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澹寧居雍正會風塵 暢春園飛語驚帝心

  當天一夜無事,第二日李衛便帶了范時繹移交的人犯親自押送京師。在靠山鎮沙河店一天風風雨雨,使人覺得滿天下都是這樣天氣,但過了順義,因見天清氣朗地土乾燥,李衛著人一問,才曉得咫尺之間竟是兩般氣象,他越發信實了賈士芳是個能呼風喚雨的道德高深之士。

  平安走了三天,由北驛道南下,巍巍的東直門已是遙遙在望。李衛駐馬思忖。廉親王允禩的王府就在東直門外朝陽碼頭旁邊,押送這群「敏感」人物招招搖搖過他的王府大門,不但不恭敬,也容易引起北京人閒話猜疑。略一思量,便命霍英:「你派人飛騎到暢春園報知張相爺,說我已經返京,從北直門進城。押來的這四十多個人是一處送刑部還是分頭安置,我們在神武門北等著張相指示。」說罷便催動人馬向西,由北直門迤邐進了京城。

  此時正是冬初時節,北京城北人煙稀少,護城河上已經結了細冰。一陣風吹過,紫的、紅的、黃的、褐的柳葉從樹上碎絮一樣被拋進清冽的水中,隨著愁波漣漪瑟瑟沉浮。昏黃西下的斜陽有氣無力地將餘輝灑落下來,照射著這一群剛趕完遠路,在神武門北景山下休息的車馬人等,顯得很是寂寥淒涼。李衛看了看那十幾輛油壁車,揣想著車中囚人的未卜命運,也是不勝感慨。正沒做奈何處,遠處兩騎飛也似打馬前來。到了近前滾鞍下馬,李衛才看清:一個是派去和張廷玉聯絡的軍校,另一個也認得,是張廷玉的隨身筆帖式張祿。兩個人到李衛馬前打千兒請安。李衛下了馬,張祿忙說道:「李制台,張相爺吩咐,蔡懷璽和錢蘊斗送交大理寺監押,太監們到原來大將軍王府暫住,聽候甄別使喚,不必派兵看管。您親自押送喬引娣,這會子就去暢春園,遞牌子請見。」

  「是了,我明白。」李衛說道,「你去回復相公,李衛這就去。」說著便叫過霍英一一分撥隨人押送人犯。頃刻間身邊只留了一輛車,李衛命霍英親自解送蔡錢二人,吩咐道:「交割了差使,別忘了要一張大理寺的回執。今天沒你的差使了,你帶上端木主僕,今晚就歇我棋盤街下處,我面聖下來還有話交代──就這樣!」說罷躍上馬,和十幾名親兵簇擁著喬引娣的車一路往暢春園行來。

  此時冬日晝短夜長,從神武門到暢春園還有二十多里路,李衛一干人到暢春園雙閘大門口時,已是金烏西墜倦鳥歸林,昏蒼蒼的暮色中景致不甚清爽,但見一大片皇家御苑有的地方林木蕭森,有的地方黑沉沉碧幽幽,有的地方紅瘦綠稀雜色斑駁,連連綿綿十幾里地紅牆掩映老樹綽約──剛剛下馬,便見一個四十多歲的侍衛大踏步過來。李衛邊下馬邊說道:「五哥軍門麼?我這會子遞牌子請見吧?」

  「李大人,皇上這會子正接見大臣,談得很惱,暫時不見你。」張五哥英武的面孔上帶著一絲笑容,親自接了李衛的韁繩,說道:「你帶上喬引娣,先在我的侍衛房裡稍息,吃點點心,我陪著你說說話,該叫時,劉鐵成他們自然就來叫我們了。」說罷,竟親自到車前,打開門,輕聲道:「喬姑娘,到地方了,請下車來。我不便攙扶,你自己小心點兒。」

