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殺名優皇帝嚴宮禁 誅妖僧士芳邀恩寵

  大約在觀音堂裡靜了一下,雍正心緒看去很安適,一邊坐了,見小太監端上冰塊,自拈一塊噙了口裡,又命分賜眾人。這才對葛世昌道:「你的戲演得好,念打做唱都有根底,角色行當扮得也都夠分寸。太后老佛爺在世別無嗜好,朕隨著行孝承奉而已,今兒幾齣戲逗得朕也笑了,你不容易!」

  「萬歲爺!」葛世昌沒有想到雍正這麼隨和,原來繃得緊緊的心弦鬆弛下來,連連叩頭道:「小的們這些玩意兒能入您老法眼,就是小的們如天的福份!老佛爺見萬歲爺勤政愛民,有一點空時辰還紀念著她老人家,就為九天聖母心裡也欣慰允喜!就小的們這些下九流,如今串鄉走戶,鄉里的百姓們都富了,都說是堯天舜地,從來沒有過的太平飽暖日子,再加上風調雨順,都盼著雍正爺萬歲長生不老!這都是萬歲爺一片誠孝感恪了天地──連我們都跟著沾光兒。」

  雍正不禁大笑,頓時顯得容光煥發。他一生最得意的就是康熙曾誇他是「誠孝」之人,葛世昌戲台上讚頌雍正刷新吏治,這裡又說鄉戶間家給人足天下飽暖太平,雖然說得秩序不清,但句句都撓到了癢處,不由大喜,叫道:「高無庸,把這碟子點心賞他──可憐見的,吃這碗戲子飯不容易!」

  「萬歲!」葛世昌頓時渾身發熱,有點飄然欲醉,連連磕頭謝賞,「小的不知哪輩子修來這大福份!這碟子點心比金子貴,小的要分給班裡的徒弟們,叫他們都分潤皇上這份恩寵!」他頓了一下,又道:「小人們雖在下流,天下人都傳言萬歲爺的字賽過王羲之。今兒趁主子高興,要能賞小的個『福』字兒,小的一門九族都生生世世感恩無地了……」

  像所有貪得無厭的人一樣,葛世昌缺乏那種恰到好處的境界,不知道該什麼時候停止最好。賞賜「福」字,是康熙晚年逢年過節時眷顧老臣宰輔和退休養居的元勳大臣時的特殊恩典。別說是戲子,一般台閣卿二大臣也不敢輕易開口求賜。他這一開口,連弘晝也不禁心裡咯噔一聲,弘曆弘時也都把目光射向雍正。雍正彷彿手略微顫了一下,旋即笑道:「好,聖母冥壽,朕就給你個特典!」說著要過紙筆,就著膳桌大大寫了個「福」字。笑道:「拿回去掛起來能辟邪。省得常州府沒人看戲。」本來事情到此,敬退謝恩,久了也就忘了。偏是葛世昌今天歡喜得五神皆迷,竟隨口問道:「萬歲爺,您曉得常州知府是哪個?他是我的表台!」

  「嗯。」雍正的臉色已是陰了天,嘴角掛著一絲獰笑,問道:「是麼?」葛世昌笑道:「這還不是皇上的恩典,您大筆一揮,他就是了。」雍正還要問詳細,弘曆身後的李漢三突兀一句說道:「萬歲!孝廉李漢三要諫主子一句:葛某只是個優伶,他可以詢問國家職官調配麼?」

  允祉一直都在胡思亂想,一時想著要回去看三希堂法帖,一時又想著方才的戲文,見弘晝手指上戴著個亮晃晃的嵌寶石大板指,又忍不住偷笑。猛聽李漢三這一嗓子,才嚇得過神來,已見氣氛不對,因大聲道:「李漢三,這裡有你插的口?仔細失儀!」李漢三擠出身來俯伏在地,頓首正容說道:「誠親王爺,要是戲子都可以干政,太監即可以欺君。我是堂堂正正的貢生,諫君以正理,有什麼錯兒呢?」

  「你諫得好。」雍正盯著李漢三,語氣淡淡的,又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葛世昌,說道:「是朕疏於監戒了。確如你所言,戲子可以干政,太監即可以欺君。昔日開元之治,李隆基何其英明,耽於聲色即肇天寶之亂。梨園三千弟子禍國之罪難恕──你是哪府的幕賓?」

