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諄諄語舊主慰舊僚 關關情仇兄會仇弟

  李衛驚得倒退一步,雍正本來就有病,此刻臉色更蒼白得像殭屍。李衛抖動著嘴唇說道:「皇……皇上……您這是怎麼了?都是奴才不好,奴才氣著您了……」雍正撫著李衛的背,竭力壓抑著自己的聲音,說道:「沒有……二十年來,像這樣子自己管不了自己,朕還是頭一回。朕是說,朕這邊沒明沒夜地操持國家大事,外頭竟還有人把朕看得楊廣也不如……」李衛急道:「奴才方才說過,那都是小人!真正跟著主子過來的,這些朝廷大臣,奴才打保票,沒人這麼看!」

  「他們可不是『小人』。」雍正拭乾了眼淚,接過宮女遞過來的熱毛巾揩了臉,漸漸地又恢復了平靜,仍舊是那種牢不可破的冷峻,輕輕吊起的嘴角似乎隨時都在向人表示自己的輕蔑:「你說的那些,小百姓造不出來。都是些了不起的大人物才捏弄得!生他們的氣,哼,他們配?」他悠悠地轉動著踱步,倏然間停住了,問道:「李衛,假如此刻有人策動造逆,逼宮,你怎麼辦?」

  「哪有這樣的事?」

  李衛驚得一跳,張皇著望望左右宮人。

  「有的。」雍正一臉冷漠,掃視了一眼眾人,「說說看──不要怕這些閹狗。他們誰敢洩這裡的密,朕用柏油煮熟了,揭掉他全身的皮!」他的話像從很深的幽洞裡吹出的風,連李衛也打了個寒噤,眾人本來低著的頭垂得更低了。

  「奴才不是怕他們,自從去年皇上用籠蒸死趙奇,宮裡的話從來沒有人敢往外傳言了。」李衛說道,「奴才是不信!真要有哪個王八蛋想試試,娘希匹,奴才就在南京起兵勤王!」

  雍正說道:「朕以萬乘之尊,肯和你打誆語麼?有人背了朕,聯絡八旗鐵帽子王,串通他們來京,說是整頓旗務,召集八王會議,要恢復八王議政制度。朕看這是他們的第一步棋,和你聽的那些謠言連到一處看,那就更有意思。一『議政』,你說的那些就成了朕的『罪』,就得下罪己詔,一道詔書下去,第三步棋就是逼宮,廢了朕!」他獰笑著,「這個算盤打得可真不壞!」

  「奴才暫時不回南京。」李衛梗著脖子,臉漲得通紅,說道,「奴才沒聽說過這個『議政』制度,也沒見過這些旗主王爺什麼模樣,倒要見識一下。」

  「你還是要回南京當你的總督。」雍正說道,「朕已經給了兵部旨意,連湖廣所有旗營、漢軍綠營的兵都歸你節制。沒有朕的手詔,你不繳兵權。」他的臉色平靜得像個剛剛睡醒的孩子,「本來根本無需這樣,張廷玉是個一滴水也不肯漏的人,朕恰好俯從他這片忠愛心。弘曆弘時弘晝這三個兒子,弘曆陪你去金陵,弘時留在北京,弘晝要到馬陵峪,住到范時繹軍中。其實,朕只要一個允祥,百事都應付得下來。」李衛這才感到事情不但是真的,而且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嚴重,一躬身說道:「奴才理會了。回去奴才要調一調這些兵,不然到時候奴才使喚不動這些大爺。」

  雍正笑道:「兵權給你,殺伐決斷自然由你。告訴你,不要心裡總縈著這事。朕的江山鐵桶價嚴實,你的心思還是要操在你的差事上。畢力塔統著三萬人馬駐在豐台,隆科多的步軍統領衙門現在是圖里琛管。李紱已經卸去湖廣巡撫,調京來當直隸總督。沒有兵權,八十個鐵帽子王在朕跟前也站不直身子!」

  李衛聽雍正侃侃而言,激動得撲撲直跳的心平靜下來,他已經知道了允祥去馬陵峪的目的,心裡一鬆。李衛「噗哧」一笑,說道:「沒有兵,他們瞎起哄個什麼?萬歲一道聖旨,不許奉天的王爺來京,他們不就得乖乖地待著?」

