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士芳環視周匝,苦笑著點了點頭,喟然一嘆說道:「生死事大,其理難明。」他用手指了指旁桌的喬引娣,又指了指蔡懷璽,「生未必歡死未必哀,君子知命隨分守時而已。」范時繹心頭不禁一震,軍機處轉來的廷諭:捉拿十四阿哥允禵身邊的奸人,名單上頭一個就是蔡懷璽,押解回京的內侍,批文也赫然寫著:喬引娣等四十三名男女宮人。現在這些竟被這個年輕牛鼻子道人隨口道出!這個賈士芳究竟是什麼人物兒,范時繹真的起了戒懼之心。看看西邊一桌,甘鳳池一干人旁若無人地大吃大嚼快靴腰刀掩在袍下,舉手投足孔武有力,似乎也都不像什麼善人……范時繹呷一口酒,心裡打著主意,卻聽蔡懷璽笑問:「活神仙,怎麼一到節骨眼上就嘴裡含了個棗兒?你倒是說明白點呀!」
「沒有什麼不明白的。」賈士芳乾笑一聲,逕自為蔡懷璽斟了一檔酒,輕輕一推送到蔡懷璽面前,「想活的死不了,你不想活,我有什麼法子。」蔡懷璽舉杯一飲而盡,還要攀談時,樓下一個軍校匆匆上來,對范時繹耳語幾句,退後聽命。
范時繹似乎怔了一下,隨即起身對賈士芳道:「道長,今兒個真是幸會。不過我公務在身,實在不能相陪──」他轉臉,對早已停了箸的眾人道:「都吃飽了,這裡不是閒嗑牙嘮話的地方兒,下去安歇了,明兒還要趕路呢!」於是眾人紛紛起身,押著蔡懷璽錢蘊斗和喬引娣一干人犯默默下樓。一陣濁重的步履響過,若大酒樓上立時顯得空蕩蕩的。范時繹瞟了一眼西邊筵桌,對若無其事含笑站在身旁的賈士芳道:「請足下留下行止住處,日後我一定奉訪,有些事情還想請教。」
「出家人四海漂泊,哪來一定的行止?」賈士芳笑道,「有緣的自然再見,沒緣分留下行止住處也無益。」說罷便打一稽首。范時繹對這位能顛倒陰陽不卜而知的道士也真的不敢輕慢,雙手一拱說道:「但願有緣。」遂款步下樓。
范時繹下樓便是一怔,方才上樓的軍士稟報,只說「江南巡撫李衛來了,在樓下候著」。他職在守護清室后陵,原本不受李衛節制,只早年在四川成都當城門領時和成都縣令李衛過從密切,也想不透李衛何以突然出現在這個偏僻小鎮。更使他吃驚的,李衛身邊還站著一個人,不到四十歲年紀,通繡四爪蟒袍,石青補服,戴著金龍二層朝冠,顫巍巍綴著十顆東珠,正是當今雍正皇帝御前第一寵信愛弟怡親王允祥!允祥大約身體受了寒,咳得滿臉潮紅,疲憊的眼神盯著范時繹,良久才道:「你這狗才,愣什麼?不認得你十三爺?」
「奴才范時繹給爺請安!」范時繹這才回過神來,忙打下千兒,說道,「奴才是古北口爺練過的兵,怎麼敢慢主子?──太出意外了,靠山鎮離著這裡五十多里路呢,這黑天這路,爺怎麼走來?」允祥笑著對李衛道:「你聽聽,這是帶兵的人說的話──差使不要緊,我才不肯黑燈瞎火來接你呢。就在這裡,你和李衛交接。由李衛帶喬引娣他們回京,你的人隨行。你呢,隨我回馬陵峪,我要去見一見十四弟,有旨意和他談談。」范時繹這才和李衛攀話,「又玠公幾時到京的?我瞧著也是氣色不好,是冒了雨了吧?」