  「回萬歲,我是寶親王的執硯清客。」

  「好,有其主必有其僕。」雍正格格一笑,轉臉面向慌亂得不知所措的葛世昌,用冷如寒冰的目光凝視良久,問道:「你知罪麼?」

  葛世昌此時已面如土色,搗蒜價叩頭道:「小人實在不懂事,誤犯了天顏,只戲文裡鄭儋是常州人,萬歲爺提起來,小人不過巴結個高興兒……」允祉眼見雍正的目光愈來愈陰寒,葛世昌嘵嘵折辯又很不得體,忙躬身賠笑道:「這種戲子,除了眉高眼低巴結,什麼也不懂。小人心性近之不遜遠之則怨。主子何必生他的氣,您的身骨兒金貴!」

  「朕生他的氣,他配?」雍正方才說話,早已瞧見允祉心不在焉,又偷偷發笑,心裡已是大不歡喜,見他又出來替葛世昌說情,更不啻火上澆油,冷笑一聲揚著臉說道:「孟子云社稷為重君為輕,朕身子骨兒金貴,這大好江山更金貴!這戲子擅索『福』字,又擅問官守。如不重處,後宮都太監有一日就要問朕的子孫『誰是軍機大臣』,此禍曷可勝言──來,拖他去用大棍打!」幾個太監一擁而上,老鷹撮雞般提起葛世昌便往下疾走。那葛世昌不敢呼救,掙扎著,一臉乞容楚楚可憐,懷裡的點心散落了一地。允祿弘晝滿心想救,見允祉都碰了沒趣,自是不敢言聲,心裡暗暗著急。弘時則生恐他喊出「三爺救命」,把自己也扯連進去,臉色焦黃地站著心裡撲撲直跳。只弘曆含笑而立,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那班戲子早已嚇得軟癱了,伏在地下只是瑟縮。允祉卻仍不甘心,老著臉又賠笑道:「萬歲,今兒是老佛爺的冥壽,大家歡喜──」

  他話沒說完,東北角已傳來板子敲肉的聲音,那葛世昌殺豬般大聲嚎叫求饒,口中卻含糊其辭,聽著倒像一串慘厲的怪唱,夾著一聲接一聲的板子,聽得人人毛骨悚然。允祉還要再說,高無庸小跑過來,說道:「請旨,打多少?」

  「這殺才嗓門兒倒真不壞。」雍正被怪喝聲逗得一樂,倏地又收了笑容,對高無庸道:「打不死他,你就替他死!」高無庸被他嚇得身子頓時矮了一截,再也不敢說話,腳不沾地走了,不知向行刑的嘀咕了幾句什麼話,只聽「撲」的一聲悶響,葛世昌呻吟一聲「我的爺啊……」便不再言聲。暢音閣這邊眾人立時死一般寂靜。

  弘曆原本見葛世昌無禮,倒也贊同刑處他,但沒想到雍正竟爾下此辣手,聽那人的一聲絕氣呻吟,心裡也是一寒,暗自嘆道:「一代名優,可憐如此下場。」

  「這班做戲的無罪,戲唱得好且應該賞。」雍正笑道,「葛世昌有罪,不株連到他們。加賞他們一千兩銀子,外加給葛世昌五十兩發送銀,叫他們趕緊抬回去安葬,天熱,放不得的──阿彌陀佛!」戲子們忙都胡亂叩頭謝恩,一哄過去收拾屍體。雍正命高無庸傳各宮總管太監來聽訓,見李漢三還在跪著,因笑道:「莽書生,你也起來吧。你越次奏事,也有個『不應』之罪,但你的話說得好,提醒得及時,這又有功──」他橫了一眼弘時兄弟,「這個諫奏,如果是朕的兒子出來說的,那該多好!──所以朕不罪你,但也不能給你官。一言之幸加官封職也是人主之誤。既是貢生,可以憑本事殿試,有這份資質膽氣,誰也限量不了。」

