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鳳梧被帶了進來,他身上青布長衫已被雨水濕透,頭髮也抿得緊貼在頭上,髮辮梢兒微微向下滴水,白皙清瘦的面孔顯得很平靜,進了門也不行禮,揉著剛才被擰疼了的胳膊打量著屋裡幾個人,良久才對張興仁道:「學台大人,您衙門口張了告示,要拿我。我是剛知道的,特地來投案,請大人發落。」說完,瞟了田文鏡一眼,面向張興仁一提袍角從容長跪在地。
「就你一個?」田文鏡不知怎的,自覺有些狼狽,隨著眾人落座,咬著牙問道,「這麼小個臭蟲,就頂起臥單了?你的同謀呢?」
「晚生沒有同謀。」
「那個張熙呢?」
「張熙不是同謀。」
秦鳳梧不屑地看了看田文鏡,「我立心要罷考,作一件震動天下、驚醒後世的大事。從策劃籌謀到串連秀才,領頭靜坐,都是我一人所為。張熙不是本省人,和我氣味投緣,幫忙跑跑腿而已。他已經離了開封。」
田文鏡見他一兜兒攬了,也很佩服他的膽量,盯著又問道:「他既無罪,為什麼畏罪逃跑?」
「你是田制台吧?」秦鳳梧冷笑一聲,說道,「我現在還沒革掉生員功名,是來向張老師投案的。你要審我?」
按清制舉人秀才犯案,不經學台衙門革去功名,地方官無權拿審,田文鏡被他頂得倒噎氣,咬緊了牙盯著張興仁。張興仁在他目光的逼視下,無可奈何暗嚥了一口氣,厲聲道:「你有大罪在身,還敢如此狂妄?回制台的話!」
「那好,我就實說。」秦鳳梧道,「因為田制台是天字第一號的不講理刻薄成性的人。張熙受我指使參與罷考,出頭露面太多,匹夫無罪畏刑,所以跑了。」看著眾人愕然驚訝的神色,秦鳳梧接著侃侃而言:「田制台太愛濫殺無辜了。看看他判斷的幾個案子就知道,只是沾邊兒入案,只有重判的,沒有輕恕的。晁劉氏一案,殺了多少人?葫蘆廟白衣庵和尚尼姑為首的活活燒死,為從的格殺勿論!內黃縣令貪瀆一案,正犯斬立決,歸德府六十餘名府縣和未入流官人牽人人連人,罷了個乾乾淨淨 難道裡頭一個好人也沒有?以刻薄為聰察,以殘酷為樂事,這就是田制台──這樣的行為心田,就是無罪,誰肯往案子裡捲?」
弘曆年紀雖然不大,但十三歲之後屢屢奉旨巡視數省,見過不少大吏審訊江洋大盜,其中也不乏視死如歸的英雄好漢刑場大罵貪官污吏,但那都是就案說案,語言粗率不堪。秦鳳梧以一介書生率眾罷考,毅然投案,當面指斥田文鏡為政之非,侃侃直陳毫無畏懼,見識不全對,這份膽識極為罕見。他穩穩坐著,目光灼灼盯著秦鳳梧,心裡盤算著如何救他。柯英和張興仁只覺得秦鳳梧的話句句都是自己想說又不能說不敢說的,越聽越是解氣、痛快。
「你說得真痛快。我佩服你的膽子。」田文鏡的臉紅一陣青一陣,頭也陣陣發暈,聽到後來,只看見秦鳳梧一張模糊面孔,已不知他都說些什麼,許久才回過神來,按捺著怦怦亂跳的心,用喑啞沉悶的語氣說道,「好一張利口!田文鏡豈不是應該投畀豺虎的巨奸大惡了麼?漢繼先秦,以寬刑法,諸葛治蜀,以猛為政,我不妄攀,但可類比。河南民風刁頑,痞癩之徒憫不畏官而懼刑戮,就是因為從前太寬縱了。所以我不能不冒殘苛寡情的名聲從嚴治豫。你身為生員且是洛陽名士,膽大妄為,輒敢於煌煌太平之世邪言惑眾擾亂國家掄才大典,肆口侮蔑朝廷大吏,自首雖有寬典,恐怕不及於你!興仁公,這樣的人還要留在斯文隊伍裡麼?」
