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鏡一回衙,立刻叫過刑名房衙役班頭李宏升,也不進屋,就黑地裡站在天井院裡吩咐:「派人到書院,知會畢師爺和錢師爺,說我已經回來了,留幾個人瞧著張大人如何處置,請二位夫子回來商量事。你親自到驛館稟知寶親王爺,就說總督衙門人已經撤回,臬司也撤了。請寶親王示,我現在能不能過去請安,並告王爺,文鏡一定將這事料理妥當!」
「是是是!」
李宏升一迭聲答應著。田文鏡也不理會,逕自進了簽押房。幾個親兵忙隨進來,見屋裡只點了一支蠟燭,張羅著要點燈時,田文鏡擺了手道:「所有燈籠都提到書院了,這盞玻璃燈是皇上賜的,不能輕易用。再添一支燭也就夠用了,給我倒杯茶,你們退出去。」
眾人知他性氣不好,都無聲退了下去。田文鏡粗重地透了一口氣,在安樂椅上半躺了下去,渾身骨節像散了架似的又酸又麻又困,肝膈間不時針刺般疼一下。他返身取了幾本書墊在脅下壓緊了肝部,見桌上放著當日從京師轉過來的邸報,順手抽了過來。看了一頁,頭一條就是戶部列舉各省墾荒畝數。河南是二十七萬五千六百零三畝,赫然是第一名,但戶部在後邊加注說:「據該省藩司衙門稟,數目尚未核實。待查。」還有一條是刑部的,說河南臬司衙門張球行納賕,私和內黃縣任連斌打死人命案,奉旨「著刑部會同河南按察使柯英查實奏明,欽此」。接著是表彰李衛的一條,說江南黃河河道縷堤疏水,已順暢通過菜花汛,當年可以涸田三十萬畝,也加了一條註:「本年菜花汛,沿黃各省皆無水患,唯河南與安徽交界處微有決潰。奉軍機處批,著兩省藩司派員查看,釐清責任,限期合龍」。云云。官場通習「邸報夾縫裡看憲眷」一望可知,六部有高帽子就給別人戴,有屎盆子就往自己頭上扣,田文鏡氣得將邸報揉成一團,「啪」地扔在地下。
「東翁,又生悶氣了?」
門外傳來畢鎮遠的聲氣。田文鏡頭也懶抬起,只瞥了剛進來的畢鎮遠和錢度一眼,說道:「你們回來了,坐吧?」畢鎮遠俯身撿起邸報,小心地展舒著那紙團,和錢度坐了田文鏡斜對面,笑道:「這是扔不得的,要記檔回繳呢!」田文鏡冷笑道:「有的省連密折朱批聖諭都繳不回去,這張破邸報有什麼大不了的!張興仁在作什麼,還在那裡說教麼?」
「是。」錢度見畢鎮遠聚精會神正看邸報,恭恭敬敬欠身答道,「晚生和畢師爺走的時候,張學台還在書院門口台階上訓誨。勸秀才們安生回舍,明日按時應考。有不應考的,一概取消生員資格,有不遵憲命還要鬧事者,要捕交臬司衙門嚴加處置。我看秀才們有些頂不住,交頭接耳的議論,不知說些什麼。」田文鏡鬆弛了一下過於緊張的心情,撫著毛茸茸的前額嘆息一聲沒有言語。畢鎮遠在旁笑道:「怪不得群小一哄而起,皇上已經啟駕去了奉天。十三爺病重,已經全然不能理事了。」
田文鏡一把抓回邸報,果然見第二張邸報頭一條便是:「聖駕於四月二十六辰時發駕往奉天祭祖,前已有旨著睿親王迎候。著三阿哥弘時晉封盛郡王,暫代寶親王弘曆理事。劉鐵成、達格魯烏、張五哥、德楞泰等侍衛從駕,張廷玉留京,鄂爾泰朱軾並禮部尚書龍明堂扈從前往。」急往下看,邸報又說:「怡親王允祥因沉疴歷久不癒,請辭上書房大臣、軍機處大臣等差。奉旨:著太醫院醫正劉印和率十二名御醫盡夜看脈調護,著允祥子弘皎封寧郡王,入軍機處值差。怡親王與國同休之信臣,斷不可一日辭差。體既不支,臥而委之可也。欽此!」下面密密麻麻還有幾個省大員的奏折。