李衛是雍正皇帝藩邸時侍候書房的貼身小廝,放出去作官,一步步做到封疆大吏,最是雍正另眼相看的人。卻是生性豪邁不羈作事果敢機敏,聽范時繹說,嬉笑道:「我們有幾年沒見面了。這會子想起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和十三爺一樣的病,一路咳嗽得此伏彼起,怎麼會有好氣色給你瞧?告訴你個好信兒,你哥子范時捷已經接了我的印,部議調到四川當巡撫。好嘛,兄弟倆一文一武,舅子們,家墳頭大冒青氣嘍!」說得允祥也是一笑。當下范時繹便交割差事。備細說了如何拿到汪景祺一干策動允禵謀反的兵犯,又怎樣奉旨到景陵捉拿蔡懷璽錢蘊斗和喬引娣等人……及到京移交人犯牌票手續也都交代了。又道:「今兒因為雨,岔了道兒。前頭還有二百多里,雖說是京畿,近來民間官場對十四爺的事謠言很多,也有傳言江湖好漢要劫持大將軍王,擁山頭扯旗造反的──請又玠公多留心──就樓上這群人,就難說是個什麼背景兒……」因又詳細說了方才樓上賈士芳、曾靜、甘鳳池一干人情形,足用了一頓飯辰光才算交代完畢。
「李衛。」允祥一直在旁靜靜地聽,直到范時繹說完,方才吁了一口氣,「不要大意。忘了我路上跟你說的話麼?像這個姓賈的,呼風喚雨都做得來,要是匪人,我們怎樣應付?主子再三叮囑,一定要把喬引娣他們平安送京,死了逃了磕了碰了都是不好交代的,你不要馬虎,人交給你,都是你的干係。」李衛笑道:「十三爺,您只管放心。喬引娣雖說要緊,總比不過十四爺。江湖上的傳言,無非年羹堯壞事被拿,加上年羹堯的幕僚汪景祺到景陵聯絡十四爺,原是想著劫制十四爺到青海,擁立起來豎旗反回北京。如今陰謀已經網包露蹄兒,誰能臨時拉起一支隊伍,又劫了十四爺去佔山為王?何況十四爺並沒有起解北京,他們劫一個女子好派什麼用場?爺今晚盡情倒頭好好睡一覺。護衛的事交給奴才,有半點閃失,奴才也枉叫了『纏死鬼』了。」說罷叫過范時繹帶的軍將,一一佈置區劃關防,又送允祥和范時繹到上房安歇了。掏出懷錶看看,恰剛過戌時,那雨兀自煙纏霧繞星星點點地丟落著,李衛因見樓上依舊酣酒高歌,眾人猜拳行令十分熱鬧,陡地閃過一個念頭,想也去會一會這群人。抬腳正要上樓,隱隱聽得店舖外有人嚶嚶哭泣,像是女人聲氣,便住了腳。叫過跑堂夥計問道:「你這店平常也是這麼多人住店,這麼熱鬧麼?」
那跑堂的大夥計剛剛督率著眾人收拾了范時繹這批人用過的桌子,忙得滿頭是汗,聽李衛問,忙賠笑道:「回老爺您吶!這地域平日不成。早年驛道打這過,還要熱鬧呢!打從康熙爺修了馬陵峪到靠山鎮的驛道,又在泃河上造橋,這邊就不行了。誰肯繞幾十里道兒再走沙河這邊呢?」
「那今晚怎麼這麼巧,你這邊就這麼熱鬧?」
「這是天照應。」那夥計十分健談,一呵腰又道,「泃河橋沖毀了,南來北往的要去京師的、要出門的,還得走這大沙河。方纔我們老闆還說,要在泃河岸橋邊修一處分店,老店還是不能丟,這是塊風水寶地……」
「唔,」李衛沉吟了一下,「你這店是百年老字號兒,據你看,樓上這幾位是什麼來頭?」
