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祥慢慢站起身踱到窗前,隔玻璃望著外面。外邊起了風,蒼黃的天上幾朵灰褐色的雲。雲從高高的墨綠色的老柏樹隙間滾滾南下,彷彿在互相追逐,又好像一隻隻綿羊被什麼猛獸嚇壞了,拚命地向南逃跑。呼嘯著的風穿進陵寢院子,便沒了一定方向,在樹和牆間亂竄亂碰,掃起秋末的殘葉和黃草節兒,扭成一股又一股的旋風在荒落無人的殿宇前即生即滅即蹈即舞。允祥無可奈何地閉上了眼睛。他奉旨來的目的十分明白,動員這個固山貝子回京。因為年羹堯已經死去,策妄阿拉布坦又在新疆阿爾泰一帶與蒙古王公聚會,拒絕朝廷冊封,大有東進重新侵佔青藏的勢頭。一來允禵在西大通帶過兵打過仗,召到京師可以參贊一下軍事,二來雍正自己也覺得允禵畢竟是一母同胞,怕囚得久了招引閒話。但允禵眼前這種心態,肯聽雍正的擺佈麼?
一股賊風裹著沙土撲窗而來,允祥看得出神,急忙躲避時,沙土打在玻璃上,簌簌一陣響便沒了影蹤。他回頭看允禵時,已經漫不經心地又在援筆寫字──這是他多年的宿敵,不但政見不同,還幾次弄手段幾乎致他於死地,原本無感情而言,但允祥這幾年身體羸弱,讀盡了佛經,昔日的恩恩怨怨此刻看,不過是過眼煙雲,早已不存報復之心。允禵的執拗風骨也讓他賞識……一時間允祥心亂如麻,他不能不遵旨勸感允禵,又著實擔心他回京不安分,枉自斷送了性命。思量著,允祥轉回身來,看著不管不顧埋頭臨著顏真卿帖的允禵,長長吁了一口氣,說道:「你不是要問我懂什麼?」
「方才是脫口而出。」允禵狠命地劃著一捺,頭也不抬說道:「這會子又不想問了。」允祥道:「我是想說,我高牆圈禁了整整十年。你大約不會忘記的吧。」
允禵放下了筆,頹然落座。
「我們這種人,觸了聖怒或犯了罪,除死之外,圈禁是最重的刑罰了。」允祥苦笑道,「就那麼個十三貝勒府,就那麼個小花園子小四合院,我囚了十年。看四方天,看四方地,看螞蟻拖蒼蠅上樹,看牆角的牽牛花兒一次又一次地爬牆、開花,一次又一次地枯黃敗落……比起我,你眼前這點子『遭際』算得了什麼?」「你本來就是『英雄』嘛!」允禵刻毒地挖苦道,「我拿什麼和你比呢?」允祥擺了擺手,不在意地說道:「英雄不英雄,自個心裡清楚,我是個凡而又凡的凡人。我落了一身的病:失眠、身熱不退咳嗽不止,頭髮一多半都白了,我打起精神一天也只能做兩個時辰的事。昔日那個『拚命十三郎』你再也見不到了!」
允禵驚愕地看著越走越近的允祥,允祥的口氣也越來越咄咄逼人:「當然如今不一樣!我是親王而你是貝子。因為兄弟逐鹿已見分曉了嘛!我的意思,皇上並不記從前的陳年舊賬,當時是那種形勢,彼一時,此一時麼!有什麼計較的?你是大丈夫,我借一句大丈夫的話,贏得起,也要輸得起!瞧你這副熊樣兒,還敢大言不慚,說什麼『愛新覺羅之子孫』!」
「我的喬引娣呢?」一股熱血全湧到臉上,允禵蒼白的面孔變得通紅,「你有喬引娣麼?他憑什麼奪走我的喬引娣?」
這是最難回答的問題,允祥離京前和雍正長談,雍正百事肯讓,唯獨在喬引娣這個女子上寸步不移:「你告訴允禵,除了喬引娣,連朕的嬪妃在內,無論大內還是暢春園、熱河行宮,他看中的,立刻送他!」但允祥怎麼能對允禵轉述這話?他緊鎖眉頭思索著,說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你說我沒有我的『喬引娣』──我兩個,兩個呢!兩個都……死了!」他目光陡然一閃,突然想到那個可怕的中午:大雪崩騰而下,康熙皇帝駕崩,雍正皇帝受命來赦免自己,阿蘭和喬姐兩個侍妾卻都飲鴆自盡明志……允祥眼中突然湧滿了淚水,喃喃說著:「阿蘭,喬姐,都是我不好,我……錯疑了你們……」
