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熱難熬的盛夏終於漸漸過去。雍正五年的秋天,在知了愈來愈悽苦的鳴聲中悄無聲息地走向人間。七月十五盂蘭會後接連幾場雨,當天氣放晴時人們驚異地發覺,早晨起來,需要披夾衣禦寒了。
張熙在河南結眾罷考不成,得到學政張興仁資助得脫大難,不敢返回湖南永興老家,卻踅身浙東,遵從老師曾靜臨行囑託去投奔「東海夫子」呂留良,不料趕到才知道呂留良已死十餘年。呂家宗裡對老爺子的私涉門生徒孫向有慣例──一概贈銀送書──送了他二十兩盤纏和一部《明月集》詩稿。客居繁瑣難安,便輾轉來了山東濟寧,又登遊泰山,猛然想起曾靜的好友曠世臣就在泰安。急下山尋訪,卻又撲了空,曠家的人不似呂家大方,連飯也沒有留一餐,只告訴他曠世臣已經中舉,現在北京三貝勒府幫辦文書,打發了張熙出來。
張熙奉遵師命「出山」,籌劃是要作一番大事業的,先去江西龍虎山拜婁師垣,要求學道,婁師垣說他「俗孽未了」不肯收留。恰又遇見被婁師垣逐出師門的賈士芳,二人相晤初面倒也投緣。不料他剛吐露一點「反清復明」的意思,賈士芳便飄然離去。張熙為了學到這位奇人的道術,跟蹤江西、浙江、山東直隸數省,在沙河店又有一會,再追時,賈士芳已杳然無蹤。他是個牙關咬得極緊的男子漢,眼見甘鳳池在南京罹難,結識江湖英雄為難,一橫心到河南府投靠表姐家,改籍投考,在秀才們間串連鬧事,眼見要成功,又被田文鏡撲滅。
他永遠也忘不了張興仁那晚贈銀送別的情景。當晚天剛黑,在學台衙門前靜坐的張熙被一個陌生人叫出去,悄悄道:「張學台要見你,來,跟我走。」他起身遲疑地掃視一眼默然端坐的眾人,看不見秦鳳梧的影子,心知事情有變,轉身見那人仍在黑影裡等他,快步趕了過去。
二人鑽了幾條胡同,在城郊長滿了荒蒿的一個破磚窯前站住。張熙問道:「張學政呢?」
「我就是。」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從窯後轉出來。張熙覷著眼看了半日,始終看不清來人眉眼,正要發問,張興仁道:「你不用看,我絕無歹意。」
「學台大人,學生只是區區一個秀才,召了學生這裡相晤,有何見教呢?」
「田制台已經會同臬司衙門,開封府衙門,並預備調駐城營兵包圍鬧事考生,一體擒拿。」
「他敢!」
「他有兵有權又有膽,怎麼不敢?」張興仁冷冷說道,「這是天下第一石心鐵腕總督。河南官場號稱第一難纏,如今人人畏之如虎。」
「難道他不怕千夫所指?」
「他要怕這個,就不敢架柴山,親自舉火焚死白衣庵葫蘆廟僧尼!」
張熙倒抽了一口冷氣,全身激凌一個寒戰,問道:「老大人,您又何苦救我?我與您並無淵源的呀!」「我調閱過你的墨卷,也赴過幾次你們文會。惜你的才……」張興仁在暗中嘆息一聲,從懷中抽出一張紙遞給張熙,「田文鏡仗勢欺人,刻意作踐讀書人,河南文氣本來就薄,更哪堪如此蹂躪!朝廷裡有奸佞,皇上為群小所圍,重用匪人輕薄聖道。我無力救大局挽狂瀾,只能就我職權裡稍盡綿薄──這是三十兩銀票。你帶著它遠走高飛,海捕文書一下,我就護不了你了。」
「老大人……」
