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六月十八,是雍正生母烏雅氏的六十冥壽正日子。早晨天剛放明,雍正便從暢春園發駕回了大內。他先到壽皇殿給康熙和烏雅氏的坐像拈香,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念了三遍往生咒,出來又帶著高無庸秦狗兒喬引娣一干宮人到弘德殿接見早已等候在這裡的允祉允祿允禮,弘時弘曆弘晝弘曕弘晥弘曉弘晈等子侄和一大群近支皇親。軍機處因奉旨照常辦差,早已進來磕頭拜過退了出去,只留朱軾一人隨駕侍候。因為幾乎都是家人兄弟子侄,見了禮後雍正便命各人隨喜自便。卻見管御膳房的常寧進來稟奏請旨:「廚下正預備早膳,請旨,是設到這殿裡,還是送到養心殿?」
「朕早上用過點心了。」雍正沉吟道,「這會子還早,急什麼?──嗯,這樣,先抬過一桌來送到壽皇殿供到聖像前,其餘的設在暢音閣水榭子東邊。」因見常寧聽得愣神兒,雍正笑道:「朕要賜筵──這麼多人都空著肚子看戲?一邊看戲一邊進膳,熙熙和和熱鬧兒些,母后冥中瞧著也會歡喜的。──允祥胃氣不好,告訴大廚房做的點心軟和一點,須要能克化得動。朱師傅,你也不要回去當值了,陪朕一處坐坐吧。」朱軾忙跪了謝恩,起身說道:「老臣千情萬願!早年臣在工部,因黃河決潰詿誤處分,罰俸三年。先太后對先帝爺說:『朱老師清貧如洗,來客人連茶葉都備不起,罰俸三年可怎麼過?國家制度不可廢,我可是要拿體己兒賞他的。』賞了老臣三百兩黃金!」說著已老淚縱橫。雍正想著母親,心裡悲淒,看著朱軾,又覺傷懷。思及近日民間流傳自己不孝弒母,憤怒中又帶著無可奈何,苦笑道:「今兒給太后作冥壽,朱師傅不要傷感了。」因見張五哥進來,又問道:「你十三爺來了麼?」
張五哥此時已年過六十皓首白髮,他年輕時罹禍曾被允祥營救,犯罪綁赴刑場又被康熙赦免,極是忠誠不二,和允祥私交很深。自允祥病臥清梵寺,他幾乎天天退值都要到榻前問安侍候,雍正已經習以為常,因此一見便問允祥。張五哥行禮起來,搖頭一嘆說道:「十三爺夜來犯病兒了。這會子人事不省……老奴才惦記著主子這邊,趕過來請安,就便說明十三爺不能過來。主子……」他搖著頭,好像含著一個酸果,滿臉都是淒楚神色。
「賈士芳呢?」雍正也是心裡一顫,皺眉問道,「他怎麼說?」張五哥道:「已經去白雲觀請了。奴才想等著他來,又怕誤了萬歲爺這邊差使,就先過來了。」雍正又問:「太醫們怎麼說?」
張五哥拭淚道:「太醫們說十三爺脈相平和,和昨日一樣,只是昏迷不醒,他們不敢妄斷。這會子還在商量脈案……」
「你去吧。」雍正聽說脈象平和,心中驚疑不定,卻也知不十分凶險,因道:「朕這邊還少了人侍候?你在這裡牽掛兩頭,不如守在他跟前,朕也放心。」
張五哥匆匆去了。雍正怔怔望著他的背影,嘆了一口氣,輕聲道:「朱師傅。」
「臣在!」
「你說,」雍正偏著頭道,「允祥這症候,是不是有人背後使壞,魘鎮他?」
朱軾原本壓根不信世間有什麼「魘鎮術」,但他閱世已久,這種事熙朝在皇子裡頭發生過,又親眼目睹過賈士芳的手段,也有點不敢斷然否定了。思量著道:「聖人不說,臣不敢妄議。但略查史籍,不絕於書,似乎確有這類邪術,自古以此成事的卻沒有。君子於鬼神一事,敬謹迴避而已。但十三爺並沒有什麼不共戴天的私敵,幾個政敵又都身在囹圄,怎麼會有人下此毒手?臣也是不得其解。」