  「膿包兒總要擠。」雍正也是一笑,「朕比你還想看看,這些王八蛋的黃粱夢是個什麼景致。朕倒真怕他們縮了頭,反而大費周折呢!」說著屋角金自鳴鐘咚咚連撞十一下,雍正道:「子時了,道乏吧!你不要回城去,今晚和張廷玉住清梵寺。他累極了的人,你不要驚動他。你還可在京住些日子,見見你十三爺再回你那個六朝金粉之地。」

  「扎!」

 雍正笑著又補了一句:「翠兒如今是一品夫人了?她做的靴子很合朕的腳,捎信兒叫她用心再作兩雙──一點綾羅也不用,明白?」

  「扎──明白!」

  ※※※

  在離開沙河的第二天中午,允祥隨范時繹來到馬陵峪大營。這是和豐台大營、密雲大營並稱三大羽林軍的一支駐軍,不但裝備精良,火炮鳥槍馬銃俱全,馬步軍也都配套。還有一支水師營──其實北方用不著,因此專門為大營製作舟橋,有類於後世所謂「工兵」。馬陵峪大營的設置,是熙朝名將周培公的曲劃,當時吳三桂三藩之亂初平,國力尚不強盛,羅剎國日夕在東北黑龍江流域,這個大營和密雲大營的建立,其實是為防止東北巴海將軍與羅剎戰事不利的「第二防線」。整個大營以馬陵峪為中心,像個蛛網一樣向北輻射,中軍大營設處背靠棋盤山,山下旱道縱橫,山上溪泉密佈,景陵西側大片房屋,可用來貯存糧食和軍火,登上棋盤山北望,連綿數十里星羅棋布的營房盡收眼底。允祥視察了大營,登棋盤山觀望形勢下來,一邊走一邊不絕口誇讚:「我看過多少大營,這真是頭一份,開眼!周培公算得一代奇才,可惜我生得晚,他活得短,只見過他一面,竟記不得他什麼模樣了!」

  「奴才沒見過周軍門。奴才的爹跟周軍門打過尼布爾。」范時繹用手攙著虛弱的允祥沿石級下著,說道:「聽爹說周軍門是個年輕公子模樣,怎麼瞧都是個文弱白面書生。打起仗來那真是諸葛再世白起重生,筆下文章好,又是好口才,說降平涼城,罵死過吳三桂手下的『小張良』!這個營盤設置了快五十年了,您瞧了這部署,真是天衣無縫。北邊不論哪一方有事,都能全營策應,掐不斷的糧道,堵不斷的水道!」允祥不勝感慨,說道:「老一輩是都風流雲散了。時勢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時勢。這話真是千金不易。到這裡看看,先帝爺創業艱難,力圖大治長策遠圖的謨烈都能體味到。我們不好生做,真不配作他的孝子賢孫。」

  兩個人一路說話,慢慢回到大營中軍帳,身倦體軟,在范時繹書房略坐了一時,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身子一歪,幾乎從椅子滑癱倒了。慌得范時繹和允祥的親兵一擁而上,小心攙架著他歪在炕上。范時繹一邊忙不迭叫人傳軍醫,用手試允祥額頭時,卻也試不出溫涼。眼見允祥呼吸均勻卻百呼不醒,自急得在地下團團亂轉。一時,范時繹營中幾個軍醫都趕了進來,號脈、翻眼皮、掐人中,允祥臉黃黃的,只是個昏迷,幾個隨軍郎中都是治跌打損傷青紅刀破的好手,於內科卻是外行。有的說是痰湧,有的說是血滯,有的說是冒風受寒,有的說是汗脫失調,眾口不一地亂嘈。范時繹滿腦門子都是汗,口中只是反覆嘮叨:「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正亂著,大營門閽軍校闖了進來,雙手將一張道籙遞上來。

  「不見!」范時繹一擺手道,「你沒長眼?十三爺這個樣兒,我顧得著見和尚道士?」那軍校卻沒有退下,賠笑道:「那個人說他從龍虎山張真人處來的,叫賈士芳,說一提名字,軍門要是還不見,他也就去了。」范時繹一怔,立刻想到是沙河見到的那位異能之人。他看了昏睡不醒的允祥一眼,噓著氣道:「請他進來吧。」