  李漢三原是瞧不慣葛世昌的賣弄男色相,又見他在皇帝跟前放肆妄為,一股氣頂著貿然挺身說話的。他本來有點怕觸批龍鱗,給弘曆帶來不利,見雍正這樣從諫如流矯枉過正,心中早是一塊石頭落地,忙躬身道:「貢生只是出於義憤,不計後果貿然行事,不敢稍有悻進之心。此戴罪之身唯有感佩皇恩,努力讀書養氣收斂而已。萬歲爺一個『莽』字,貢生即終生受用不盡!」

  「唔!」雍正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他也覺得李漢三鋒芒畢露,要訓戒他「讀書養氣」,不料李漢三卻自省出來,這份靈氣人所難能。雍正還想考較他學問,見太監們排著隊一個個控背射腰垂手趨步過來,便命秦狗兒將御座向中央移了移,吩咐:「太監無論大小,都跪下,其餘不論高低,都站著。」

  雍正手搖折扇,輕鬆地蹺足而坐,輕咳一聲說道:「朕今兒開了殺戒,殺的是個戲子。你們大約都認的,叫葛世昌。」

  他頓了一下,太監們本來伏著的身子又向下伏了一下。

  「自從藩邸裡朕處死叛奴高福兒,朕登極以來殺人都要叫六部議罪。朕是有這個『好生之德』的。」雍正臉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葛某的戲是好的,為甚的要誅他?因為他只是個戲子,演好玩藝給人瞧熱鬧兒是他的本分。就如你們,是太監,安生侍奉主子衣食起居,主子悶時說笑取樂兒,這是你們的本分。但葛某他不安這個本分。居然乘著主子高興,不防頭的時候干問外官職守,妄求非分之福。所以,朕就治他的死罪。」

  雍正還想再說幾句道理,忽然覺得有點目眩,定了定神說道:「人生天地之間都有個『分』,朕這麼坐著,幾位王爺他們都站著,你們就得跪著。這就是孔聖人定下來的制度,叫『禮』。越禮就是非聖無法,就要懲治。嗯……這一段朕忙於整頓吏治籌謀國策,宮裡很有些頑鈍狡奸之徒,到處嚼老婆子舌頭,無中生有地散佈宮闈謠傳。朕本心實是想捉一個太監打殺了為妄言者戒,這個葛世昌卻撞到了刀口上。殺他,明明白白說就是給你們看,給你們立個榜樣。要存了『宰雞給猴看』的心思,料著朕未必殺猴,你就只管試著來!保定府淨了身子等著入宮侍候的有的是!──再敢妄言生事,朕連知情不舉的也一併誅之,決無寬貸!」

  弘時見雍正臉色愈來愈蒼白,聲音也變得嘶嘎,心知他要犯病,因見是話縫兒,忙道:「老爺子,這些個奴才不給他們見個真章不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您今個兒著實累了。且別為他們傷著自己身子。依兒臣說,先回去歇歇。他們這頭兒子從今多留心些,逮著一個犯賤的拾掇了油鍋炸,準成!」雍正這會兒越發目眩,心頭通通像小鹿在撞,天地宮闕人物都在不停地旋轉,聽了弘時的話勉強咬牙笑道:「好,今兒就且說到這裡,言出法隨,朕說一句──是一句!」弘曆此時也慌了,打著手勢請允祉允祿等人跪安。弘曆弘晝兄弟們扶掖著他到永巷,一邊悄悄叫傳御醫,一邊上乘輿抬了雍正,暫時回了養心殿。

  換了個地方,雍正覺得略好了點,胸口不是那樣堵著爛絮樣的又慌又悶。由著弘時兄弟七手八腳將他安置在東暖閣,喝了兩口涼茶,雍正便覺得心裡清涼了許多,臉色也回轉上來紅潤,只是自覺身上熱又出不來汗,命人擰了熱毛巾搭在額上,輕聲吩咐道:「朕想安靜一會兒。你們不要都圍在這裡,弘時可以回園裡,韻松軒不知有多少人等著見,不去,又要傳謠了……弘晝去清梵寺看看你十三爺。順便問問那個賈士芳,我兄弟二人同日犯病,是不是……剋沖了什麼。弘曆你就留這兒侍候,給朕讀……誦點詩詞什麼的……」他無力地擺擺手,眾人便都肅然退下。弘曆親手點了息香,定了神坐在一旁,一首一首舒緩而悠遠地背誦:

  一夜東風,枕邊吹散愁多少!數聲啼鳥,夢轉紗窗曉。來是春初,去是春將老。長亭道,一般芳草,只有歸時好。

「回阿瑪,是曾舜卿的……」

  秋寂寞,秋風夜雨傷離索。傷離索,老懷無奈,殊淚零落。故人一去無期約,尺書忽寄西飛鶴。西飛鶴,故人何在?水村山郭!