「現在不談這個。」雍正掏出懷錶看了看,說道,「還不到辰時,離正時辰還早。朱師傅,陪朕出宮走走。」「是!」朱軾躬身道,「請旨,主子要去哪裡?」
「去看看隆科多。」雍正將錶塞進懷裡,淡淡說道。
※※※
雍正和朱軾只帶了幾名侍衛騎馬出了神武門,向西,一路小跑,穿過部院街後胡同又向北就到了隆科多府邸。這是一處坐西朝東的大院落,和王府規制一樣的五楹倒廈門頂,一色的青琉璃瓦都被用黑漆塗了,有的地方木檔上露出斑駁的黃漆,好像還在炫耀著主人當年的輝煌。沿門外石階修了一道凸形的高牆,陰沉沉擋住了鎖錮得死死的銅釘朱漆大門。夏日驕陽把牆照得死人臉一樣又灰又白,那牆頭上已經長出了青青的狗尾巴草。雍正下馬來,見朱軾老眼昏花地站在牆前發怔,便問:「朱師傅,你怎麼了?」
「雍正二年我來過一次,請隆科多撥款修繕皇史宬。在這門前被擋駕,說隆大人忙,叫我直接去戶部接洽。」朱軾臉上似喜似悲,「打那之後我再也沒有登過這個門。今天到這兒來,心裡不能沒有感慨……」雍正沒來及說話,侍衛索倫已從北側門那邊過來,說道:「已經和這裡管事太監說了,咱們從北邊進去。」雍正點點頭,跟著索倫向北半箭之地,果見在牆上開著一個四尺多寬的洞,安著鐵柵門。門洞開著,十幾個太監衣冠齊整,伏俯在焦熱滾燙的磚地上,個個熱得滿頭汗流。雍正看也沒看他們一眼便進了院子。裡頭守護的卻是內務府的人,已得知皇帝來了,一群打著赤膊的衙役忙成一團在穿換公服,打頭的是個筆帖式,小跑著過來,跪下就磕頭,說道:「主子,隆科多不在那邊,請主子這邊走!」
正要進儀門的雍正止住了腳步,詫異地問道:「他不在正院?正院誰住?你是哪個衙門的?」那筆帖式極迅速地又雙膝跪下,說道:「奴才是內務府的筆帖式黃全發。隆科多本人在後院馬廄。」「馬廄?」雍正像被刺了一下,偏著臉道:「怎麼會住那裡?這是誰的批令?」
「本來住在正院的。」黃全發見雍正臉色不善,忙道:「後來慎刑司來人看了,說他是犯罪的人,不殺他就是便宜,還要當老太爺供起?──就遷馬廄裡去了,小的只是管這院子,馬廄監所又歸太僕寺管。這處圈禁所是三個衙門共管的。」
「總頭兒呢?」
「總頭兒是太僕寺的監押司官王義。他不在這兒,只有時來看看就走了。」
雍正不再說話,和朱軾一前一後到北偏院馬廄門前,裡邊看守的人早迎跪在地──這裡又是太監在看守了。二人一進院便嗅到一股難聞的氣息,卻不像馬糞味兒,像是一股帶著腥味的臭魚和嘔吐出來的稀物混在一處,還夾著點飯菜的「香」氣。雍正立刻眉眼鼻子和嘴都皺一處,手掩著鼻子跟著太監來到一個大鐵柵前。這是一間廄房,有兩個馬槽寬,馬槽早已拆掉換上了鐵柵,一塊油布沿房簷捲起,看來是下雨時擋風吹雨飄時用的。裡邊一個矮桌子,上面放著瓦罐和一隻大碗一雙筷子,旁邊一條蚱蜢小凳,和桌子一樣都是白木,沒有刷漆,沾了一層似油似灰的污垢。桌子上還放著一塊啃得只剩下青皮的西瓜皮。靠裡邊牆一張小繩床,床頭放著一個大尿罐,罐上蓋了一張紙──那股惡臭,大約就由此而發──床上蒿薦上鋪了一領蓆,一個涼枕,一個竹夫人和一床薄被,便是這「屋」裡全部家當。雍正走到跟前,一股臭味撲面而來,這次卻是極為「味厚」,他定了定神才抑住了反胃,湊到鐵柵跟前看時,隆科多正在床上臉朝裡躺著,似睡不睡地晃著一把破薄扇。雍正輕聲叫道:「隆科多。」