「我道是誰呢,原來是這二位!」允禵卻沒留心到允祥的異樣神態。阿蘭和喬姐他當然都知道,因為她們都是他和允禩和允禟安排到允祥府中監視允祥的坐探。原以為她們都是被這位二桿子王爺滅口殺掉的,此刻才曉得這兩個女人是自殺!允禵咬著牙冷笑道:「這兩個淫賤材兒有什麼可惜的?你拿她們來比我的引娣,真是可笑──」
「啪!」沒等允禵說完,允祥已是一掌照臉摑了將去。允禵被打得一愣,頭嗡嗡直響,左頰頓時紫脹起來。他沒有去捂臉,霍地站起身來,和允祥二人鬥雞一樣惡狠狠互相盯視。屋裡屋外,連范時繹都沒聽明白,這兄弟二人好端端說著話,會突然翻臉,個個嚇得變貌失色,又不敢來勸,都站得木雕泥塑般一動不動。
「事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允祥臉色白中泛青,「我並沒有作踐你的喬引娣,你怎麼就敢糟蹋我的阿蘭喬姐?」「你沒有作踐,但雍正卻作踐了我的引娣。」允禵對政治之事早已無所謂,他最傷心的就是雍正無端從他身邊搶走了他的愛妾,因此梗著脖子毫不讓步,「奪妻之恨你知道嗎?雍正這樣作為,還算是個明君?」
允祥已恢復了冷靜,他似乎有點傷感,鬆弛了一下自己,微微點點頭,說道:「皇上並沒有把引娣怎麼樣,更沒有納她當嬪妃。這一條我能給你打保票。」他謹慎地選擇著詞句,緩緩說道:「蔡懷璽和錢蘊斗勾通汪景祺,想劫持你到年羹堯大營造逆作亂,這是已經審明查實的事。你身邊窩了這麼多匪類,朝廷難道連一點處分也沒?喬引娣並沒有註冊是你的側福晉,她只是一個尋常丫頭,按例掉換你身邊使喚人,也是怕你陷得更深,那不是好意?」
「巧言令色為虎作倀!」允褆一屁股坐回去,大剌剌蹺足而坐,臉上帶著刻毒的笑容:「就憑這樣的『誠意』、『好意』,還指望著我回京給雍正朝廷賣命!還是開頭那個話,明著殺暗著殺都由你們,成者王侯敗者賊自古通理,我也不很在乎把我怎麼樣。」
至此,允祥覺得已經竭盡所能勸允禵回京臣服。允禵不肯就範,他反覺心裡輕鬆──允禵這樣的心境,就回北京也是死心塌地和廉親王聯合與雍正作對,留在這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地方,反而易於保全。思量著,允祥已經轉了話題,笑道:「何必這麼劍拔弩張的?我囚禁,你出兵、我釋放,你又來這裡讀書守陵。十五年了吧,我們兩兄弟沒有單獨聊過。一見面又像烏雞眼似的對著盯!方才是我兄弟鬥口,並不是奉旨和你折辯道理。你既然不願回京,在這裡再靜養些日子也好,引娣的事我回去和皇上說說,要能周全,自然要周全的。老十四,不論你怎樣想,我們總是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要總鬧彆扭跟自己過不去……我明後日返京,今晚在范時繹營裡設一席酒,我們高高興興吃一頓團圓飯,不再說這些鑽牛角尖兒的話了,成麼?」
「這尚在情理之中,」允禵點了點頭,「成!」
允祥出門,一股寒風撲面而來,不由得打了個冷噤,叫過趙無信秦無義兩個太監頭兒吩咐道:「好生侍候你們十四爺,缺什麼又不便奏朝廷的,到怡親王府找我,要委屈了十四爺我是不依的。方才我們兄弟說話,都是家務,誰膽大,誰就只管往外說──我準能剝了他的皮!」
※※※