「你行事十分孟浪,快牛破車!」張興仁見他伏地叩頭,雙手挽起他來,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一去再無會期,這就是我的臨別贈言。我不能在這裡久留,你也快走!」他手一擺,有人即牽過馬來,倏然揚鞭,已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如今資斧將盡,故鄉難返,投親不著,怎麼辦呢?一陣秋風吹來,撲懷沁涼,張熙從迷惘中醒過來,但見遠山含翠雲盤如帶,近廓村樹已老,黃葉飄地,此身站在通往北京和河南的三岔道口。
「到北京去。」張熙幾乎沒有怎麼想就決定了。這一路上,無論是在省垣還是縣城裡,到處酒肆客棧裡都在流傳「當今爺」弒母、篡位、屠弟的謠言,有的地方又在傳說「雍正炮轟年羹堯」害功殺能,更有密地議論岳鍾麒暗裡私購軍糧準備起兵造反:「雍正爺召岳大將軍進京,岳大將軍畏懼,不敢奉詔」……諸如此類的蜚語,更證實了曾靜老師「如今天下乾柴遍佈,一點即燃」的說法。到北京可以親自看看是真是假,說不定尋出些新的機緣來。再者,不見見曠師爺,他的錢已經不夠返回湖南了。張熙一路不再耽誤,逕由德州取道保定直趨北京,雖說也有一千多里地,但都是一馬平川的驛道,又是秋涼天高氣爽好天氣,走了小半月也就到了。當日天色已晚,張熙打聽著在城東一家小客棧住下。第二天起了個絕早趕往鮮花深處胡同北頭弘時的王府。
此時天剛放亮,張熙覷著眼瞧,只見門口幾個太監正在摘燈熄燭,十幾個戈什哈挺胸凸肚按刀而立,釘子似的兀立不動。王府正門緊緊閉著,還有幾個巡更的沿著胡同高牆一絲不苟地敲著梆子雲鑼,寒氣襲人的清晨寂靜中帶著肅殺。他小心翼翼過去,剛開口說了句:「我是遠地投親,要見府上侍候的曠──」「走北偏門通報。」一個太監立刻打斷了他的話,「正門不接外客!」張熙倒嚥了一口氣,只好向北,走了大約一箭之地,因見一道垂花倒廈門大開著,卻是平出平入沒有石階,小販們推著柴、煤、菜還有挑著一擔一擔的蛋肉,廚房調料,時新瓜果都從這裡過往。一個小太監在門口扯著公鴨嗓子吆喝:「王爺就要下值,快點!混蛋──那豬往北趕,豬不往廚房,要趕到轎房,日你姥姥的倒會想!喂,那車水是叫你喝的!是從玉泉山拉來的!」他忙著指揮,張熙叫了幾遍才轉過臉來,上下打量著問道:「剛才你說什麼?」
「我要見曠師爺。」
「你是哪裡來的?」
「我是湖南來的,曠師爺是我老師的親戚。」
小太監好半日才想出他們的關係,看他一身打扮談吐,絕然是來打抽豐的,也不說叫進不叫進,卻道:「你先等著,王爺下值了再說。」便奔過去張羅別的事去了。張熙無聲嘆了一口氣,蹲身坐在下馬石上,望著秋空上剛剛起飛的雁陣,心頭突然一陣悲愴:母親這時辰起來了吧,正在紡花還是造炊?哥哥呢?……正在劈柴還是已經下田?思量著,聽遠處有戲子吊嗓子「咿呀──」的聲音,還有隱隱的撥箏調弦聲傳來,張熙一陣感喟,信口吟道:
當時只應掉頭轉,轉得頭來路遙遠。何似仁王高閣上,倚欄閒唱望江南。
「好雅興,這早晚有人在我府門前頭吟詩!」身旁突然有人說道。張熙抬頭看時,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牽著馬過來,身後還有一大群護衛太監家人。正要開口問,那個小太監早已叩頭請安起來,對那青年笑道:「這人是來尋曠師爺的,說是曠師爺親戚的學生,老遠的從湖南來了。王爺上值去了,奴才尋思著曠師爺這門『親』也忒遠了,就沒讓進去……」