雍正矇矓中眼飭口澀,兀自道:「這是孫道絢的《秦樓月》。朕還記得……太……太淒涼了,背首《詩經》吧……」弘曆見他眼旁掛淚珠,輕輕用手絹揩了揩,輕聲誦道: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左手執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雍正說聲「甚好」。還要命他再誦,忽然見允祉進來一躬,說道:「老四,母后在慈寧宮那邊,咱們一道兒過去請安吧。」

  「好,我這就去。」雍正迷迷糊糊下床趿鞋,剛剛出門,卻不見了允祉,身邊卻跟的是李衛,恍惚間已忘了是在夢境中,因問李衛:「你怎麼來京了,看見你三爺過去麼?」

  李衛笑道:「我想主子了唄。翠兒還給主子新作了兩雙鞋,還有給太后帶了十二罎糟鵝掌,給老主子祝壽來了。」雍正笑道:「如今有了養廉銀子,你還窮麼?」一邊說便向慈寧宮方向走去,卻見馬齊、方苞、張廷玉都在。年羹堯卻躲在宮門口的石獅子後頭,似乎不敢出來。恍惚間雍正已忘了他死,冷笑一聲說道:「你居然有臉見朕!」「主子,」年羹堯蹭出來說道,「我敢指天為誓,造反的事我沒有──隆科多他是見證!」雍正不理會他,心裡急著去見母親,似乎怕十四弟允禵搶先到母親那兒去討好兒似的,頭也不回說道:「不造反該死也得殺!造反的該不殺朕也不殺!」忽然見太后烏雅氏老態龍鍾拄著枴杖出來,卻是李德全和允禵一邊一個攙著,顫巍巍站在階前盯著自己不言語。

  雍正見太后神色不喜,料是允禵先行一步進了讒言,深悔自己沒有和允祉一同趕來。趨蹌一步跪下請安,說道:「母親安心頤和鳳體,兒子不肖,但沒有對母后不敬之心。您不要聽謠言。」

  「誰說你不敬不孝來著?」太后眼望著遠處似笑不笑地說道,「那是隆科多的壞水,他把『傳位十四子』改成了『傳位于四子』,不干你的事!」

  眾人「噢」齊聲歡叫,所有的人一齊變成了牛鬼蛇神狂呼亂舞,叫道:「傳位十四子──位十四子──傳位十四子噢囉!」雍正驚恐間,見年羹堯舌頭伸得老長,滴著血撲身上來,口中道:「篡位就篡位!你篡位我為什麼不能?!」驚回頭卻是葛世昌,一腦袋白灰又跳又叫張牙舞爪:「你冤殺我──你冤殺我──你還我命──」

  「張五哥!」雍正嘶聲大叫,「德楞泰!你們這干侍衛都哪去了?快護駕──打出去,打,打──呸!」……忽然聽見弘曆的聲音道:「皇上!您不要慌,兒臣在此保駕──您醒一醒兒……」

  雍正驀然間睜開眼,但見窗外日影西下,宮闕明亮,丹墀下張五哥德楞泰挺胸仗劍而立,外間幾個小太監垂手侍立,高無庸拿著一大錠墨在硯中磨得橐橐微響,只有弘曆在自己身邊,父子兩個緊緊握著手。至此雍正方明白剛才是南柯一夢。

  「阿瑪……您魘著了。」弘曆拭淚道,「方才您難受,真嚇了兒臣一跳。御醫們來把過脈了,只左尺略有點浮滑,萬不相干的。您不要胡思亂想,只靜攝就好了。」「朕恐怕今天是殺錯了人了。葛世昌其實不是死罪……」雍正喟然一嘆,「朕這些日子精神繃得太緊了。殺錯了人,人家自然要作祟。可為警戒太監,除了叫他們見血,別的也是沒法……」

