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洩鬱忿再興文字獄 明心志顛倒奇料理

  曾靜張熙一案驟出,震動京華,一個小小秀才,竟敢於光天化日之下,不遠數千里直奔野戰軍營,勸說主帥倒幟造反,這真是亙古沒有見過的異事。本來已經傳說得老疲的謠言再度乘風而起,有說曾靜在湖南聚兵十萬,專派張熙去西寧聯絡,和岳鍾麒互為犄角之勢,約同起兵兩路進攻中原的;說岳鍾麒的奏折是試探朝廷,如果朝廷還信任,那就押送張熙進京,如果不信任,依舊造反;更有說得玄乎的,朱三太子已從呂宋國啟程回國,主持討清復明大計……如此種種,像瘟疫一樣在酒肆茶樓秦閣楚館中散佈,連六部小吏們也一改往日懶散習慣,天天一早就到班,從主管司員臉色到部院大吏隻言片語,探查朝廷有沒有大的行兵動向。

  整個北京都睜大了眼睛。

  但接著出來的旨意卻是人所意料不到;剛過正月十五,弘時便帶人親自到刑部傳旨:「李紱、謝濟世、蔡鋌等人結黨營奸,攻訐正人,李紱著即革職,鎖拿進京交部問罪。刑部員外郎陳學海通連其中,詆毀坑陷國家大臣田文鏡,其罪亦不可逭,亦即就地革職。餘犯著大理寺嚴鞫究實,依律定罪。欽此!」

  旨意宣過,刑部大堂死一般寂靜。李紱田文鏡互訐時日已久,現在作結論,尚在意料之中。陳學海不過口風不嚴,生就一張臭嘴,傳言了些田文鏡任上的笑話兒,他竟也「不可逭」?還有對蔡鋌的罪名也定得奇怪,蔡鋌是康熙平定三藩時就功勳卓著的老將軍了,四十多年鎮守西南,人們所知道的,也就是他曾經推薦過黃振國當河南布政使,和李紱過從得近一點,時有詩文酬唱。那謝濟世是出了名的戇迂人,跟李紱只是點頭交情,怎麼也捲了進去?因此眾人一齊愣住,面面相覷著沒有說話。許久,刑部尚書柯英才領銜叩頭,說道:「臣領旨!」

  「眾位大人也都起來吧。」弘時換了笑臉,「我是夜貓子進宅,來了沒帶好事兒。」見陳學海兀自跪著沒有動,便走過去笑道:「陳學海,你可知罪麼?」

  陳學海看了一眼弘時,重重叩頭道:「奴才知罪!」他挺起腰來,拍蚊子似的「啪」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奴才嘴臭!」弘時性格陰微,被他逗得一笑,便發不起火來,問道:「你嘴臭,都說過田文鏡些什麼,跟誰說的?」陳學海道:「奴才說過,田文鏡是頂尖的好人。卻偏他娘的跟好人過不去,真是莫名其妙。其實去河南的官,在原任各省也都是些了不起的能人,偏一去河南一個個都成了窩囊廢。田文鏡在河南就相信親近過一個張球,偏偏張球是個墨吏,這也就太不給田大人長臉了!王爺別笑,我說的真心話,就是有點想不通──說他這個人,連家眷也不帶。當巡撫當總督,沒有一個親眷跟著發財,他只做事,不發財,和李衛一樣。憑誰論,他也不是個昏蛋。但既是好人,又和所有的好人都弄不到一處。這不怪麼?我見誰都這麼說,走哪裡也說。我這嘴不是臭極麼?」

  弘時一邊聽一邊肚裡不住暗笑,但他是奉旨問話,必須拿起架勢,因又問:「你和謝濟世說過沒有?」「說過!」陳學海毫不遲疑地答道,「我是見人就說。這部裡沒有不知道的,就在三爺您府裡,寶親王府,還有五爺府,我也說過。旨意既問到這裡,奴才還敢隱匿麼?」弘時想了想,又問:「謝濟世把你的話轉述皇上,寫了奏折預先和你商議過沒有?」