  車中沒有回音。張五哥又說了一遍,才聽得裡邊衣裳窸窣,一個頭髮蓬亂,衣衫皺巴巴的年輕女子一手扶著車框,小腳小心翼翼踏著車鐙子下來。李衛押送這位神秘的女子已有兩天,為避嫌起見一路都由別的宮女照料,其實沒有認真看過她一眼。此時天色雖暗了點,但實在離得太近了,睹面相對,只見她容貌也並不十分出色,瓜子臉上一頭濃密的頭髮因為幾天沒梳,亂蓬蓬堆著。左腮邊還微有幾顆雀斑,前額似乎略高點,一雙彎月眉眉心微蹙,眼睛也不甚大,但配著這樣的眉,什麼樣的眼也會瞧得怦然心動。她緊繃著嘴,嘴角微微翹起,嘴角旁一對笑靨襯在端正清麗的面孔上,嫵媚中顯得十分要強,只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令人不忍逼視──這就是那個掀起山西虧空大案,弄得巡撫諾敏懸樑自盡,先為田文鏡收留,又投奔十四阿哥允禵為奴妾,又莫名其妙地被雍正特詔押京的喬引娣──李衛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無聲地將手一讓。喬引娣也沒有說話,看了一眼雙閘大門石獅子北邊的侍衛房,便踽踽走了進去。李衛和張五哥隨即也跟了進去。打著火,點了六七支蠟燭,把個小侍衛房照得通明雪亮。

  這是那種人世間最尷尬、最無可奈何的情景。喬引娣當初在十四貝勒府,張五哥常常去傳旨送東西,可以說三個人都認識,但此刻彼此之間既不敢說話也無話可說。張五哥讓喬引娣坐了炕上,倒了一杯水,輕聲道:「請喝杯水,這裡我借來一套梳妝台,等會兒用點飯,你可以更衣梳洗。我只能轉告你一句話,皇上萬沒有難為你的意思。」喬引娣臉上毫無表情,說道:「謝謝。水我喝,飯我吃,我不更衣梳妝。」張五哥未及答話,一個十二三歲的小蘇拉太監已捧著食盒子進來,將一碗粳米粥、四碟子小菜布在炕桌上,又擺了幾盤子細巧宮點。那小太監卻是伶俐,一邊布菜,笑嘻嘻說道:「喬大姐姐,我叫秦媚媚,就侍候您了。您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我。這會子您多用點飯,就是體恤我了。」「聽我吩咐麼?」喬引娣一怔,隨即變得若無其事,端起碗來啜著粥,冷冰冰吩咐道:「你去告訴皇上,我想死,我想見他一面,瞧他什麼模樣。」

  張五哥和李衛大吃一驚,都是全身一震,這丫頭文文弱弱,怎麼這麼混?但要呵斥,這個話又一點毛病也沒。還沒回過神,小秦卻笑道:「喬大姐姐先吃飯。您想死,總不能叫我陪著墊背的吧?皇上定必是要見你的,見了什麼話由大姐姐您自個說不好?叫我瞧著,您這會子想死是一時想不開。趕到想開了,叫您死您也不肯呢!」一句話說得張李二人都笑了。

  喬引娣卻沒有笑,木著臉喝完了那碗粥,又吃了一塊點心,把條盤輕輕一推,盤膝坐著閉上雙目,似乎在養神,又似乎在聚集著身上的力量。秦媚媚一邊收拾碗筷,嬉皮笑臉說道:「喬大姐姐,我瞧著您和皇上有緣分呢!」

  ……喬引娣睜開了眼,閃著憤怒的火光,盯著這個小不點太監不語。

  「您別這麼瞧我,我還小,挺怕您這眼神兒的。」秦媚媚顯然是雍正選了又選,挑出來的人精猢猻,一臉賴皮相,笑道:「我沒別的意思,方才您吃的飯是皇上賜的膳。皇上晚膳也就這麼幾樣,平日我侍候得多了,皇上也是這麼忙忙的吃碗粥,用一塊點心,然後坐著誰也不理,閉著眼打坐。和您方才作派竟一模一樣,這不是緣分湊巧兒麼?」

  喬引娣大約從來沒見過這種人,皺著眉頭盯了秦媚媚半晌,無可奈何地一笑,說道:「你去吧!」「是嘍!」秦媚媚就地打個千兒,提起食盒子又道,「皇上說了,我要今曉能逗您一笑,五十兩黃金賞我呢!往後侍候您日子多著呢!您多笑幾笑,我就富貴了。」說著便一溜煙兒退了出去。

  屋子裡又只剩了三個人,但方纔給這小鬼頭攪一陣子,氣氛好像鬆卻了一點。喬引娣不再打坐,挪動著身軀下炕來,在燈影下緩緩踱步。她時而雙手合十喃喃念佛,時而又像詛咒什麼,連看也不看李衛和張五哥一眼。這樣,李衛和五哥倒覺得好受一點,時不時地交換一下眼神,卻也交談不成什麼。