卻是處置地方要案的奏折被雍正駁了,另行具折說明情由的,田文鏡也就懶得閱看了,將邸報放在桌子上,問道:「寶親王久在外省,如今又平白冒出個盛郡王,這裡有沒有什麼文章?寶親王的折子許久沒有刊了。昨天邸報說,隆科多在阿爾泰山與羅剎會議,著撤去議邊欽差大臣,即速回京聽部嚴議。李紱奏稱阿其那門人仍有來保定跪拜叩安的,請旨處置。總起來看,朝局莫不成又有什麼動盪?你們勸我不要接阿其那來河南囚禁,看來還是對的。我其實不怕人查考我的政務,怕的倒是掉進『黨爭』窩裡爬不出來──他們總不成把我也陷到『八爺黨』裡整我吧?」
「制台慮得太多了。」見田文鏡草木皆兵杯弓蛇影,錢畢二人都是一笑。畢鎮遠道:「阿其那和隆科多這兩個大案大局已定,我勸你不要讓八爺來河南,是怕他來了不好侍候。豆腐掉到灰窩裡,吹不得也打不得。本來制台就有個刻薄名兒,他萬一病死或自盡,您更是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您是扳倒諾敏中丞起的家,諾敏是年羹堯的親信,和隆科多也淵源甚深。您和阿其那更是風馬牛不相及──您要和八爺沾邊兒,那些御史言官還有六部裡的大人們早炸了窩兒群起而攻之了,還等到今日了?」田文鏡也覺得自己疑心太重,一笑說道:「我是給人整怕了,覺得時時、事事、處處都有人跟我為難。」錢度道:「您是太累了。既然還要等書院那邊的信兒,不妨就在這椅上打個盹兒。我和畢師爺在隔壁給您擬折子,有事隨時叫就是。」
田文鏡已被方才這番話激得全無睡意,目光炯炯望著天棚說道:「既是擬折子,就在這屋吧。我歇我的,你們議你們的──錢夫子寫的那一稿我看過一遍,也罷了,有些地方似乎解釋得不明白,皇上這人容不得半點含糊的。你們斟酌了我再看。」
畢鎮遠默默取過錢度遞來的奏折稿湊到燈下去看,錢度取了謄稿紙,見硯裡墨汁已經不多,就茶碗裡傾進了些水,便磨起墨來。在霍霍的磨硯聲中,田文鏡的心也漸漸靜下來。從雍正元年山西虛報虧空完結一案,他才和雍正皇帝真正「風雲際會」。幾年來已經摸透了這個主子的心性,其實最重的只有兩條:一是忠誠,跟著雍正作事,不怕作錯了,最怕的作錯了還要文過飾非;即便作對了,要是雍正覺得你譁眾取寵,那還不如不作。二是治績,得順著皇帝「振數百年頹風,刷新吏治」這個思路辦事。你嘴再甜,差使上搪塞他,他照樣摑你的耳光。雍正的耳目也真厲害,別說自己這樣的大員,就是有些芥菜籽大的微末小吏的政務,也都瞭如指掌。去年元旦田文鏡進京朝賀,山東藩司參革了即墨縣令曹學明,當著幾個督撫被雍正罵得狗血淋頭。他永遠也忘不了雍正當時那副滿臉刻薄譏諷的神態:雙手背著回頭,像要把那藩台倒過來看似的,口中的話像刀子一樣:「曹學明到底因何得罪了你哈禮克?必定要擠之欲死?朕想,大約是你母親壽誕,他只送了兩包點心,或者有別的緣故也未可知?你說他詩裡有『關山明月牽望眼』,是追懷前明,你詩裡『春風明月總宜人』又是什麼罪名兒?『學明』的名字也是罪!真是將欲加之何患無詞。你名『禮克』,甚麼叫『禮』?公忠事君,以誠待下,你當得起這個字麼?滾回去,下牌子叫曹學明以知府銜暫領即墨縣令,陛見後另有聽用。你當面向他認個『居心不正』的錯兒──聽著,再敢這麼陷人以罪,朕就要將你交部議罪!」雍正冷森森陰幽幽的話至今猶在耳畔,那哈禮克幾乎被罵昏了過去的情景尚在面前時隱時見……燈花爆了一下,田文鏡閃眼看了看,又陷入沉思,陛辭時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喬引娣捧著盤子立侍在澹寧居暖閣紗屜子一旁,雍正換替著用熱毛巾揩著臉,語氣沉重又帶著嘶啞,說道:「抑光,你又要回去吃苦了。」