張興仁被他當面將了一軍,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他乾嚥了一口唾沫,說道:「學政衙門出告示時,已經革去了你的功名。張熙也是一樣,已行文四川,照例除名。後生子,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到了臬司衙門,好生悔過認罪。你是投案自首的,援例寬貸,還有一線生機。」
秦鳳梧繃緊了嘴,傲然昂起頭來,一聲也不言語,田文鏡憋著一肚子氣擺了擺手,李宏升已帶了兩個衙役進來,秦鳳梧揉了揉跪得發木的腿,冷漠地掃視眾人一眼,跟著李宏升踽踽去了。
「就這樣吧,天快要亮了。」弘曆心裡突然一陣彆扭,站起身來想打呵欠,又止住了,「按文鏡的處置辦理,下海捕文書拿那個張熙。其餘與考生員,凡靜坐過的一律記過一次。阿山布羅、柯英和張興仁,我勸你們去看看黃河堤岸,各寫一份謝罪折子遞進去。從此不要再與田文鏡過不去,聽不聽是你們的事。這個秦鳳梧,文鏡可以另外具一份折子奏進去。人,讓我帶回京去。」說罷,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幾個人退出去,弘曆仍毫無睡意,只覺得身上燥熱,心裡亂糟糟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默然踱出堂房,站在簷下,任冷風涼雨吹灑到身上,飄落到脖子裡的細雨反而使他覺得心裡清爽了許多。雨幕遠處傳來一聲隱隱約約的雞鳴,一切又沉淪進黑暗之中。
「今天誰也不見。」弘曆對隨在身邊的邢建業說道,「明天一早就走,河南這地方太糟心,太沒意思了。」
※※※
弘曆第二天四更起身便離開了開封城。為了不驚動城中文武官員,將十幾簍茶葉和走騾等一應物品都留在了驛館。由俞鴻圖出面至臬司衙門將秦鳳梧從牢中提出來,弘曆只帶了劉統勳和溫劉氏、嫣紅、英英、由邢家兄弟護送連帶看管秦鳳梧,無聲無嗅出了城北門。又沿堤向下游行了二里許地,見一帶河面寬闊,渡口上只有兩三條船,橋板旁邊的沙灘上孤零零架著兩間板房。此時天陰得很重,東方些微帶了一點曦光,細得霧一樣的雨尚在飄落,岸邊稀落的麥田在風中不安地擺動著沉重的身軀。放眼北望,黑沉沉的河面蒙在霾雲一樣的霰雨中無涯無際,怪嘯著直瀉而下,漫漫蕩蕩消失在混沌不清的遠方。弘曆見劉統勳望著河面只是沉吟,笑道:「遲疑什麼?快去叫門,過了河尋個店舖,我們還沒吃飯呢!」秦鳳梧規規矩矩站在邢建忠身邊,也在眺望茫茫四野,不言聲從袖子裡取出三枚銅錢放在手裡合掌搖了幾下,拋在沙灘上。
「老實點!」邢建忠道,「你搗什麼鬼?」秦鳳梧沒有理會他,蹲下身子看了看,失聲叫道:「大人!現在不能過河!」
正要去敲門的劉統勳嚇了一跳,踅回身來看時,只見三枚銅錢兩反一正落在沙窩裡,因道:「這是訟卦!──四爺,我看這天色不好,水勢凶險,不急著過河,再等一個時辰,天亮定了再過河,成麼?」