  過了不知多久,那個秦媚媚又返了回來,站在當門說道:「咱奉旨傳話:李衛和喬引娣進去,皇上在風華樓見你們。今個天晚了,張廷玉不回府,住到清梵寺,著五哥侍衛送送張相。」

  「是,奴才領旨!」李衛和張五哥如蒙大赦一齊起身答應道。待喬引娣出門,二人同時鬆了一口氣。張五哥見兩盞宮燈導引著張廷玉出來,忙迎了上去。

  秦媚媚帶著李衛和喬引娣到雙閘口,已有兩個宮女手執宮燈等著,見他們來,不言聲就在前頭先導,穿過雍正平常辦事見人的澹寧居純約軒,從黑魆魆的薔薇花棚洞向北踅。與露華樓並排的西邊,黑地裡剪影一樣高矗著風華樓,樓上並排八只黃紗宮燈,樓下裡外都點的蠟燭,只有兩名太監肅立在階前,其餘是一片寂靜。李衛以為裡邊只有雍正一個人,站定了,理理身上冠袍,正要報名,卻聽裡邊有人說:「就是這樣,你退出去吧。一會兒你的學生李衛還要進來,他的政見和你可不一樣呢!朕的話只是對全天下說的,你雲貴既然現在不宜實行,先按你的辦。改土歸流的事是國策,遲早一定要辦的,你慢慢想想,想通了給朕遞個條陳。明天你走前,不要再遞牌子進來,朕叫李衛、史貽直他們送你上路──來,把那包老山參帶上!」接著便聽裡邊有謝恩辭行的話頭。李衛一聽便知是雲貴總督楊名時,二人極熟稔的,此時卻不便見面,忙閃在燈影裡,看著楊名時履聲橐橐漸漸去遠才出來報名請見。雍正在裡面乾咳一聲,說道:「進來吧。」

  李衛在丹陛下答應一聲,回頭看了看喬引娣二人,進了樓,卻見三楹樓底的西邊設著雍正的大炕,中間用屏風隔了。東邊一間一桌御膳像是剛剛有人用過,還沒有收拾。屋內到處是燈火,亮得刺目。地下一個碩大的景泰藍製大熏籠生著熊熊炭火,進門便覺得暖融融的。李衛一眼瞧見雍正坐在炕上嗽口,「叭」地打下馬蹄袖上前一步跪下,說道:「奴才李衛給主子請安!」那喬引娣站在李衛身後卻沒有動,只好奇地打量著這位至尊。挨北牆的屏風各站著八名宮女和八名太監,見這個青年女子面君如此無禮,個個嚇得心裡「撲撲」直跳,蒼白著臉垂著頭一聲不敢言語。

  「起來吧。」雍正只穿一件白天馬湖綢夾袍,腰間束一條黃縐綢褡包,盤膝坐在炕上手虛抬了一下,用目光微睨了喬引娣一眼,對李衛道:「朕算計你昨天必定就回京的,路上有了什麼滯礙了麼?你十三爺幾時去馬陵峪了的?」李衛頭重重碰了三下,起身回道:「是!路上下了雨,改道兒走沙河,就遲了兩天。十三爺此刻恐怕已經到了馬陵峪……」因將在沙河店交接的事,和張廷玉如何安置的情形約略說了。又道:「這個就是喬引娣,奉旨隨奴才來見皇上。」

  雍正這才認真盯視一眼喬引娣,恰喬引娣也把頭抬起來,二人四目相對,都又閃了開去。雍正對李衛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餓了吧?──賜膳!」李衛忙道:「方纔楊名時賜膳,膳桌還沒撤,奴才沒那麼多忌諱,就那裡隨便用兩口就行了。」雍正道:「那個膳涼了,那是待外臣的。你是朕的包衣家奴,朕方纔的膳照樣叫他們做了一份,又家常又暖胃。這裡撂個木杌子,你就在這裡用吧。」說話間,還是那個秦媚媚捧進了食盒子。喬引娣留神看時,果然見和剛才待自己的那一份一模一樣。她一向以為皇帝吃飯,必定餐餐山珍海味,看十用一的珍饈佳餚,此時不禁一愣。秦媚媚送上飯,呵著腰正要退出去,雍正卻叫住了,「你不要去,一會還有話吩咐。」