  「沒有。」陳學海越發覺得輕鬆,裝了一臉可憐相,「好三爺你哩!謝濟世是浙江道,我是刑部員外郎,離著大幾千里地,我們兩個沒有通過信,就是兔子也沒有那麼長的耳朵呀!」

  「近段時間他來京,沒有見過面?」

  「三爺,奴才不知道他來京。這幾日部裡上下都忙,瞪著眼豎著耳朵等著湖南消息。」他果真十分饒舌,「要是永興縣審問曾靜,是個串連造反的人,那招一個是要拿一個的,又怕他們不諳事,拿著良民頂供邀功,又怕他們怕事,走了要緊從犯。我們都急得了不得等著他們的信兒。三爺,我忙得連家也沒空回,哪裡有空找謝濟世這個混帳王八扯閒篇?再說……」

  「好了好了!」弘時好氣又好笑,擺著手道,「不就是沒見面麼?」想起旨意裡還有革職的話,因又道:「來,革去陳學海的頂戴!」陳學海止住了走上前來的官員,自己摘下大帽子,邊旋著鈕子取那紅纓,邊笑道:「這個頂子沒花錢掙來,又沒花錢去了。如今世事真正有意思,像田制台,花錢買捐掙的紅頂子,到底戴得牢靠結實──和買東西彷彿。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他交了頂子,叩頭謝恩,見弘時要走,兀自追幾步笑問:「三爺,您還欠著我一回東道呢──幾時回請?──您走好了!」

  ※※※

  弘時打轎回暢春園,一直捺不住肚裡發笑。剛在雙閘口落轎,便見小太監李來蘇迎上來道:「奴才等了有一陣了。萬歲在澹寧居等著召見您,請爺這就過去。」弘時點點頭加快了步子。

  進了澹寧居,弘時立刻覺得氣氛不對,雍正沒有在東暖閣,迎門坐在正殿的須彌座上,朱軾、方苞、張廷玉、鄂爾泰、允祉、允祿、允禮和弘曆都側身侍立身旁。一個身穿鷺鷥補服的六品官,硨磲頂子放在地下,正在激烈陳詞:

  「漢武帝戾太子之事乃千古帝王殷鑒。不但阿哥,即使太子,也不宜干預外事。皇子春華毓德,修身養性,萬歲萬年之後,期望他們輔佐垂治,才是至公之理!」

  弘時不禁一怔,不言聲向雍正行了禮,挨著弘曆站定,悄悄問道:「這是誰?」「工部主事陸生楠。」弘曆也悄悄說道,「已經和皇上頂了一會子了。」弘時看時,果見雍正臉色鐵青,死盯著陸生楠,說道:「你說這話罪不可赦!不立太子,是聖祖定的。今日朕為天下之主,也不立太子,天下如今有什麼不安之處?你說的是聖祖不該廢太子,還是朕不該不立太子?」

  「聖祖不立太子,所以有皇上兄弟骨肉之變!」陸生楠抬起頭來正視著雍正目光,」以聖祖之天縱英睿,尚且不易善後;後世子孫,皇上能使他們都似您一樣?」弘時這才看清,陸生楠是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五官也還勻稱,只眉心倒剔,一雙鬥雞眼好像總在盯著前上方,脖子梗得有點歪,隨時隨地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傲慢相。別說和皇帝說話,就是這神態兒,能在工部衙門混到主事,也令人納罕。再看雍正,果然已經惱得額上青筋脹起,口氣也變得陰寒異常:「連聖祖也不放眼裡,你還算個人臣!朕與左右臣工追隨聖祖數十年,竟不知道聖祖有『不易善後』的事!你既然這麼大的才學,倒要請教一下!」陸生楠側耳聽著,他臉上天生的那副倨傲相越發令人瞧不受用,碰一頭便直起身子,說道:「聖祖晚年不立太子確是一憾,阿其那塞思黑所以敢於覬覦皇位,落了身死囹圄下場,就是因為沒有太子。設如先帝早定儲位,君臣相信,兄弟相安,焉有鬩牆之禍?又哪來的流言蜚語充斥朝野?」