隆科多沒有應聲。
「隆科多!」守護太監大聲道,「你聾了麼?皇上來了!」
隆科多身上一顫,抖著手支撐著坐起身來。一眼便瞧見雍正和朱軾站在柵外樹影下,他一下子呆住了。瞪著呆滯的目光,亂蓬蓬的鬍鬚和頭髮都隨著頭搖動著,彷彿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盯了雍正,嘴唇翕動著,好像磨磨叨叨念誦著什麼。半晌,他突然清醒過來,大叫一聲「主子──」瘋子一樣赤腳片子下床,撲到柵欄邊爬跪在地,兩隻手緊緊握著鐵柵條,嚎聲叫道:「老奴才又見著您了!」他驚恐的目光一眨不眨,似乎只要一瞬目,這位能決定自己生死榮辱的至尊就會突然消失!」
「朕來看看你。」雍正看著這位曾經權傾朝野的「舅舅」,當初在府中跺一跺腳九城亂顫的宰相,恨、惜、憐、痛、悲一齊湧上心頭,倒了五味瓶子似的什麼滋味全有。他不敢正視隆科多的目光,也聞不得那屋裡的惡臭,舒了一口氣吩咐道:「給他打開這勞什子鐵門──馬廄外頭院裡那株檜樹下給朕和朱師傅設個座兒。」掌鑰匙的太監遲疑了一下,說道:「他有時候犯瘋病,怕發作起來傷了主子……」「你才是瘋子!」隆科多頭搖手顫,怒聲低吼:「我不裝瘋,早叫你們打死了!」雍正怔了一下,只微微顧盼了一下便疾步出了廄院,在老檜樹下的椅子上坐了。
隆科多已從極度的興奮中恢復了理智,他的這位外甥皇帝此番探望,雖然決無不利於自己的事,也不可指望有太大的恩典:因為無論賜死自己或者釋放自己,只消派一名小蘇拉太監傳旨就辦理了。他伸展了一下又髒又皺的青布袍子,把前額上亂蓬蓬的頭髮向後抿了抿,將木拖鞋子後跟提著穿上,盡量步履穩重地踱到雍正面前伏地跪倒,口稱:「罪臣隆科多叩見皇上,伏願皇上萬歲千秋聖躬安祥!」
「那邊有塊條石,你坐著吧。」離開那個臭烘烘熱烘烘的馬廄,雍正氣色好看了一點,一頷首對隆科多說道:「朕來看看你──索倫,叫所有這院裡人都退出去!──沒有想到你如今是這個情景兒,原該關照一下的……」「奴才是死有餘辜的人,吃這點苦已是皇上的恩典,豈敢更有奢望?」隆科多道,「只是奴才還有話,有機密要事奏陳皇上,皇上這一來,臣雖死九泉,也含笑瞑目了……」說著淚下如雨。
「你說這話奇。」雍正想起隆科多方才的「瘋話」,皺眉說道,「你是已經有旨永遠圈禁的人,聖祖和朕都給過你免死誓書,怎麼這麼怕死?你有什麼事要奏朕呢?」
「這裡的看守要加害奴才!」
「誰敢?──他們打你?」
「萬歲金尊玉貴之體,哪裡知道覆盆之下暗無天日!奴才……奴才已經連著背了兩晚的土布袋了。萬歲不來,早則明日,遲則後日奴才必死無疑!」
雍正看了朱軾一眼,他真的不知道什麼叫「背土布袋」。朱軾忙道:「臣讀方苞《獄中雜記》,背土布袋是私刑,將犯人夜裡縛起,背上壓上一隻裝滿土的布袋,身子稍弱一點,一夜就死了,而且無傷可驗。」雍正勃然大怒,問道:「誰?這些殺才真的無法無天了!」
「不知道……」隆科多悲慟得渾身顫抖,伸出兩隻帶著繩痕的手腕,「他們蒙了我的眼,縛在床腿上,又是夜裡……奴才晝寢,就為挺過這一夜之苦──那是不敢合眼的……」