允祥回京當晚,北京下頭場雪。初時也不甚大,只是霰霧一樣細碎的雪粒隨著裊裊的朔風在這座灰暗陰沉的古都街衢間蕩來蕩去,漸次變成軟綿綿的雪片飄灑下來,早已凍得結結實實的路面上冰封一層,又加上雪,走上去一步三滑。隔著玻璃轎窗看,外面的街市雪光映著,一般商賈店肆早已打烊,門面招牌都還綽約可見。掏出懷錶看時,卻已到了戌末時牌。一個護轎的親兵一頭一臉的雪,扒著轎窗呼著白氣稟道:「王爺,前頭是岔道,咱們是去暢春園還是回清梵寺?」
「已經戌時了,這會子皇上剛剛過膳,還要念佛入定,晚間還要看折子,」允祥沉吟道,「去一個人稟那裡的當值侍衛,請轉奏皇上我已回來,住清梵寺,皇上要見我就隨時過去。」
轎夫們悠著嗓子呼一聲,轎子平穩地轉向北行。允祥在轎中撩開轎簾小窗,外面蒼暗的天底下已是一片雪野茫茫。他凝望辨識著輪廓模糊的清梵寺,想起這一路去遵化蹊蹊蹺蹺的事,心裡又是迷惑又是悵惘。一會兒是甘鳳池,一會兒是賈士芳,一會兒又是允禵,影子走馬燈似的在心裡晃漾。大千世界有多少識不透的理,看不破的情啊!思量著,一聲聲暮鼓晚鐘穿越雪幕傳來,便聽隱隱約約和尚晚課誦經之聲。大轎在一溜四盞米黃西瓜燈的山門外穩穩停住,清梵寺是到了。守在廟門裡怡親王府的太監們早接到傳呼,聽說本主回來,四十多個太監、王府長史、筆帖式早迎出廟門,一溜線兒按序排班等候。大轎一落,兩個太監立刻過來,挑轎簾,攙架著允祥呵腰出轎,立刻給他披上了油衣。
「雪下得大了,」允祥立刻被寒風襲得打了個噤兒。他一邊用鹿皮靴子登著木履,一邊吩咐道:「告訴賬房上,隨轎的親兵太監,還有轎夫,每人賞十兩銀子。寺東邊有家酒館,那邊討兩桌席面大夥兒暖暖身。廟裡是佛家清淨地,不要到裡頭攪和。」一邊說著便進廟。果見正北大悲殿中燈燭搖搖,和尚們擊鼓打鑼喃喃誦經,沿大悲殿西廡一溜房,是自己靜修的精舍。東廡一向都空著沒住人,但今晚卻見也掛著燈。允祥在廡廊間走著,問道:「那邊也住了人,是哪家大臣?」
隨行在側的長史叫劉統勳,雍正元年的進士,黑紅臉膛五短身材,十分精悍健壯,聽允祥問,忙道:「北邊是張中堂,南邊是李衛李制台,這幾日都住在這裡。」允祥怔了一下,說道:「李衛,還沒回南京?」一邊說便進了自己屋裡,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滿身寒氣立時都蘇蘇融化開來。
「回王爺話,」劉統勳跟進來,一躬說道:「李衛和六部裡還有些公事沒說完。他稟了萬歲爺,要等王爺回來見見再去。」
允祥喝了一杯熱騰騰的奶子,更覺暖融融的受用,脫去外邊的狐皮大氅坐了,說道:「我們這邊房裡都是火牆地龍,沒過冬就修繕好了的。對面張中堂他們面西,屋裡又沒有這設置,就是李衛,也不是什麼好身子骨兒。你告訴太監們,擠擠騰出兩間房,一間給張廷玉住,一間給李衛住。天晚了,彼此都很乏,沒要緊事今兒就不見了罷。」「卑職這就過去傳王命。」劉統勳說道,「不過張中堂後晌進的園子,見皇上還沒下來,李制台才下雪時還在院裡轉悠過,要是已經睡了,可否就不驚動他了?」見允祥無話,劉統勳轉身便去,還沒出門檻,便聽李衛在外邊廡下報名:
「一等侍衛、兩江總督、太子少保李衛請見怡王爺。」
允祥不禁一笑,大聲道:「進來吧,狗兒!」待李衛進屋,一邊見他行禮,一邊笑道:「你這個職名有意味。你還兼管三齊監盜;連著報一二三,『太』是大,『少』是『小』,真真是占全了!」
「這屋裡真暖和!」李衛磕了頭又打千兒起身,賠笑道,「不光三齊,直隸山西河南的盜劫案子也歸著奴才管呢!」就燈下覷著允祥臉色又道:「王爺氣色比在沙河時好多了。奴才跟王爺一個病兒,有什麼好藥,好歹賞奴才一點。」