  雍正身子向前一探,冷笑一聲說道:「原來你是在替阿其那叫撞天屈!哦,朕倒想起來了。當初阿其那鬧八王議政,有幾十個京官聯折上奏,跟著呼應起哄,聯名,其中是有你的吧?」陸生楠似乎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昂聲說道:「有的!皇上下詔求直言,難道是擺樣子的?這麼大的天下,用封建制兄弟分而治之,皇上垂拱九重統馭萬方,不比現在這樣早起五更夜伴明燈『宵旰』勞作好些?自周以來,國祚沒有超過五百年的,就因為秦始皇為他的一己貪念,行使郡縣制。人主威以愈重,為禍愈烈,就因為他可以隨意賞罰,生殺予奪。人雖怒而不敢言,雖欲報復而不敢舉。蓄之既深,其發必毒,難道不應警惕?」說罷叩頭碰地有聲。

  殿中諸人此時個個面如土色。召見陸生楠,是張廷玉的建議,原本是為計議岳鍾麒製造六千輛戰車的事想聽聽司官建議。誰知陸生楠劈頭說講了一番民間流傳岳鍾麒的那些閒話,請雍正「先息謠言,以不疑之心用兵」,惹翻了皇帝,撤去東暖閣會議,升御座正規接見。陸生楠如果磕頭認錯也就罷了,但他生性倔強傲慢至死不變,又進而以謠言扯到允禩等人的死,愈說愈僵,沒等幾個軍機大臣想出轉圜辦法,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弘曆眼見他是脾性不好加上一副天生不討人喜歡的尊容,要說話,連個插口的餘地也沒有,心裡喟然一嘆:此人休矣!此時連張廷玉方苞也面面相覷束手無策。

  「好一篇利詞!」雍正目光閃爍,臉上帶著刻薄的笑容,「自秦始皇以來二百餘帝,你是一個也瞧不起!聖祖也不在你眼裡,何況朕這樣的尋常皇帝。你既有如此通天徹地前無古人的大才,怪道的與謝濟世同鄉,又受李紱重用!過去有個『八爺』,弄了個大『黨』,害君禍國;如今又是一個李紱,通連一位伍鋌,拉上黃振國、謝濟世,又成了一個小『黨』。朕御制的『朋黨論』你們瞧不到眼裡,不讀也還罷了。連聖人的四書五經,你們也是個『篾如』。不就是翻過朱子幾篇格言評注,會抄幾篇高頭講章麼?就好把自己扮了諸葛亮,把朕躬看成是阿斗?──你們似乎忘了。朕為四十五年皇阿哥,並不是乾領那份俸祿,一言一動聽之於保夫保婦的闊哥兒!朕是水裡進火裡走,六部裡辦差,外省民間闖蕩出來的鐵漢子、硬骨頭!朕在溜天黃水中視察河工時,你還穿著開襠褲呢!你既無忠君之義,朕又何來的愛臣之情?──來!」

  「在!」

  「將他官服剝掉,」

  雍正凶狠地一笑,對擁進來的侍衛道,「送到養蜂夾道獄神廟,和謝濟世、黃振國一處關押,待李紱和伍鋌押解來京。刑部大理寺著實讞審後,自有應得之罪!」陸生楠不等人來架,急一叩頭道:「萬歲,臣願盡言而死!」 雍正不屑地一擺手,道:「刑部大堂上說去!」

  幾個侍衛不容分說,撲上來撮起陸生楠腳不點地便往外走,陸生楠身子一縱,說道:「死則死耳,這麼侮辱斯文!」仰天哈哈大笑漸漸遠去,老遠還聽他在叫,「殺英雄頭,剝英雄皮,千古一快……」叫得殿中人無不失色。

  「狂生!」雍正額上青筋霍霍跳動,端起杯來喝,茶水已經震齒價涼,「豁啷」一聲將杯摜得稀碎,惡狠狠笑道:「有時候刀子比四書管用──像陸生楠這樣的王八蛋,吏部還保了個『清才』──傳旨吏部尚書、侍郎、考功司主事,各罰俸一年,記過一次!」說著,逕下御座,向東暖閣走著問道:「弘時,刑部傳旨過了?」

