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完顏宗雋‧胡沙春淺|獵虎

幾日後,郎主完顏晟帶著宗磐、宗雋、宗乾、宗弼、訛魯等一干宗室皇子出城田獵,隨行的還有國相宗翰、元帥右監軍完顏希尹、元帥左監軍撻懶等權臣猛將。此外,完顏晟帶了一個小孩與他同輿而行,起初宗雋以為是他的皇孫,仔細一看,才發現竟是太祖的嫡孫完顏亶。

太祖共有十六子,其中元配皇后唐括氏生有三子:宗峻、烏烈和宗傑。宗峻是嫡長子,而完顏亶為宗峻正妻蒲察氏所出,是太祖嫡孫。

金國的嫡庶之分非常嚴格,嫡子與庶子的身份地位有天淵之別。尋常人家中,繼承家產的通常是嫡子,庶子若非異常出眾,深得父親歡心,處境便十分淒涼,非但不能繼承父親遺產,甚至還有可能被父親的正室嫡子當作奴僕役使。對宗室子來說,嫡庶之分最重要的表現就在於皇位繼承權。金國的兄終弟及制規定,皇帝應優先立其弟為諳班勃極烈,通常被立的是皇帝的同母弟,若無弟或無條件合適的兄弟可立,便應選先帝的嫡子或嫡孫為皇儲。

宗峻已薨於天會二年,宗雋與九弟訛魯雖名義上也是太祖皇后所出,但紇石烈氏畢竟是繼後,身份遜於唐括氏,何況本來握有重權的宗望一死,立即便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因此他們兄弟在皇位繼承權上無甚優勢,不能跟嫡長子及嫡長孫相比。如今的諳班勃極烈完顏杲是完顏晟的同母弟,但已年逾五旬,身體一直較弱,若薨於完顏晟之前,依兄終弟及制推測,那最有希望繼任諳班勃極烈的不是宗磐,亦不會是宗雋兄弟,而是宗峻這個八歲的兒子完顏亶。

完顏晟即位以來一直有意栽培自己的兒子宗磐,因此朝野議論紛紛,均認為他有可能棄祖制而不顧,將來必會設法立宗磐為儲君。但他最近似乎忽然特別關注重視太祖的子孫,今日他言笑晏晏地帶著完顏亶出行,看上去儼然一幅祖孫和樂景象。

完顏亶平時甚少有機會出城,因此興致大好,一路上不時自車輿中探頭出來觀賞風景,一雙烏亮的眼睛好奇地左轉右盼,前腦門剃得光溜溜的,顱後兩根細細的小辮隨著車行悠悠地晃,模樣甚是可愛。宗翰見狀笑呵呵地策馬至車輿旁,問:「小王爺這般年幼,也會打獵麼?」

「會!」完顏亶當即清脆地回答,馬上摸出一彎小小的弓箭,空手拉滿對著宗翰作瞄準狀。

「不可對國相如此無禮。」完顏晟笑斥他,然後轉首對宗翰解釋道:「昨日亶兒入宮向朕請安,一聽朕要出城田獵,便非要跟著來。」

宗翰笑道:「小王爺小小年紀已這般英武,長大必有一番大作為。」

完顏晟擺手道:「哪裡,他長大後若能及國相一二已是他的造化了。國相英武勇毅,武功蓋世,不妨對他多加指導。今日田獵,就讓他跟在國相身邊學習騎射狩獵之道如何?」

「那自然沒問題。」宗翰道:「只不知小王爺意下如何?」

完顏亶聞言看看他,問:「你是英雄麼?會打老虎麼?」

宗翰尚未回答,完顏晟已大笑開來:「國相是當今大金第一英雄,年輕時不知打死過多少老虎。」

完顏亶便笑了:「好,我跟著他打獵!」

宗翰笑著一伸手,將他抱到了自己的馬上。完顏亶坐穩後又側首看著他問:「今日我們可能打到老虎麼?」

宗翰搖頭:「現今城外的老虎已經被獵殺光了,待以後我帶你去長白山打罷。」

完顏亶點點頭,說:「那我這次就多打幾隻小鹿。」

待眾人到達圍場時,先行抵達的軍隊已準備完畢,早將獵物縱放入其中,並列守在圍場外,禁止外人進入。大家紮好帳篷卸下隨身行李後便紛紛策馬入圍場林叢,宗雋自己對田獵興趣不大,卻一直留神觀察他人情形,但見完顏晟不常行動,只坐在自己大帳前飲酒笑看眾人田獵,宗翰帶著完顏亶,倒是一直在頗盡心地教他騎射技巧,而其他人,都在自顧自地放雕引弓尋捕獵物。

