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金主完顏晟賜宴禁中,命在京的太祖諸子及自己長子宗磐出席,稱要為剛剛返京的宗雋接風洗塵。
又非出徵得勝而歸,此舉顯得過於隆重,宗雋心知完顏晟醉翁之意未必在酒。一場詭異的死亡令天地霎時晦暗迷離,揣測人心是新的遊戲,似在深霧中壓下不辯方向的憂慮踏歌而行,遠處溝壑,近處荊棘,有人向你伸出手,在朝他微笑之前,你不知他是友或是敵。
進入殿中,發現除上方御座外,其餘坐席皆圍成環狀。「環飲」是女真人舊俗,往往在相聚圍獵後環坐暢飲,以示不分尊卑。自滅遼攻宋以來,宮中禮儀倣傚遼宋漸有定製,賜宴幾乎已不用環飲之法,今日如此安排是例外。
宗雋也不驚訝,見兄弟們差不多都已到了,亦與他們逐一見禮,然後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
又等了片刻,完顏晟自殿外走入,與一女子相繼落座,接受眾人拜禮。
禮畢回座,宗雋抬首,目光不經意地掠過御座上的君主和陪侍於他身邊的女子,忽然有些訝異。
除了不可避免的衰老如塵埃般在身上加深的陰影,完顏晟還是宗雋記憶中的模樣,引他注目的只是那個陌生的女子。
其實席間的男子都有一瞬的盲目,某種晶瑩的光線入侵了他們的眼睛,原以為那是她額上墜下的一圈淺紫寶石尤其璀璨,定睛再看,卻發現真正的威脅源自她迫人的容光。紫衣白羽,瓔珞玉環,尋常的金國服飾被她穿戴得粲然生輝,而她靜默地坐在郎主身邊,沉靜清澈,宛如朝露。
與日顯粗陋的郎主相比,她又若一朵綻放在黑木上的丹芝。這比喻乍現於心,宗雋微覺奇異。年輕的女子人總是習慣以花為喻,例如芙蓉,例如丁香。他不太明白為何會忽然想起丹芝。
察覺到眾人目底難以掩飾的驚豔,完顏晟十分快意,一手摟緊她,笑著介紹道:「這是我新納的妃子,前宋吳王的孫女,晉康郡王的女兒,趙佶親自下旨進封的淑慧宗姬趙玉箱。」
玉箱輕輕掙扎,支身坐正,眼波含嗔帶怨瀲灩一轉,立即勾起了完顏晟一陣舒心大笑。眾人紛紛恭喜道賀,完顏晟越發喜不自禁,玉箱亦隨之微笑,那笑意渺漫如煙雲,冷冷的嫵媚。
「玉箱,」完顏晟側首對她說:「今日朕賜宴意在為八太子宗雋洗塵,各位皇子太子環坐於此,你可能從中認出宗雋麼?」
侍立一旁的通事將郎主的話翻譯給她聽,她聽後淺笑道:「臣妾從未見過八太子,亦不知八太子年齡相貌性情,若郎主不稍加提示,便是有意為難臣妾了。」
完顏晟笑道:「宗雋精通漢文漢學,平日打扮與女真人不太一樣,人更是英武俊美,你只管找那最搶眼的就是了。」
玉箱聞後頷首,於是轉身舉目,款款顧盼,逐一細看在座每位男子。目光落到宗雋身上時,有剎那的凝固,然而也只是僅夠令宗雋本人覺察到的一剎那,她很快移目,淡定地掃視完所有人,再徐徐側身朝完顏晟垂目:「請郎主恕臣妾愚鈍,臣妾實難看出誰是八太子。」
完顏晟詫異道:「真的看不出?你就照瞧著最順眼的猜吧!」
玉箱含笑道:「若依臣妾看,最順眼的人自然是郎主,其餘各人長相如何對臣妾來說其實都一樣,並無差別,所以實在無法從中辯出八太子。」
她說的是漢話,宗雋先於須聽通事翻譯的完顏晟之前聽懂,當下隱隱一笑。她的恭維其實不算巧妙,但對完顏晟,這點心機已足夠。他只是對她坦然承恩的態度和她的目的略感好奇,同是宋俘女子,柔福不屈反抗,茂德逆來順受,而這玉箱,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委身敵酋的命運,面無絲毫愁苦哀戚之色,甚至可說在主動迎合,婉轉邀寵。
她的話果然聽得完顏晟哈哈大笑,攬住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她卻也聽懂了,臉一紅,伸出手中團扇半嗔半羞地在他身上作勢一拍,完顏晟笑得更為響亮。
須臾,完顏晟才止笑收聲,向玉箱指出了宗雋,宗雋站起向玉箱拱手見禮,玉箱亦起身一福,彼此再次落座後,完顏晟又略問了問宗雋近況及曷蘇館形勢,只不提宗望,再舉杯與眾人同飲。