「你有什麼事奏朕?」
「朝中還有奸臣!」
「誰?」
「廉親王!」
「阿其那?」雍正一笑,才想起逮捕允禩前隆科多已失去自由,因道:「你大約不知道,他現在和你一樣。」
「廉親王背後另有其人!」隆科多多少有點意外,看了雍正一眼說道,「他既然被逮,難道沒有供出來?」
雍正站起身來,扇著扇在樹下兜了一圈,細望著密不透光的大樹冠,冷笑一聲說道:「這株檜樹有八百年了吧,當時有個秦檜。你要作本朝的秦檜麼?你就因為心術不正身陷囹圄,身陷囹圄還要怙惡不悛,還要害人,你活夠了麼?」「罪臣焉敢?」隆科多面不改色,一揖說道:「先太后薨逝時,廉親王要臣陳兵造亂。因為張廷玉把住了軍機處調兵虎符沒有成功。當時罪臣說這事情是滅門之罪,萬萬不可。八爺──允禩說,『就是滅門也另有其人。你以為我想當皇帝?你錯了!』」他頓了一下,又道:「罪臣偷借玉牒,也是奉的允禩指令。當時他說『有人要用』。也說,『這種物事我不信它,也從不用這法子治人。』──還有,萬歲爺出巡河南未歸,允禩叫了罪臣去,說『機會千載難逢』。命罪臣利用職權帶兵進駐暢春園。罪臣當時說,『天下已定,我就佔了暢春園,你能坐穩這個江山?』他說:『只要不是雍正,誰坐也都一樣。』……皇上,奴才本該零刀碎割,萬死猶不足辜的人,已經到此絕境,還有人想加害滅口!若無奸臣,此時又豈能於高牆之內行權作惡?」雍正聽這幾件事自己竟一無所知,不禁駭然,看朱軾時也是驚得面如土色,因問道:「朱師傅,你看……?」
「萬歲,此事非同小可。容臣細思後再奏。」朱軾心中閃過一個人,竟無端地打了個寒顫,轉臉問隆科多,「你還是個人臣?你受了什麼人挾制甘心從惡?當初未逮時,皇上朝夕可見,你何以不自首認罪?」
隆科多看也不敢看這位雙眼噴著怒火的老師相。伏下身子,將頭埋在兩臂間稽首叩頭啜泣,斷斷續續說道:「罪臣喪心病狂……朱相這話真使臣九泉無顏!當初皇儲未定,群王爭嫡,萬歲勢力最孤。起初是允礽,後來是允禩聲勢最大。我們佟家一門都和八王交好,先帝重用罪臣之後,叔父佟國維和臣密商,由我來保今皇上。立定契約,無論誰勝都要維護族門……契約不知什麼緣故落到允禩手中。他們……他們就以此要挾,逼臣上了賊船,以至愈陷愈深不能自拔……臣自幼追隨聖祖,又受託重任保扶皇上,本應矢志不二為君上捐軀盡勞。誰知自甘墮落為匪人所用,永墜輪迴地獄,生難見天日,死難見聖祖地下之靈,千古罪人無過於臣……今天見了主子痛訴曲衷情由。求主子將奴才交付有司明正典刑,為後世奸臣禍國者立戒!」隆科多說完痛哭失聲,已是泥般癱倒在地。
隆科多畢竟是宦海沉浮閱世極深的人,他從看守自己監護太監的態度顏色陡變中意識到弘時要下毒手滅自己的口,因此乘機破釜沉舟地告這一刁狀,卻又隱去了弘時名諱,以防扳不倒這位炙手可熱的阿哥,反而身罹更大的不測,且這樣一來,也把自己擺在了「允禩黨」裡一個二等角色位置。雖然仍存機械詐心,但人處絕境悲淒不勝之情卻是真的,雍正見他這般,也不禁惻然涕下。良久,才徐徐說道:「論起你的過惡,朕將你付之凌遲頭懸國門猶有餘罪!念你還有一念之心在君父上頭,朕不追究了。回頭給你紙筆,把你知道的都寫出來。密封奏朕,你知道法度,這種事洩露到六部裡,朕雖有好生之德,也挽救不下,你要慎之又慎。安生守法遵命,不要再生妄念,朕可以給你個天年。」說完站起身來,看了看錶,叫過索倫吩咐道:「你留下善後。隆科多不要住馬廄,可以回他原來正院裡住,圈禁院內不限他行動。這裡守護的人全部換下來,發往──」他猶豫了一下,用徵詢的目光看著朱軾。
