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熙返回湖南永興,已是天近重陽。北京城此時秋霜已臨,紅葉滿城,山染丹翠水濯清波,闊人們攜友擔酒登高消寒,觀賞秋景,一般人家已在忙著預備柴炭,貯存冬菜,修理火炕,準備過冬。湖南地氣溫暖,仍舊竹樹繁茂,雲濛雨灑,似是北方剛入初秋模樣,山峰翠繞溪流滑暢,舉目一望四野傷心一碧。他一路步行回來,顧不得身體勞倦,趕回自己家拜見了母親,和弟弟妹妹一家吃了團圓飯,盤桓了三四天。弘時通過曠士臣送他三百兩銀子,他留了二百兩安置好了家,便到曾家營去尋訪自己的老師曾靜。
「好好!」曾靜聽了張熙出去這一年的活動情形,把曠士臣寫給自己的信放在燭上燒了,滿是皺紋的臉上綻出欣喜的笑容說道:「不枉我教導你一場,你也不枉這萬里奔走。真正是英才好兒郎!賢者不以成敗論英雄,何況事情還是大有可為!」一邊說一邊叫老伴給張熙上飯。他今年五十四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一點,頭髮都灰白了,拉雜辮在一處,略長的臉顏色黑紅,兩道花白的壽眉下一雙深邃的三角眼,時而一閃,透著精明強幹,鬢邊和嘴角的鬚髯梳理得一絲不亂,直垂到胸前,有點超俗脫凡的飄逸之感。見張熙直盯盯看著自己,曾靜笑道:「我是老了,你倒還是走時模樣,只看去深沉得多了。」
張熙見師母端過飯來,忙欠身起來接過,說道:「謝謝師母。」又轉身對曾靜道:「邊吃邊談吧──啊,還是家鄉飯好吃!──情形就是學生方才講的那些,後來三阿哥實在太忙,我和曠老師談了幾次,因不知道老師這邊有什麼安排,沒往深處說。」
「何必說透呢?」曾靜一笑,將兩本書順桌子推過來,「這是我的兩本書,剛剛校刻出來的樣書,你拿去讀讀──曠士臣他輔佐的是三阿哥,學的是趙高毀秦的路;我學的是張良,走義兵揭竿,天下景從的路,其行不一其心無二。如此而已。」張熙匆匆扒完了碗中的飯,剩下的魚湯和臘肉兌了開水喝下,揩揩頭上的汗,忙拿起老師著的兩本新書。只見一本封皮上寫著《知新錄》,另一本則叫《知幾錄》,叫了一聲「好」,說道:「察情而知幾,溫故而知新──好!」曾靜拈鬚微笑,說道:「《知新錄》都是老生常談,我寫的五胡亂華時的政情民情。還有宋遼金元的,加了自己的讀書見識。『知幾』篇採集古今祥瑞災變,說的是天人感應。文章合為世而著,開章明義還是聖人的話,『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張熙又翻看了一下,果見《知幾錄》中密密排行加註:彼年黃河清而天下亂,此年隕石落而英主逝,還有當時名宿的論斷及後來驗證情形。又以解釋《易經》形式,從義理和象數細加詳評,十分周密圓到。「十幾萬字的書,一時哪裡看得完了?下去再瀏覽吧。」曾靜按煙點火抽了一口,噴著煙霧說道:「還是你走時我說的那句話,大清如今氣數已經將盡了。凡將亡之國,必定要出個昏暴之君倒行逆施。你來瞧瞧這個雍正──篡皇位、欺兄弟、逼母后、殺功臣,這且都不去說他。他的政令,一頭栽培田文鏡鄂爾泰李衛這樣的酷吏,一頭壓制楊名時孫嘉淦這些敢言正臣。鄉間士紳要一體完糧應差,草間小民,又逼著人家背井離鄉墾荒。他自己宮室車馬玉帛供奉,還要聚斂天下之財,無分貴賤良莠一網打盡地整治!縱觀吏治,橫看民心,他不是個暴君?」
「年羹堯是征邊立功勳名卓著的大將軍,有功於他也有恩於他;隆科多是託孤重臣,威重望高,也是一言不合立下天牢。他這樣行事,像岳鍾麒這樣的人怎麼能不疑不懼?」
