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紱當晚就住了羅鎮邦書房裡。他有個失眠的症候,夜裡吃了酒,又有心事,輾轉反側直到四更時分才矇矓睡著,醒來覺得身上奇冷,原來因為爐子太熱,蹬翻了被子。看天色時,窗紙卻是通明透亮,李紱一披衣翻身而起,洗涮乾淨推門出來,一股寒風捲著雪片立即撲面而來,激得他倒噎了一口氣──原來昨晚後半夜落了雪。隔壁侍候的是羅鎮邦的兩個家人,聽見動靜忙過來請安。李紱笑道:「生受貴綱紀了,我的那兩個皮猴子呢?」
「他們歲數都小著呢,貪睡。」那個年長一點的長隨笑道,「制台別瞧天,這雪下起來了,房頂都白了一層,映著屋裡亮,其實還早呢!我們老爺剛過來了一趟,吩咐了我們,天兒冷,制台要是冷,要什麼添換衣裳只管說,一時早點就送過來。今個兒下雪,爺要是沒興頭,就再歇幾趟,坐了轎才趕去呢!」李紱道:「我最愛雪天,也不坐什麼轎子。去龍門伊闕只有五十里,雇頭毛驢,叫他們兩個跟上就是。鎮邦是有公事的人,也不必陪──都是老朋友,誰也不要拘泥誰。」那長隨忙答應道:「是!不過老爺說了,他一定要陪。夜來田制台到了洛陽,天不明就叫了他去驛館,要看洛河河工。羅老爺說,請制台爺耐心等他,不到午時他就下來,什麼事也誤不了的。」
田文鏡來了?李紱怔了一下,笑道:「這可真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田抑光來,我豈有不見之理?他們不是去了洛河麼?我今兒不去龍門了,一處踏雪尋梅,不亦樂乎!……給我備一乘轎,到洛河河工上去。」「轎子有,就是我們老爺家常坐的。」長隨賠笑道,「我們爺說的意思,田制台知道您來洛陽,一定過來敘話的。老爺就不再勞動了。」李紱略一思索,說道:「備轎吧,還是我去。」
知府衙門離洛河很近,李紱坐了轎子過了西關外向南,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隔轎子便見白茫茫一片荒灘,遠處亂羽紛紛的雪花中橫亙著一條凍得鏡面一樣的大河。李紱指著路東一座破敗不堪的大廟問跟轎的長隨:「好大一座廟,是誰的香火?」「是周公廟。」長隨踩著一步一滑的路說道,「破落多年了,我小時候它就這個模樣。」李紱便不再言語,眼見遠處大堤旁落著幾乘大官轎,堤上幾個人站在寒風裡指指點點說著什麼,料必就是羅鎮邦一干人。李紱不等到堤根便命住轎,呵腰下來,徐步上堤,果然見是田文鏡,帶著一群師爺和省裡司道官員在巡視河堤。因眾人都不留心,李紱也不忙著廝見,悄悄兒隨著眾人走,瞥眼看田文鏡時,仍是上次進京見面時那副模樣,只是頭髮已將全白,乾筋猴瘦的身軀在河堤上,像一陣風就能吹倒了,穿著錦雞補服,起花珊瑚頂子後細長的辮子被風拋起老高,頦下的鬍鬚上也全都是冰。
「鎮邦,」田文鏡眉頭緊皺,指著散亂在堤內的方條石頭說道,「你辦事是越來越不經心了。這些條石,上次錢度師爺來,說還有幾千方碼得整整齊齊的。冬天上不去河工,你就不能派幾個民夫看守著?都叫老百姓弄回去壘牆打石槽了!那石頭是銀子買的,要是你自己的,你捨得這麼糟蹋?」羅鎮邦一邊陪著走,口中連連稱是,又道:「這裡邊有個過節兒,府學大成殿前頭月台坍了,還有明倫堂和東院牆也都要修葺,幾個府學教授訓導住的房子也都要修一修。王翰林上次來看,說不像話。我說府裡實在沒有這筆錢,他們說冬天不施工,洛河灘擺著那麼多的條石,先挪過來用用不妨的。省裡張學台也下札子叫辦。卑職就讓他們先挪用了,到春暖開工時──」「春暖花開?」田文鏡刻板的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說道,「三月有桃花汛,五月有菜花汛,臨時籌措,來得及?」