「有什麼好藥!剛進這熱屋子暖和的,我叫他們給你和張廷玉各騰一間,今晚就搬過來!」允祥說笑著擺手示意李衛坐了,又道:「我以為你早已經回南京去了,緊著在北京泡什麼?」李衛斂去了臉上笑容,望著幽幽的燈火,說道:「奴才是奉了旨意的。就是不奉旨,不知怎的,奴才也想多在北京待幾日,奴才這病,總擔心這回子去了就什麼『壯士一去不復還』了的,有些戀主不捨。二則聽到些風聲,奴才也放心不下。三則有些細務還想請爺的示下。」說罷瞟了劉統勳一眼。
劉統勳十分機敏,立刻便向允祥一躬,說道:「那邊書房還有幾封要緊文書沒拆,王爺和制台在這說話,沒別的吩咐卑職就過去了。」允祥點點頭說道:「其餘的人也迴避一下,給我和李衛在這爐子上溫一壺奶子就成。」侍人都退出去,才笑問:「什麼事這麼弄神弄鬼的?」
「奴才惦記旗主來京的事。」李衛用火筷子把奶子壺支得更穩了點,緊皺著眉頭說道:「八爺也真膽大,這是豁出來性命和萬歲爺做對呀!憑良心說,奴才真有點懸心──奴才在外省京裡都有不少朋友,八爺外面上只管個旗務,其實勢力很大,風聲只要不對,朝局興許真的推骨牌一樣一下子就亂了。萬歲爺上次談了,奴才覺得心安了些。下來想想,八旗綠營裡頭的將校官員有幾個不是旗下人?旗主在朝廷上撐住場面,軍心再不會穩的,只要對峙住,帶兵將官也會變心的。奴才死活是皇上的人,想著請十三爺再勸勸皇上,最好是別走這步險棋……」
允祥靜靜聽完,抿著嘴唇說道:「你說這些皇上不但想到了,比你還要想得深想得細。從去年有這個風聲,皇上就給駐京旗營游擊以上管帶官員發了幾十個密折奏事匣子。軍隊裡一動一靜清楚得很。」他站起身來,在熱烘烘的地龍上慢慢踱著,「我擔心的和你全是兩回事,我怕八哥這次鋌而走險,陷得太深沒法自拔,這是大逆罪,又沒法救。十四阿哥這次不奉詔,真是件好事。可還牽連著八哥九哥十哥一個親王、兩個貝勒,文武百官過去黨附他們的有多少?就文華殿、武英殿還有幾個大學士你就難講他們是什麼心!李衛啊,這是多大的案子,你見過嗎?你聽說過沒有?聖祖爺二十幾個兒子,大阿哥已經囚禁瘋傻了,二哥病得奄奄一息,有一天沒一天的,活不了多久了;十四弟其實也是軟禁了,再加上這三個……天下後世哪裡理會『樹欲靜而風不止』──寫到史上,是個什麼名聲呢?」
李衛一門心思擔憂的是雍正的皇位,聽允祥這一說,立刻心裡清明,皇上和這個允祥其實是網罟俱備,單等這幾條不知死活的魚撞網的了。想想允祥的話,也替他們兄弟寒心,半晌才嘆道:「說到這煩惱,還不如小家子寒門小戶呢!八爺也真是的,沒有得皇位,總還是個親王吧!怎麼鬧起來沒個完?」
「所以這是氣數。」允祥忽然想到賈士芳那番議論,心裡又是一沉,他細長蒼白的手指不安地握在一處搓動著,說道:「我們沒法去勸八哥,他要作,我們又沒法攔,只能照皇上意見擠膿包兒。八哥要知趣一點,自己收斂,安分辦差,就是這些旗主來,我也能保下他;不然我也保不下來,這真是無可奈何……」他變得有點神經質,只是喃喃自語:「你說夠了……也爭夠了,還沒個完麼?天下那麼多事等著我們做,只是要鬧家務?……不能學學十四弟麼?」
李衛眼中滿是憐憫地望著這位雍正皇帝的第一寵弟。當年,他在康熙的兒子裡最不安分,揮鞭江夏鎮有他,火馬踏筵席有他,大鬧御花園也有他,康熙御賜封號「拚命十三郎」是個闖禍的都頭惹事的領袖,二十年黨爭十年高牆圈禁,竟像變了一個人!猛地想起喬引娣的事,便問道:「十三爺,這個喬引娣是怎麼回事,審諾敏一案我見過幾次,標緻是標緻,算不上頂尖兒出色的。怎麼十四爺就把住不放,萬歲爺又指名硬要?都太癡了……為一個女人兄弟們鬧生分到這份兒上,值麼?」
「世上有幾對夫妻像你和翠兒?青梅竹馬患難之交又一雙兩好?」允祥怔望著微紅的炭爐,「情之一事,任誰說不清的,為這個丟了江山、身家性命的要多少有多少,像吳三桂為一個陳圓圓稱兵叛明,引大軍入關,也還是個情──衝冠一怒為紅顏!」