  「是!」秦媚媚忙答道,「奴才省得!」

  雍正這才轉臉對喬引娣問道:「你叫喬引娣?」

  「是,我叫喬引娣!」喬引娣直挺挺站著,竟不畏懼地盯著雍正。雍正皇帝在藩邸就是有名的「冷面王」,他這樣冷峻的目光不知使多少親王勳貴心顫股慄,養心殿總管太監高無庸在旁斷喝一聲:「你這是跟主子說話?跪下!」

  「不要難為她。她就叫你按倒在地下,也不是心悅誠服,朕要那份虛禮做什麼?」雍正無所謂地一笑,又問引娣,「你是山西人?」

  「定襄人!」

  「家裡都有什麼人?」

  「爺、娘、哥。」

  引娣滿心的敵意,想著雍正必定要從自己身上盤詢十四阿哥允禵的不是,再也沒想到雍正竟從這裡開口,絕不像是要難為自己的意思。詫異地又看看雍正,雍正的目光帶著倦容,似乎有點疑惑,卻滿都是慈愛和溫馨。她的心一動,但立刻想到重陽節的淙淙大雨中和允禵生離死別的情景,允禵雙膝跪在雨地裡呼天搶地的嘶嚎聲都在她的耳際縈繞……她的臉立刻又掛了一層凜不可犯的嚴霜。雍正低下了頭,說道:「十四爺待你好,是麼?」…………

  「朕知道,十四爺待你好。」雍正說道,「但他是犯了國法也犯了家法的人,要受懲處。」

  「十四爺犯了什麼法?」

  「家事說不清,朕說你也不信。」雍正嘴角泛著一絲冷酷的微笑,「年羹堯派人和他聯絡,要暗地逃往西寧,擁他為帝反回北京。有人買通了蔡懷璽和錢蘊斗,送進去條子,條子上寫『二七當天下,天下從此寧』,允禵藏匿不報。九月初九,汪景祺冒充內務府人想闖進景陵陵區,恰這一天允禵也到陵區棋峰山,只是沒來得及接頭朕就覺察了,才沒有成功──這都是大逆的罪,他逃得家法,但你懂得王法無親!」

  喬引娣的臉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紙,沒有一點血色。這些機密事,有些她是親眼見,有的影影綽綽也能軋出苗頭,大約也是真實不虛,坐實了「大逆」罪,按大清律便只有「凌遲」這一種刑罰。她心裡掙扎了一下,強口說道:「皇上要作七步詩,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說這些沒根沒梢的話,聽著叫人噁心!」

  「朕兄弟二十四人,允禵是一母同胞。」雍正嘆道,「朕發落他到景陵,為的是讓他收收野性,也為的是讓他遠離那起子小人,不要挑唆得他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兒。朕不願做鄭莊公,慣縱弟弟無法無天,然後再殺掉,那不是仁者之心。這李衛是個見證。年羹堯帶的兵,都是些除了年羹堯誰都不認的人。他起了二心,朕一道旨意,削他的爵,剝他的職,賜他自盡,沒有一個人敢替這亂臣賊子說情。李衛,你說是不是?」

  李衛因為肚餓,風捲殘雲將雍正賜的御膳吃得精光,一個飽呃剛要打上來忙又忍了,欠身賠笑道:「年羹堯的《臨死乞命折》奴才看過,他說『萬分知道自己的不是了』,但也遲了。主子是信佛的人,對十四爺這樣的親兄弟更要保全。也真怕十四爺叫人挑三窩四的不安分,做出大不是,誰也保不下。引娣,沒聽說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句俗語兒麼?」

  「我是個女人,」喬引娣聽著二人的話,自己萬萬佔不了口台上風,決絕地咬了一下嘴唇,說道,「你們男人的是是非非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我只懂得從一而終,我既跟了十四爺,他就犯了滔天的罪,上山為匪,下地獄進油鍋,橫豎是我侍候的男人。現在我只求一死。要能死得快點我就謝皇恩,要能叫我和十四爺死一處,九泉之下我也笑。」說著端端正正凝神看看雍正,臉上半點怯色也無。滿樓下一二十號宮女太監哪裡見過人這樣跟皇帝講話,早驚得木立如偶,緊張得一片死寂。

