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完顏宗雋‧胡沙春淺|券書

宗雋側首看他,不免有些詫異,笑容卻不改,問:「你怎會這樣想?」

「國相說這裡的老虎都被獵殺光了,外面有那麼多兵守著圍場,如果老虎從外面跑進來,他們應該會知道。」完顏亶說:「而且,剛才我追小鹿的時候,好像看見有人在前面跑,小鹿也跟著他跑,我喚他,請他停下來幫我捉小鹿,他肯定已聽見,卻不管,跑到這裡就不見了。」

「八叔,」他再問:「這虎是有人故意放進來的罷?你知道是誰想殺我嗎?」

宗雋一時不語。能從這一尚無實權的小小孩子的死亡中得益的人,必定是有機會爭奪皇位繼承權的人,因此這樁未遂謀殺案的主謀應該是宗室中人,或是與他們關係密切的角色。如果今日完顏亶死於虎口之下,這將是今年發生於宗室中的第三次意外死亡。先遭厄運的是二哥宗望,他的死,公佈於眾的正式說法是「身染寒疾兼舊傷復發」。宗望薨後沒幾天,太祖唐括皇后所生的第三子宗傑也「暴病而薨」。唐括皇后另一兒子烏烈早亡,至此,太祖元配皇后所生的三位嫡子均已離世。

林間的風間歇地吹,和著秋意,帶給皮膚低涼的溫度,卻終難有心底衍生的寒意那麼沁骨。若完顏亶一死,下一個意外身亡的或許會是自己,太祖繼後所生的皇子,屆時,他們又會給自己安一個怎樣的死因?

可憐的二哥,生命於他最志得意滿鵬程萬里時嘎然而止,將權力和皇位繼承權分別遺給與他有競爭的權臣和其餘的宗室子。為他剺面送血淚者眾,然而他們隨後的環飲歡宴卻比靈前的血淚來得由衷。他的死,透過上至完顏晟,下至宗翰宗弼宗磐隱約的笑意看來,倒顯得十分眾望所歸,於是具體的死因便成了誰都樂意忽略的問題。

三位嫡皇子與二哥的死,使宗雋忽然發現自己與皇位的距離瞬間縮短,也徹底理解了母后讓自己韜光養晦的深意,而如今面前這個孩子,也成了他與藏於暗處的冷箭之間的最後一道屏障。

於情於理於遠略,都應盡力保全這小小的嫡孫,至於是誰想殺他,最有動機的人自不難猜,但他寧願再多看多想,他記得母親那句話「事情未必總如看上去那麼簡單」。

他對完顏亶淡淡一笑,撫了撫他光溜溜的腦門:「有人想殺你麼?我不知道。如果有,你會怎樣?」

完顏亶答:「把他找出來,殺了他。」

他說這話時眼睛依然專注而純真地看著他,一清如水,語調卻平靜,彷彿說的「他」不是指人,而是一隻再尋常不過的小鹿小兔。

不愧是完顏氏的孩子,這般年幼卻已有了王者的勇狠決絕,而特殊的身份與處境,顯然引發了他的早慧。

「那你怎麼找?」宗雋問他。

完顏亶垂目想想,說:「我現在也不知道。八叔教我。」

宗雋再問:「你願意聽我的?」

完顏亶點點頭:「八叔捨命救我,是對我最好的人。」

「好。」宗雋微笑:「現在你不必刻意去查是誰想殺你。他既希望你死,你就反其道而行,好好地活下去,去爭取他不希望你得到的東西,屆時他忍不住,必會站出來與你作對,然後,你就可以設法殺他了。」

完顏亶眨著眼睛思索一會兒,又道:「可是,他這次殺不了我,肯定還會繼續想法害我的。」

「所以,你現在要找一個可以保護你的人。」宗雋道。

完顏亶聞言朝他笑了:「八叔,你不就可以保護我麼?郎主說我今年生辰他還沒送我禮物,問我想要什麼,我回去便請他封八叔做大官!」

「不,八叔只可在暗中保護你。」宗雋笑而搖頭:「你需要的是一個大英雄,一個別人一聽他名號就會感到害怕的保鏢。」

「大英雄……」完顏亶雙眸一亮:「八叔是說國相?郎主說他是大金第一英雄。」

宗雋頷首:「是,你二叔薨後,國相自然也就成了『大金第一英雄』。」

完顏亶便問:「那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他保護我呢?」

宗雋略一沉吟,再告訴他:「一會兒咱們回去後,郎主可能會問國相的罪,說他沒有照顧好你,使你身入險境,或者郎主不直說,但國相也一定會主動請罪。這時,你要站出來,當著眾人面說,是你自己貪玩才誤入密林,與國相無關。而且國相此前告誡過你不得擅自離開他,以便保你安全、隨時教你騎射狩獵,所以國相不但無罪,還應嘉獎。既然郎主答應送你生辰禮物,你便請他賜國相免罪券書,免去他將來除反逆外的一切罪過。」