「這個說不好。反正來了,都是小的財神衣食父母。」
李衛一笑,又道:「外頭像是有人哭?」那夥計被這東一鎯頭西一棒槌的問話弄得有點迷惘,瞇著眼兒回道:「是個要飯婆子,還有十六七歲一個毛頭小子,興許是病了,又沒錢住店,老婆子抱著他哭呢。爺要嫌聒吵,小的這就攆了去……」說著便要開門出去,李衛手一擺,說道:「慢!哪裡不是行好積善?我瞧瞧看是怎麼了。」說著拉開門出了店。
此時已近子時時分,又陰著天,乍從亮處出來,李衛頓覺漆黑一團,只覺得潮濕得冷霧一樣的「雨」浸透骨髓,半晌才定過神來,果見店對門沿街榜下黑乎乎蜷縮著兩個人影,走近了,才看清是個六十歲上下的老婆婆坐在台級上,懷中橫臥著一個小伙子,暗地看不清面目,只那老婆子已是哭得聲音嘶啞:「兒啊……你醒醒……你這麼去了,娘怎麼過活……」
「老人家,」李衛又近前一步,聽那老婆子不管不顧哭得悲酸傷心,又道:「老人家,他──怎麼了?」老婆子這才抬起頭來,咽著聲氣道:「這孩子昨兒不小心,被惡狗咬了一口。不知怎的就病成這樣……我們不是窮人,到這裡來是奔他爹來的,偏那個老不死的這個時候跟人家出去走鏢,不知哪裡撞屍去了,連這裡的鏢局子也給人砸了……他又病成這模樣,可叫我怎麼辦啊……」老婆子說著便又要放聲兒。李衛皺了皺眉,溫聲說道:「這麼著一味哭,不是事。這樣,進店來,先暖和暖和身子,喝口水,再尋個郎中──」李衛說著,不料那小伙子蠍子螫了似地大叫一聲:「水!我不要水……水……我好頭疼,嚇死人了……把這人打出去!」
瘋狗病!李衛渾身一顫,急速說道:「這耽誤不得,快!進店來,調治早了興許還有救!」老婆子在暗中淚水瀅瀅望著李衛,問道:「你……」
「別問這個,我是叫化子出身。」
「好人哪!」
「這不是唸經時候兒,快,進店來……」李衛說著,便向老婆子懷中抱過那小伙子,忙忙地過來,一邊叫店夥計,「近處有生藥鋪沒有?這邊架上藥鍋子,我開個方子,抓藥煎來就吃!」老婆子跟在後頭,口中只是喃喃念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地藏王菩薩,南無藥王菩薩……」那夥計方在猶豫,恰後頭霍英聽見動靜出來查看,喝道:「混帳!還不快去,找死麼?」
李衛見霍英出來,一邊安放沉迷不醒的病人,口中道:「你叫霍英!我說方子,你寫,寫完你去抓藥,快,預備紙。」
霍英忙應一聲,急切中找不到紙,摘下水牌提筆等著,便聽李衛說道:
防風白芷 鬱金(制) 木鱉子(去油) 穿山甲(炒) 川山豆根 (以上各一錢) 淨銀花 山慈蕷 生乳香 川貝 杏仁(去皮尖) (以上各一錢五分) 蘇薄荷(三分)
說完,便道:「快抓,快煎,快服!」待夥計和霍英忙不迭都去了,李衛方鬆了一口氣,對滿臉淚痕、怔在一旁的老婆子道:「你坐著歇歇。這個症候雖險,服下去我這藥,先護了心,再慢慢調治,再沒個不痊癒的。」