  弘時邊跟著進來,一一回奏了傳旨經過,也虧得他好記性,滴水不漏將陳學海的話複述了一遍。說得雍正一肚子氣全洩了,笑道:「天下大了,什麼樣人全有。范時捷當順天府尹,拿了我雍王府的人,朕那時還是掌管部務的皇阿哥。和他好說叫放人,死死頂著一定要審。老十三擰著他耳朵臭罵一頓,笑嘻嘻把人就放了。」弘曆見雍正氣消了,賠笑道:「皇阿瑪說的是。君子小人也只在人主調配得宜,各得其所而已。就如陸生楠,按情罪而言,實在也是誅不勝誅,不過一個妄人就是了,主子別生他的氣。」

  「你們不曉得。」雍正嘆了一聲,「還有一個楊名時,昨天整整在這談了一個時辰。他當然不像陸生楠,陸生楠不單是個狂妄人,他後頭是有另外圖謀的,所以不一樣。朕也不一律相待。像楊名時,阿其那的政見和他幾乎沒有多大區分,但楊名時全然是一片忠愛心,想照他那套辦法輔佐朕治好事情。他說的話又都是下來私地和朕商榷,朕就喜歡分出好歹人不同料理。楊名時朕和他談了,他學問好人品也好,也是作實事不說空話的。但天下十七省耗羨歸公,發養廉銀子,沒出什麼亂子,庫銀也加增了,可見朕的制度不錯。他說已經想通了。朕說,既然想通了,還回去當你的雲貴總督。君子不結黨,結黨非君子。楊名時孫嘉淦是君子,李紱這人朕原看和楊、孫是一樣的,想不到背地裡行為如此齷齪!」

  他長篇大論地說著,眾人這才明白,雍正其實心裡是把這群人按允禩的餘黨來處置的,都不免覺得雍正這樣眥睚必報搜剔無遺未免過分。但雍正此刻正在氣頭上,又說得振振有詞,誰肯在這時候兒去觸他的霉頭?張廷玉思量著軍機處還有許多公務,不能再為李紱一案耽誤時辰,因道:「李紱謝濟世他們已是籠中之囚鳥,處分等部議過後再參酌也可。現在兩件大事是不能輕心的。岳鍾麒集兵西寧十萬人,甘陝大雪,糧草都是從四川運上去的,運一斤糧要耗十七斤糧,四川的庫底兒都叫俞鴻圖給騰淨了──俞鴻圖這人還是能辦事的,但這一來,得趕緊給四川調撥春荒用糧和種糧。陸生楠是專管給岳鍾麒造戰車的,他壞了事,車還得造,這些事情奴才們料理得。但曾靜一案,是極要緊的,得趕緊把人押來北京,交刑部審理。在湖南審,京師裡謠言太多,六部裡都無心辦差了,儘是到奴才那裡探問消息的,可否請皇上下詔,限期押來,邸報一登人心自安。」

  「很好。」一說到政務,雍正便忘掉了煩惱,昨天他接到了湖南初審曾靜的奏折,今天召集這些臣子來,本就為了商量這事,卻被陸生楠中間插了一曲。當下略一沉吟,說道:「就依廷玉意見,立刻出京報,曾靜張熙一案已經破獲。不過這案子不能交給刑部,也不能給大理寺,刑部他們清理李紱一案就是了。」「曾張一案該刑部照理。」弘曆說道,「放在湖南審訊有許多不便。刑部如果人手少,可以臨時從別的部抽調人去。」雍正道:「湖南只是初審,為的怕案犯人數眾多聞風逃逸。現在既然已經查清只是兩個人,當然要調京。不過這次朕要親自審理,由軍機處調度,不交部。待審結之後,將案由交部議處,頒布天下。」

  眾人聽了,都覺得有點匪夷所思。歷來皇帝親自過問刑案,都只在戲上見過,是一般稗官野史小說家吃飽了撐的,捏弄出來個「新奇」招徠讀者。孰料最不愛看戲的雍正皇帝,居然要坐明堂親審御案,而且案犯是兩個渺不足道的百姓!弘曆愈想愈是不妥,但他是十分持重的人,想聽清楚雍正的真意之後再說。允祿卻覺得新鮮,笑道:「這是千古奇案,皇上親審再好不過。臣弟也得目睹天子坐堂的風采。曾靜既說是讀呂留良的《春秋大義》萌生反叛之心。臣弟建議,呂留良一併也應拿問。《春秋大義》、《知幾錄》、《知新錄》都應立即查禁毀版。」