  弘曆給雍正去掉了額上的毛巾,摸了摸覺得並不熱,問道:「還要毛巾麼?」見雍正搖頭,弘曆輕聲安慰道:「父皇殺他千當萬該!這事放到聖祖爺手裡,他的罪不止杖殺,是要顯戮的……別說沒殺錯,就是真的有點上下參差,自古忠臣冤殺不知凡幾,都來找主子討命,那還成什麼世界?您是累的了,兒臣憋了許久,一直想說,好阿瑪您求治太切,咱們雍正朝日子長著呢,緩著點您也不至於整日倦得煩躁不安。有道是『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父皇……你可千萬要自己保重啊……」說道便低頭垂淚。

  「你不要自疑。」雍正幾乎就要說出來「你是皇儲」的話,苦笑了一下又嚥了回去,「……三兄弟裡人品學問你都是最好的。孝父敬友愛人有度量,朕就挑剔,除了你這『從緩』一條朕不取之外,別的也說不上。聖祖爺已經『弛』過了,朕的事業只能在『張』上作文章。遲早有一天你明白,叫你管兵是向著你──政務,你已經熟了嘛……朕若沒有兵,早就翻了座兒了……」他用溫熱的手撫著弘曆的手心手背,神情憂傷,悠著氣說道:「朕……恍惚迷離……閉目就見鬼神……這是不祥之兆,你要心裡有個數……」弘曆心中又悲酸又喜悅,見小蘇拉太監捧上藥碗,忙接過喝了一口,品著味兒道:「朱砂重了一點,下一劑減二分朱砂,添二分天麻。甘草也要再加少許──請皇上用藥!」見雍正閉目點頭,弘曆輕輕托起他身子靠在大迎枕上,一匙一匙餵藥。沉靜中只聽一陣衣裳窸窣,引娣已經進來,還有彩雲、霞姑幾個宮女依次跟著,見有寶親王親自餵藥,眾人默默一蹲身退立一旁。雍正卻睜開了眼,問引娣:「三阿哥呢?」

  引娣見雍正容顏憔悴,幾個時辰裡彷彿老了十年,眼一紅已墜下淚來,忙拭淚說道:「三爺去了韻松軒,他說奉旨照常辦差……萬歲爺,您這是咋的了?……」

  「朕沒什麼……」雍正的眼睛竟被她哭得一亮,吁氣垂臉又道:「朕還要回暢春園,這裡住還是太熱──你們何必來回奔呢……」引娣見他如此溫情,更覺傷感,因道:「園子裡宮裡都不淨,許是什麼剋撞了。那個賈士芳什麼的已經在垂花門外候著,他是有道法師,主子召他進來行行法,恐怕就好了。」弘曆見雍正點頭,他卻素來不喜與黃冠緇流廝混,因賠笑道:「兒子今晚還要見幾個人,戶部幾個司官也要接見。萬歲這裡現下有人,兒子回去,就便傳賈某進來。宮門下鑰前兒子再進來給阿瑪請安。」雍正擺手道:「去辦你的正經事……今兒不要再進來了……」

  弘曆出去一時,便見弘晝帶著賈士芳進來,賈士芳依舊那套黑衣,頭髮頂心挽了個髻兒,活似女人粗心梳攏錯了頭,幾個宮女瞧著要笑又不敢。弘晝引著賈士芳在雍正榻前行了禮,笑道:「萬歲,我十三叔已經恢復如初,賈某是有點真實手段的。」

  「賈道長,」雍正閃眼看了賈士芳一眼,「朕若見鬼神……你瞧瞧這宮……有什麼毛病……」

  賈士芳漫撒一眼,笑道:「建這座宮不知請了多少喇嘛高僧星術羽士來看,至不濟的也和貧道本領相埒,不會有什麼『毛病』。方才五爺說了葛世昌的事,入宮時我就留心,果然有他的魂,卻沒有為崇,是給宮門門神擋了出不去,所以或有妖夢入懷的事。」雍正「嗯」了一聲,他想起了方才的夢,喃喃合十說道:「就請士芳在御花園辦個道場,清淨一下這宮裡吧……」