「找我來的,湖南的?」弘時身邊站看的曠師爺眼睛一亮,「你是曾求仁的學生吧?」見張熙低頭稱是,曠師爺轉臉又對弘時道:「曾求仁這人學生對王爺說過,和我都是東海夫子的私涉門生。」弘時點頭笑道:「那也可叫得你一聲老師了。潦倒異鄉望門投止而不遇,難怪他牢騷。既是外地來的,先請安置用飯,完了過來我見見。」說罷便擺著步子進去了。
曠士臣就住在王府正院廂房,張熙跟著他高一腳低一腳穿堂入室,好一陣子才到。這時吊得老高的心才放了下來,迷迷糊糊跟著進了屋,按師禮給曠士臣叩拜了坐下笑道:「侯門深似海,真一點不假,連回路我都記不清了。」曠士臣出外吩咐人送飯,返身回來道:「曾求仁給我來信,你在河南的事他已經知道。幸虧昨天接到信,不然我也不能見你。如今四下都在拿你,你竟鑽到北京來,真好膽子!」
「曠老師。」張熙笑著一躬身,說道,「我不連累您,想把我送官也可,給我幾兩盤纏自己走也可。」曠士臣盯視他移時,笑道:「賢侄真不愧曾子學生──我不是那樣人。『燈下黑』,你在這裡安如泰山。不過曾先生確實有信叫你速歸,待會兒你一看就明白了。」
一時二人用過早飯,曠士臣果然取出一封信交給張熙。張熙展開看時,上面寫道:
農雨吾弟展箋如晤,久違歲月,延遷年華,計來已十三載矣!雖時有存問,而音容睽隔,思之神傷。吾弟子張熙已離河南,承謝詳告。計來彼盤費已盡,難以返湘。其若赴京秋風,盼促其速歸。十八盤抵足夜眠,暢言『百年』之事,君尚憶否?勿勿不云曾靜頓首。
正是曾靜老師一筆極楷正的鍾王小書。張熙將信交還曠士臣,笑道:「既如此,就請曠老師『秋風』些許,我這就登程──」還要往下說,院裡有人喊:「王爺請師爺和客人過去說話。」
「好,我這就來。」曠士臣答應一聲,轉身對張熙道:「王爺想知道外頭情形,他問什麼你直說什麼,不要緊的。」說罷二人出來,卻不進上房,從南邊西牆月洞門進了花園,果見弘時站在書房門口送客,兩個翎頂輝煌的大員一前一後迎面過來。曠士臣拉著張熙站到甬道邊讓路,口中笑道:「孫大人楊大人走好。」那兩個官員不言聲出去了。
弘時招呼二人進來,見張熙只是東張西望,坐在椅上有些侷促不安,便笑道:「隨便些,不要拘束。我有許多時候沒有出京走走了,想找個人聊聊。孫嘉淦和楊名時他們過來了,不然連這點空也沒有的。」張熙出身湖南佃農家,離著縣城還有四十多里。那裡人多地少,「家有兩頃田,不把米蘿擔」在佃家看來就是天上人了。他跟曾靜讀書也在鄉間,以後多次應考,也只省城裡走走,連這次闖禍在內,奔逃數省,也是見官就躲,並沒有真正稍涉宦海。乍然到這天璜貴胄鐘鳴鼎食之家,但見寶瓶異鼎文窗窈窕間全冊滿架圖書琳琅,眼前人物個個文繡輝煌儀威堂皇,就是廊下立的三等僕婦小廝也都遍身羅綺體態尊貴,彷彿處處都有一種看不見的威壓,抑得頭也抬不起來,緊張得兩手裡捏得全是冷汗。直到弘時開口說話,張熙才稍為鬆弛了一點,揩著鼻尖上的汗說道:「外間……這時正是地藏王生日……是女人們過的節,有燒酬願香的,送寄庫的,點肉身燈報娘恩的……」
「不是問你這個。」曠士臣見他緊張得發呆,說話都結結巴巴,呵呵一笑起身給弘時和張熙都倒了一杯茶,一邊往手裡遞,說道:「比如各地陰雨旱澇了,莊稼收成了,還有街談巷議,你隨便聊。」弘時笑著一點頭,說道:「我要民間口碑,對大事有什麼議論。比如說岳鍾麒、年羹堯、田文鏡、李衛這些人,還有我和寶親王,阿其那塞思黑,外間有些什麼議論?」