  「要你現在說,豈不遲了?」雍正一笑說道,「呂留良一家早已拘禁,逆書已查到了原版。這個呂留良埋得好深。他是前明遺少,說他忠於前朝,明亡,他卻沒有跟著殉節,卻來考了我朝秀才。既已失節,就該苟延殘喘沐浴我朝聖化,卻又不安分,造作逆書詆毀我朝,還造就出一批刁惡文徒。這邊他的信徒曾靜鼓動岳鍾麒造反,你們沒見,剛到的急報,山東還有個嚴鴻逵也是他的學生,在日記中對我大清肆口侮罵。朕以為,曾靜張熙只是愚妄無知受人蒙蔽,真正的元兇首惡,是浙江那個『東海夫子』呂留良,還有那個嚴鴻逵,也是呂留良的得意門生。日記說海拉爾地震,毀傷滿洲人四千,場面『壯觀』,熱河氾濫,淹死滿洲人二萬餘,寫詩『洪水亦知解人意,天豈不知天當知!』──一片心的幸災樂禍!實屬毒詈銘心之詞。不知我滿洲人有什麼虧了他處,這般的惡毒梟獍之心!」雍正翻看著湖南、青海、浙江和山東的飛奏密折,越看越氣,「啪」地一擊案:「喪心病狂至於此極!曾靜乃是呂留良教唆,論心猶有可恕。呂留良嚴鴻逵好亂樂禍蠱惑人心,雖然已死,其罪難饒──著浙江巡撫立即拘押呂氏全族,聽候旨意處置!」

  因為這幾份奏折都是特急飛遞進來的,除了雍正,別人都還沒有過目。鄂爾泰、方苞、張廷玉覺得曾靜張熙畢竟是正犯,現在都被雍正撇開了,甚至隱隱有回護的意思,卻把槍頭掉轉,衝著已經死了的呂留良嚴鴻逵,都是大惑不解。朱軾聽見「嚴鴻逵」這個名字好生耳熟,此時才想起來,自己在康熙年間曾經推薦過嚴鴻逵進國史館修纂《明史》,立時「轟」地一陣慌亂,翕動了一下嘴唇正要說話,弘曆說道:「曾靜張熙是造逆主凶,依律應該凌遲處死。兒臣尚未看過奏章,但聽阿瑪方才訓誨,呂、嚴似乎應該另案處置,這樣就更清楚了。」弘時也忙道:「兒臣以為老四說的是。」允祉允祿立時也都對雍正這番右袒曾靜的話不佩服。允祿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只不言聲。允祉笑道:「曾靜張熙通同造謀,誘勸國家大臣造逆作亂,臣以為斷無可恕之理。至於呂留良、嚴鴻逵,已經死了多年,他們是前明孑遺,說一些詆毀本朝的話不算奇怪,把他們的書徵集銷毀也就是了。」

  「老三你見地不是。」雍正近來愈來不喜允祉,覺得他這個三哥本來飽有才學,大可在自己和允祥等人身體欠安時多為國事操點心,但卻仍舊高臥筵嬉遊悠自在,大有看笑話的光景,因此一口就堵上了他:「你是讀飽了書的,少正卯幾曾唆使人叛魯來著?孔子為相,七天就誅了他。他的罪是五條,心達而險,行群而堅,言偽而辯,記醜而博,順非而澤。孔子說這五罪只要犯一條,『不得免於君子之誅』。呂留良的罪大過少正卯,而且他的門生有的著書立說扇惑民心,有的密謀策劃造逆作亂,豈可毀版禁書草率了事?曾靜張熙固有應得之罪,但他們是受人蠱惑而不自知,造下這彌天之罪,愚夫草民也不無可憫。」他偏轉頭問朱軾道:「朱師傅您說呢?方才朕見你彷彿有話要說。」