「先生原來是個郎中?」老婆子怔怔說道,「這也真算我兒命不該絕──」她撲地雙膝跪下,「老婆子沒法報你的恩,只有給您立長生牌位,天天念佛燒香罷了……請賜下您老尊姓大名。」李衛一笑,上前攙起老婆子,說道:「我說過,我是個叫化子出身,正牌子的叫化子都懂兩手對付惡狗的法子。方纔那藥只是應急,這病時犯時好的,得兩三年才調治下來呢!」老婆子正要說話,一陣樓梯響,甘鳳池在前,曾靜跟在身後,還有五六個夥計打扮的人,一色青布對襟蜈蚣套扣衫,黑考綢燈籠褲,薄底黑緞靴腳步輕盈迤邐下來。李衛仔細搜尋那位賈道士時,卻不見影兒。因站在燈影兒下裝作查看那小伙子傷勢,不住打量甘鳳池。
甘鳳池似乎心事重重,蒼白的面孔上一對濃重的臥蠶眉緊緊蹙著。他三十多歲年紀,穿著件水色府綢風毛夾袍,連腰帶也沒繫,沒戴帽子,一條又粗又黑的長辮直垂到腰下,腳蹬一雙黑緞面鹿皮快靴,顯得又英武又灑脫,卻是臉上笑容全無。跟在他身後一個夥計一邊走一邊勸說著:「師傅,他那不過左道旁門,算不得真本領,您何必計較他?真的要尋他的事,回南京尋著生鐵佛師伯,怕逃了他公道?再者說,龍虎山婁真人是姓賈的師父,和您也是至交,說一聲,張真人免不了要治他的……」甘鳳池吁了一口氣,說道:「這不是體面拳,也不是大事,不要說了。這個姓賈的,也帶有老桑的信,也該是一會同志。我是生他這個氣,小節不拘,大事也不同心,不像話!」話還沒說完,買藥的霍英已經提著幾包藥進來,傾進藥鍋,頓時藥香滿室。甘鳳池不在意地看了看李衛,又審視了一眼暈在地下的小伙子,問道:「你是郎中?他害了什麼病?」
「他是給瘋狗咬了。」李衛咬著一口細白的牙笑道,「我用這個偏方兒給他救治一下,其實也算不得什麼郎中太醫。」甘鳳池是兩江兩浙有名的大俠,李衛在兩江臬司任上不知捉了多少他的門生,一直留心這位黑白兩道上都趟得開的「小孟嘗」,想不到竟在這燕山小鎮中邂逅相逢,想到自己方才接的差使,心裡對這群人存定了戒心,便不肯多話。
甘鳳池卻不走,死盯著李衛,半晌才格格笑道:「想不到李制台身居高位,居然還有醫國之手。佩服佩服,今兒個可真有點狹路相逢啊!」
李衛聽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主持江南臬政任上,不知拿了多少甘鳳池手下黨徒,此人竟能到北京來尋自己的晦氣。看那幾個夥計,也是一個個慓悍孔武一身錚勁,也都不像良善之輩。回頭看看,幾個軍校也從店後出來,李衛方略覺放心,和甘鳳池四目相對,良久才嘻地一笑,說道:「你大概喝賈士芳的馬尿喝得多了,要尋叫化子的事是麼?我並不認得你呀!」
「可我認得你!」甘鳳池冷笑道,「你在南通拿了我的徒弟胡世雄,連審都不審,也不申報朝廷,就那麼一刀宰了;還有羅松,你追逼拷打,尋問他營救胡世雄的主謀。你是不把我送進死牢決不罷休啊!你李衛是清官這我知道,可你為什麼總和我過不去,我一沒犯王法,二沒挖了你祖墳,你幾次揚言要掏了我的『賊窩子』,今兒既遇著了,我就想問問明白!」李衛目不轉睛地望著甘鳳池,半晌「噗」地一笑,「你說的都是有的。只是那是我的飯碗,有什麼法子?你追到這裡忒辛苦了的,要怎麼著,你說個章程!」