「皇上,」朱軾一邊聽,早已在心中反覆權衡了,因道:「隆科多今天說的不但事體極大,而且不是一時半刻料理得清的。這裡守護的人有兩種處置,一是直接看管的全部發往密雲,找一處皇莊關起來互相告舉,二不動聲色,各回原在衙門照常奉差。只守管太監要由內務府看管起來,嚴鞫謀害隆某的兇手和謀主,密奏皇上然後再議處分。」
「好。」雍止滿意地翕了翕嘴唇,「給隆科多換一身行頭,看成了什麼樣子了!──朱師傅,咱們走!」
於是二人出門上馬,雍正攬著轡繩沉吟道:「朱師傅,你好好替朕想想,『有人』是誰,回頭我們二人再談。」
「是!」
※※※
雍正君臣二人返回大內正好巳末午初時分,誠親王允祉為首,以下允祺、允祚、允禌、允祹、允禑、允祿、允禮等皇兄皇弟,以下弘時弘曆弘晝弘曕弘晥七十多個子侄,還有三四個與康熙同輩的老親王都已齊聚在暢音閣水榭子對面的月台上,月台旁邊則是一大群額駙,老的六十多歲躬背哈腰,少的正當及冠器宇軒昂,也有七八十人。這些兄弟們,女婿們難得聚到一處,都各自尋自己投緣的請安問好。大說大笑的、竊竊私語的、指手劃腳說事情的,亂嘈嘈一片人聲。圍幕後卻是皇后、嬪御和幾個老太妃,還有幾十個和碩、固倫公主,卻甚是安生,只聽佩環叮噹、微嗽聲,間或有幾句說笑。聽高無庸扯著嗓子叫一聲「皇上駕到」!眾人立時悚然屏息,黑鴉鴉跪了一片。台上戲子們已經上妝,連鼓板樂隊,暢音閣供奉太監也都齊齊跪下叩頭,齊呼萬歲。
「今兒只朱師傅是客人,大家隨意兒一點。」雍正見朱軾似乎有點不知所措,笑著扯起他的手,說道:「其實朱師傅當年已常陪聖祖爺看戲,下頭這些王爺多是你的學生,也不犯著不安──都起來吧──三哥,來,朕和你、老十六、老十七,還有老二十四、朱師傅我們坐頭桌。其餘他們早安排好──叫他們傳膳!」
「老二十四」叫允祕,是康熙最小的兒子,今年才十一歲。雍正登極不到六天,就封了貝勒,今天本來坐在第五席。雍止越過十幾個哥哥點他坐了首席,頓時招來無數雙眼睛。眾目睽睽下,只見他端凝起身肅冠整衣越席而來,至雍正面前跪下說道:「皇上,臣弟不敢──這裡這麼多的叔叔伯伯,還有幾位老親王爺。皇上抬愛之情我也不敢辭,可否就叫臣弟沿席執壺勸酒?」
「好弟弟,懂事!」雍正眼中滿是慈愛的目光,「聖祖爺在時,你就坐過首席的,你比弘晝還小著幾歲呢。朕政務匆忙,向來卻一直惦著你。寫的功課朕都看了,很有進步兒。既這麼說,就依你。輪桌兒勸酒,完了還到朕身邊來坐。」此時滿座人眾看著允祕人物俊秀端莊,言語恂恂有禮,都不禁嘖嘖稱羨。唯獨允祉心裡明白,當初康熙在暢春園臨終傳位,千鈞一髮之際,為口諭不清晰兄弟勃谿,就是這位六歲的「好弟弟」口無禁忌,頭一個叫出來「皇上說叫傳四哥」,咬得死死的說「我聽得清爽」──如今雍正要報這份情義了。允祉正胡思亂想間,筵桌上水陸果珍已經遞次布上來。四十張桌子間,太監們來來往往穿梭般按序擺上葡萄、荔枝、西瓜、蘋果……主菜只有八個:一大盤全豬肉絲,一盤羊烏叉,豬肉茄子餡提折包子一盤,攢絲肥雞一盤,醋溜白菜一盤,糟雞糟肘子一盤,酸辣羊肚一盤,熏鹿肘一盤,加上四個銀碟小菜,二個銀螺獅盒小菜,每人一碗稗子米乾膳一盤象眼小饅頭……倒也把桌子擺得五光十色琳琅滿目。首席後正中供台上奉獻太后冥靈的另加一桌,卻是一千枚拳頭大的六月白壽桃,白生生鮮亮亮的十分惹眼。雍正見菜品上齊,徐徐站起身來,向供在身後的「仁皇后」靈位躬身三鞠,拈香默禱了一會兒,回身到座上,向高無庸一點頭,高無庸立刻高聲道:「開筵──開戲了!」