「『訟』卦?」弘曆也轉身過來看了看,又打量一眼秦鳳梧,說道:「這有什麼稀罕的?昔日太宗皇帝與洪承疇松山一戰,也卜『訟』卦。為兵凶戰危求卦,得凶反吉,懂麼?這卦中有『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的話,所以嚇住了你們。但卦象還說過『天與水違行』,我們作事能忘了『天』道麼?」秦鳳梧顯然沒有料到這個闊哥兒一樣的少年如此博學。但明明是凶卦偏要強釋為吉,心裡自然不服,因道:「生員是個人犯,淹死與刀殺無非都是個不吉。其解中明明說『不利涉大川,入於淵也』,您非要這麼說,我只好聽命。」「你這句話還略有道理。」弘曆一來肚中飢餓,二來也怕天亮,田文鏡必然知道自己已經離汴,又來許多攪擾,一笑說道:「我命繫於天,違命即是不祥。你們看,這麼大的船,艄公住在岸邊,有家有戶,不是歹人,過這條河有什麼為難處?我南下金陵,揚子江的風濤比這要大一倍,也是凌晨過的江,有什麼不吉處。」
他們在外邊大聲說話,早已驚動了板房裡的船夫。門吱呀一聲響,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咳嗆著,揉著眼出來,衝西邊板房喊道:「阿二阿三,有客人擺渡了,還要挺屍麼?天陰著,不然早就大亮了──老婆子,把夜來剩飯熱熱我們吃點就上艄了!」便聽東板屋一個老女人聲氣答應一聲,一陣柴禾響,已冒出炊煙。兩個兒子扣著鈕子也推門出來,到船上起錨。一陣鐵器相撞聲風箱聲和老頭子的咳嗽聲,給這陰沉可怕的凌晨帶來不少活氣。劉統勳上前對那老艄公說道:「老人家,我們要過河,這天兒成麼──怎麼這渡口只有你一家?」
「上游修了新渡口,客人多,都遷過去了。」老艄公接過老婆子送過的一大碗熱麵條,向嘴裡胡亂挑著,滿是眵目糊的眼看了看渡口,說道:「這邊呢,還有幾條船,都在對岸,早起兒進城人多,這邊沒生意──這天兒怎麼了?只要不是河汛漲大水,下猛雨也照樣過人!」說話間阿二阿三也已吃完飯,扯著衣襟擦著嘴不言聲去河邊解纜。劉統勳打量他的兩個兒,都體魄剽悍身材魁梧,只是陰沉得像啞巴一樣,心裡覺得不妥,但見弘曆已經挪步上橋板登船,只好和眾人跟上來。那老人把舵,阿二阿三各人手持一根長篙,在料峭的晨風中冉冉走帆,「喲──嗬──」一聲長號,雙篙點岸,大船一蕩,悠悠地離了岸。
船很大,分著前後艙和艙底。弘曆和溫家的、嫣紅、英英坐在後艙,劉統勳和邢氏兄弟看押著秦鳳梧坐在前艙,十個人乘坐還顯得很寬敞空落。弘曆原本心情頗好的,見劉統勳幾個人面色緊張得蒼白,手都攥得出水來,僵坐在前艙惶然顧盼,眾人都沉悶得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由掃興。此時隔舷窗外眺,蒼蒼茫茫天水相連,遠近水面白浪翻湧黃水逆沸,片片帆隻影皆無,震耳欲聾的河嘯聲中不時傳來舵把單調而又枯燥的咯吱響動。約一刻時辰,南岸也消失在混茫水色之中。弘曆被潮濕的河風一吹,身上激凌一個寒顫,陡地升起一種不吉祥的感覺:我怎麼忘掉妙手空空那首詩了?萬一船至中流有個閃失,誰來救護?萬一上了賊船……他一陣心慌,不敢沿著這個思路再想下去。定神看時,外艙依舊寂然無聲,裡艙三個女人倒似心情平靜。嫣紅手裡拿著用竹圈繃得緊緊的一塊生白布,用一根一根不同的絲線專心致志地抽空繡針。英英還不脫孩提之氣,手心手背翻來覆去拋著抓弄一把銅錢。溫家的神色安詳,一會兒張望船外景致,一會兒含笑看著兩個丫頭。弘曆思緒一轉,打量著她們又想,這兩個孩子也算長得可人意兒了,就是這個溫家的,退回十五年,也算標緻人物兒呢!想著,笑道:「你們才來,驛館裡侍候的人手多,也沒使喚著你們。過河再往前走,我的起居可要靠你們照應了。」