……自己說什麼來著?當時心裡混沌一片,嗓子哽著,已經記不清楚說的什麼了。「朕知道,你一邊作事一邊還要防人暗算,很苦。其實朕也一樣。還不是有人在背後搗弄什麼『八王議政』,想奪掉這個皇權。朕盡量周全,人家要不拿朕當皇帝,也只好隨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多少年的事朕也只好挽個結兒,也難顧子孫們怎麼想我這『雍正爺』了。有句老話『文死諫,武死戰』,都是講忠臣的,其實朕不賞識『忠』臣。國亂出忠臣,勢危出忠臣,群昏出忠臣,那是什麼好事!朕賞識的是『孤臣』──於艱難竭厥之中處荊棘榛莽之內,誠心事主不計得失,動心忍性,打碎門牙和血吞,創不世之奇勳,即一時為人誤會,也能峭然孤立,特出於眾──這才是真漢子,大丈夫。朕自己就是孤臣出來的,忍受了奇恥大辱,挺住了十面埋伏,終於使聖祖識得了知道了朕。雖不想當這個大任,老人家還是把這萬幾宸函交付了朕。其實鄂爾泰在雲貴,李衛在江南何嘗不是眾目所視,千手所指?他本來就在苦境中掙扎著為朕作事辦差,還架的住朕再疑心他,作踐他?所以愈是遭眾人攻訐的,朕處置起來愈慎重,就是怕有孤臣在裡頭叫人給毀了。朕不敢負了聖祖託付,殫精竭慮要把天下治好,要那些四面淨八面光,琉璃蛋兒哈叭兒狗溜好人馬屁精的奴才做什麼?」
……想到這裡,田文鏡如醍醐灌頂,心目頓時清亮。因見畢鎮遠托著下巴擰眉攢目地也在思索,笑問道:「畢老頭子,出神吶!」
「哦!」畢鎮遠驚顫一下,回過神來,拍著錢度的折子道:「晚生在思量這份折子。錢度兄的文筆是無可挑剔的,方家手腕天衣無縫。我是想,這麼就事論事地辯白,無論如何份量不夠。」錢度是舉人出身,半路當的師爺,為人極為精明機靈,總督衙門的人給他個綽號「錢鬼子」,聽畢鎮遠這個頭號師爺這麼講,心裡不受用,笑道:「那就請畢老夫子指教。」畢鎮遠自鄔思道去後成了田文鏡須臾不離的左右手。田文鏡也一改昔日對師爺頤指氣使的性子,一口一個老夫子禮尊客敬,已替畢鎮遠捐了道台銜。只是衙務還離不了這位忠心耿耿的幕僚,一時沒有放出去作官。畢鎮遠當下笑道:「我們商議,說不上指教。方才看過邸報,對制台心懷不滿的人很多。今天這份折子細細辯白,明日又有別人彈劾,我們再寫折子細細辯白,只有挨打的份,毫無還手之力,這不是處常之法。」
田文鏡低頭想想,說道:「說的有理。不過,敢於公然具折書之廟堂的,並沒有幾個人。而且皇上朱批明寫著叫我『明白回奏』,怎麼可以束之高閣?發下的折子又是挖去了彈劾人姓名的,就要回戈反彈,又怎麼措詞呢?」畢鎮遠道:「我正是在想這件事。這折子文理脈絡、語氣,定是李巨來公的手筆,他也是天子駕前一等一的信臣。要是扳倒了他,別的人誰還敢信口雌黃?但皇上既挖去了名字,我們措詞何其難也!」
「這不是李紱的手筆。」錢度心思靈動,他變得有點興奮,小鬍子一翹一翹說道,「我們不相信這是李公的奏折。」
「肯定是李紱!」田文鏡道。