  「道長,」雍正見賈士芳沉吟不語,頓了一下,「朕的大限是不是……」賈士芳噗哧一笑,說道:「皇上,《燒餅歌》裡有幾句,『螺角倒吹也無聲,點畫佳人絲自分。泥雞啼叫空無口,一上當年心在真。』說的就是皇上這一朝。天定的數雖不可褻,但我觀皇上紫氣蒸蔚,日未中天,壽祚正長呢,您只管放心!」雍正自他進殿精神便陡地好轉,聽他這樣講,已是一抖擻身子坐了起來,問道:「那朕的病怎麼說也祛不退?」

  賈士芳相著窗外,又看看殿門口,一邊回答雍正道:「凡食五穀者孰人無病苦之厄?皇上日理萬機勞心最重,二豎自然為害。但今日皇上這病絕非尋常災厄,乃是有大神通人作法危害!」

  「什麼!」

  「有人暗算您。」

  「誰?」

  「不知道。」賈士芳含笑搖頭,「我見有怪氣貫空而入,所以這麼斷言。萬歲想驗證,貧道的真氣現在護著你,貧道出殿門,您就會覺得了。」雍正點了點頭,賈士芳腳步橐橐退了出去。

  雍正起先還笑,賈士芳一轉身他便覺得心頭猛地一沉,每一步踏向金磚地的響聲,都似空谷傳音一樣,攪得他一陣心慘頭眩,賈士芳轉出殿門,雍正已是臉色蠟黃,目光凝滯。喬引娣高無庸幾個宮女太監眼見不對,一擁而上到榻前,遞水墊腰服侍個不停。只皇帝不發話,他們也不敢叫賈士芳進來。遲滯片刻,雍正覺得眩暈得眼前發黑,這才吃力地說道:「叫士芳先生進來……」那賈士芳進門向雍正一揖,頃刻之間雍正便爽然若常。因漲紅了臉,咬著牙惡狠狠說道:「這是哪個賊子,與朕有這麼大仇恨,無君蔑上至於此極!這……這怎麼辦呢?」

  「是個番僧!」賈士芳目不轉睛地凝望著窗外天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天,濃重的雲中黑霧翻攪,如煙如霾,壓在死氣沉沉的紫禁城上。雍正見賈士芳從懷中取出裱紙,問道:「你要行法?不要在這殿裡,傳出去不好。你就守在朕跟前,叫他們在御苑裡給你搭法台。」「皇上,我從不上法台行法。我以濟世救人為本,不弄那個玄虛。」賈士芳臉上毫無表情,「焚一道裱問一問──我還要到民間,總留在皇上跟前怎麼成?」說道一晃火折子燃著了那道裱。

  可煞作怪的那道裱火苗兒大異尋常,本來轟然一燃就盡的東西,火苗兒一會兒紫紅,一會兒幽藍,飄飄悠悠似明似滅,撲地一聲像被誰吹了一口,燃了一半就熄了。

  「孽僧,密宗就那麼了不起麼?」賈士芳騰地紅了臉,已是勃然大怒,轉臉對雍正一躬,說道:「您是真命天子,法大不制道,無論如何他傷不了您。貧道也有好生之德,輕易妖孽也只驅逐而已,但這個密宗喇嘛太過不自量力。貧道要除掉他以正天規──除了這個女人──」他指定了引娣,「其餘陰人一概退出殿外。皇上,我借您正氣,要興法除害!」

  雍正不知哪來氣力,矍然一躍而起,摘下牆上寶劍,問道:「朕怎麼助你?」

  「您是萬乘至尊。皇上,您想偏了。這些方外之術究竟是彫蟲小技,哪能勞駕呢?」賈士芳話雖說得輕鬆,但他的臉色白得可怕,心裡也是極度緊張,笑容也顯得慘怛:「您安坐龍床,守意定神,衝虛無怖看我作法,全當是看玩藝觀劇就是,雷再響,它也是衝我來的,您不要怕。」

  雍正本來憑一股罡氣才顯得「無畏」,被他這一說倒有點心裡發毛,但此時無論如何也要硬挺,因抽身取一部《易經》對引娣道:「你坐對面,朕給你講《易》。」

  「這最好!」賈士芳一把打散了頭上髻兒,把挽髻的木劍拿在手中,咬牙笑著又焚了一道符。火光一閃,那符已經倏地燃盡。賈士芳戟指向天,左手持劍斷喝一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疾!」