他這一說,眾人便都悶住。田文鏡心境似乎很煩躁,一時疾走不語,一時又站著沉吟。他也真不怕辛苦麻煩,有時還親自到溜滑的堤腰,用石頭敲擊河堤,敲到有空洞處,不言聲上堤來,狠狠把手中石頭一扔,「這修的什麼堤,嗯?要查查有沒有剋扣河工銀子的事!」又指著堤外長滿了荒草野蒿的灘,說道:「這塊地少說也有十萬畝吧?皇上多少次明頒詔諭墾荒,你們竟是聾子瞎子!洛陽城裡那麼多吃閒飯的,這邊的地卻荒著──老羅你看,從洛河那上游建一座閘,引出水來,這是旱澇保收的肥田!」他拍著手上漸漸乾了的泥土,冷冷說道:「限你明年,全給我墾出來!」羅鎮邦帶的一群洛陽府縣官,悶聲不響地聽這位剛愎急躁的總督大人訓斥,個個垂頭嚥唾沫,人人臉色陰沉。羅鎮邦苦笑道:「大人,這塊地是荒了,可都是有主的地,不然我早墾了它了。今兒看不仔細,下灘走走就知道了,裡頭都是墳園兒,一個祖瑩四周的地界都清清楚楚。這是私地,官府殫實無能為力……」
「唔。」田文鏡吁了一口氣,彷彿於心不甘地又望了望那片荒灘,「是私地?」他思索著,一時沒說話。此時風雪更大了,團團片片的碎玉瓊花在廣袤無垠的河灘上淆淆亂亂、混混噩噩,時而像狂浪飛濺,時而又似疾箭一樣捲地而起撲面而來,有的又捲成雪柱兒旋舞,肆無忌憚地互相追逐著……李紱此時已渾身上下雪人兒一般,見田文鏡兀自瞪著眼挺身站著,目光下搶著搜剔下頭官員的毛病兒,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因在田文鏡身後一笑,說道:「抑光,你好勤政。不愧模範!」田文鏡回過頭來,盯了半日才看出是李紱,正笑吟吟對自己長揖,忙也還揖,臉上綻出笑來,「原來是巨來公!方才鎮邦說你來,打算看完這段河工就去拜望的,你怎麼就來了!」又嗔著羅鎮邦,「李制台是客,上堤也不告訴我一聲!」羅鎮邦只得乾笑著解釋。
李紱和田文鏡並肩走了一段,談了自己離開武昌的情形,田文鏡也十分親切,一路走,問道:「聽說你不帶家眷到任,為什麼?」李紱漫不經心地說道:「太麻煩了,一年三四次回北京,見面盡容易的,何必帶到任上?上回在襄陽遇到一個去宜昌上任的縣官,除了他太太,姨太太,七大妗子八大姨,三姑六婆,師爺書辦加起來足有六七十個,我當時就撤了他的差。宜昌就那麼小塊地方,你帶了這麼多的牛鬼蛇神,刮地皮天高三尺!我看熙朝不少貪官,原本也不是壞人,他不伸手,擋不得婆娘愛妾,背後接人家的東西,一來二去也就上了船。」田文鏡「噗哧」一笑,說道:「你回直隸當總督,家就在北京,難道把她們遣返原籍?」李紱道:「北京不一樣,外頭是個西瓜,到北京就成了芝麻,上頭六部九卿,科道御史下死眼盯著,朝廷御輦之下,家裡就有幾個不肖子弟,刁惡長隨,也不得不收斂些。我其實不願回北京,應不為怕這些事,在外頭封疆,一切我說了算。到北京,想作貪官難,想作實事更難!」
「唔,這個想頭有意思。」田文鏡很想說「那些『牛鬼蛇神』都是火耗銀子養著。火耗歸公,官員憑俸祿和養廉銀吃飯,誰還帶那麼多吃客」,話到唇邊卻改了口,「可惜的是天下官不盡這樣想,也是枉然吶!」李紱笑道:「不要鼓吹你的『養廉銀』了。今兒不談這個──你看這雪,下得真好,要在蘇杭,有梅花點綴著該有多好!」田文鏡望著堤下,洛河兩岸已落了不到三寸厚,已是一片皚皚茫茫,河對岸沙灘一片連亙的白楊,在丟絮扯棉的落雪中灰濛濛的,景物都不甚清晰。只河面冰上留不住雪,煙霧一樣被風掃得蕩來蕩去。許久,田文鏡道:「河南有諺,『麥蓋三床被,頭枕饃饃睡』,我寧願這雪是棉花呢──這種天兒──」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招手叫過羅鎮邦,吩咐道:「我帶來的人,請錢師爺留下,其餘的回去。河南府,這裡的鎮台衙門的人也回去。不過不能歇息,知會各縣,看有沒有雪壓倒房子的,斷炊的,從縣庫裡周濟一下。有些討飯的這種日子難過,叫里甲長關照在廟裡安置。兩條:一不許凍餓死人;二,誰敢從這裡頭剋扣,吃一口,我田文鏡叫他吐三升!」