「我是這個意思,」錢度狡猾地一笑,「當然是李鈸,但既挖去姓名,我們盡可裝作不知道是他。」畢鎮遠道:「裝糊塗容易,文字上又該怎麼變?」「在『朋黨』兩個字上作文章!」錢度小眼睛霍地一亮,精光逼人,咬著牙笑道:「對他折子上那些荒唐話可以一概不予辯白,只向皇上謝罪:因為報效皇上的心太切,作事過猛,得罪了讀書人。嗯──正好這邊也有罷考的事,連帶著寫一篇自劾文章給皇上看,就說:雖然不知道折子是誰寫的,詳其詞意,必定是個進士。臣得罪了讀書士子,進士們鳴鼓而擊之,實是罪有應得,這一層一定要寫得萬分懇切惶惶危懼之心見於言表。然後說自己的本心,其實異樣敬重讀書人,把留心選拔人才,將有真才實學的科第出身官員陞遷委任的事臚列出來,只是耽心這些人借科名植黨營私,沽名釣譽,這才時時嚴加訓誡,也是恨鐵不成鋼的一份誠心。最後說明制台自己不是進士出身,有不檢點處亦不能見諒於科目出身的官員。總歸一條,一片好心,難為人所知,身為大員不能審勢量度結好同行,取信於孔孟之徒,這就是罪──我想這篇文章就這樣寫,大人以為如何?」
這真是一篇老謀深算的翻案文章。雍正厭憎臣下結黨,歷來對科目出身的官員拉同年攀鄉梓爭奧援深惡痛絕,在「結黨營私」上狠作文章,確是棋高一籌,不顯山水便把李紱送到了絕路。同時連帶河南士子罷考,把總督的責任一推六二五,也全是因張興仁和柯英、阿山布羅共主通謀串連扇動的結果。一石數鳥,真是妙不可言。這一手段雖然絕無破綻,田文鏡細思,絕非光明正大之舉。且李紱在湖北萬眾擁戴卓有政聲,只是因為不贊同皇帝的新政未列入「模範」,論起雍正心中的愛重,其實也不在田文鏡之下。還有一層,田文鏡與李紱未發達之前曾是患難之交,下此毒手,士林清議民間口碑也甚可畏。因此,田文鏡略一靜心,臉色又陰沉下來,喟然嘆道:「論起李紱這人,算不上我的私敵,這人也還正派。這個冤家結得很無謂。」
「這不是制台要整李巨來,」畢鎮遠略一沉吟,已知田文鏡心思,緩緩說道,「是他定要跟您過不去。設如挖去的姓名不是李巨來,或果真就不是李巨來,為自衛計,制台的折子不也要這樣寫麼?」田文鏡心情沉重,點了點頭正要說話,見李宏升匆匆進來,便不言語。李宏升叉手稟道:「制台,秀才們已經散了。」
田文鏡無聲喘了一口氣,「張學台呢?」
「已經回衙門。」
「那個秦鳳梧和張熙呢?拿到了沒有?」
「回制台,小的不知道這件事,學台衙門沒有拿人。只說為首的要薄有懲戒,其餘不問。叫秀才們明日按時進龍門應考。」
田文鏡「啪」地一拍椅背站起身來,目中凶光閃爍,說道:「罷考抗命聚眾鬧事,大清史無前例,早已驚動朝廷四海皆知,怎麼能不疼不癢一散了之?這個張興仁仗了張廷玉的勢,真是膽大妄為!李宏升,你帶幾個刑名房衙役,立刻到南市街口殷家老店,拿了張熙和秦鳳梧。那個店的秀才是發起罷考的,其餘的也都帶來,只不要上刑具──給我備轎,去學政衙門!他不來拜我,只好我去拜他了!」他氣血翻湧,咳嗽幾口,又嗆出一口血來。畢鎮遠和錢度待上前勸時,田文鏡已不管不顧,梗著脖子幾步消失在黑暗之中。
但張興仁卻不在衙門裡,田文鏡撲了空。學政衙門司閽的見總督夤夜造訪,也不敢怠慢,稟說:「張學台回衙沒停就又出去了,說去了寶親王爺那兒回事兒去了。」田文鏡聽了掉頭便走,一邊上轎,厲聲吩咐:「不要鳴鑼了,轉轎去惠濟河驛館!」轎夫們「噢」地應一聲,抬起轎便是一陣疾走,待遠遠見到驛館前紅燈時,估約也就一頓飯光景。驛館守門的見他下轎,忙過來稟道:「制台來得正好。王爺傳命正要派人去請呢!」
「張學台在裡邊麼?」
「張學台,還有柯臬台都在裡頭給王爺回事兒。」