「我也不要你的命。」甘鳳池鐵青著臉,陰鬱地說道,「無法非禮的事甘鳳池從來不作。不過,汪景祺是家父的結義兄弟,如今被朝廷拿了。是你押著他進京問罪的吧?我想見見,給他餞餞行,順便問問他的案子,我好到北京打點營救。李大人和我多年『神交』,討這點面子,總不至於叫我太難堪吧?」李衛見湯藥已經煎好,那老婆子怔怔站著,似乎聽得入神,便親手接過藥碗,扳起小伙子肩頭,用羹匙撬開吐著白沫的嘴,一邊小心地灌藥,口中道:「我一點也不想讓你難堪。你的兄弟裡頭幫我做事的也大有人在,我也當著是我的兄弟。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咱們兩個論份兒也是兄弟嘍。既然都是兄弟,有話自然很好商量……」他口中絮絮叨叨,手中灌藥,從容不迫,聽得甘鳳池又好氣又好笑,一口截斷了說道:「我知道李大人諢號『纏死鬼』,還有人叫『您纏鬼』,不過我今兒沒工夫聽人嚼舌頭。我要見一見汪景祺,這個面子給不給?」
李衛灌完了藥,用手按按小伙子腦後和額頭,滿意地咂了咂嘴唇,直起身子,燈影下看去,他已經變得神氣莊重,對那老婆子道:「不妨事了──」又轉身對甘鳳池道:「我當然買你的面子,昔日小孟嘗,今世大郭解麼!不過,汪景祺實實不在這裡,已經另外押送北京。我李衛也是條漢子,跟你說明白,就是我押解,我也不敢違法讓你們見面,將來他綁赴西市,你想見見,送一席餞行酒,我是成全你的。」
「說得真好!」甘鳳池呵呵大笑,倏地又收了笑容,「我是久仰你的大名兒,頑皮無賴封疆大吏,所以多少有點不及。能不能容我放肆查看一下你帶的人犯?」
「這恐怕不成。」李衛仍舊一臉嬉笑,「這沙河也是王法管的,這群兵士是朝廷的。就算我李衛沒話,他們不肯答應,掃了你面子也不好。你一口一個知法守禮,這叫識時務,照我方才的話,井水不犯河水,將來李衛倚重你的地方多著呢!何必把飯做夾生了?」
甘鳳池咬著牙,看著這位油鹽不進刀槍不入的無賴巡撫,向前跨了一步說道:「我要是硬要看一看呢?」
「給你兒子灌一口熱茶──看來我還得和甘大俠打打擂台──」他又轉向甘鳳池,「我在這救人,你卻想害我?你可真稱得『大俠』二字。人要是自輕自賤,那可真比這瘋狗病還難治!」說著對站在霍英身邊早已躍躍欲試的一群戈什哈道:「你們不知道這位甘大俠?過了黃河,江南江北黑白兩道,上至督撫大老,下至綹窗子賊,提起這位甘英傑,沒有不倒履相迎刮目相看的。我李衛還要回江南作官辦事,不能不給足他面子,他只要不動武,你們不可孟浪拿人,聽明白了?」
這群戈什哈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也從來沒聽過官場大員這種指令,個個面面相覷,參差不齊地答應一聲「是!」卻都不肯離開,目不轉睛地盯著甘鳳池。霍英暗中不言聲悄悄拔出綁腿中的匕首,冷不防「噌」地向甘鳳池面門擲了去,料是他正和李衛鬥口,這一刀即使要不了他的命,至少也要扎他個血流滿面。不想甘鳳池看也不看一眼,趁那匕首將到未到時,即速抬手,食指中指一夾,匕首已顫巍巍夾在手中!