曾靜斜靠在椅上,一邊凝望著外邊綠得像要流淌下來的山巒,一鍋接一鍋抽著煙,思索著說道:「你方才說的對,秀才造反不成。要不是張興仁這樣的義烈之臣營救,你已經身首異處了,所以勸岳鍾麒起兵確是上策。」「學生願意再走一趟西寧。」張熙想著老師的話,和自己的經歷印證著,愈想愈覺得雍正確實是獨夫民賊,已經到了眾叛親離的地步。岳鍾麒高張義幟起兵東下,天下揭竿響應的壯觀景象,自己從僚幕中,倚馬草詔討伐無道的事業激得他渾身熱血沸騰。他騰地站起身來,聲音也變得有點嘶啞:「岳東美不敢進京述職,終不是長久之計,我看他還在舉棋不定。這種事拖下去,朝廷準備好了,再幹就遲了。所以我要早去!」
「稍安毋躁嘛!」曾靜磕了煙灰站起身來,在屋裡踱了幾步說道:「勸岳鍾麒造反,事非尋常,你不準備好,等於飛蛾投火,他或者拿你去請功邀賞呢?」
「那怎麼會?他是岳武穆的子孫!」
「自古忠臣出逆子,不能以這衡量,既自認是漢家兒男忠臣後代,他當初就不作這個官了。」曾靜額頭的皺紋折起老高,「這要好好想想,我覺得還是從利害入手勸動他再曉之以義,好生寫一封書信讓他能反覆讀,反覆回味。他怕的是雍正誅戮功臣,就從這上頭下手,然後再講岳鵬舉與金人為敵,忠義氣概千古留芳,要他明曉春秋大義。這篇文章寫不好,你不能去!」
「那就請老師構思動筆。」
曾靜回頭上下打量張熙,半晌才嘆道:「你也要想明白,你這一去猶如荊軻西行,凶多吉少。我已經老了,什麼都置之度外了。你可是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弱妹!」
「這些我早就想好了。」
張熙慨然說道,「家裡我也交代過。我的母親也是深明大義的人!」
※※※
七天之後,張熙與曾靜師生灑淚而別。計算日程,從永興到西寧要穿越湖北河南陝西甘肅四省總約三千多里,張熙已抱定必死之心,也不計較山水迢遠,只帶了四十兩銀子,其餘的硬塞了老師家用,背著曾靜給他的一件老羊皮袍便上了路。曾靜直送出二十里去,才依依揮手,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才回來。張熙一路再無半點牽掛,吃乾糧住冷店夜宿曉行只是攢趕,待到西寧,已是雍正七年正月。
西寧已經是一座兵城。這裡自允禵出兵入藏,多半居民已經內遷,年羹堯設空城誘敵來攻,逼著城裡百姓在城外當「誘餌」,又死了一批逃亡一批,幾經和羅布藏丹增在此血戰,又殺死餓死不少。城裡只剩下些喇嘛寺和中原來作茶馬生意的商人,多數空房都號了作兵營。只有幾家稀稀落落的騾馬店散處城裡,舉目一望冰冷刺骨的勁風裹著黃沙在大街小巷橫衝直闖,滿街都是運糧運草的駱駝,在狂舞的風沙中不緊不慢地走著……張熙尋了一家乾店,在燒得滾熱的大炕上和一群駱駝馭手們擠著睡了一夜,把剩下的五六兩銀子都買了水,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換了一身衣服,穿上曾靜送他的皮袍。打問清楚大將軍的行轅在城西,一聲不言語,提足了精神逕投大營,讓守門的戈什哈進去通稟:「我是湖南專程來的,有故人給岳大將軍的一封信,請代煩通稟。」
「請問尊駕高姓大名?」
「哦,我叫張熙。」張熙望著灰濛濛天穹下風沙中的大將軍行轅正門,說道,「我有極要緊的書信,一定要面見岳大將軍。」
