乘九龍曲蓋,一色米黃色,只最後兩個一翠一紫,為「翠華紫蓋相承」。華蓋後兩長隊軍士都走得很從容,八面門旗導引,兩面金鼓旗,兩面翠華旗,四面銷金小旗,出警入蹕旗各一隨後,一百二十名軍士舉著金鉞、臥瓜、立瓜、鉞斧、大刀、紅鐙、黃鐙開過。蘇舜卿巴巴地望眼欲穿,眼見五花八門的儀仗徐徐開過足有一刻,還不見年羹堯的影子。正發急間,便見六十四名軍士護著纛車過來。纛車造得異常寬大,車上四角站著四名護纛將軍,都是二品服色,昂首瞋目按劍,活似中岳廟裡的四大金剛,車中纛旗旗桿有兩丈餘高,赤紅流蘇明黃鑲邊,寶藍底色的纛旗足有丈二長短,上寫著斗大的黃字:

  欽命征西大將軍年

在燦爛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纛車後才是年羹堯的中軍儀仗,卻是十名穿著黃馬褂的御前侍衛騎馬先行,後邊幾十名中軍護衛抬著天子尚方劍,擎著明黃節鉞,簇擁著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年羹堯,卻並沒有別人陪著。

  蘇舜卿雖是個女子,也知道允禟隨軍,是皇帝懲處這個「九爺」,自不能隨在年羹堯身後。但寶貝勒和劉墨林是宣詔欽使,專門迎接年大將軍回京的,至不濟也要和年羹堯並轡而行,怎麼連個影兒也不見?一時想著也許弘曆不想喧賓奪主,留在西寧徐徐隨後回來也是有的,一時又想莫不成劉墨林病了?胡思亂想著已是癡了,後邊長長一隊隊兵士旗甲鮮明的儀仗也都沒有留心看,只張著眼尋找劉墨林,卻哪裡得見?一直到三千人馬過完,她才發覺樹蔭早已錯過,自己已經坐在熱烘烘的太陽地裡,思量許久,蘇舜卿輕嘆一聲起身來,對轎伕道:「回城去,西門進不去,從宣武門繞道兒回去吧……」一坐進轎,她便渾身癱軟,昏昏沉沉暈迷過去了。

  坐騎上的年羹堯當然理會不到蘇舜卿這點小小的心思,這番「班師」回朝大典,四月初從青海出發,入關後一路都是黃土墊道,香燭鮮花迎送。沿途甘陝豫直四省,從入境到出境都是總督巡撫親迎親送、行跪拜禮吃仿膳餐,禮敬如對神明。各地州府道司饋贈的「儀程」堆山積海盈庭積屋,總計在百萬兩上下,根本無法攜帶,也不便帶來北京,都暫存各地藩庫回程時再帶。此刻千乘萬騎簇擁著他,座下紫騮,手中黃韁,論千論萬的百姓香花醴酒望塵舞拜,走到哪裡,人們都像倒伏的麥田一樣五體投地不敢仰視。這風光,這排場,這榮耀自古以來人臣有誰享受過?掃一眼前頭,龍旗蔽日,環顧左右,金戈輝煌,全都為自己是功勳蓋世的大將軍,得勝回朝來了!他鐵青著臉,盡力抑制著內心的激動和沉醉,江牙海水四團龍袍外套著金燦燦的黃馬褂,明黃絲絛束著黑紗戰袍和頂子上的三眼孔雀花翎在微微的熏風中飄動,目光炯炯凝視著愈來愈近的京城。灰暗高大的西直門前三百餘名禮部司官,遠遠望見纛旗,從尚書侍郎黑鴉鴉跪了一片,齊聲高呼:

  「年公爵爺亮工大將軍萬福安康!」

  年羹堯正眼也沒瞧眾人一眼,略一頷首便縱馬入城。此刻城裡煙花齊放香霧繚繞,爆竹起火沖天炮如同開鍋稀粥價響得不分個兒。一座接一座的紮花彩坊間人流如潮萬頭攢擁,萬目睽睽如狂如醉,瞻仰大將軍風采。九門提督和順天府衙門的兵丁手拉手結成人牆為年羹堯的三千儀仗開道,個個累得臭汗淋漓,各家門口的香案都被擠得稀爛,哪裡還能執行禮部傳諭「拱揖伏禮,虔誠示敬」?做好做歹,總算在辰末時牌趕到午門。這裡關防得沒有一個百姓,連同入京引見述職的官員,由簡親王、恭親王兩個皇叔帶著,廉親王領銜,足有上千的官員,一見纛旗中營到達,允禩一聲「百官跪接」!

  親王以下「唿」地全部跪了下來。接著靜鞭三聲,年羹堯才從驚怔中醒悟過來,忙下馬來,便見午門正門呀呀而開,三十六名太監抬著端坐在明黃亮轎上的雍正皇帝迎了出來。立時,丹陛之樂大作,左掖門下三百六十名暢音閣供奉在黃鐘編磐的撞擊樂中,嘴唇一張一翕,唸唸有詞地唱道:

  慶溢朝端,靄祥雲,河山清晏,鈴旗迢遞送歸鞍。赫元戎,繄良翰,靖獻寸誠丹。載干戈、和佩鸞。功成萬里勒銘還,遐邇共騰歡……

  雍正含笑徐步下了乘輿,靜靜聽完歌樂,便向年羹堯走去,親手解掉了年羹堯身上的戰袍,年羹堯這才形式上「去了甲冑」,伏地行三跪九叩大禮,嵩呼:

  「願吾皇萬歲,萬萬歲!」

  雍正含笑受禮,親自扶年羹堯起身,說道:「大將軍鞍馬勞頓,著實辛苦你了!」一手攜了年羹堯,另一手擺了擺示意百官起身,二人逕自從午門正門而入。允禩忙高叫:「禮成!百官由左掖門入大內領筵!」眾人起身來,立時便是一片嗡嗡嚶嚶嘖嘖稱羨之聲。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寫著「文官到此下轎,武官到此下馬」的大石碑前站著允祥和剛剛到京的鄔思道。允祥只笑著觀禮,鄔思道架著雙拐站在一旁,嘆息一聲道:「粗材,亮工沒幾日好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