  「卡咯咯……」

  上天好像爆裂了似的一聲雷震應聲而響,紫禁城都被撼得一顫。哨風狂飆穿殿而過,豆大的雨點頃刻之間便砸落下來,所有殿宇上的琉璃瓦一片山呼海嘯價響,天色黯黑得鍋底也似。雍正哪裡還顧得「講經」,雙手合十只是喃喃誦佛,引娣已被嚇得呆若木雞。

  頃刻雨聲稍減,外頭永巷裡似乎有躲雨太監大呼小叫著跑,一個淋得水雞兒似的小蘇拉太監嘩嘩蹚著水,邊跑邊叫「太極殿著雷起火,又叫雨澆滅了──」雍正張眼望時索倫已經迎上去「啪」地打了他個滿臉花:「滾西廂裡去!這會子就是太和殿著火也不能報!」雍正剛鬆弛了一點,接著又是一個炸雷,就像在養心殿頂炸開一樣,震得殿頂藻井簌簌發抖。引娣驚得「媽呀」叫了一聲便鑽進雍正懷裡。雍正一驚之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瞠目望賈士芳時不知他什麼時候竟被什麼劃破了脖子,殷紅的血珠子已滲了出來。

  「好孽僧!」賈士芳牙關緊咬,死盯著怒雲翻滾的雲層,「噌」地從懷中又抽出一道符裱,手指蘸血在上邊疾書了「太上老君」四個字。此時雷聲又緊又密雨又大又急,兩個紅炭球似的東西一跳一躍在雲中時隱時現漸漸近來,賈士芳情急之間,燃火焚符大叫「敕──疾!」順手將木劍竟隔牆拋了出去,那木劍霎時便消失在霾雲之中。賈士芳惡狠狠道:「妖僧,汝已激怒上天,難逃此劫!」

  話音剛落又是接得極緊的兩聲爆雷,窗上嵌得緊緊的玻璃細脆一響,裂開了一條縫。玻璃照壁前一個太監不知是被擊還是被震,一聲不響倒了下去。

  「好了。」賈士芳搓了搓手。不知怎的,他的神情變得有點憂鬱,對雍正道:「貧道有罪,驚了駕了。」引娣這才發覺自己躲在雍正懷裡,羞得一縮身子細步出了暖閣,站在外頭只是低頭發呆。

  雍正看著外邊雨下得平緩,雷聲越去越遠,長長吐了一口氣,臉上已回過顏色,便見德楞泰進來稟:「太監小葵子被雷擊死了!」「擊死拉出去埋了。」雍正無所謂地說道,又對賈士芳道:「你確是得道真人。朕自覺身上通泰無礙,病已經好了。怎麼,你有心事?」「貧道的木劍毀了。」賈士芳道,「那是──我的外師所授,丟了毀了,也許我命不久長。」

  「你還有外師?你的正師是誰?」

  「我的本門是龍虎山婁師垣,」賈士芳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拱著手答道:「他說我聰慧太甚快手破掣,只叫我守關參玄。後來碰到一位老人同在山下打水,就熟了。他給我開了天眼,教我法門神通。其實我所學的外法真功,連本門師父也及不上了。婁師父怕我給山門招禍,叫我還俗了,我說決不為非作歹,只作濟世救人的善事,決無上天降災之理,我自認還是道士。」

  「那個異人是誰?在哪裡能找到?」賈士芳苦笑了一下,搖頭道:「找不到的,他是黃石公。」他緩緩跪下叩頭道:「那個死頭陀屍體在神武門外金水河,請萬歲叫人撈出他,好生安葬。並求萬歲允准貧道返回江西,用功誦經贖過消愆。」

  雍正大笑,說道:「哪有廣行善事反受天譴之理?不就是桃木劍麼?朕好生再賜你一柄,給你蓋一座觀,有事為朝廷效力,無事深藏不露,何來之禍?」

  「萬歲爺──」外邊有太監失驚打怪喊道,「神武門外頭擊死個黑頭老和尚,掉在河裡飄起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