那戈什哈不再說什麼,帶了張熙的名刺進去,約莫一袋煙工夫才出來,笑著說道:「岳大帥正和幾位將軍會議,您跟我來。」張熙點點頭,跟著那個親兵,卻從儀門進去,在校場一個偏門又進內院,在一間很高大空曠的簽押房裡安置了。那親兵說道:「這是大帥的簽押房,他正在議事廳安排軍務,一會就下來。壺裡有熱茶,您好坐。」說完便去了。
張熙獨自一人坐在岳鍾麒簽押房裡,突然覺得有一種離奇的感覺:前日在北京,昨日去湖南,今日又來到這風沙酷寒的西寧,人生變遷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議!打量這簽押房時,中間一張公案桌放著紙硯等物,貼牆一個長條桌,疊著一摞一摞尺來高的文書;北邊一條大炕,鋪著虎皮褥子,上面安了個炕桌;南邊靠門支著茶吊子,水氣在炭火中絲絲冒著白煙;東窗下一溜白木板凳,其餘一無長物。只西牆長條案上方掛著一幅字,卻只有兩個:氣靜。
既無題頭也無落款,在這屋裡十分顯眼。張熙心裡閃出第一個念頭就是「清寒」。多少有點忐忑的心安靜下來。
「叫高師爺──高應天,明白麼?叫他過來一趟。」外邊一陣腳步聲,一個粗重的聲音在大聲吩咐,「你去傳令軍需司,昨晚凍死了兩個值夜站崗的,皮袍子毛都掉光了,庫裡要有,都換下來。要短缺,發文命甘肅將軍甘肅巡撫,限七天運到!」
接著,厚重的棉簾一響,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漢子進來,九蟒五爪蟒袍外套著仙鶴補服,腳下穿著一雙齊膝牛皮高腰靴子,濃眉如帚,黑紅臉膛上一雙小眼睛精光四射──一望可知這就是雍正朝第一名將岳鍾麒。張熙已是站起身來,眼瞧著跟前來的七八個軍校幫著他脫換冠服,拍打身上的浮土,岳鍾麒仰著臉只是沉思,他心裡驀地一陣緊張──本來卯得很足的勁,突然信心若有所失。
「你叫張熙?」岳鍾麒換了件醬色江綢面猞猁猴皮袍子,看了一眼兀立發呆的張熙,一笑說道:「好相貌,英俊男兒!專門從湖南來下書,這個天氣真不容易。」張熙這才醒悟過來,喊一聲「岳大將軍安好」!便跪了下去,叩頭道:「小人是湖南生員張熙,奉老師石介叟之命,有機密要緊的事面稟將軍!」岳鍾麒詫異道:「不是說送信來的麼?」
張熙頓了一下,看了看屋裡幾個人。「噢,你是說他們?」岳鍾麒一笑,說道:「這都是老兵痞。跟我幾十年,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多要緊的機密大事也沒有背過他們。你有話只管說,有信只管取出來。偏是你們這些讀書人,忸忸怩怩的煞有介事!」幾個軍將聽了也都一笑。張熙思量,這種情勢下無論如何不能先開口,便撩起皮袍角,「嗤」地一聲撕開了,小心翼翼抽出一封信雙手呈上,說道:「大將軍請過目。」
「一筆好字!」
岳鍾麒端詳了一下信封,信手抽出信來,第一眼便嚇得身上一震:
湘水石介叟頓首拜上宋鵬舉元帥武穆少保之後東美將軍麾下
他翻眼看了看張熙,接著又默讀信件。那信寫得很長,從略概述了岳飛抗金,百死不回的英雄氣概,陳明當時情景,若是高宗信而不疑,力主決戰,傾東南之力橫掃中原,百代之下決無風波亭之遺恨。接著又談歷代功臣受主猜忌,勳名赫然功垂竹帛然後身死家亡的慘禍……岳鍾麒一邊看,覺得上面的字麻花花一片亂跳,一時間頭脹得老大,陡然間曾靜筆鋒一轉:
夫昔日之「金」即為女真之族,狼狽蹂躪中原而後遁逃長白山興安嶺改稱曰「滿」。是滿之祖為君祖之仇,乃少保之子孫有如東美者反為仇之臣!此豈以為孝?彼蠻類之族,豺狼之心,蛇蠍之性,雖竊有神器,實體夏之難劫。子曰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亡也,是以此獠非但非君,且為吾諸夏之仇也。以仇為君而事之,豈得為忠?昔年羹堯助紂為虐,殺良報功,竊得勳名無雙,此固彼之不仁也,然一言不合於中朝,身死而無聞。將軍以彼為法,豈得與仁與智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將軍乃戀棧於偽朝,苟延於危疑之間,擁兵處凶險之地,將軍之危危若朝露!知之否?五百年有王者興,自建炎年至今,恰已適其數,君以忠良之後,英資天表,懷億萬兆華夏兒女同愾之仇,高張義幟復我漢家衣裳,則鼙鼓一鳴天下皆起,十萬熊虎之士不出三秦,陸沉百年之中原可以復甦矣!石介叟疾首椎心痛陳
岳鍾麒看到這裡,已經通身是汗。竭力按定突突亂跳的心,岳鍾麒雙眉緊蹙,說道:「這確是一封性命交關的信,一輩子能讀到這麼一封信也不枉為人了。只是──只是這石介叟,像是一個人的號,當然我不能計較。但我既承信任,總該知道他是誰,總該見一面才好呀?」
張熙拉得弓弦一樣的心鬆了下來,岳鍾麒看信時,他緊張得臉色蠟白,一顆心差點跳出腔子外,簡直比熬受酷刑還要難忍。此刻心智清明,態度也就隨便從容了許多,因一揖說道:「現在我只能稟知麾下,這是我的老師。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能通,天文地理風角六壬皆貫。東美大將軍只要心同此意,旗幟一張,老師千里萬里朝夕可至。」岳鍾麒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道:「難以憑信。」
「張熙也是七尺之軀,我留在這裡為質。」張熙昂然說道,「您舉事之時老師不到,您殺我祭旗就是!」
「這麼大的事,單憑你我他,恐怕也難辦起來。」
「只要照信上說的辦,天應人歸,有的是人擁護。」
「你們看看這位少年娃娃。」岳鍾麒對幾個聽得如墮五里霧中的軍將笑道:「他來勸我造反,又信不過我。我要這麼帶兵,你們不譁變才怪。」幾個軍將都以為岳鍾麒開玩笑,不禁哄然大笑。
張熙感到一種被人輕蔑的羞辱,「唰」地站起身來,說道:「大人如不相信,就放我走,大人如要邀功,人頭就在這裡。何必譏笑?」「放走──邀功──哼,譏笑?」岳鍾麒冷笑一聲,「你太嫩了,年輕娃娃!快講實話,派你來的是誰,你又從哪裡到這裡的?」張熙此刻才知道岳鍾麒的真意,此時自己身陷天羅地網,絕無生還之理,因仰天大笑,說道:「岳飛後代原來如此,哈哈哈……」
「來!」岳鍾麒聲音冷得像結了冰,「拿下!」
「扎!」
「拖出去,抽四十篾條,狠點!」
「扎!」
幾個戈什哈眨眼間就把這個座上客揪了下來,拉到外邊廊下縛在柱子上,噼哩啪啦就是一頓猛抽。
「送後堂用刑,」岳鍾麒聽不見張熙一聲呻吟,氣得三屍暴炸,大聲喝令,「只要不死,什麼刑都可以用!」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嫌涼,又親自去茶吊子上倒,又傾在手上,燙得手一縮,「豁啷」一聲把杯子摜得稀碎。恰高應天一步跨進來,怔著道:「外頭打人,裡頭生氣,大帥這是怎的了?」岳鍾麒喘了口粗氣,指了指案上的信,一句話也沒說。
高師爺幾步上前,拿起信,頭一行看完兩腿就是一軟,順勢坐了木凳上,定著神又仔細看。岳鍾麒道:「盡著有人拿著屎盆子往我頭上扣,他還來送把柄!這世道怎麼了?似乎人人都活夠了!我這裡軍事旁午,忙得四腳朝天,他還要把禍推給我!」高應天緩緩折起信,問道:「大帥,你打算怎麼辦?」