正午時,眾人回到營地環坐暢飲,將剛捕殺的獵物燒烤而食。一席宴罷,完顏晟環顧一週,忽然驚問:「亶兒怎麼不見了?」

大家左右查看,果然不見完顏亶蹤影,於是紛紛起身高呼尋找,始終不見回音。

宗雋凝神一想,記起適才環飲時有一梅花鹿自後方一閃而過,被完顏亶看見了,於是馬上起身提起他的小弓追去,當時大家都在把酒對飲,幾乎沒注意到此事。

宗雋當即背弓提矛,揚身上馬,朝著完顏亶所跑的方向奔去。

很快奔至一處密林,道路狹小,甚難行走。宗雋只得下馬,一路向內探去。繁茂的大樹蔽住了大部分陽光,只偶有幾點斑駁的亮點灑落,空氣陰鬱,混有草木與腐敗物的氣息,地面潮濕,不時有灌木擋住去路,而四下杳然,難覓人影。

準備放棄,折道而返,卻於轉側間無意發現,濕軟的地面上有一道小小的腳印向右方小路延伸。

立刻沿腳印尋去,轉過三四道彎後,終於看見完顏亶立於一棵大樹下,一臉失望地望向遠處,小弓軟軟地垂在他手中,顯然他追捕的小鹿已經消失無蹤。

一下釋然,正欲開口喚他,忽覺迎面吹來風帶有詭異的味道,除了原來的草木香與腐敗味外,另有一絲源自動物身上的腥風。

屬於猛獸的腥風。

當下心一涼,抬目四顧,果然發現左前方灌木叢中有一黃黑相間的東西在急速竄動,它瞄準的目標,應該是樹下的完顏亶。

前行或後退,他有兩種選擇。他有一瞬的猶豫,而他亦只給了自己一瞬的時間來作決定,或,下賭注。

一場有關生命的賭博。於生死一線間,他忽地找到了那如光芒豁然一現的前程契機。

於是不再猶豫,他躍上馬背,奮力策馬,讓它朝完顏亶飛馳而去。

馬疾如閃電,一轉目已奔至完顏亶面前,而那猛獸卻也呼嘯著同時撲來。淡黃色的豔麗皮毛,腹面淨白,身上道道橫紋黝黑油亮,額間有橫槓條紋,略有貫聯,好似一個「王」字,正是生長在長白山中的東北猛虎。

虎的捕食目標本是完顏亶,但經衝來的馬一擋,那虎爪就狠狠落在了馬的臀部上,撕脫一大片皮肉,馬一聲痛鳴,轟然倒地,宗雋也跌落在地。那虎停了停又再度朝完顏亶撲去,宗雋連站起的時間也無,只略略支身伸左臂一攬完顏亶,迅速將他抱住順勢一滾,使老虎撲了個空。

然後宗雋將完顏亶猛地向旁邊一推,雙手緊握長矛,眈眈地緊盯面前的兇猛對手,準備接下來的關鍵一擊。那虎此刻也意識到宗雋是應最先解決的人,隨即張開血盆大口,低沉綿長地怒吼一聲,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

宗雋緊握長矛中段,在猛虎撲來之際用盡全力朝它左目刺去。那虎來勢洶洶,猝不及防間無法收勢,果然中招,那矛順利地刺入了它的左目中,而矛也應聲折斷。

虎驚痛之下瘋狂猛撲,宗雋奮力朝左邊滾去躲避,卻畢竟晚了一步,那虎右掌落下,拍在他左肩上,傷處頓時血肉模糊,錐心火燒般地疼痛。

幸而那虎左目失明後一時驚慌無措,悲吼著四處亂撲亂咬,目標倒不僅僅鎖定在宗雋身上,無意間再次撲在宗雋那剛剛站起的馬身上,當即摁住一陣狂噬,倒讓宗雋贏得了些時間。他立即站起,左臂攬住完顏亶命他摟緊自己的腰,右手扯下身上套獵物用的繩索往頭頂的樹上一拋,達在一較高樹枝上,然後快速扯下成兩股垂下,猛地一拉,向上躍去,終於在虎再次進攻之前置身於樹椏之上。

長吁一氣,隨後宗雋取下背上彎弓,抽出一支箭頭泛著綠綠幽光的箭,引弓對準正衝著樹狂躍的老虎。

尋常捕殺獵物不須用毒,但每次出獵均要備一兩支餵過毒的箭,以防猛獸襲擊。像老虎這樣的猛獸,皮厚而韌,不易刺破,一人遇上時甚為危險,關鍵時刻可以用帶毒的箭射其雙目,使其中毒而亡。這是父皇教他的,而他也一直遵守,無論是在哪裡狩獵,都會帶上一支餵毒的箭。

現在,他瞄準的,正是樹下老虎尚存的右目。

一箭射出,立即中的,見血封喉。那老虎狂吼數聲,盲目之下狂奔幾丈,終於漸漸無力,一斜倒地,氣絕而亡。

宗雋這才完全放心,將弓擱下,閉上雙目,仰靠在樹幹上。而肩上的傷口也越發顯得疼痛,可以感覺到那裡的鮮血如何汩汩地沿著背部流下,浸濕了半幅衣裳。

驚呆了的完顏亶此時才回過神來,拉著他的手臂喚:「八叔……」

宗雋牽牽已變得蒼白的唇,微笑道:「沒事了。」

完顏亶一陣靜默。少頃,忽然睜著一雙烏黑清亮的眸子問他:「八叔,是不是有人想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