「爺這會子恐怕就要靠我們了。」溫家的微笑道,「那個囚犯書生的卦真靈。爺,咱們上了賊船了!」
弘曆身上汗毛一炸,幾乎要跳起身來,雙腿一軟又坐了下去,驚慌地向外看看,阿二阿三仍在船頭東一篙西一篙地亂點,搖舵聲音也無異樣,不禁失笑,說道:「你要嚇死我麼?秦鳳梧要真有這個能耐,怎麼不算算自己,就落到這個地步?」外艙秦鳳梧聽見弘曆這話,忍不住回嘴說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知命不履於險地。即使平安過河,我的勸說也不錯,不利於涉大川偏要涉就是違命。我一片好心腸半點歹意也沒有,先得罪於田制台,後見誤於大人,真是奇哉怪也!」劉統勳見秦鳳梧如此狂放大膽,正要張口呵斥,和弘曆挨身坐著的溫家的從嫣紅手裡捏過一包繡花針,口中道:「我這就讓爺瞧個熱鬧──」一頭說,手指卡在底艙板縫裡,略一用力,那底艙板「嘎」地一聲大響,已被她揭起一塊。
「娘的個腳,聽壁角賊!」溫家的一邊罵,右手一揮,十幾根繡花針脫手激射而出,口中兀自道:「釘瞎你們狗眼!」弘曆正驚怔,便聽艙底「媽呀」一聲慘叫,似乎是兩個人的聲氣。大約真的是被打瞎了眼睛,只聽一陣急促的跺腳聲,一個破鑼嗓子吼聲大叫:「黃水怪!失風啦!快他媽救我們!」
幾乎同時,這條大船失了控。此地正當黃河中流,大船像斷了線的風箏左一晃右一擺,飄飄搖搖順流直下。邢建忠一把將秦鳳梧搡進內艙,自己守了艙門。邢建業邢建敏邢建義三個人早拔刀在手一擁而出,只見那老艄公威風凜凜手持大板刀,釘子似地穩站在船頭,已經扯去了鬍鬚,竟是個三十多歲的精壯大漢!
「動手!」老艄公大喝一聲,「上我黃水怪船者有死無生!阿二阿三對付那個小白臉,這三個貨我包了!」
阿二阿三答應一聲,在船尾拽出篙來,原來胳膊粗的篙頭,還安著一尺來長的三稜鋼刺。兩個強盜目光一會意,一個望著艙窗裡的嫣紅和英英,一個盯死了溫家的和弘曆,隔著竹板從船尾猛地平扎進來,竟似要把內艙幾個人蚱蜢一樣連穿而過。只聽「嘎啦」一聲爆裂響聲,阿三的竹篙從後艙直穿而過,竟透出前艙。秦鳳梧緊挨艙門站著,左手上已著了利刃,覺得粘乎乎的,抬手看時,已是肉血模糊,頓時暈了過去。弘曆見阿二阿三來勢不善,情急之間,雙手扳了艙頂橫木,也不知哪來的氣力,身子一翻,已緊貼在艙頂。阿二的一根篙鋼刺頭只扎進了一尺來長,卻被溫家的一隻手緊緊攥住。阿二一扎不中,往外抽篙時,卻哪裡抽得動?阿二又氣又急又奇怪,嗚哩哇啦亂叫。弘曆這才知道他原是個啞巴,看嫣紅和英英時,都是纖毫無傷。也不知她們用什麼身法躲過了方纔那兇惡無倫的一扎。溫家的一閃眼見弘曆腰間懸著一把裁紙削水果的小刀,說聲「借爺的刀」,已是掣在手中,一甩手隔窗飛擲出去,阿二鬆手棄篙忙不迭躲時,哪裡還來得及?那刀飛如疾電,正正紮在眉心當中穿腦而過,阿二「唿嗵」一聲,麥個子似仰面倒在艙板上,眼見是不治了。溫家的大喜,說道:「四爺這刀真好,賞了老婆子吧?」
「好,賞你!」弘曆大聲道,「那是紅毛國貢的,削鐵如泥呢!」話沒說完,見阿三端篙紅著眼又刺過來,疾忙躲閃。說時遲那時快,溫家的已伸左手攥住敵人武器,平身向後窗一躍,已跳到後艙外船尾艙板上。