  一時,便見賈士芳飄然而入,卻還是酒樓那身不道不俗的打扮,他一腳踏進書房便笑道:「有貴人在這裡遭難了,士芳特來結緣。」范時繹是早已領教了他的能耐了,一邊令軍醫們都退出去,賠笑著對賈士芳一揖,說道:「簡慢了,就請仙長為王爺施治,范時繹自當重謝。」「我說過是結緣來的,不要謝。」賈士芳覷了允祥一眼,轉過身,從腰間褡包裡向外取黃裱紙朱砂和筆,口中道:「王爺是去了康熙爺跟前,有點捨不得那邊,忘了回來了──我書一道符,請他回來。」他口中呢呢喃喃念著咒,便坐在燈下用朱筆在黃裱紙上點點畫畫。此刻離得近,書房裡十幾枝蠟燭亮如白晝,范時繹這才看清賈士芳:個頭兒只五尺上下,弧拐臉又青又白,沒有多少血色,嘴又小又尖,塌鼻梁旁長著一對骨碌碌亂轉的小眼睛──哪裡都是破相。偏是湊到一處卻並不難看,像煞是個弱不禁風的寒門書生穿了道裝。

  這樣一個人竟有那麼大能耐!范時繹正在胡思亂想,賈士芳已是一笑,對書好了的符輕輕一吹,說道:「人不可貌相,是吧,范軍門?」范時繹被他說破心思,也是一笑,正要答話,賈士芳已經起身,也不踽步,也不作法誦咒,只將那符籙在燈燭上燃著了,說聲「疾」!這才又坐下,笑道:「不妨,王爺頃刻就回來。」

  「給賈仙長獻茶!」范時繹見他如此篤定,也就放了心,坐在賈士芳對面,似笑不笑地說道:「怡親王是萬歲爺第一愛弟,他不能在我這裡失閃。萬一有個好歹,恐怕我就要請你殉了。」賈士芳滿不在乎地說道:「萬事都有大數定著,王爺要是救不過來,我也就不敢來救。我敢來,你就殉不了我。比如說甘鳳池,他要見汪景祺,造化沒安排,他就見不到。我在樓上勸他們不要見,他們還想難為我,我就請他們喝馬尿。和大人說這個大人未必懂,比如今晚我們共坐,說這些話,也都是前數定的。」范時繹道:「你這些話莫名其妙。我現在最急的是十三爺──」他沒有說完便嘎然止住。因為允祥蠕動了一下身軀,已經翻身坐了起來。

  允祥的神色裡多少帶著點迷惘,他確實剛從夢境裡回來,但是怎樣進入的夢境,已經全然忘記。他瞟一眼笑吟吟的賈士芳,淡然對范時繹道:「你眼瞪著做什麼?不認識我麼?──這是個道士嘛,怎麼在這裡?」范時繹未及說話,賈士芳已經起身,微笑道:「方纔十三爺和聖祖說話,給您遞報急條子的就是貧道。放心,那是夢!由來世間不過是一大夢,雍正爺此刻安坐北京,只是有點小病,不礙的。就是有人請什麼鐵帽子王,變不了這個大數!」允祥仰著臉回想了一下方纔的夢,又從頭到腳審視了一眼賈士芳,嘆道:「我明白了,是我大限到了。你救我回來的,是麼?」

  「大限到了誰也救不了十三爺。」賈士芳冷冷說道,「十三爺不過身子弱,走了元神而已。我曉得,您還想問那夢是真是假。告訴王爺,佛謂之空幻色,道謂之虛映實,由來大千世界也就是空虛一夢。何況夢中之夢?王爺是讀過多少書的,也許我們此刻,正是方纔那個王爺在夢境之中呢!」說罷又一稽首。他說話時,始終面向允祥單手並指。允祥覺得絲絲縷縷一股溫熱之氣悠悠地撲面而來,直從眉心間透入胸膈,有如春風吹拂五臟,蘊藉溫存,十分受用,頓時覺得氣清目明。因改容說道:「仙長真乃道德高深之士。總歸一條,仙長能游悠於空色虛實之間,能通行於幽時造化之道,允祥真是有緣!」「無量壽佛!」賈士芳粲然一笑,「王爺這話說得近了。貧道一來就對范將軍說,要和王爺結善緣的。」

  范時繹呆呆地聽著他們兩個人對話,他是將門之子,恩蔭武職出身的將軍,雖然讀了幾本書,不過為要裝「儒將」幌子,會意而已,聽允祥二人談這些,似懂非懂的覺得沒趣兒,見有話縫兒,忙道:「王爺和賈仙長真是有緣──奴才沒顧著紹介,這位就是路上跟王爺提起過的賈士芳──江西龍虎山婁真人處來的。」