田文鏡不再說什麼,抿緊了嘴昂然直入。到天井裡正要報名,弘曆在屋裡笑道:「文鏡麼?一整日幾乎都在一處,不要鬧這虛禮了。進來吧!」田文鏡聽弘曆語調鬆快,心頭的緊張憤懣稍減了些,待嫣紅挑起竹簾,從容跨進室內,果見柯英和張興仁都坐在桌子旁邊,別轉了臉不看自己,田文鏡便也不打招呼,只向弘曆打了個千兒站在一旁。
「坐著吧。」弘曆笑容裡帶著掩飾不住的疲倦,說道,「我正在和兩位台司打擂台呢!你來得好。河南千事萬事,你是事主,還要你說了算。只有一條,見識不一樣不要緊,不可有了生分的心。一個省和一個國一個道理一樣,將相不和子弟離心,總歸治理不好。你說是麼?」
田文鏡舒展了一下官袍前擺,一剎那間他已經冷靜下來,自己的奏辯折子其實要掃到這兩個人,此時犯不著當面動肝火。一邊思索,口中笑道:「是為罷考的事吧?我剛剛兒從學台衙門踅到四爺這邊。秀才們鬧事,衝的也不是我田文鏡一個人,我們畢竟在一條船上。不然他們怎麼不尋我鬧事,反而去了興仁兄那裡?」張興仁大約受了弘曆的申飭,也不願再次和田文鏡爭吵,臉上繃得緊緊的肌肉鬆弛了一下,嘆道:「我和督帥沒有私怨,意見不一致也是因為公務。我來河南時日不久,學台又是個清水衙門,仰仗地方的多著呢!怎麼敢隨便開罪大府?河南文氣本來就不盛,多少年別說鼎甲,連個二甲進士也是鳳毛麟角。文人秀士於政事意見不合,多聽聽他們的總沒有壞處呢?何必一定要硬壓清議?」「他們這也算不上什麼清議。」田文鏡一笑說道,「均田畝均賦稅均到了他們頭上,惹得光火了,跳出來找茬兒。前明海剛峰施行『一條鞭』法,也是激惱了大業主,群起而攻之,罷了海瑞的官。一條鞭法沒能弄成,也就種下了亡國之禍。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不可掉以輕心的。」
「當今時勢和明嘉靖年絕不相同,人也不同,事也不同。」柯英立刻接口說道,「我就不信,不弄這個縉紳當差,大清就會亡國了!」弘曆皺眉說道:「縉紳當差是朝廷旨意,田文鏡奉旨辦差,柯英你說話留神些。」柯英道:「朝廷旨意奴才自然奉遵。但旨意裡還說,各省情形不同,要審勢度事因地制宜。河南是個窮地方,大業主連江南十成之一也佔不到,納糧的事已丈量過土地,已攤丁入畝,為培養士林之氣,給縉紳人家略存體面,就免了這『當差』一項,於通省財政疼癢不大。本來三個核挑兩個棗的小意思,何必折騰得官場民間雞飛狗跳,人人心裡不舒服呢?」
田文鏡至此已經知道弘曆與他們意見分岐,頓時膽子壯了許多,格格一笑說道:「我半點也不想和二位爭吵。這次秀才試院鬧事,是有頭領也是有步驟兒的,蓄謀得久,所以『靜坐』得也有條不紊,此事絕非小事,下瞞不了細民百姓,上瞞不了聖明天子。本來應該一體擒拿,根究窮治,我讓一步,脅從既然不問,首作俑者難逃王章國典。我離開試院時已經委託興仁兄代為緝捕張熙秦鳳梧二人,不知拿到了沒有?」
「沒有。」張興仁道,「現場不能拿人,怕重新激起事變。散了之後我派人去殷家老店查問,店裡人說他們三天之前已經另挪了地方──這不是什麼大事。明天他們進龍門搜身時,神不覺鬼不知的就拿了。」田文鏡吊著嘴角,帶著掩飾不住的輕蔑只是冷笑:「老兄仁德到了糊塗的地步,張熙和秦鳳梧如果自覺無罪,何必逃離殷家老店,如果自覺有罪,此刻早已遠走高飛了。」還要往下說時,驛館門政進來稟道:「制台,衙門裡李班頭來,說有要事稟知。」
田文鏡向弘曆告便出來,迎面一陣冷風帶著星星細雨撲上來,激得他打了個寒顫,這才知道天上已經下雨,踩著抹了油一樣的石板甬道出來,見李宏升已在二門口等著,便問:「殷家老店人犯都走了?」