「扎!」
羅鎮邦答應一聲,忙到後邊吩咐,那起子官員戈什哈馬弁轎夫巴不得這一聲,跌跌撞撞下堤呼僕覓轎,頃刻便如鳥獸散。羅鎮邦帶著一個矮個子黑瘦中年人趕到他們面前,田文鏡笑指著那個中年人道:「錢度──我衙裡的錢師爺──見見李大人。」李紱見錢度雖然短小,更透著精悍之氣,兩隻眼睛骨碌碌亂轉,一望可知也是個不安分人,心裡厭憎,卻挽住了錢度道:「老頭子別這樣,請教你時多著呢!」錢度笑嘻嘻道:「巨來大人清名滿天下。我學生是久仰了的呢!今兒天津橋畔風雪相會,學生緣分不淺。」說完,輕輕向堤下招了招手,早有一個戈什哈三縱兩跳上堤來,懷中卻抱著一大堆蓑衣,抖開來正好四件。錢度又道:「這個天兒,裡頭皮袍也凍煞!我叫他們到附近百姓家借了幾件蓑衣,不為避雪,只圖個擋風,雪中蓑笠而行,也助些雅興麼!」本來有些沉悶的氣氛經他這麼一攪和,頓時鬆快起來。
「天津橋我久聞其名,就在這裡不成?」李紱和眾人抖落了身上的雪,披上厚厚實實的蓑衣,果然覺得擋風,因笑著問羅鎮邦:「橋離這裡有多遠?」羅鎮邦一笑,用手遙指洛河對岸,說道:「那片小楊樹林子北邊,沙灘上就是。其實極不出眼的一座拱亭小橋,名氣卻大。文人墨客春秋兩季時常到這裡會文,平時也不大有人來。」李紱這才知道洛陽這座名滿天下的「天津橋」並不橫跨洛河,而是廢置在洛河灘上的一處名勝。李紱見田文鏡仍在出神,便笑道:「還在想你的『棉花』?你這麼當官,一多半得累死。咱們到天津橋看看去!」田文鏡一笑,說道:「來洛陽五次了,不是河工就是墾田,哪處名勝也沒看過,雅興都沒了。按說這樣的天兒,這麼開闊的河景,很該有點詩思的,如今我是出不了這個風頭了。」
於是四個人顫巍巍下河堤擁雪而行。穿過一道沙灘,臨河而立,更覺雪花迷離,天地混茫。李紱看著碧青如石的河面說道:「這裡的水恐怕很深的吧,我小時候踩破冰落過水,至今心有餘悸。走這樣的河面,真是小心惴惴,如臨深淵。」羅鎮邦笑道:「不妨事的,你們看,這上頭隱隱約約還有大車印。原來說李制台要去看伊闕,我叫人試過多少遍了。你兩個封疆大吏,要在我河南府出了事,恐怕萬歲要殉了我羅鎮邦呢!不過水深倒也是真的,夏天航船吃水吃到六尺也暢通無阻。去年李又玠(李衛字)去陝西打這裡過,在洛陽城南安瀾樓吃酒,天水一色,沙鷗成陣,也不亞江南風光。當地幾個名流還寫了不少詩呢!」
「又玠吟詩了?」李紱問道。
「他懂個屁詩。」田文鏡道,「他就會臥底線聽牆根兒捉賊!」
錢度小心翼翼走著,湊趣兒笑道:「李大人墨水兒不多,心思靈動,天生的聰明人。不過偶爾也作詩的。嗯……前年我去金陵出差,范時捷方伯是我府試發科的房師,去拜望他,剛湊上他請又玠公、繼善公去燕子磯覽江樓吃酒,大家一處聯詩。繼善公起句『江天共一樓』,范老師是『風清送春秋』。我見又玠大人抓耳搔腮想不上來,也替遞了一句『雁魚隨水去』──原想給他多想一會兒,不料說完他還是攢眉沉思,范老師和他極隨便的,說『你這窮叫化子作什麼詩?我替了你吧?』又玠突然眼一亮,指著遠處江面說,『范大舅子甭多嘴,我也有詩了。你們看,那兩個漁翁攪了魚網,在船上揪打,我的詩句是『兩個漁翁揪打』!」