「這個案子應該刑部問。」岳鍾麒道,「大枷拷起解送北京!」高應天道:「萬萬使不得。你一公開解送,或者遲滯審問,元兇首惡拿不到,御史們雞蛋裡頭還要挑骨頭呢,立地就要彈劾你姑縱主凶,這事辦得利索了,不但那些說你是岳飛後代,圖謀不軌的謠言不攻自破,說不定幫著皇上查出一個潑天造逆大案。不但無禍,而且有功呢!你把這功勞拱手送給刑部那起子齷齪官兒們麼?」高應天是岳鍾麒幕僚裡最不起眼的一個。叫他來,原為訓斥他糧草調度失宜,此刻岳鍾麒早已把這事忘到了九霄雲外。他用欣賞的目光看著這位其貌不揚的小個子師爺,說道:「老高,這見地是!你說怎麼辦?我現在最怕這小子咬碎了牙一聲不哼。」
高應天撫著稀疏的黃鬍子,悶著拐孤臉思量,說道:「那當然。那還要出新謠言,說蒼蠅不抱沒縫的蛋。不定說是你預約在先毀約在後又想邀功──想送您忤逆,什麼話編派不出來?」他頓了一下,雙手一合,瞇縫著的眼睛裡貓一樣放著綠幽幽的光:「苦肉計──對。」
「唔?」
「大帥這樣幹一下極好。」高應天嘻嘻笑道,「使勁打,打得吐了口最好。打不怕這廝,直娘賊的咱們再用軟功。一上來就哄,他不定反而起疑心呢?」
岳鍾麒咀嚼著他的話,半晌才道:「我這裡正保奏人呢。不拘怎的,先保你個軍功道台。」
※※※
張熙被打得遍體鱗傷,昏迷中被人搡進一間小房子裡。他也見過府衙過堂,也瞧過巡撫衙門三堂會審,衙役們將犯奸婦女按在燒得通紅的鐵鏈子上,一股青煙兒就人事不省。比起那個刑罰,他也覺得這干軍務們下手忒毒了些……先用鹽水蘸皮鞭子抽,抽得還要出米字形花樣,待全身都是「花樣」,滲出的已不是血,而是黃水。軍校們喝著酒,慢慢燒烤著通條,一點一點照著「花」樣烙描……疼昏了烙醒,烙醒了再烙昏,就這樣重複……
半夜時分,在燔灼似的疼痛中,張熙漸漸醒轉來。他渾身都是焦痂,反而覺得疼楚並不那麼難忍,只是口中渴,渴得從咽喉到心臟都乾裂了。他頭稍微側仰了一下,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隔著土牆的小套間裡,身下是暖烘烘的火炕,炕下桌上依稀能看見花杯茶碗。他想喊人要水,但又倔強地繃緊了嘴,漆黑的夜中只能看見他一雙眸子幽幽地閃著光。忽然,隔屏風兩個人低得近乎耳語的交談傳過來:
「喂……醒了嗎?」
「沒有。哦,是高──」
「噓──你們沒弄點水給他喝?」
「這是個倔驢性子,醒著時候不渴,昏迷時候灌著餵了幾次。」
「軍醫來看過沒有?」
「來過了,都上了藥。說請大帥放心,一點內傷也沒有。當然,疼是免不了的。馬軍醫說,只要好好吃喝,幾天就好了。」
「噓──趁他昏迷,你再去餵點水,我去見大帥。」
幾聲極輕的腳步響過,外間沒了聲息。一個穿著號褂子的老兵舉著油燈進來,覷著眼瞧張熙時,張熙忙閉上了眼。一陣倒水聲響,老軍嘆息一聲過來,接著張熙便覺唇邊一涼。這一次他裝的不省人事,不再拒絕喝水,貪婪地喝了一大碗,又半昏半迷地矇矓過去。
「張熙──張先生……」
一個帶著哽咽的聲音在耳畔叫道,接著燈光一亮,張熙睜開了眼,卻是那位凶神惡煞似的岳大將軍站在眼前。他哼了一聲,想背轉身去,箭攢心價的痛楚止住了他。
「張先生,我來看你了。」岳鍾麒眼中滿是柔和的光,湊近了張熙。高師爺在旁邊掌燈,幫著岳鍾麒查看著傷痕,小聲道:「不妨事的,大人,都是皮肉傷,老馬他們還算會辦事。」