席中觥籌交錯,頃刻間賓主均已滿飲十數杯。這時完顏晟忽然宣佈:「此番環飲朕另有好禮相贈。」隨即一拍掌,立即有宮人引三十多名女子魚貫而入,年紀均在十六七左右,辮髮飾羽,著錦裙春水服,是金國少女打扮,然而個個眉目清麗身材纖柔,顯然來自南朝。
「她們都是南朝的帝姬宗姬,皇帝王爺的女兒,未嫁的處女,本是宗望與宗翰特意獻上充實朕的後宮的,但朕見眾卿多年來為國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南徵得勝也理應嘉獎,所以把她們分給你們了,每位愛卿可得四名。」完顏晟說,隨即一指右側:「來來來,你們就按環坐順序依次挑選,每輪每人選一名,直到選完為止。」
宮人讓帝姬宗姬們列隊立於大殿正中,席間逐漸沸騰起來,眾人都肆意打量殿中女子,嬉笑私語聲此起彼伏。
宗雋淡淡一掃,已窺見其中的柔福。依然一臉倔強,抿唇而立,她狠狠地怒瞪盯著她看的每一個人。
完顏晟所指右側坐著的第一人是他的兒子宗磐,此後隔了四人才到宗雋。宗雋忽然後悔當初選座的隨意,要前面五人都忽略柔福的美貌顯然不太可能,雖然年齡偏小,居於眾女子中,她仍如蘆草內探出的蓓蕾。
果然宗磐迫不及待地站起,直奔柔福而去,一把將她拉出,對完顏晟道:「父皇,我要她了!」
完顏晟笑著點頭,正欲開口答應,卻聽有人冷冷喝道:「且慢。」
眾人愕然轉頭看去,見說話的是正緩緩站起的宗雋。
宗雋穩步走至宗磐面前,負手站定,對他道:「宗磐,可否另選一人?」
宗磐瞥他一眼,不悅道:「為什麼?」
宗雋淡然道:「因為她是我的女人。」
滿座嘩然。宗磐一愣,旋即怒了:「胡說八道!你剛從曷蘇館回來,她怎會就成了你的女人?」
宗雋淺笑回答:「我從曷蘇館回來第一天,隨從就去洗衣院抓了名女子回來獻給我,恰好就是她。我便讓她侍寢,其後我有事出門,回來時她已被洗衣院的人帶走。我正想請郎主將她正式賜給我,不想在這裡遇見。她既已服侍過我,我說她是我的女人應該不為過。」
宗磐瞠目道:「你是說她已經……」
「是。」宗雋承認,再微笑著環視其他人:「這般姿色的女子,你們見了會不馬上抱她入室麼?」
眾人聞聲大笑,顯然深表贊同,目光都戲謔而曖昧地朝柔福襲去。
柔福被他們看得火氣上升,雖聽不大懂卻也隱約猜到宗雋所言之意,更是倍感屈辱,當即衝他怒道:「該死的金賊,你胡說什麼?」
宗磐見她反應如此激烈,便也生疑,冷笑道:「看來這小姑娘對你說的話很有意見呢。」
「看來宗磐若非聽她親口承認是不會相信了。」宗雋也不慌,銜著他淡淡的笑意,俯身在柔福耳邊用漢語對她說:「喂,現在你有權、也必須為自己選個男人,是我還是他,悉聽尊便。」
柔福亦明白今日金主讓她們進殿的意圖,無非是如貨物牛羊一樣供人挑選,選中自己的人便是主子,自己日後必然會受其欺凌壓迫。這是無法改變的命運,唯一與別人有區別的,大概就是目前有兩個人想要她,她可以從中選一個。
忽然覺得悲傷,淚水自心底蔓延盈眶。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宗雋見狀說:「快決定……我旁邊這個男人昨天剛殺了他第八十六房小妾,赤身裸體地凌遲處死,如果你不介意便可以選他,我也不會有意見。」
柔福聽後又驚又疑地盯著一臉虯髯、魁梧高胖的宗磐看了許久,然後又猶豫著移目看宗雋。
宗磐等得不耐煩,怒朝柔福吼道:「你瞎看什麼?說,你是不是他的女人!」
宗雋便又微微笑了,對她溫言道:「說,你是不是我的女人。」
註:接受網友建議,以後金人還是全改用漢名稱呼了。原諒我的反覆,好在這只是初稿,初稿……
另:此小說中玉箱宗姬的故事我是按《南燼紀聞錄》中對兩位趙妃的描寫整合加工而成。《南燼紀聞錄》裡的玉箱身份是肅王女,但這說法太離譜了,肅王樞是趙佶的兒子,當時才二十餘歲,哪有這麼大的女兒。所以我把另一位趙妃傳說中的身份給了她——吳王孫女。何況吳榮王顥與晉康郡王孝騫還是我們的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