船頭黃水怪和邢家三兄弟早已交上了手,以三對一,堪堪打成平手,但那黃水怪船上生涯,在滴溜溜盤旋亂轉的船上進退如意,三兄弟禁不住船身搖晃,時而被擺得腳步踉蹌,時而將身子送往黃水怪刀下,七十餘合下來,三兄弟臂上都被削傷。因怕黃水怪進艙傷了弘曆,都打定了主意,守在艙口寧死不退半步。黃水怪雖漸漸佔了上風,無奈這三個抱的是必死之心,招招進擊,都是同歸於盡的拚命殺著,不禁心中焦躁,一邊揮刀劈砍,一邊高聲叫:「阿三,了事沒有?」卻聽阿三在後邊應答:「賊婆子厲害,老二死了!」
「跳水鑿船!」黃水怪大叫一聲,一返身便跳進驚濤駭浪之中。船尾的阿三也棄了篙,看了看倒在船尾的阿二屍身,仰天慘笑一聲也投水而下。
船上已沒了敵人,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弘曆身邊,秦鳳梧捂著受傷的手剛說了句「我說的『不利於涉大川』,老爺們偏不──」「信」字沒出口,臉上已挨了邢建義老大一個耳光,邢建義罵道:「都是你這臭書生晦氣嘴說的了!你他媽非死到你這張嘴上不可!」
「不許吵,現在是同舟共濟!」弘曆此時又驚又急又光火,怒喝一聲,「你們看看外邊!」
眾人這才留心,船已飄到一條大河與黃河交匯口。此地水面更是寬闊,浩浩渺渺兩岸都模模糊糊,新注進的清水與黃水激盪著,掀起六七尺高的浪,巨大的渦流像風中紙鷂一樣盤旋徘徊,時而被托起老高,時而又落到浪谷底下。眼見就要翻船,溫家的急叫「快落帆」!話音未落,嫣紅一躍出艙,用刀將繩索輕輕一搪,那大帆「嘩」地一聲落了下來,船體立覺平穩。眾人不禁驚訝:船體擺晃得這樣,這個小毛丫頭竟有這樣手段,輕而易舉地就放下了帆!目瞪口呆間,只見嫣紅飛速回身,操起阿二的竹篙,直插河底猛力撐持,那竹篙彎得像弓一樣,發出吱吱的呻吟聲。船,慢慢地離開了漩渦,豁然間已趨平穩──已是離了險地。她卻並不急著回艙,「嘩啦」一聲放下鐵錨,說聲「好啦」,娉娉婷婷回到艙裡,看了看天色,說道:「咱們飄下來足有五十里。天快午時了,快商議辦法!」此刻眾人早已呆了。
「這條河是惠濟河。」劉統勳和弘曆一齊出艙,指著南邊河口說道,「再往東二十里,就進了安徽境。奴才想,不如順流而下,前邊渡口水勢略平穩些,不拘哪邊靠岸,叫地方上送我們過河。」溫家的說道:「船上有篙有舵,就從這兒過河。河北邊是封丘地面,靠岸有個索家鎮,也能歇腳打尖,七八里水面,說話就過去了。」秦鳳梧道:「那個賊說要鑿船,也不可不防。」溫家的笑道:「像這樣的險地,龍王也不敢往下潛。再說的,他是圖財害命,怎麼捨得鑿船──這條船不值五六百兩銀子麼?」秦鳳梧道:「也許是圖財害命,害不死恐怕又要殺人滅口呢!」
一語提醒了弘曆,忙吩咐道:「打開艙板,下邊還有兩個賊呢!」溫家的笑道:「他們中了我的散魂針,還能活到現在?」說著隨手揭開兩塊艙板。弘曆向裡看時,只見兩具屍體蜷縮得大蝦一般,死魚樣的眼暴出,口鼻流血一動不動。弘曆不禁心下駭然,盯著溫家的和嫣紅,許久才問道:「你們是劍俠?真看不出竟是紅拂女一流人物!」「我們算什麼劍俠!」溫家的噗哧一笑,「爺沒見過我們老爺子的本事呢!李制台對我們家有大恩,老爺子派我們聽李制台支使的。爺甭疑到別的上頭去。」眾人正說話,英英眼尖,指著上遊說道:
「這賊是一窩子!那黃水怪帶著人追來了!」