「可皇上過去和喬引娣並沒有舊情。」李衛俯首沉吟,「太蹊蹺了。我問皇上,皇上又叫我問您,您能告訴我麼?」
允祥將沸了的奶子壺挪動到爐邊,思量著,自失地一笑,說道:「方纔你說到『癡』,我想起來有人說過滿洲人情癡的話。太宗皇帝要晏駕,世祖皇帝才六歲,睿親王多爾袞攬總兒掌握朝政,眼看著的花花江山唾手可得,他就是不伸這個手。世祖皇帝在位十七年,才二十四歲,如今有說病故的,有說出家的,總之為了一個董鄂氏,和多爾袞一樣為一個『情』字。說到喬引娣,皇上要她也為這個字。不過不為她自己,倒為了另一個女人,就說皇上情癡,也是真的。」李衛頗費心思地蹙著額頭聽完,說道:「王爺的話太繞彎兒,皇上為情要引娣,又不為引娣,又為另個女子,這沒法解。」允祥道:「這沒什麼不好解的,引娣長相太像皇上當年要的另一個女子了!二十年前,皇上巡視安徽,被大水圍困,城破逃生後被一個女孩子救起來,在那女孩子家二人有過一段纏綿恩愛……」
「王爺,」李衛忽然想了起來,說道,「您這一提醒兒,我就都知道了。大水過後,皇上在揚州催辦賑災糧,人市上買下了我。我和皇上還一同去桃花渡、高家堰尋訪過她。她叫小福……我們主奴那次遇險,差點在黑店裡送了命!小福是樂戶賤民,所以皇上還有一道特旨,為遍天下賤民脫籍。呀!喬引娣長得像小福?會不會──」一個更可怕的念頭襲上李衛心頭:會不會是母女?但他隨即否定了,小福是被火刑燒死的,死時是雍正親眼所見,離二人分手滿共才三四個月,不會有後裔留下,天下也沒有這般巧的事──他口風一轉,疑慮地說道:「會不會日子久了,皇上記憶錯了?就算長得一模一樣,還有脾氣、性格兒呢!如今既然牽扯到國事,就讓十四爺一步──」他又想到允祥比喻的多爾袞和順治,便打住了,竟不知沒什麼好了。
一時間兩個人都覺無話可談,屋子裡頓時沉寂下來。隔著大窗玻璃向外望,雪已經下得很大,一片片粘到玻璃上,頃刻就化成水,淚一樣流下去,只遠遠的隱約聽清梵寺方丈在朗朗念誦《多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你們這麼呆坐著參不語禪麼?」寂靜中忽然有人說道。允祥和李衛一回頭,只見棉帘一動,隨著一瞬即逝的冷風,一個人徐步跨進,張廷玉隨侍在後。燈下看時,二人都嚇了一跳,原來竟是雍正夤夜來了!「是皇上!」允祥和李衛同時跳起身來一邊行禮請安,一邊李衛又忙將允祥隨常坐的鹿皮交椅搬過來,口中道:「老天爺!這黑夜大雪的,外頭的路主子怎麼走來!」允祥也道:「皇上有什麼事,叫太監來通知一下我們就過去了。從暢春園到這裡四五里地呢!」
雍正乍從冰天雪地進到屋裡,不勝欣慰地搓著手,有些青白的臉色也漸漸紅潤,見眾人都站著,因笑道:「都坐吧。怎麼跟前連個使喚奴才也沒?說機密事,朕在外頭聽,兩個人又都不言聲!」李衛沖出壺中的奶子先捧給雍正一杯,又給張廷玉和允祥倒了,口中道:「奴才正和十三爺說起當年,主子收留了我,黑風黃水店遇難的事。一轉眼二十年過去了,想起來像夢……」他瞟了雍正一眼,嘆了口氣。
「是啊……二十年了……」雍正也不勝感慨,「要不是帶著你,朕也就沒命了,你有擎天保駕的功啊!可惜又只能埋沒掉……那時候兒黃水氾濫,桃花渡到高家堰一帶幾十里沒人煙。我們在沙灘上運糧,路過的村落裡都沒有男人。上次批范時捷的密折,朕還特意問,那些過水河田,如今開墾沒有。范時捷說經過洪水的田最肥,早已墾了,為劃地界子還出了幾件人命官司。李衛,蕭家渡口北邊還有幾萬頃淤地,聽說你下令不讓開墾,是為什麼?」