在鑼鼓聲中帽兒戲開場。扮了麻姑的葛世昌雙手捧著個碩大無朋的桃子向王母獻壽。戲班子班頭掌櫃飛也似跪下來,雙手將戲單子捧上。高無庸忙接過來轉呈雍正。
「唔,很好。」雍正漫不經意地瀏覽著,隨手點了《天妃濟世》和《咒棗記》兩齣,笑著對允祉道:「母后生時就愛看這些神魔戲,其實朕無所謂的。三哥,你也點一齣。」允祉接過戲單看了看,卻點了《木蓮救母》,還有一齣《金丹大道》。《金丹大道》也還罷了,木蓮一戲卻是寫其母生前吃人喝血惡業滿盈,死後墜入輪迴地獄不得超生,木蓮身入九幽十八獄營救母親的故事。雖說結煞極好,但這「惡業」二字,放在烏雅氏的身上,也真是有點不倫不類。雍正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又道:「朱師傅,你點,不必拘神魔戲了。」朱軾也是不愛看戲的,隨意點了一齣《寶刀記》笑道:「臣從不看戲,也不知這『寶刀記』演的什麼,應景兒承奉太后就是了。」接著允祿等人也都點了。
正戲開場,雍正便顯得有點心不在焉。他瞥了一眼兒子們那一桌筵席,陡地一個念頭升起來:莫非這三個孽種如今為鬼為蜮,在下頭演奪嫡醜劇了?隆科多已是身居極品的人,八阿哥還敢要挾他上船,這艘「賊船」要駛往哪裡?「有人」又是誰呢?又想到外省民間紛傳宮闈謠言,把自己說得隋煬帝一樣不堪,捏造得有鼻子有眼的,頓時心亂如麻。看看下面吃酒說笑興興頭頭看戲的勳戚,再看看高無庸身後那群直著脖子看戲的太監,雍正油然生出一股厭憎之情,只按捺著性子吃菜飲酒,搭訕著允祉允祿的話。台上只恍惚見花花綠綠的人影晃來晃去,台詞竟充耳不聞。允祉和允祿他們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時而穿插說幾句京裡這個班子好,那個班子敗了,哪個班主使壞,用耳屎壞了慶佑堂的羅四方的嗓子……時而給朱軾解說折子戲前面的來由戲文,連朱軾都漸漸看入了戲。
「你們坐著,只管說笑看戲。」雍正心裡煩躁得坐不住,一邊思量著起身離席,說道:「幾個老叔王、老皇姑那裡,朕要去勸一杯酒。」說著便向左首兩席走去。鄭親王、簡親王、老果親王他們忙都起身相迎。
此時台上正演《混元盒》,正是《封神》故事,倏而鬼神亂竄,倏而煙霧迷漫,越發的熱。那葛世昌扮的趙公元帥,直從兩丈高的梯頂,一個大轉迴旋連翻三四個觔斗從空而降,落在檯子中央,穩穩一個亮相,扯著嗓子叫道:「我好──惱啊!」
「好!」二百多人轟然大叫一個堂彩,驚得敬酒剛回席的雍正身上一顫。此時恰過弘時弘曆一桌,兄弟三人早已站起身來鞠躬行禮。弘曆笑道:「這個姓葛的戲子今兒真賣命,年紀看去也不大呀?──沒有三十年工夫不敢玩這一招的!」弘晝笑嘻嘻的,說道:「我枉看了半輩子戲,叫了多少堂會,總沒有見葛世昌這樣兒的好角兒,生旦淨丑樣樣出色──」還要往下說,見雍正瞪自己,才想起雍正多次申斥自己「叫堂會玩戲子,不務正業」!舌頭一伸,後頭的話嚥了回去。