「這是五言詩,」羅鎮邦搖頭道,「又玠公怎麼弄出六個字來?」錢度忍笑道:「晚生也是這麼說,『這是五言詩,大人可以把『打』字刪去。也就協韻了。』李大人高興極了,按著我肩頭說:「日你娘好好的搞!就是『兩個漁翁揪』──這詩真正妙極!』尹撫台說,『你這句詩無論如何談不上「妙極」!科場上要弄出這種句子,就該打了。』又玠公一愣,指著我說:『我詩裡頭有個「打」字,他硬叫我刪了麼!』」
眾人聽了哈哈大笑。羅鎮邦一個不留神一屁股跌坐到冰上滑出老遠去。李紱猛地想起上次自己參劾李衛「不學無術」的折子,和這個田文鏡比,李衛總算還對文人客氣謙恭。田文鏡倒是讀書人,卻一味和讀書人過不去,思量著臉上已是沒了笑容。說話間天津橋已到,李紱端詳著,只見這橋正南正北對著洛陽城,長可五六丈,高約兩丈餘,是一座很普通的玉帶拱橋,橋上面矗著一座亭子卻十分玲瓏。四個人緩緩踏雪踱著,先到橋上遠眺,但亭子裡風像刀子似地,分外冷,又下橋到南邊。
「這邊有橋擋風,連雪也沒有,倒暖和些,」李紱笑道,「──這座橋橋座兒像唐時風格,上邊的亭子死板,是前明格調──為什麼叫『天津橋』呢?」羅鎮邦道:「洛陽為九朝古都,唐時各地秀才進京趕考,都從這橋上過,猶如青雲路口,所以名為『天津橋』。」李紱點點頭,嘆道:「一晃就是千百年,橋在,人呢?當時的秀才就是今天的舉人了,也不作八股文,真是享福啊!看這橋,唐時洛水也並不大嘛!」
李紱的話雖不多,卻不自覺間刺了田文鏡。誰都知道他是三趕京試落榜,過不去「天津橋」的落魄「秀才」,納捐拔貢選出的官。眾人便都不敢回話。田文鏡卻似不在意,吊著嘴角笑了笑,說道:「洛陽共有四條河,過去是分注入黃河的,後來伊河改道和洛河相併──是宋代陳康為通舟楫鑿通了──洛河才有今天這個規模。陳康不是進士,沒有跳過龍門,可他這麼一辦,天津橋也就不實用了。」李紱自知失言,臉一紅沒言聲。田文鏡兀立雪中,望著北岸灰暗陰沉的洛陽城,許久才道:「鎮邦,我明天去看澗河入黃河口工程,然後沿黃河北岸查看著回開封,你別介意我發作了你那許多。你辦事還是認真的,毛病兒是我推一推,你才動一動。聽下頭的調唆,指望著我們同年從省裡藩庫裡擠銀子。告訴你,洛陽商賈富甲天下,這裡掛千頃牌的大紳士是全省最多的,要從他們身上打主意。省裡的銀子也不是我田文鏡的,一條黃河要花多少,你連想都想不出!還有春荒賑濟種糧口糧,那不都是銀子?這些富戶擁產坐吃,沒有朝廷花錢辦這些事,他們安生得了麼?他是鐵公雞,你要有鋼鉗子拔毛!不要手軟──這是為他們好。理喻不通,只好跟他不客氣了。」李紱在旁聽著,這些話沒有一句入耳的。誰富,就用「鋼鉗子」拔毛,那叫劫賊勾當!堂皇國家取財有制度,怎麼能亂來?但田文鏡又是秉承雍正意旨,就有一車話也只能到北京見皇帝去說。李紱原想田文鏡總要在洛陽盤桓三五日,自己趁空好好和他聊聊,聽說明天就走,不禁一怔,想了想,說道:「文鏡,我想借一步和你說句話。」說著將手一讓,二人便離開了天津橋,沿洛河岸向東漫步。
此刻風小了些,洛河河面冰上已蓋了半寸厚的雪,映著對面灰暗的石堤,片片白羽無休無止地落著,凍河兩岸除了落雪的沙沙聲一片寂靜。許久,李紱才道:
「抑光。」
「唔。」
「你是一心要作名臣,太辛苦了。」
「你說對了一半。」
田文鏡無聲透了一口氣,「我一半心思想當名臣,更有一半是要報皇上的恩。不辛苦不成,周公吐哺才能天下歸心。」