張熙這才明白弘時的意思,他畢竟是個膽大如斗的人,喝了兩口茶,已漸漸鎮定下來,笑道:「今年各地只是春夏之交時略旱了些,有的地方死了苗。補種了之後長勢極好,河南山東直隸這三個省豐收已定。百姓們說幸虧朝廷料在前頭,種子備得足,不然就辜負了夏秋這幾場好雨了。我過來這幾州幾縣,都忙著曬囤騰倉庫,舊糧國庫折價一半,老百姓都爭著買……三爺說的這幾個人都是國家大臣,老百姓指著囤裡看著鍋裡。只要有吃的,不大說這些事的。」弘時道:「我可是聽說了些閒話呢!有人說我和寶親王鬧家務爭位,可是有的?」「沒有沒有!」張熙被他問得一驚,「並沒有說爺和寶親王閒話的。倒是說──」他突然覺得失口,便掩住了,喝口茶又改了題:「說李衛制台身子不好,還有說田制台已經病倒了,還說京師來了個神仙,使五雷法震死個老番僧──」
「你這位賢令侄可真能逗。」弘時似笑不笑說道,「我問東他說北,我問南他答西!──有沒有這皇上短處的,比如說他篡位?」
這兜頭一問,張熙彷彿挨了一悶棍,頓時臉色煞白。曠士臣說:「三爺是何等樣人,能搪塞他麼?你既來奔我,應該信得我的主子!連你河南鬧闈場的事他都知道!」「你這老曠,看你把他嚇的!」弘時莞爾一笑,說道:「老四能保秦鳳梧,我難道保不得一個張熙?撤掉河南這一案,我方才已經給孫嘉淦和楊名時打過招呼──你已經不是犯人了。」
「三爺您這份寬厚心,這一舉功德無量。」張熙這才心悅誠服,也放開了膽,「既這麼著,我還有什麼說的呢?」因將路上聽來的,康熙怎麼冥駕,隆科多如何矯詔,大將軍王允禵奔喪回京,兄弟倆如何在慈寧宮吵架,太后怎麼相勸,雍正又說「太后不可自輕自賤」,氣得太后碰死在柱上。雍正又為什麼要殺年羹堯,囚隆科多,八爺九爺十爺「見皇上不孝,也就不忠了」,雍正又如何把三個弟弟打入天牢。末了又說起岳鍾麒,張熙才頓了一下,沉吟道:「外間傳言岳大將軍害怕走了年羹堯的道兒,在四川屯兵,養威自重,朝廷很疑他要造反。這是不久才聽說的,真的假的您反正只要聽,所以也稟告三爺。」
弘時一直沒有插話,時而啜茶沉吟,時而用扇背打手,聽得極為專注。至此笑道:「當然只是說說聽聽而已。再說,我一隻手也摀不住悠悠之口呀!岳大將軍那邊還有什麼言傳?」張熙道:「這個傳言不多,很新鮮的。說皇上幾次下詔叫岳大將軍進京,岳大將軍怕奪了他的兵權,稱病不敢來。悄地裡招兵買馬聚糧,口外的黃豆都漲了價。」說罷便看弘時。
「沒有了?」弘時問道。
「沒有了。」
「我沒有別的意思。」弘時笑道,「當家人泔水缸,我是當家人,也不過想知道泔水什麼味兒。自古以來國家有事,總是謠言先出。比如說萬歲爺登極的事,硬說隆科多改的詔書──那都是滿漢合壁的國書,他改得成麼?但有些也不是無根之言,岳鍾麒是岳飛的後代,他也確實心裡有些怕──」他想起雍正說的「軍務絕密」,便住了口。眼見外頭一個家人一探頭,招手叫進來道:「夏浩財,你這探頭探腦的是什麼規矩?我叫你辦的事怎麼樣了?」