  雍正也在凝望著喬引娣,半晌轉過臉去,舒緩了一口氣,又道:「十四爺待你很好,是麼?」…………

  「朕會待你比十四爺更好。」

  喬引娣瞪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雍正:畢竟和允禵同父同母,眉宇之間十分相近,尤是雍正皺眉時,那雙墨黑的瞳仁,簡直和允禵一模一樣。只是雍正比允禵身材高一些,年齡大出去整整十歲,比允禵看去憔悴疲倦。她從允禵那裡不知聽了多少雍正「暴戾無德」的話,但眼前這個形象兒無論如何和那個刻薄寡情、性格喜怒無常的「雍正」對不起來。更不像戲上那種風流皇帝,見一個標緻女人就雙眼色迷迷的走不動路,一味糾纏。這是怎麼回事?……引娣低下了頭。突然間,她猛一仰臉,問道:「你方才一口一個顧念兄弟情分,為什麼這麼作踐他?我是十四爺的人,你為什麼拆散了我們?」

  「你們?」雍正心裡泛上一陣妒意,譏諷地吊了一下嘴角,說道,「你是福晉還是側福晉?福晉要朕封,側福晉要在內務府玉牒裡註冊,你有吧?照大清律,允禵犯這樣的罪,所有家人都要發落到黑龍江為奴!」

  「那就請皇上照大清律辦我。」

  「──或者是分發各王府、宮苑為奴──怎樣處置,不由你,存於朕一念之中。」

  引娣驚愕地望著雍正後退一步,她不明白自己這樣頂撞,皇帝為什麼始終忍耐,一點也不惱。若論「情分」,她過去跟從允禵,僅僅見過雍正一面;若論姿色,這間樓下的侍女也都不遜於自己;若論「名分」,那更是不啻天壤。她本意料皇帝見自己,無非是要從自己身上找到允禵的「罪證」,但今晚的話題,似乎壓根就不是這個!思量著,引娣顫聲問道:「皇上,你……你要怎麼著發落我?」

  「你就留在這裡作宮女,別無處分。」雍正淡然說道,「你下頭還有侍候你的,你不是下等宮女。」

  「你的意思是把我從十四爺那裡奪來,侍候你?皇上,你不怕我犯弒君罪麼?」

  雍正突然仰天大笑,許久才道:「你越這樣說,朕越要你侍奉。朕為天下共主,以仁以孝可化天下之人,就化不了你?」說罷,吩咐秦媚媚,「帶她去。照宮裡規矩,換衣服,花盆底鞋梳把子頭,叫高無庸再撥二個太監,四個宮女日夜照顧她。」

  李衛待他們出去,這才回過神來,在杌子上向雍正一躬身說道:「奴才勸主子一句話,這樣的人不宜在主子跟前侍候,或者撥到冷宮,或者殺掉,主子安全,也成全了她。」雍正似乎有點悵然若失,徐徐說道:「朕要是捨得就好了……這件事你將來問問你十三爺,他知道……」他臉上似喜似悲,嘆息了一聲。李衛盡自百伶百俐,此刻斷想不到雍正為什麼這樣厚待引娣,思謀片刻,方道:「主子,喬引娣是諾敏一案的證人帶進北京的,原告就是田文鏡。田文鏡其實還救過喬引娣。主子認真要引娣侍候,也得她心甘情願。讓田文鏡進京勸說,也許就回心轉意了。」

  雍正搖搖頭,說道:「這是朕的私事。你是朕家奴出身,所以不背著你。不講這個了──說說看,外頭對賜死年羹堯都有些什麼話?」

  「年羹堯人緣兒很壞。」李衛坐直了身子,莊容說道,「他的家奴到外催辦糧餉,知府以下都要跪接,人都說,即算年羹堯沒有謀逆罪,他這樣橫行霸道,主子殺他也是千該萬該。汪景祺寫的《西征堂隨筆》查出來,顯見了他心懷不軌,想擁兵自重等待時機造亂。這個案子是鐵證如山,任誰也替他翻不了案……」雍正不待他說完,輕輕擺手道:「朕不要聽這個。這都是明面兒上的。背面的話更要緊,你別盡給朕頌聖。」

  李衛乾咳一聲,舔舔嘴唇說道:「這個是皇上密折朱批上早就訓誡過奴才的。奴才是皇上家奴,自己去官場聽閒話,斷沒有人敢說真話。奴才奉旨結識江湖上的人,像漕幫、鹽幫、青幫這些碼頭主兒,倒也還聽奴才的。時不時就傳來些民間的閒話,又怕斷了這條言路,奴才只是聽,奉朱批不予追查。」他緩了一口氣,瞟了一眼不動聲色的雍正,說道:「反面兒的,一是說年羹堯功高震主,不知道收斂,他要學郭子儀自卸兵權,就落不了這下場。