「是。」李宏升道,「原來鼓動鬧事的那幫秀才,昨個都已經搬完。小的派人尋了半個城的店,拿到一個叫黃世雄的,抽了幾個嘴巴才問出來,原來──」他放低了聲音,「那個張熙是四川人,商丘有個老姑奶奶,他是外省生員來河南頂籍出考。秦鳳梧是洛陽的,自號『龍門秀士』,和河南府羅老爺他們相與得密。三天頭裡學政衙門梁師爺曾和這二位一處吃過酒,以後就搬家了。」
「你是說,秦張二人如今藏在學台衙門?」
「小的不敢說。」
田文鏡頓時怔住:李宏升今晚還在試院門口向自己指認了張熙和秦鳳梧,這兩人就是插上翅膀此刻也出不了開封城。如果要藏,聽李宏升說的話風,極有可能就藏在學台衙門。但省學台衙門直隸於禮部,雖然沒有實權,地位並不低於藩台,沒有聖旨,何敢擅搜?搜出來還好說,搜不出來便又起軒然大波,而且更要命的是省台大衙的方面大吏都是對頭。張秦二人也許藏在柯英甚至阿山布羅衙裡,那更是無法搜查。田文鏡搜腸刮肚一頓思索,已經有了主意,對李宏升道:「你不要走,就在這等著我的號令。」說完轉身疾步回上房,對張興仁說道:「張熙秦鳳梧已經畏罪潛逃,下頭人說是貴衙門的梁師爺窩藏了。興仁兄正好在此,請你出個主張。」
「在我衙門裡?」張興仁心頭一震,臉色一下子漲得豬肝似的,「唰」地站起身來,手指著外邊大聲道:「哪個『下頭人』?你叫他進來!梁興德樹葉掉了都怕砸腦袋的人,會作這種事?」田文鏡一躬身笑道:「興仁少安毋躁,兄弟這不是正和你商議麼?」「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我忍氣吞聲,已經夠了。」張興仁回身向弘曆一揖,說道:「田文鏡實在是亙古第一位聖賢,我不配在這當學政。四爺,您將學生就地罷官,讓姓田的派兵進駐書院好了。」
他態度如此強硬,田文鏡心頭掠過一絲不安,但他畢竟是久經滄海難為水的人了,格格一笑,說道:「興仁兄,派兵進駐你書院,只要有旨意,我也不是不敢。這話是你說的,我可沒有這個意思。秀才們這次鬧事,你覺得事小,我覺得事大,你我二人不同僅在於此。就把這事原原本本奏明皇上,焉有不緝拿首犯之理?我倒好意和你相商,你這麼大火氣,兄弟怎麼當的起?」
「這種不陰不陽的樣子真讓人瞧著噁心。」柯英在旁越看越覺得田文鏡面目可憎,見弘曆端著茶杯只是沉吟,遂大聲道:「你到底想怎麼樣,說明白點!」田文鏡毫不容讓,一字一板說道:「我根本不為已甚。請興仁兄回衙自己清理一下。這開封城已被我總督衙門嚴密監視。人生三尺世界難藏,他們畢竟難逃我的掌握!」
弘曆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緊鎖眉頭,幾次要說話都嚥了回去。柯英張興仁同情秀才,窩藏主犯的事不見得作不出來,田文鏡這般氣勢也逼人太甚。他也真看不下去這副嘴臉,但這種人偏偏皇阿瑪就喜愛!他陰沉了臉,剛說了句:「你們放肆!不審量自己身份,在我這裡大呼小叫,這是什麼體統?──」門外遠處雨地裡叭嘰叭嘰一陣腳步,邢建業跑到簷下稟道:「四爺,外頭一個秀才叫秦鳳梧,要見學台大人,說他是秀才罷考的主犯,投案來了!」
幾個人一同站起身來面面相覷。張興仁臉上青紅不定,柯英用得意的眼神望著目光游移的弘曆。田文鏡面現尷尬,乾笑一聲道:「他來投案,那再好不過。」弘曆卻道:「這人有膽,叫進來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