夏浩財是奉弘時的命,專門打聽原來監看隆科多下落和質審情形的。隆科多圈禁自雍正視察之後,掉換了全部看守,都是圖里琛一手管著。原來的黑院看守一夜間全被押送密雲,一點消息也透不出來。夏浩財原來在密雲皇莊當過二層莊頭,人熟,因此派他去打聽。現在他回來了,自然急著見弘時。見他當著客問,只好回說:「他們那邊的承審,我轉了幾個圈兒才摸到底細。那幾個殺才口咬得很死,本來嘛,壓根就沒有人害隆科多。隆科多是囚急了,倒咬一口的。這事承審官刑也動了,口供也都一致,誰也沒辦法!」
「一個國家大臣墮落到這份兒上,令人殊堪痛心痛恨!」弘時皺著眉頭,一顆心已是放下,喟然一嘆說道:「得便兒我奏萬歲,不能信他一派胡言。監守人賤眼狗見識,虐待他也是有的,吃點苦頭,還是要放回來。」正說道,管門的太監腳步匆匆進來,對弘時說道:「高公公來了,有密旨給王爺!」弘時忙立起身來說道:「是!」又吩咐:「請高公公進來。」曠士臣忙一把拉起坐著發愣的張熙躲進內房迴避。
張熙又新奇又興奮,覺得單為開開眼這趟北京就沒有白走。到隔子窗前隨縫兒往外偷瞧,只見一個中年太監,頭上戴著藍翎頂子邁著方步進來,在書案前立定。弘時忙著說:「容我換換衣裳接旨!」
「不必了。」高無庸拉著公鴨嗓門笑道,「三爺也不必行禮了。」
但弘時還是跪了下去,小聲道:「兒臣弘時恭聆聖諭!」「阿其那病危。」高無庸臉上毫無表情,淡淡說道,「著由弘時前往探視。」待弘時叩頭起身,高無庸又道:「萬歲說,他畢竟還是兄弟。叫三爺悄悄兒瞧瞧,別像隆科多那樣受委屈。太醫也要叫好的,藥要好的。一定要盡力讓他終天年。說,三爺去問問他還有什麼需用的,要有什麼話,好聽難聽都聽,回來密奏萬歲──外頭謠言多,萬歲叫三爺慎密著點──告訴爺一句話,萬歲爺很不歡喜,九爺──塞思黑已經死了!」
高無庸傳一句,弘時答應一聲「是」。聽到後來消息,目光霍地一跳,旋即笑道:「我都理會得。塞思黑死得不是時候──外人正說主子作踐兄弟呢──我一定叫人好生照料阿其那。」高無庸道:「萬歲爺疑心是李制台弄死了塞思黑呢!和田文鏡那事兩案相並,還有好戲看呢!」「來人!」弘時朝外叫了一聲,「給高公公取五十兩黃金!」他看了一眼曠士臣這屋子,不言聲送了高無庸出去,曠士臣和張熙二人忙開門出來。
「我換衣服。」弘時一進門便道,「這會子就去朝陽門外。」曠士臣忙要叫人時,弘時卻止住了。「你一叫就都知道了。我自己換,你兩個──」他看看張熙,「那櫥裡有青布衣,也換了,跟我同去。」
曠士臣不禁一怔,說道:「可我們不是衙門的公人吶!」
「恰恰不能叫他們。」弘時換著衣服說道,「越是生人越不惹眼。」
※※※
允禩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原本體氣就弱,不善飲食。自從弘時下令所有家人全部趕出府之後,換了一批粗手大腳的太監和幾個黜進冷宮裡的宮女過來服侍。他一生下來就養尊處優,綺羅叢中,師傅保姆整日一大群圍著侍候,尚自三災八難不斷。驟逢大變,一夜之間從人臣極巔被推落到險不可測的深淵裡,而下手的還是自己的親兄弟,連妻子兒女都不能廝守在自己病榻前。因自三月以來允禩便患了隔噎病,稍一進食就嘔穢難嚥。守護的人更換之後,更是把這病不當回事,太醫也忙,三天兩早晨來一趟,胡亂用些不痛不癢的藥,這種人情冷暖炎涼古今皆一,也就不必備述。