一滴冰冷的水落在張熙脖頸上,張熙激得一顫,凝神看時,竟是岳鍾麒的眼淚,高應天在旁勸道:「大帥,不要傷感嘛……張先生養好了我們再細談。」張熙一眼不眨地盯著岳鍾麒冷冰冰說道:「你是滿家大將軍,我是漢家冤魂,我們有什麼好談的?」岳鍾麒像猛地挨了一棍,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緩緩卻步退到一邊頹然坐下,將臉埋在雙臂之間,彷彿抑制著極大的痛苦,渾身抽搐著啜泣。
「岳大將軍是岳飛老帥的第二十一代孫。」高應天冷冰冰說道,「你要再糟蹋他,我就叫人把你拖出去餵狗!反清,是滅門九族的大禍;復明,又是光耀千古的事業。你張熙憑什麼一紙書信就要我們相信?」張熙像被焦雷震了一下,渾身一個寒顫,口吃地說道:「原來……原來是試我?」
岳鍾麒挨過身來,用粗糙的手撫著張熙的頭髮,緩聲說道:「好兄弟,去年皇上調我進軍機處,我不敢棄軍赴任。也有那麼個人,到我軍中勸我起兵,他還不知從哪弄來的朱三太子諭令給我。我信了他,結果他送出去的信給我的人截回來,原來是雍正粘竿處的細作!你知道,我一身繫漢家安危,仰承祖宗風烈,要擔著很大很大的干係的呀!」張熙死盯著岳鍾麒的臉,但那張臉,那雙眼裡滿都是誠實的淚水,飽經滄桑的皺紋在燈下一折一折地放著光,掩藏著心底無盡的憂患。良久,張熙也嘆息一聲,問道:「你為什麼非要現在就知道是誰派我來?」
「我們不知你根底,焉敢跟你一處作這種事?」高應天冷笑道,「你真的是太嫩了。馬光佐的三萬人就駐在甘肅,勒格英的一萬五千人就駐在松潘。西安將軍瓦德清五萬軍馬都擋著路,你說一聲舉義旗,就能出三秦?既然來共謀大事,你就該剖誠相見,你自己不誠,卻要我們誠?你這個老師真有意思!」
張熙繃緊了嘴唇,岳鍾麒和高應天這番做作深深打動了他,而且剖析出的理由也真是無懈可擊,他翕動了一下嘴唇,又抿住了。
「張先生也累了。」岳鍾麒站起身來,「老高,明天你嚴嚴實實弄乘轎,送張先生走。給他帶一百兩盤纏。」
「慢著!」
張熙不知哪來的勁,一撐身子竟坐了起來,說道:「既是誠意,你們可願與我結為生死兄弟?」「有何不可!」高應天愣著沒有回過神來,岳鍾麒已經慨然答應:「來來來,就這裡撮土為香,我們三人結為金蘭之好!」
於是二人攙著張熙下炕,在一盞忽明忽滅的瓦台油燈下擬好誓詞,南面而跪,齊聲念誦:
今有岳鍾麒、高應天、張熙三人面對昊天上帝並告祖宗神明。我三人心志同一,為天下蒼生,為光復漢家偉業奮起共討滿清醜虜。生同此志,死同此心,願生生世世結為兄弟。如有違此志,叛兄賣弟者死於刀箭之下,永世不得輪迴!
一陣驚風掠房而過,砂石打得屋瓦一片聲響。張熙低聲說道:「二位兄長,我的老師是……」
※※※
岳鍾麒和高應天回到簽押房,二人在燈下相視一笑。高應天道:「既然已經知道了曾靜,大帥怎麼還和他優禮周旋?」岳鍾麒道:「從現在起,我不再見他,由你和他打交道,直到拿住曾靜!──萬一他再弄假,我這一整治,再想唱戲比登天還難呢!唉……千古艱難唯一死,張熙要走正道兒,不失為一條好漢呢!」
「皇上那頭怎麼交代?」高應天提起了筆,「共同盟誓的事要不要寫?」
「寫。」岳鍾麒略一思索,斷然說道,「原原本本地寫。要把我們萬般無奈,只好計出下策的情形寫足,不必再提誓詞裡反滿復漢的話,只說結為同生共死兄弟也就可以了。」
天色黎明時,岳鍾麒的八百里加急奏折已拜發出去直呈暢春園。
四天之後,由軍機處發出的八百里加緊廷諭由北京直發湖南永興。
再越五日,永興縣衙傾巢出動,快馬緹騎直奔曾家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