  「既有緣分,請賈仙長隨我京華一遊。」允祥久病纏綿,今天又暈倒在范時繹軍中,和賈士芳對坐閒聊這麼幾句,渾身四肢百骸都覺得清爽通泰。想到雍正皇帝時常犯熱病,幾次提到讓自己留心訪求異能之士密薦進宮療疾。眼前這個賈士芳,和自己所談的,也都是《道藏》中正派學問,由不得他心裡一動。旋又笑道:「皇上以儒家仁孝之道治天下,胸中學術包羅萬象,並不排佛斥道,如有善緣,賈先生還可為天下社稷多作些事。」

  賈士芳仍舊一副不動聲色似笑非笑的面孔,漫不經心地說道:「謹遵王命。這是光明我道門大善緣。道士有沒有那麼大的神明通會,還是要看天數安排。」他起身對允祥又是一揖,說道:「王爺,您今日很勞乏了,能這樣興致勃勃在這裡長談,是因貧道用先天之氣護定了緣故,就請王爺安置。」見允祥點頭,范時繹忙過來親自料理,侍候著允祥睡了,又對賈士芳道:「那邊我已經叫人給神仙收拾出一間淨室,就請過去安歇。」賈士芳笑道:「我只是坐定,從來不睡覺的,王爺這也還得我親自照料。」說罷便向西壁前東向盤膝而坐,雙眸炯然一閃即瞑然入定,再也不說一句話。范時繹聽允祥動靜時,已是鼾然黑甜入夢,掩門出去看時,已是斗柄倒轉星河渺渺。他畢竟不放心,又推門進來,親自坐在榻前假寐守護。

  允祥一夜睡得很香,但醒得很早,聽得遠處村落雞鳴三遍,揉著惺忪的眼輕輕坐起身來,見賈士芳兀坐西壁如廟中泥胎,范時繹斜倚在榻欄頭上釣魚打盹兒地睡不穩,又是好笑又是感動。范時繹已是聽到他的動靜,忙命人進來侍候洗漱,又道:「天還早,王爺該多睡一會兒的。」允祥看了看閉目沉坐的賈士芳,說道:「我是個心血不足的,有昨晚這一睡就很難得的了。不要驚動這位道長,他其實是為我療病,也很累的。」於是二人便躡著腳兒出來。

  「王爺,」范時繹望著空蕩蕩的操演校場說道,「怕您歇不安,我昨晚已經下令,今日拉到峪北小校場出操。」允祥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這是你的心。其實我早起慣了的,陪我就在這散散步,用過早點,我們到景陵去瞧十四爺。」

  於是二人便沿著大操場月台邊的草坪上慢慢散步。允祥似乎有心事,背著手望著東方的晨曦踱著步子一聲不吱,范時繹也不敢攪他思緒,只能在他側後亦步亦趨。足過一袋煙工夫,允祥突然止步,問道:「時繹,你在想什麼?」

  「我……」范時繹猝不及防,怔了一下答道,「我在想,這姓賈的說不定是個妖人。太神了,也太玄了。前頭沙河,還有這裡他都在,似乎故意兒在王爺跟前炫耀能耐。十四爺是萬歲爺屢次下密諭嚴加管束的人,說句良心話,奴才一半心思在軍務上,一半心思都操在十四爺身上。您這次回京又帶十四爺同行,還跟著這個半仙之體的賈士芳,奴才真難放心。」

  「你說得是。」允祥點了點頭,「賈士芳確實有些邪門。不過他說的大數之理還是正論,我也防備著呢,你曉得麼?──萬歲身子骨兒也不算很好,正在密訪能醫善法的人,我自己試試,如果可用,就薦上去。不可用也就罷了。我既不帶他見十四爺,也不帶他和我們同行回京,到時候你軟禁了他,聽我的信再作主張就是,怕什麼?」