此刻他和衣躺在王府正殿西偏院裡西配房中,這是個東西兩邊都開著亮窗的房子,榻也修得高,躺在上邊,東邊可以看到巍峨的銀安寶殿,西邊可以觀賞花園景致,窗下臨水,隔窗就能垂釣。他和隆科多不一樣,這座高牆圈封的王府佔地上千畝,除了正殿院鎖錮,他哪裡都可以去。即便過去沒有勢敗時,其實除了元旦,他也極少啟用這個正殿,他挑了這個原來下人們住的房子,一是這裡軒敞,二是盡量迴避自己昔日辦事見人的處所,以免睹物思情……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西窗外的海子,那沿岸的老柳似乎還是那麼綠,在灰色的雲層下被西風一吹,煙霧一樣湧動著,只靠湖岸一帶水面上飄滿了枯黃的柳葉,和睡蓮們擁擠著。一陣西風漫過,滿湖愁波漣漪催送著迎窗而來,不管柳葉、雜草、睡蓮都在水面上驚恐不安地上下抖動,彷彿在向凝視它們的舊主人乞求著什麼。允禩向它們微笑了一下:昔日這時候,管家率著僕伕天天清掃這沿岸,一片樹葉落進水裡也要打撈起來的,現在他覺得自己蠢得可笑:鋪滿了厚厚的青草上再加上一層落葉,這樣的林蔭小道,獨自一人踽踽散步,不比鏟得白亮亮的掃得纖塵不染的路上走更加適意?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潔癖其實俗不可耐。
弘時其實早已進了屋裡,和曠士臣、張熙三人站在門口沒有驚動允禩。張熙和曠士臣都是第一次見著這位號稱「八賢王」名震天下的八爺黨首腦,也還覺得無所謂。弘時卻是萬般感慨齊集心頭,當年的允禩是何等儒雅倜儻,何等平和大度──就是彈劾過他的臣子,只要聽說因詿誤罷官,也都要召見,勉慰溫存贈銀助行。從燕台文壇七子到海南蠻荒域中剛考出來的孝廉,允禩都時加存問,照拂備至,真是熙朝輝映朝野賢名昭著的王爺,而今卻落到了這一步:陋舍冷炕,秋風破屋中煢煢獨臥,奄奄一息凝望天上雲雁,池中秋水。一股又涼又澀的苦水湧上來,弘時喉頭哽了一下,輕聲叫道:
「八叔。」
允禩臉上的皺紋有點像曬蔫了的青瓜皮,輕輕抽動了一下,他已經沒了翻身的力氣,也沒胡說話,目光搜尋了半日才見是弘時,他漠然閉上了眼睛。
「八叔,」弘時滿臉是笑,向前湊了湊,「侄兒奉旨來瞧瞧您。」
允禩艱難地半側轉身子,面對弘時蠕動了一下嘴唇,說道:「很好。是丹頂紅還是孔雀膽?要是黃綾布,這屋裡樑太低,而且我一點氣力也沒有,要有人服侍我才成。」
「八叔想到哪裡了!」弘時聽著他淡淡的話如訴家常,心裡一陣陣起慄,笑道:「決沒有那種事,也永不會有那種事,萬歲爺其實惦記你的病,他不方便,就由侄兒代步了。」允禩不屑地一笑,卻沒有吱聲。
弘時端起碗,見裡面還有半碗剩藕粉湯,叫人進來,吩咐道:「現沏一壺茶。把我帶的那盒子蛋糕,你們已經驗過了──取來。」那太監忙不迭跑出去,一時和一個帶頂子的管事太監一齊跑來,氣喘吁吁跪安。管事太監稟道:「不是他們無禮擋駕,又驗東西,實在我們沒接內務府的條子,不曉得爺是奉密旨來的……這裡奴才給您磕頭謝罪了。您體恤我們當下人的難處,哪一處都惹不起的……」