「憑這點小伎倆想弄倒我甘某人?」甘鳳池冷笑一聲,把玩著那柄匕首,少許時間,便見那匕首被火鍛燒了一樣變得殷紅──團了團已被捏得核桃大小,攥在手裡,那鐵汁子冒著青煙,一滴滴墜落在潮濕的地下,發出「哧哧」的響聲。甘鳳池直到匕首在手中融化完,掏出手帕揩了揩手,方輕鬆地笑道:「李大人,你們不要驚訝,我這點子手段並不是想在你跟前賣弄,石頭城八義兄弟,我這點本事只能擺到第六。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要和我動干戈,我們玉帛相見,讓我見一見汪景祺,我抬腳就走人。」
樓前這一幕情景早已有人稟報了院後的允祥和范時繹,他們趕出來看時,正是霍英擲匕首時。范時繹原本要叫人拿甘鳳池,但見他如此本領,李衛又近在身邊,存了投鼠忌器的心,口張了幾張又嚥下去。允祥在旁也是眉頭緊蹙,許久才道:「足下如此身手,出來為朝廷效力不好?為什麼要和賊匪勾連呢?」甘鳳池回頭看了看允祥,哼了一聲道:「盡忠盡義都是大道所在。我並不和朝廷作對,汪景祺是我的朋友,我想見見也算不得犯王法。」
「哪個有功夫與你磨牙!」李衛臉色倏地一變,大喝一聲,「給我拿下!」
「扎!」
霍英等十幾個戈什哈答應一聲,立刻從桌後撲了上來。甘鳳池的五個徒弟「嗖」地各人從腰間抽出一條軟鞭,站定了方位護住甘鳳池,霎時間滿屋都是黑霧一樣的鞭影。霍英見攻不進去,舉起一張桌子猛力砸了進去,只那鞭子舞得密不透風,噼哩啪啦幾聲碎響,方桌未到甘鳳池身邊已被鞭力切成無數碎木塊,紛紛落地!甘鳳池嘿然一笑,對李衛道:「大人,這是你逼我,你沒有賈道士的妖術,大約難逃我的手。對不起,只好請你留下作人質,請出汪先生,我們說幾句話,我自然撂開手。所有得罪處,回江南後我負荊請罪。」說著伸手便去攬抓李衛。忽然,他覺得一個人用手輕輕攔住了,雖然力道不強,但運足了力氣也擺脫不掉這隻手,定神看時,竟是那個老婆子抓住了自己的手臂!甘鳳池大吃一驚,向後退了一步,驚訝地打量著這位討吃乞丐似的老婆婆,顫聲問道:「你──你是什麼人?」
「我是他媽。」老婆子兩眼昏花,顫巍巍的聲氣,指著平倒在春凳上的兒子說道,「我兒子病成這樣,得指望這個太醫給看脈行方,你把他弄走了,我的兒怎麼辦?再者說,這個李大人也是我的恩人,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哪!」
甘鳳池上下審視著這個老太婆,穿一身靛青粗布衫,滾著一道藍花繡邊,青灰布褲腳下一雙小腳纏青裹腿。也就三寸許長,雖說不上襤褸,上下都是泥漿,毫不出眼的一個鄉間老婆婆,怎麼也想不到,這麼一個老女人竟有如許大的膂力,稍一拽,自己的手就伸不出去!甘鳳池方凝思間,老婆子又道:「瞧著我薄面,撂開手,等我兒子病好,你和李大人有什麼過節,你們自己去料理,好麼?」此刻,允祥范時繹,連李衛都看得目瞪口呆。甘鳳池知道遇了勁敵,暗自運足了氣,冷丁裡一個「通臂猿掏果」,「唿」地衝老婆子面門打去──只聽「砰」的一聲,那一拳著著實實打在老太婆鬢角上。甘鳳池只覺得好像打在一個生鐵鑄的鎮廟石上,右手中指頓時痛徹骨髓。他是武術大家,在江南石頭城八友中排名雖然第六,其實最愛闖蕩江湖,四處以武會友,名聲還在號稱生鐵佛的第一好手之上。這一拳志在必勝,運足了力氣,竟然一下子打折了自己一個中指。這一驚非同小可,後退一步,對徒弟們說:「給我使勁用鞭子抽!」徒弟們見師父一拳打不倒這個老婆子,原已是驚呆了。聽師父一聲招呼,五條軟鞭墨龍似的,幾乎同時劈頭向老太婆抽去,齊聲叫道:「著!」