弘時微笑著道:「弘晝最會看戲的。今兒太后六十冥壽,姓葛的當得效力賣命!」
父子正說話,台下忽然一陣哄笑。雍正回頭看時,台上已換了《鄭儋打子》。扮了丑兒的葛世昌在雨點一樣的板子下疾步躲閃,卻又裝出死命掙扎的模樣。老生板子一停,便揉屁股抹嘴兒地扮鬼臉兒,逗得台下前仰後合。那老生累得氣吁吁,吹鬍子瞪眼道:「你這忤逆不孝的東西,一板也打你不著,真氣煞老爹!只索尋根繩兒自盡了吧!」
「別別別──您老爺子可別這麼著!」葛世昌抱著板子,就勢兒發科道:「雍正爺刷新吏治,這麼好的太平日子,咱們爺們得好好過呢!再說了,萬歲爺將來還要辦千叟筵,您不去討盅福酒吃吃?您打不著我,那是因您在常州府,葛世昌在北京,那板子太短了。打死了我,誰還看咱爺們的玩藝兒呢?」
饒是雍正秉性嚴謹且心緒不暢,也被葛世昌逗得一笑,說道:「這個狗崽子的玩意兒不錯,賞他二百兩銀子!」又道:「這會子先不用謝恩,待會兒散席了再過來。」高無庸忙躬身,趨到台上傳了旨,那班戲子越發打疊精神,連鼓板也打得格外起勁了。
一到未末申初時牌,雍正便叫散場。他一邊起身,笑道對朱軾道:「朱老師有歲數了,不用再回軍機處,回家裡歇一晌,明兒送牌子進暢春園。由弘時兄弟陪朕到觀音堂禮佛就是了。」弘時三兄弟正接見葛世昌發放賞銀,幾個門客忙著幫他們散福桃,接謝恩折子,聽見叫陪駕,忙撂下眾人趕了過來,隨雍正到暢音閣後禮拜觀音。
他們這一去,這邊一群人立時如釋重負,王爺、太監、戲子混到一處,也不忙收拾殘席,只是說笑逗趣兒,議論今日戲文。允祉招手叫過葛世昌道:「喂,葛家的!你那個親戚常州府的票擬已經批出去了,不該謝謝爺們?」「是了是了!」葛世昌一溜小跑過來,打千兒笑道:「這都是王爺和十六王爺的成全,方才三王也給小的透了風兒,不的這出《鄭儋打子》活兒就做得那麼清爽?」允祿一眼瞧見李漢三也在那邊桌上,噗哧一笑,說道:「今兒李漢三也來了?」
「是,」李漢三也忙過來,躬身一禮,又笑著對葛世昌道:「後庭花今兒出風頭見彩!我們萬歲爺難得這一笑呢!」允祿手上戴著個玉石大板指,順手丟給李漢三,道:「這個賞你!」李漢三故作驚詫地後退一步,說道:「這是忌諱物件,王爺怎麼賞我這個?」
幾個人都不禁詫異,允祿說道:「這是常戴的,我從小戴到如今,沒聽說有什麼忌諱。」
「我從打入京就聽人說,北京人如今和福建人一模似樣──愛男寵。」李漢三一本正經說道:「女的月癸忌房──房事,男的卻有痔瘡,那些犯了痔的就戴個大板指,也是迴避相好兒的意思。我沒這個癖好戴上這物事,不知道的還道是我也有了龍陽之好……」他沒說完,眾人已是大噱。允祉笑得捧著肚子道:「弘曆養這麼個撒野的殺才,連我們王爺都開起玩笑了……」李漢三指著葛世昌手上的嵌寶石大板指,笑得彎著腰道:「王爺留心,葛家的犯了痔瘡呢!」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見雍正帶著弘時等人過來,才忙止住,起身肅立恭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