「我不是說這個。」弘時親自沏了茶,解開點心包取出一塊蛋糕,偏身坐了炕上,先餵了允禩一口水,掰開點心一點一點送到他口中,頭也不回地對太監道:「八爺就是淪落到法場,侍候他歸西,你也得執奴才禮,刀上也得有皇封標,這是聖人定的天理!你們這些混帳王八蛋,就留了兩個蠢豬樣的村姑在這裡,地不掃桌子不抹,碗不刷,茶不倒,這是他娘什麼侍候規矩?」他又餵了允禩一口茶,順手將多半杯茶連杯摜到那太監身上,這才返過臉「呸」地啐了一口,已是惱得通臉漲紅,過來又踢一腳:「滾起來!聽著,自今個起,分三班人,晝夜守護侍候。我就管著韻松軒,你敢怠慢,我就有本事發配你去烏里雅蘇台!」又指著門斷喝一聲:「──都給我滾!」那太監連身上的茶葉沫也不敢拂落,便和眾人退了出去。
張熙萬不料這位言語溫和可親阿哥發起怒來如此聲色俱厲威氣奪人,在旁邊也被鎮得發愣。卻見弘時又俯下身,極耐心地又給允禩餵了幾口點心,問道:「八叔,可受用些?吃著好,我叫他們再送。我走得匆忙,順手帶了這麼一包。」
「我還有明天?」允禩氣息微弱地一笑,「我的昨天和今天被人奪得精光,現在到了窮途末路,還要那個『明天』作什麼?」
「八叔──」
「聽著。」允禩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很像是燃盡了的炭盆中的餘燼,淡紅的顏色閃爍不定,聲音比先硬朗了許多,說道:「我落到這樣半分也不後悔,半分也不原諒你的阿瑪。一夕為帝國朝共事,誰都知道誰。他不願我死,我也不願死,這再清楚不過。他是怕落殺弟的名聲,我是想讓他殺掉──就像你方才說的,刀上帶『封標』一刀切下來──明正典刑……現在這種死法不明不白,我也不得清白,他也不得清白。政局上是他贏了,人情局只打了個平手,我好恨──」
他突然一陣痰厥,身子一挺,兩眼反插上去,臉色灰敗如土,似乎想嘔吐,張著嘴呵了半日才略為定住。弘時道:「我把這裡的太醫都攆了去,太醫院馬士科正在趕來。八叔,別這兒麼死心眼傻想……萬歲還是你的哥子麼!」「天家父子無親情,何況哥哥!」允禩憤恨地說道,他看了看曠士臣二人,說道:「你們出去!」
「八叔,你有什麼要緊話麼?」
「你要有兵,沒有兵你鬥不過你四弟。」允禩熱切地凝視著弘時,眼中閃著希冀的光,雙手緊握著弘時的手,彷彿在聚集著最後的力量,聲音也變得凝重有力:「不要瞎盤算,雍正已經坐穩了,就是我在位也弄不動──他在最後時候讓你十三叔弄到了兵權。要是你十四叔當時在京,天下就不是今日局面!」他鬆開手,神志已經變得昏迷,只喃喃而語:「天意,天意……」
弘時把他輕輕放在枕上開門出來,用手搓了一下發燙的臉。他需要仔細思忖一下這幾句話。他原以為允禩只是膽小,丟失了千載難逢的機會──身統十萬大軍的允禵,只須一道矯詔就可以殺進關內嘛!──現在看來,雍正把叢繁的政務塞給自己,讓弘曆管錢管兵,竟是另有深意!眼見幾個太醫踉踉蹌蹌奔過來,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進去,又怔了良久,才對曠張二人道:
「咱們走吧。」
當夜,這位深孚眾望、一生都在威脅著雍正帝位的康熙皇子,在昏黃的燭下,望著窗外蓮花雲中穿行的月亮結束了他的一生。到死,他的眼睛也是睜得大大的。在他死後許多日子裡,那些曾經受惠過的士大夫官員,多有悄悄夜祭他的靈魂,求上天賜福他的子孫。但畢竟隨著他的死,那個本來就無形的「八爺黨」也就從此消弭乾淨,僅僅殘留在一些人的記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