「甘鳳池也會以眾欺寡,好樣的!」
老婆子冷笑一聲說道,伶伶仃仃挪動了一下小腳,毫不出奇的步法,五條鞭子竟一齊落空。待第二鞭揚起,她突然縱身躍起,足有一人來高,就空中從容打個轉身,雙手一劃,五條鞭子竟被她捉到四條……輕輕落地,用手一抖一送,四個徒弟鞭子一齊脫手,噔噔後退幾步才站定馬樁。老婆子冷笑著,將四根鞭子總起來用手提拉,那鞭子如細絨敗絮紛紛斷開落下。老婆子不屑地哂道:「還敢無禮麼?」此刻前頭庭裡老闆夥計,後頭允祥范時繹霍英,還有十幾個軍校都已看得五神迷亂如對夢寐。饒李衛見多識廣,也呆坐在椅上瞠目不語。
甘鳳池面如死灰,他一直怔怔地在觀察老太婆的身手,除了那一縱,動作都毫無出奇之處,怎麼會兩個回合就打敗自己師徒六人?眼見再打只有更取羞辱,甘鳳池擺手命徒弟們住手,平捺了一下自己的心火,抱拳一拱說道:「領教,我甘鳳池認栽了!請教老太太尊姓大名,我再練三年,一定登門求教。」
「這也沒什麼好瞞你的。」老婆子俯身看了看小伙子,見小伙子已經睜開眼,放心地轉過身,對甘鳳池道,「我是端木子玉家的。」
「端木世家!」
甘鳳池身上一顫,武林中世傳「南皇甫北端木」耳聞已久,卻從來不在江湖中走動,也不曾遇到過,想不到偶然間在這個山野小店裡竟撞到一處!想著,不禁改容笑道:「原來是端木夫人,方纔的話失敬得很了。我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汪景祺是家父結義兄弟。這義氣上,他如今身陷囹圄,想邀見一面,贈點盤纏。我也知道李大人是『官中豪傑』,定必不介意鳳池魯莽。」老婆子笑道:「甘大俠我久仰了,古道熱腸令人欽敬。不過我可不敢當『夫人』這兩個字。我只是端木家一個奶媽媽,因為長得黑都叫我『黑嬤嬤』。我在端木家服侍主子三十年,放出來和老頭子開了個鏢局。這是我家少公子,因為一點小事和老爺鬧彆扭,私自出門,途中沒有盤纏,又凍病了,被惡狗咬了一口。他吃我的奶子長大,就奔了我。我這是護送少公子回山東去的,路上他犯病犯得這樣,虧得這位李大人救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黑嬤嬤怎麼見我的主母老爺呢?」說著連連給李衛蹲福,「我知道您老是貴人,好歹救下我家公子,您用著我時,水裡火裡只一句話,黑嬤嬤報答您的恩!」
「這不算什麼,我是討過七年飯的人,如今做了官,還長著個討飯人心。」李衛聽著他們的話,左右權衡,已是得了主意,恬然一笑說道:「甘大俠,叫化子不打誑語,汪景祺真的不在這裡。就是在這裡,他是未審的欽犯,別說是見外人,就我也不能隨便和他說話。像你這樣,是在江南稱雄慣了,這京師御輦之下,不同石頭城啊!我將來還要回南京,有許多倚重你處,我們不要為這事生分了。留作將來見面辦事地步,成麼?」說罷一揖到地。范時繹見李衛對甘鳳池如此謙遜誠摯禮敬有加,又見允祥含笑一語不發站在身邊,心中暗自詫異。剛要說話,允祥悄悄拽了一下他衣袖,便沒言語。
甘鳳池起初以為李衛挖苦自己,臉漲得通紅,聽到後來,方知李衛一片心地要結納自己,喟然一嘆道:「甘某縱橫江南二十年,今日一會,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往後端木家人遇我門徒,只須通報一聲,自該退避三舍。李大人義氣,甘某也不敢忘──再會了!」他抱拳一拱,曾靜和他的徒弟們隨後,腳步雜沓出店,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