  朱軾輕咳一聲鎮定了一下,說道:「若依律法,曾靜張熙都應該寸割了。此事已經天下皆知,臣以為還是應該彰明較著公審。至於法外施恩,是人主專權。但無論如何他們身犯十惡罪,不應以『受人蠱惑』免其一死。臣竭力贊同皇上追究呂留良之罪,他的罪確實在曾靜張熙之上。如果製造異端邪說的輕縱了,還會有人再學曾靜張熙,再出一個張三李四蠱惑造逆,而且也還會再出一些呂留良這樣的人物私作著述,壞亂世風。臣方才要說的不為這個,是臣想起當年臣曾薦嚴鴻逵去修《明史》,嚴鴻逵雖然堅拒沒有應詔,但臣視人不明薦人失當,也有應得之罪。現在嚴鴻逵已經查明是逆黨,臣自當請罪,請皇上發落!」說著便跪了下來。雍正忙道:「弘歷攙朱師傅起來──這是多少年的事了。你不說誰也不知道,可見你的心地光明。朕不但不罪你,還想叫左右臣工子侄們學習你呢──你議呂留良的罪也很允當,是老成謀國之見,這才是讀書君子心性呢!──朕不主張嚴懲曾靜。除了方才說的之外,還有一條,張熙被逮之初酷刑用遍緊不認供,岳鍾麒為套出口供,和張熙義結金蘭,指天盟誓不相負。朕殺一無用的曾靜張熙,使岳鍾麒背負義之名去打仗,後世人看朕是個什麼主子呢?」

  他這個話更是兒戲,岳鍾麒套口供的誓詞,本就是假話,皇帝都要替他假話負責!幾個人聽得都是又好氣又好笑,沒想到雍正相信江湖切口也迂得這麼個樣子!但此刻說話,立時就要牽進岳鍾麒。他在外出兵放馬,不宜說忌諱話掃雍正的興,於是眾人呆立不語,來了個充耳不聞。

  「你們看一下曾靜給岳鍾麒的信吧。」雍正將幾份抄謄了的信件副本遞給弘時分發眾人,「朕共被列了十大罪狀。京師朝野傳聞的謠言,這是個集大成的本子。」

  張廷玉接過看,目光一滑便駭了一跳。罪名共是十條: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淫色、誅忠、任佞。他心裡一陣陣起慄,如此毒惡的誹謗,雍正為什麼還意存寬恕呢?想表明自己是仁德寬厚的君王麼?這念頭一閃,張廷玉立即就否定了──雍正自己也說過自己「刻薄」的。思量著,突然一個念頭閃過:皇帝是想顯示自己的「光明正大,無事不可對天下」,也想藉機抒發一下對那些無根謠言的憎恨,借審詢曾靜痛快淋漓地加以反駁昭示國人。張廷玉畢竟機敏過人,揣透了皇帝的心思,當時就有了主意,卻不言聲等著眾人開口。

  「這,這──這樣的人還能寬恕?」弘時臉色蒼白,略為口吃地說道:「兒臣愚昧,實在不能懂得。」他和允禩的不同就在這裡,他並不贊同否定雍正繼統的合法──雍正是「篡位」,他和弘曆的交鋒就沒有半點意思了──一邊說,偷看弘曆時,弘曆也是滿面通紅,拿著信咬牙只是發呆。

  雍正知道眾人很難和自己一致,思考良久,笑道:「如若單一就事論罪,曾靜二人剁成肉醬也抵不了。說句實話,朕開初見這封信時驚訝墮淚,睡時夢裡也想不到天下有人如此議論朕。但朕的秉性,『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朕是作得到的。且不說朕的勤政愛民夙夜興作,百代皇帝沒有及得上朕的。就算朕是平常皇帝,這也是斷斷不受的。所以,朕不把這封信看作是誹謗。只能看他是豬叫狗吠!譬如你們,聽到豬狗嚎叫,肯生它們的氣,值得和它們計較麼?」他從容下炕,背著手徐徐踱著,說道:「所以,該是天上掉下來的奇人奇事。遇到這樣的怪物也不容易,朕少不得有一番出奇料理,你們等著瞧就是了。」

  「萬歲,」張廷玉一躬說道,「儘管是瘋狗,吠咬人主,也還是要誅戮的。就信裡說的那些,奴才還是覺得最好是密審。所以萬歲叫上書房審辦,確實比部裡去審妥當。逆信所謂十大罪狀雖說都是『狂吠』,卻斷不是曾靜和張熙二人可以面壁捏造得出的。正好順藤摸瓜,追查前一段的謠言來源。」張廷玉猜透了雍正的用意,但他還是不能同意雍正的辦法。因為這十條罪狀不但雍正不能接受,弘曆弘時兄弟也是深深懷恨的,康熙雍正帝位交替時他自己身為宰相,也不能承擔責任。無論從哪個角度,說從重辦理都是妥善之策,因頓了一下,「審明之後,奴才以為還是應由法司衙門依法治罪,為天下後世儆戒。」他自覺已經盡了「有言在先」的責任,便收住了,默然後退。