眾人大吃一驚,向外望去,果然見一大一小兩隻船都鼓著帆逼近過來。小船船頭坐著阿三,還有五六個水鬼,大船上足有二十個人,黃水怪赤膊站在船頭,一手提著大板刀,一手遙指弘曆等人,大聲叫喊:「就是這起子羔兒壞了羊圈,下水鑿沉了它,一個也不要走了!」那阿三喊聲「下水!」幾個水鬼青蛙般都潛了下去。弘曆不禁心裡叫苦,想不到一念之差惹出這麼大禍來,此番性命休矣!環顧眾人,慘笑道:「悔不聽秦鳳梧的話,致有今日下場。你們誰會水,自己逃命去吧!」
「嫣紅下水!」溫家的此時卻十分鎮靜,一邊脫外邊大衣裳,冷笑道,「看是洪澤仙厲害,還是黃河鬼厲害!──你們在上頭防著大船來攻!」說罷與嫣紅目光一會意,二人一同無聲無息鑽跳入河。弘曆劉統勳眼睛瞪得一眨不眨凝視著水面,只見逆波翻湧濁流如粥,什麼也看不見。稍一移時,近船丈餘一股紅水泛上,正不知是誰受傷,一個黑衣水鬼已經浮屍上來。稍一移目,上流又瀉下一縷血水,一個水鬼伸頭換氣,氣沒換完「哇」地一聲大叫,死魚一樣飄了起來。眼錯不見,一個水鬼手拽錨索正在透氣,大約屁股上被扎一刀,慘叫一聲也飄了下去。眾人驚喜間,一個水鬼探身出水,雙手張著,踩水向賊船逃去,一邊逃一邊大叫:「水底下不成事,賊婆子厲害,快,快──」像被人在水下猛地一拉,他也沉了下去……溫家的踩著水回船,恰嫣紅也從後尾爬上來,一手裡握著匕首,一手擰著滿是泥沙的濕髮,對溫家的道:「都了帳了。我這裡叫人掃了一鑿──」她指了指脅下,「船底下這東西了得,百忙中還鑿下一塊板來,得趕緊堵住!」
不到半個時辰的水下惡戰,敵我雙方都看怔了,直到賊人水鬼悉數被殲,黃水怪才醒過神來,在船頭跳腳號啕:「給我殺了這些王八蛋!我的好孩兒們嘍……我半輩子的心血呀……」眼見大船駛近,眾人心情緊張起來。弘曆把邢家兄弟等人叫到跟前,鐵青著臉說道:「這些水匪不像是一路人馬,像是有人糾集起來有意加害我的。他們沒有行務歷練,要是剛才上下同時動手,我們更難應付……我們只有邊戰邊走,你們要好生出力,天幸脫得此難,我必報此大仇。萬一我死在這裡……你們活著的人要面見皇阿瑪,原原本本把我這話奏知他老人家……」想起在北京的雍正和母后,弘曆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眼角已迸出淚花。又轉臉對秦鳳梧道:「我就是當今駕前四阿哥,寶親王弘曆。和你緣分到這地步,我赦了你。艙底已經漏水,你不能動武,去堵漏去吧!」
秦鳳梧滿眼是淚,叩頭說一聲,「我跟定了爺!」爬起身跑進了後艙。溫家的起錨鼓帆,搖著舵緩緩行駛。敵船因為完好無損,又有人撐篙,來得飛快,已經逼到十餘丈遠近。船上賊人一陣陣起哄:
「看這幾隻羊羔子逃天邊去!」
「看哪!三個女的!」
「我要那個穿紅衣裳的!」
「那個小的歸我!」
「老有老的滋味,掌舵那婆娘我包了!」
哄笑聲中「砰」地一聲,兩條船已經猛撞了一下。弘曆和劉統勳手裡握著刀,都被顛得跌倒在艙門口,對面艙上幾個彪形大漢卻帶著勁風一躍上船。弘曆大喝一聲「上!」帶著邢氏兄弟就要往前衝。
「四爺,」坐在艙門口的英英忽然說道,「我來對付他們!他們人多,這麼打要吃虧的!」一邊說,將手中抓子兒玩耍的一把銅哥兒劈面甩了過去,那四個人立腳未穩,已各自中了一鏢,三個人仰面倒栽進水裡,只有一個略一趔趄,揮刀大叫「快跟上來!」挺刀便去刺溫家的。