李衛一門心思要引著雍正說上喬引娣,然後三個人一齊諫勸他把人歸還允禵,消弭兄弟之間這個縫隙,但雍正卻把話題引到政務上,只好躬身答道:「是。尹繼善想發賣那三萬二千頃地,是奴才攔住了。如今江蘇的地多,再墾田貪多嚼不爛,眼見黃河已經歸道,河堤修治好了,有錢主兒趁便宜買地,其實只是霸著不種。奴才想,與其叫這些土財主霸著,何如政府掌握?如今一畝只能賣到七兩,康熙三十年那地一畝五十多兩,到康熙四十年,一畝有的賣到二百多呢!奴才想等個好價錢,多賣幾百萬銀子,也能辦點大事。皇上要覺得不妥,奴才處置了就是。」雍正笑道:「你這是替朝廷理財。很好,沒什麼不妥的。不過,事先要是奏朕知道了,閒話也就沒有了。」
坐在雍正旁邊的允祥一笑說道:「這事李衛跟臣弟說過,想著過幾年賣個大價錢,在南京給主子修個行宮。他盼著主子南巡呢!」張廷玉也不能不服李衛治事精明,在旁笑著嘆道:「天下督撫都能像李衛田文鏡一樣,朝廷在財政上省多少心!」
「朕心中三件大事,一是火耗歸公,二是士民一體當差,三是雲南改土歸流。」雍正端端正正坐著,淡淡說道,「現在一個是李衛,一個是田文鏡,江蘇和河南已經試行,其餘各省沒有推開,一來是年羹堯隆科多亂政,四處插手,二來這兩省還沒見到好處,一時還不能發明詔。楊名時來京時談了談,這三件事他竟一件也不贊同。但他在貴州辦差辦得不錯,朕和他有約,七年不動他的總督兼巡撫位置。楊名時是個清官,他靠人品作官,李衛田文鏡也是清官,卻是靠制度刷新政治。朕想,暫時各行其是也好,內地這兩件事辦不下來,改土歸流也一時上不了檯面,等七年約滿再說改土歸流──那是苗瑤雜居之地,一不留心就要出大亂子的。」
張廷玉聽著雍正雄心勃勃的計劃也有些興奮,但畢竟是當了近三十年宰相的人,興奮的火花一閃,接著就想到了困難。他不抽煙,只把玩著五冬六夏從不離身的一把湘妃竹扇,沉吟良久才道:「火耗歸公發養廉銀,損了官員收項,士民一體當差納糧,又損富益貧。自祖龍到今多少皇帝,這是第一篇吏治真文章。作好了,皇上也是千古一帝,但掣肘的又何其多,辦起來又千絲萬縷,何其的難!」雍正面無表情,許久才道:「要沒有難處,別人早辦了。還輪得到朕?別說朝廷裡外上下,就是宗室國戚,朕的兄弟子侄,不贊同的也居多。朕心裡清清楚楚它的難。但這事和你們反覆談過,這些事越往後拖,留給子孫,他們越難辦。朕不作聖祖之後的庸主,你們也不要作庸臣。就算是『興頭』裡,誰阻了朕這個興頭……最親的人也難逃朕大義滅親!」說罷將奶子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此時連和尚晚課也已經結束,深邃的古剎裡一片寂靜,暗夜中只聽窗外微嘯的西北風掠房而過,和無盡的大雪片片落地的沙沙聲。
「皇上宏圖遠謀人所難及。」不知過了多久,允祥才幽幽地說道,他的聲音很低,寂靜中卻顯得格外清晰,「我們兄弟二十四個,早夭了四個,還有二十個。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要是八哥十四弟他們能……那該多好!平心而論,他們也都不是無能之輩啊……」李衛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揣摩到是為喬引娣的事諫諷皇帝,「此刻,提出來真是火候,十三爺真是個角色!」他心裡暗自叫勁兒,卻不肯再插話,只豎起耳朵等著雍正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