  雍正還有一大堆奏折要批,此時身上又乏上來,因笑道:「你們為人臣的,當然該有這個想法。人解到北京再說,你們隨時見朕還可以議議。別為曾張這兩塊臭肉耗時辰了。李紱一案要抓緊審,從重判!這個陸生楠目無君長傲慢無禮有欺君之罪,尤其不可恕。就這樣,散了吧!老十三又病了,叫允禮去看,這會子也不知道怎麼樣。唉,四下裡糟心的事大多了。」

  「是!」

  眾人一齊跪安辭出。弘時一眼瞧見允禮從韻松軒迎面過來,忙站定了等著,待到跟前,弘時賠笑道:「十七爺,從清梵寺過來了?十三叔這會子怎麼樣?萬歲方才還說起著呢?」允禮腳步也沒停,說道:「賈士芳就在韻松軒,我這要去見駕,你們談吧?」說罷便去了。弘時遲疑了一下,拽著步子回到韻松軒,果見賈士芳一身黑緞袍褂,頭上戴著瓜皮帽,腰裡玄色帶子,腳下一雙沖龍千層底靴子,正站在自己案前看邸報。他加快了步子,一進門就笑道:「老賈,你這牛鼻子,穿這一身像一團黑炭,又配著這張白臉沒點血色,活像個無常。方才見了十六爺,他一臉的不喜歡,十三叔身子不好麼?」

  「十三爺大限已到。」賈士芳神情悒鬱,冷森森說道,「我這一身就是弔他的,倒是三爺這『無常』二字說得好。就是帝室貴胄,王孫公子,福命滔天,也畢竟有用盡之時。愈是養德惜命,不敢稍微妄為,上天才肯將全福全壽賜予他。三爺您說對麼?」弘時一笑坐了椅上,把玩著一方玉石鎮紙,說道:「後唐時節皇帝求長生,宮中養活多少異能道士,自古癡人多,畢竟也沒見著個真神仙。像你,也只是個『假』神仙嘛!天意你曉得?活見鬼,我就死活不信你!」賈士芳笑道:「我在這裡是不得已。也知道下場不好,也只好隨遇安之而已。我勸三爺,您萬萬當心,不要玩聰明了,帝位沒有您的。再玩聰明,什麼也沒有您的了。」

  弘時像被燙了屁股,彈簧一樣跳起身來,審視著賈士芳,良久,格格一笑道:「道士,我也勸你安分一點。搗鬼弄術不過巫師神漢的伎倆,擺不到大雅之堂上。別以為你在皇上跟前得用,忘了自己身份根本兒,禍不旋踵!」「我是個小人物,原本就無足輕重。」賈士芳道,「過去恃強好勝,得罪了師門,也得罪了不少本領高強的異能之士。我手沒了那把木劍,現在不能回江湖了,在這裡應付些瑣碎事情,還是綽綽有餘。三爺,君相之命繫於天,不繫於鬼,十三爺是命數已盡,我也救不了他。把你神龕底下壓的那張魘鎮紙收了吧,它只會害你自己,真的,聽我良言沒有壞處!」

  「你是說我害皇上,害十三爺?!」

  「對,還有弘曆四爺!」

  「證據呢?」

  「在你心裡!」賈士芳冷笑一聲,「頭頂三尺有聖靈,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你敢對天起誓沒有那些鬼祟事麼?」

  弘時像被人抽乾了血的一具殭屍,死盯著賈士芳。未及說話,高無庸在外咳嗽一聲已經進來,給弘時躬身一禮,對賈士芳道:「皇上叫先生過去說話。」

  「是。」

  賈士芳抽身便走,高無庸隨後跟出來小聲問道:「三爺臉色怎麼那麼難看?有病麼?」

  「要下雪了。」

  賈士芳抬頭看看天上絳紅色的雲,所答非所問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