  「還有一等妄人,說先帝爺駕崩,隆科多在內,年羹堯在外,兩個人勾連好了,私改了先帝遺詔,把『傳位十四子』改成『傳位于四子』,所以萬歲一登極就要滅口,拿著這兩個人開刀。」

  雍正的神色愈來愈嚴峻,目光望著宮燈後楹柱,像要穿透宮牆一樣凝視著遠方。因見李衛住了口,雍正忙收神道:「你說,說嘛。」

  「是。」李衛嚥了一口唾沫,「有人說,年羹堯的妹子是主子的貴妃,早年就在主子跟前周旋,知道皇上的事太多,皇上不除掉他,怕……怕天下後世議論……

  「有人說,是奮威將軍岳鍾麒告了年羹堯刁狀,年羹堯和岳鍾麒爭功,主子藉機殺了年。

  「還有人說,主子是『抄家皇帝』。八爺是個賢王,聲望能耐都比主子強。年羹堯看主子不是……仁君,就和八爺勾手,主子剷除年羹堯,是為防八爺作亂。

  「太后薨逝,當時就有人傳言,是主子逼得太后沒法活,碰柱子自盡的。太后叫主子放開手,待八爺十四爺像個哥哥樣子,皇上頂口,母子翻了臉,太后就……自盡了。當時十四爺就在場,把這事寫信告訴了年羹堯,說主子是秦始皇。年羹堯想當開國功臣,想當王爺,就派汪景祺去馬陵峪和十四爺聯絡,汪景祺被拿,事情就敗露了。」

  雍正一直聽得很專注,但他的臉色卻愈來愈難看,青灰的面孔緊繃著,兩排細白的牙咬著嘴,不時顫抖抽搐一下。待李衛說完,雍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子,大約奶子早已涼了,他像嚥苦藥一樣皺眉攢目強噎了下去,將杯一舉,似乎要摔碎那只杯子,卻又輕輕放回案上。他下了地,背著手來回在地下踱著,青緞涼裡皂靴發出橐橐的響聲,越踱越快。李衛和滿屋的侍女太監的目光都隨著雍正的身影轉來轉去。突然,他停住了,目光盯住了炕後一張條幅:

  戒急用忍

  那上面四個茶碗大的字,隸書寫得一筆不苟,這是康熙皇帝當年賜給雍正的座右銘。雍正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傾盡胸中積鬱似地長長吐了出去。他的神色已經恢復了平靜,對李衛苦笑了一下,說道:「這是當年朕和廢太子因為賑濟山東的事口角,先帝賞給朕的。朕性子急,眼裡不能揉沙,今晚差點失態了。」

  「皇上,」李衛見他這樣克制自己,心下也覺感動,他的神色也有點黯淡,「小人造言,什麼話說不出來?眾人心裡一桿秤,朝野上下都曉得皇上仁德誠考勤政愛民。這些齊東野語,都是些無稽之談。只防著小兒作亂,拿住有證據的,正法幾個,謠言不撲自熄。」

  雍正在當地站著,沒有立刻說話,良久,招了招手道:「李衛,你過來。」李衛惶惑地起身打了個千兒走近雍正。雍正一把抓住了李衛的手,走到案前,一隻手將當日的朱批諭旨抹牌一樣平攤了開來。李衛覺得他手心裡全是汗,又冷又溫又粘,試探著掙了一下,雍正卻沒有撒手,叫著他的小名兒,顫聲道:「狗兒,還有的話你沒說,有人說朕每天都喝酒喝得醉醺醺,有人說朕是好色之徒。更有編得出奇的,說朕的侍衛是什麼『血滴子』隊,圖里琛帶這個『隊』想殺哪個大臣,使個眼色,夜裡就派人去殺!」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捏得李衛的手都發疼,「──這是今個兒朕批的奏章,一萬多字,那是昨天批的,不到八千字。朕還要接見大臣,要到家廟祭祀──朕每天四更起身,做事做到子時才睡──狗兒,你想不到朕有多累──朕聽你說的那些,與其說是震怒,不如說是沮喪,不如說是傷情……」他終於鬆開了李衛的手。

  李衛驚異地看到,這位號稱「鐵漢」的冷面皇帝已經滿面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