「好,你比他們結實!」英英笑著手一揚,「再補個錢兒?」一枚銅哥兒激射出去,正中那人太陽穴,那人哼也沒哼便栽進水裡。英英見兩船離得略遠一點,索性提著那串小錢到船頭溫家的身邊,瞧著敵船近一點便是一把銅錢,喊聲「布施你們」!便打過去,敵船傷了五六個人後,誰也不敢再伸頭,偌大一隻船面上,竟被她打得人影兒不見。弘曆看得呵呵大笑,拍手道:「今日大開眼界!」忽然見她停了手,為難地看了一眼溫家的,說道:「媽媽,沒錢了。」
對面黃水怪忽然大叫一聲:「賊妮子沒錢玩了,快撐船,靠上去!」弘曆見敵勢囂張,不禁又復著忙。劉統勳一眼見弘曆給雍正和三阿哥五阿哥買的雲子兒紮成箱子碼在前艙,忙問英英:「圍棋子兒成不成?」崩斷紙繩,立刻取出一盒。
「成!將就著用,快拿!」英英急說一句,棋子兒已經送到手裡,見一個賊在船幫上一伸頭,照臉就飛過一枚,只聽「咕咚」一聲,顯見敵人已中鏢倒地,英英高興地對溫家的說道:「媽媽,這種圍棋子兒比銅錢還趁手好使!」抓了幾個揮手隔船打出去,那些棋子兒成一字形都嵌進對面船艙木板上,英英得意地大聲喊道:「都摸摸自己的豬腦袋,覺得比這木板硬些的,就過來嘗姑奶的黑棗兒!」
對面船上人大約被英英這一手鎮住了,好一陣沉默。一個中年人聲氣刁聲惡氣說道:「媽的個屎,你死了七個,我他媽傷了十幾個呢!巴巴地請我來吃板釘席,這生意做不成了──下錨轉舵,送爺們回去!」話音一落,那船上咣啷啷一陣響,已經定住了。弘曆此時方驚魂初定。卻見秦鳳梧一身泥水從艙中出來,揩著滿臉泥漿,說道:「兩個死屍太礙事,好容易才用棉襖把洞塞住了。」
「唔。」弘曆咕噥了一聲,邁著遲鈍的步子進了艙房,靠窗坐下。此時一口氣鬆下來,才覺得又饑又渴,渾身軟癱得一點氣力也無。溫家的和邢家兄弟忍著累餓,把吃奶的力都用出來努力撐船,看看那賊船漸漸遠了,消失在落日的餘輝中。弘曆陡然又想起妙手空空那首詩,「鶺鴒原」三字閃電一般劃過腦海──果然是老三要加害於我,那說不定這一路還要有凶險。李衛召的那個吳瞎子又如何能尋到自己?憑這幾個人保護能平安返京麼?他的心緒一時又糟又亂,加上餓得心慌,手腳都顫得有點不聽使喚。想睡又睡不著,半躺著叫了劉統勳和秦鳳梧進來,卻又沉默不語,良久才道:「今日之險,畢生難忘。你們說,前邊的道兒好走麼?」
「難說。」劉統勳的聲音乾燥得像劈柴,「我看這些賊不像是為財謀命,像是預備得停當等著我們似的。」秦鳳梧點點頭,問道:「曉得千歲爺稟性習慣的人多麼?這些人這麼鍥而不捨地追殺爺,不圖財又圖的什麼?」
弘曆冷峻地一笑,說道:「大約圖的比財更大的物事吧!」
「難說。」劉統勳舔了舔嘴唇,「弘時」這個名字今天不知幾次從心裡閃過,但這個念頭只敢閃一閃,他仍不敢啟齒明言。囁嚅了許久,才說道:「也許有人不樂意我們君臣平安走路。這樣的太平年景,倉猝之間能買通幾路賊盜截殺我們,得要多大財力──也真捨得下功夫?」
弘曆閉著眼養神,忽然問秦鳳梧道:「『訟』卦,嗯。這一節《易》還講『訟,元吉,以中正也。』是麼?」
「是。」秦鳳梧一躬身應聲答道,「『食舊德,從上吉也』也是象裡說的。我的解說原來偏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