  兩個人繞閱兵月台旁滿是白霜的草坪上一邊轉悠,又竊竊密語移時,直到紅日高昇才又回到書房。卻不見了賈士芳,范時繹便問軍士:「賈道長呢?」

  「賈道長走了有一陣子了。」軍士稟道,「走時還留了個箋兒,說請王爺和軍門回來看。」允祥見書案鎮紙下果然壓著一張信箋,幾步上前拆開看時,上頭卻是一首詩。

  奈何桃李疑春風,道家不慕沖虛名。無情心香難度化,有緣異日再相逢。

  允祥呆呆地將紙遞給范時繹,說道:「我們負了心,他去了。」范時繹卻覺得心中一寬,笑道:「這可都是他說的,有緣無情都是『數』。異日相逢,今日我少操多少心!」

  ※※※

  吃過早飯,允祥和范時繹二人打馬順馬陵峪迤邐東行到埋葬著康熙皇帝的景陵。十幾里夾山驛道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范時繹夜裡安排好的關防。行約少半個時辰,范時繹在馬上揚鞭遙指,說道:「十三爺,前頭就是景陵陵寢,這個地方和紫禁城一個規矩,爺下馬走幾步兒吧。」允祥向東覷著眼看,果然從馬陵峪口出去約一箭之地,一片開闊地上座落著寂寥無人的景陵陵寢。高大的景陵鑿山而成,依山南下是巍峨的拜殿,環著甕城下,是碧得發黑的老柏蒼松,中間映著一座座飛簷斗拱的殿宇。寢宮正門外是三座一塊石整雕的石塊,卵石甬道從正中穿過。甬道旁也都是鬱鬱沉沉的松柏,掩著一對一對的石像、石馬、石翁仲、天祿、辟邪……直向南邊的驛道延伸過去。允祥踩著一個戈什哈的背緩緩下馬,丟了韁繩。一股哨風吹來,他覺得冷,裹了裹披著的猞猁猴皮大氅,說道:「我來景陵三次了,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路。這地方的驛道縱橫交錯,又都掩在岩石大樹裡,真像迷魂陣一樣。」范時繹也道:「爺來景陵是代天子祭陵,走的是直通寢宮陵闕的正道兒,又是呼擁著來,攢簇著去,哪裡留心這些個呢?」一邊說,一邊按劍跟在允祥身後直趨景陵前的石坊。

  大行皇帝康熙的靈柩奉安景陵雖然才兩三年,但這座寢宮修造已經交近五十年了。在灰暗高大的堞雉上滿是暗紅的苔蘚,乾枯了的牽手藤爬得滿牆都是。正門箭樓的罘罳上全是點點斑斑的鳥糞。一群烏鴉見這麼多人來,「唿」地一齊飛起,隨著一陣難聽的「呱呱」叫聲遠去,十幾個守在寢宮門洞裡的太監見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兵,又簇擁著一位王爺逶迤近來,都有點不知所措地驚惶四顧。一時,便見一個藍翎子管事太監飛也似跑出來。他卻認得允祥,老遠便打千兒請安,又跪著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奴才趙無信給十三爺叩安。」

  「嗯。」允祥點點頭,問道,「這裡就你一個管事太監?」

  「回十三爺!」趙無信一說話三磕頭,「還有一個秦無義,隨身兒侍候十四爺,他在裡頭,奴才這就進去傳他。」

  「不必了。本王是奉旨來看望允禵的。」允祥看著周圍淒冷荒蕪的景象,打心底嘆息一聲,說道:「也用不著通稟,你起來,帶我進去。」

  「扎!」

  於是趙無信前導著允祥,范時繹緊隨近邊沿著寢宮西儀門石甬道進來。只見偌大的寢宮正院幾乎闃無人跡,西北風掠過,滿院都是松濤聲。允祥一邊走一邊問:

  「你十四爺住在哪兒?」

  「就順這條道兒直朝前走,您瞧,盡北頭偏殿門口有人,那就是。」

  「他身子骨兒還好?」

  「回王爺,十四爺身子骨兒不像有大不好。只是睡不好,吃飯不香。」

  「每天早起,還練布庫麼?」

  「不打布庫了,只偶爾打打太極拳。十四爺偶爾也散散步,只是從來也不說話。」

  「彈琴麼?下棋不下?」

  「回十三爺,沒彈過琴,也不下棋,十四爺常寫字兒,不過寫完就燒。」

  允祥不再說話,眼見西偏殿丹陛下一溜太監宮女都已跪下,一個太監小心地迎上來,料是秦無義,因擺手示意免禮,逕自拾級登堂而入。卻見一個人黑衣皂靴,腰間束一條玄色腰帶站在案前,一手握著筆正在寫字,允祥站在門口,審量移時,輕輕嘆息一聲道:「十四弟,我來看你了。」