李紱嘆息了一聲。田文鏡說的是實話。他一個二十年的窮部郎京官,熬資格熬出了個六品,雍正元年出差陝西宣旨,歸途擅自動用欽差關防清查山西藩庫虧空,一舉扳倒「天下第一巡撫」諾敏,三四年間開府建牙升任到總督,居然一方諸侯,全靠了雍正一力支持,他也只有累死才能報得這份「聖恩」。許久,李紱才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不過有一言骨鯁在喉,想勸勸抑光兄。」
「什麼?」
「待讀書人好點,還有縉紳。」李紱道,「這是國家元氣所在。」田文鏡站住了腳,盯著李紱,他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了溫存:「當然他們是『國家元氣』。但元氣太旺了,陽盛陰衰,不也是國家之病?火太大,就要泄一泄。拔他們的毛是為利天下,從根上說於他們有利無害。這些短視眼,只顧眼前之利,忘卻前車之轍,不可怕麼?你看,這個洛陽,前明是福王的藩地,洛陽近熟之田都是這個酒肉王爺的,捨不得拿出一點來周濟窮人,獎勵將士。城破家亡,堆山積海的金銀全送了李自成作軍餉!你要讀讀福王的詩,看看他的畫,那何嘗不是第一流的漂亮文人!」「我沒有說你不要讀書人。」李紱盡量按捺著自己心中的火,徐徐說道:「士大夫家臉面重於性命,就如你我下野,被官府攆了來這裡築河堤,背石頭,填灰漿,這是國家優遇士人?鄧州裴家營裴曉易,做過兩年知府的清官,他死了,只剩下孤兒寡母五口,被攆到瑞河修橋出土,那是封過誥命的人,忍這樣的羞辱,受得了麼?熙朝沒有實行養廉制度,我聽說一個知府你每年給五千兩養廉銀,可裴曉易他沒拿這筆錢!倒是貪官們平日聚斂,他們不怕你這個『官紳一體當差』。抑光,這麼作太寒士學讀書人的心吶!」
田文鏡走著,一陣風裹著雪片迎面撲來,激得渾身一個寒顫,他定了定神,說道:「裴王氏自盡的案子我知道,皇上也有手批,要加意撫孤。但作這樣的事,從來沒有萬安萬全的,讀書人作官是為天下為社稷,不是為自己謀私利。所以出官差並不是什麼丟人事,出不起官差銀子的士紳人家畢竟是少數,可以再想法子優恤。但士人鄉宦不出官差,時日久了害處不可勝言。」
「其實我看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的折子我都拜讀了。我覺得有點杞人之憂。」
「你的折子我也拜讀了,四平八穩,」田文鏡瞇著眼,無所謂地說道,「如今朝野上下,參劾我的文章百幾十封,有份量的不多。」
「揠苗助長,恐怕要事與願違。」
「琴瑟不調,當然要改弦更張。」
說到這裡,兩個人站住,忽然同時大笑──原來二人劍拔弩張唇槍舌劍中無意對了一副聯語。站在天津橋邊的羅鎮邦瞧見了,笑著對錢度道:「都說田李二人勢同水火,我看他們談得滿投機嘛!」錢度搖搖頭,說道:「你不知道這些大人,哭未必是悲,笑未必是喜,他們這些人大事才能動真情,小事是不動真情的。你見過范時捷麼?說是馬陵峪范總兵的本家,連皇上都頂得一愣一愣的。上回去南京,他屬下一個計財局堂官就開他的玩笑,說上衙路上碰到兩個小孩子,互相罵對方是烏龜,百般調解不開,范老總說,『這有什麼調解不開的,你告訴他們,小孩子哪有「烏龜」?只有大人才能當「烏龜」的!』那堂官說,『這個話是大人說的,卑職不敢說。』……范老師也只笑罵了一句,下來該怎麼辦事就怎麼辦,像我們這位──他用嘴努了努田文鏡,「你在他跟前齜齜牙兒,他就能把你轟出書房。到該辦正經事,仍舊叫你進來,和顏悅色地佈置。」
「說歸說笑歸笑,」羅鎮邦笑道,「陝州金寡婦一案,田制台駁了,這後頭有什麼文章?這個案子涉及縉紳富商。洛陽這些秀才們群情洶洶,要赴京告狀。弄不好出了罷考的事,就叼登得大了。你曉得金生一是河南府文人座首,人死了,魂還在呀!」錢度道:「這是畢師爺手裡的事。金寡婦索債不遂,自盡在蔡家駒門前是雷雨夜裡的事。畢師爺到陝州親自查訪,金寡婦平日二門不出,最是羸弱的個女人,沒有仇人,沒別的因果,主張動嚴刑嚴鞫。蔡家駒不知從哪裡請了個刁筆,辯狀反詰:「八尺門高,一女何能獨縊?三更雨甚,兩足何以無泥?』田制台說這駁得有理,所以發回來叫你重審的。」羅鎮邦皺眉道:「這鍋飯做夾生了。你看該怎麼辦?」
錢度只一笑,沒言聲。羅鎮邦忙從懷裡取出一張銀票塞到他手裡,說道:「金家確實冤,湊了點銀子來打點,這個案子翻過來才能有點意思。」錢度也就老實不客氣收了,問道:「原被告兩造人都提到洛陽了?」
「提到了,」羅鎮邦道,「我叫發審房過了幾堂,兩下裡都咬得很緊,得有個辦法,一堂審定了這案。」錢度笑道:「我有辦法,可以不動刑辦下來,替金氏討這個公道,你可得謝我!」羅鎮邦笑道:「那是自然的,金寡婦的侄兒說,只要能出這口氣,傾家蕩產也情願的。如今不許私收火耗,也就這些事上能補益些了。」
錢度湊近羅鎮邦,望著遠處河岸上的田文鏡和李紱,說道:「這事明擺的,是蔡家的人給金寡婦換了鞋。把那些女傭們分頭隔開,驗她們的腳,誰穿那雙鞋合適,就連她和丈夫一起送大牢。回頭再審姓蔡的──這件事串供是肯定的。就因為串供,知道的人就多了。你一個一個手不留情押她們大牢裡,管保有人支撐不住招了。破了口兒,誰也堵不住了。」羅鎮邦笑道:「你這錢糧師爺,刑名也不含糊嘛!」錢度眨巴著眼睛笑道:「兩個制台那邊談得親切,他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這邊搗鬼呢!」
但李紱和田文鏡已經談崩了。
「抑光,我沒有干預你河南政務,交友之道規之以義麼!」李紱按捺著一腦門子火,盡量溫言細語說道,「你我畢竟是鄉試同年嘛!」田文鏡哼地冷笑一聲,說道:「你指手劃腳,像是孔聖人派你來教訓我。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我比你大著十幾歲,我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覺得你在湖北那套辦法好,偏是你的藩司私吞了庫銀。我做得不好,可我河南沒有貪官!你是進士,你有你的進士同年,文鏡可高攀不上。」
一聲輕微的凌響,李紱輕捷地閃了一步,說道:「我一點也不想得罪你,是推心置腹勸你,你一味猛做,不寬恤,怕要弄出事的。官府管著士紳,士紳管著百姓。你是在整治官府的耳目爪牙呀!刷新吏治,就像走這冰河面一樣,一步一留神還來不及呢!」
「狐疑。」
「什麼?」
「我說你狐疑。」田文鏡冷冷說道,「狐狸在冰上走,走幾步聽聽,有一聲凌響,就嚇得倒退三步!你看──」他輕輕跺了跺腳。「這裡都凍實了,根本沒事!」
李紱騰地紅了臉。他再也忍不住了:「我倒一味盡讓,你竟如此瞧不起人!作了官荼毒這些讀書人!言利之臣──你是個小人,我要具本參你!」
「悉聽尊便。」田文鏡身子稍微晃晃,頭也不回便往北岸回去。李紱也擇路踏冰過河。
天津橋邊錢羅二人正說得熱鬧,見他們兩個忽然分道,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錢度忙去追田文鏡,羅鎮邦便趕著李紱,喘吁吁問道:「好好兒的說話,怎麼變出這模樣兒?」
「我明天就走。」
「不是說還要──」
「這裡銅臭味太重!」
錢度在這邊問田文鏡:「東翁,李制台怎麼了?你們不是說得很投機的麼?」
「呸!」田文鏡啐了一口,「偽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