  允禵抬起了頭,他比允祥小不到兩歲,倒顰八字眉,眉宇很寬,個頭模樣都和允祥很相似,只留著濃墨寫出隸書的「一」字髭鬚,和允祥的八字鬚不同。允祥凝視著面前這位和自己一樣並稱「俠王」的弟弟,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感慨。又怔了一怔,重複道:「我來看你。」允禵眉棱不易覺察地顫了一下,把筆放下,略帶著口吃地問道:「奉旨來的吧?」

  「……是。」

  「是顯戮,還,還是暗鴆?」

  「兄弟,你別這樣──」

  「是顯戮還是暗鴆?」

  允禵峭瘦的臉上目光炯炯,像盯著一個不懷好意的陌生人。他已經不再口吃,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的面孔上略帶著譏諷的冷笑,說道:「雍正派你這個鐵帽子親王來見我,還會有別的事?你要問我這兩樣死法挑選哪樣,我可以告訴你老十三,若是旨意把允禵綁赴西市,萬目睽睽下明正典刑,允禵這會子磕頭謝恩奉詔;要用毒酒灌我,就這裡侍候的太監宮女全都叫來,我當眾飲酒。若皺一皺眉頭,我就不是愛新覺羅後裔!」

  「十四弟,你誤會得太深了。」允祥見他身陷囹圄,仍如此倔強英爽,不由一陣惺惺之惜,原準備複述雍正的話,只好換個辦法說。他故作爽朗地一笑,坐了對面椅子上,說道:「請十四弟也坐,我和你同爺之子,是親兄弟;當今皇上和你一母同胞,更是嫡親兄弟,就疑到這個份上,就生分到這個地步兒?──來,誰是十四爺跟前侍候的太監?」

  守在門口的秦無義也以為允祥來傳旨命允禵自盡,嚇得臉色煞白,聽見傳叫進來,差點絆倒在門檻上,就勢兒紮下千兒道:「奴才秦無義聽王爺吩咐!」

  「沒有吩咐的話,」允祥不禁一笑,問道,「十四爺每天進幾次飯,一天吃多少肉?」

  「回王爺,十四爺一天早晚兩頓正餐,不吃肉。」

  「吃飯香吧?是十四爺不肯吃肉,還是你們剋扣了?」

  「奴才怎麼敢剋扣!十四爺仍是固山貝子,就沒有爵位,爺也是金枝玉葉!爺只肯偶爾用點素雞蛋,一天也就吃半斤到十兩糧……」

  「早晚跟前有人侍候沒有?」

  「有!這屋裡十二個時辰,十四爺身邊不少於四個侍候人。」

  「十四爺是來守陵讀書的,不是囚禁。」允祥又道,「你們也該常陪十四爺走動走動,散散步什麼的。」

  秦無義微睨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允禵,叩頭連聲,說道:「這個差事奴才辦得不好。十四爺隨常時分只在這寢宮裡頭轉悠轉悠,從不出去。奴才們也不敢作主請十四爺外頭去……」

  「起來吧。」允祥淡淡說道,又轉臉對允禵笑道:「老十四,別把弓弦兒拉得繃緊的,叫你小哥子瞧著心裡難受。方纔這話就是我奉旨要問的,你就殺頭砍腦袋地先鬧起來!」

  「是麼?」允禵似乎有些意外,瞟一眼允祥,旋即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哼了一聲,說道:「那就請十三哥上覆雍正,老十四安分著呢!我琢磨著,他必定還要問我有些什麼想法兒。也不妨直言稟奏,我想我是個不忠不孝不友不悌的人,什麼福也享過,什麼罪也受過,只想早點出脫了。他是皇上,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為不忠不是麼?殺了我是最好最好,也不用擔心和哪個王爺勾起手來和他作對了,也不心疑惑哪個將軍劫持了我去當傀儡皇帝了!他恐怕不肯開這麼大的恩──這個四哥比我曉得,誰也沒他伶俐──怕落殺弟名聲兒,那就請他允我削髮為僧,要真正這樣,我打心眼裡感激他這個仁君了!」

  允祥聽他夾七夾八侃侃而言,一多半倒不能對雍正直言轉告,知道他抱了必死之心,因嘆道:「我懂得,我也知道。」

  「什麼?」允禵說得興頭,已是滿臉淚痕,突然被允祥插進一句,不禁詫異地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