聽到此處完顏亶插言問:「只要不反逆,隨便殺人放火都沒關係?那免罪券書很重要罷?郎主肯聽我的,把這麼重要的東西賜給國相麼?」

宗雋一笑:「肯,他會肯,但你一定要當著所有大臣面請求,不要私下對他說。」

完顏亶點頭,又問:「然後呢?」

「然後……」宗雋仰首望向被樹上枝椏裂碎的青天,語調清淡和緩:「然後你就不必再擔心了,國相會幫你殺退所有想傷害你的人,並會全力助你得到你將來想得到的東西。」

「好,八叔,我會照你說的去做。」完顏亶應承,神色頗鄭重。

有馬蹄聲漸漸傳近,宗雋移目朝來路望去,從樹叢曲徑間瞥見了一行熟悉的騎兵身影,於是對完顏亶淺笑道:「有人來找咱們了。記住,切勿把我今日跟你說的話告訴任何人。」

回去後的事一如宗雋所料,完顏晟得知完顏亶遭虎襲擊的事後大發雷霆,一面差人細查縱虎入圍場之事,命帶來的太醫為宗雋包紮傷口,一面不點名地責怪「身邊人」沒照顧好完顏亶,宗翰一旁聽見,面色青紅不定,終於忍不住出列單膝跪下,道:「小王爺受今日之驚,是臣照顧不周,一時疏忽所致。臣甘願受罰,請陛下降罪。」

完顏晟聞言看了看他,徐徐坐下,正欲開口,不想此時完顏亶跑到他面前,先跪下伶俐地叩了個頭,然後揚聲把宗雋教他的話說了一遍,聲音響亮得足以令在場的每一位大臣都聽得清楚明白。

「賜國相免罪券書?」完顏晟大感意外,一時沉吟不語。

宗翰聽完顏亶非但為他求情,還請郎主賜他免罪券書,當下大喜,感激而讚許地看看完顏亶,但又見完顏晟躊躇,知此物關係重大,他不見得會願意,便又再拜出言推辭:「小王爺好意臣心領了,但臣功勞微薄,才智有限,於大金也無甚建樹,實在不敢領受免罪券書。這券書陛下請留下,日後賞給作為遠勝微臣的人罷。」

完顏亶當即睜大眼睛問完顏晟:「郎主不是說國相是大金第一英雄麼?還會有人功勞能勝過他?」

完顏晟便若被他將了一軍,當著群臣之面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只略顯尷尬地笑。

其餘人也不便插言,也都沉默。須臾,元帥右監軍完顏希尹忽然開口,微笑著說:「國相功勛蓋世,大金的確再無人比他更應得免罪券書。」

此言一出,宗翰的心腹密友紛紛附和,高慶裔與蕭慶二人更是開始列舉宗翰破遼滅宋所立的赫赫戰功,雖不明言請求,但意在促完顏晟答允此事。

終於,完顏晟呵呵一笑,道:「眾卿所言甚是。國相功勛蓋世,為國屢立大功,理應特別嘉獎。朕明日會下旨,賜國相免罪鐵券,除反逆外,余皆不問。」

宗翰此時也不再推辭,雙膝跪下鄭重朗聲謝恩,那喜色滿溢於言笑間。完顏亶轉目去看一直冷眼旁觀的宗雋,目光暗含詢問:「我做得好麼?」

而宗雋若不經意地側首避開,神色淡定如常,只把笑意隱於心間。

宗翰是前國相撒改的兒子,雖然是現下第一權臣,但始終不像太祖或完顏晟諸子一樣,有繼承皇位的希望,所以完顏亶的存在與否本來就對他影響不大,而現在,藉機讓完顏亶施恩於他,可讓他知恩圖報而大力保全完顏亶,說不定還會幫他爭取皇儲之位。何況,就宗翰自己的利益來說,輔佐與控制一位年幼的君主,遠比受成年皇帝制約要好得多,扶持完顏亶必會成他以後主動積極地去做的大事。

「此番亶兒能脫險,全靠宗雋捨命護衛,宗雋自然也應嘉獎。」完顏晟忽然注意到了宗雋,溫和地看著他問:「說罷,你想要什麼。」

宗雋微微一笑,應道:「臣近日頗愛玩賞漢人書畫,陛下就把取自汴京大內秘府的珍品賞臣一些罷。」

完顏晟聞言開懷大笑:「宗雋喜好漢學,倒真變得越來越風雅了。好!回京後朕即刻讓人送一大堆漢人書畫到你府中。你好好養傷,慢慢看。」

宗雋是被隨從抬回府的。過多的失血使他幾度昏迷,皮膚像是突然褪色,面上指間儘是□人的蒼白,而活力隨著鮮血溢流殆盡,前所未有的虛弱使他無力地閉目,進府之後奴婢們因看見受傷的他而發出的驚呼此起彼伏,生生傳入耳內,令他不堪其煩。

入到房中才稍稍安寧。靜靜側身躺了一會兒,忽然聽見一個清泠悅耳的聲音響起:「怎麼受傷了?」

他緩緩睜目,眼前朦朧的景象逐漸變得清晰,他在俏立於床前的柔福眸中窺見自己模樣,便淡淡笑了:「我又帶回一張虎皮。」

她說:「我以為只有長白山才有老虎。」

「嗯,我以前也這樣想。」宗雋微笑道:「但事實往往出人意料。」

因是左肩受傷,所以他面朝右方側臥,柔福就立於他面前,他順勢往下一看,發現她今日穿的是一雙寬鬆的女真童靴。這發現令他覺得愉悅,遂伸手,想拉她過來坐下。

她一閃躲過。而他這一動牽動了傷口,似又有血流出,他收回手,痛苦地瞬了瞬目。

她悄然走近,盯著他的傷口看了許久,見有新鮮的血液自包紮的白布縫隙中滲出,便輕輕地用右手食指沾了沾,指上頓現一點鮮紅。

他再度睜眼時,正好看見她笑。她透過他的鮮血和他微蹙的眉頭品嚐著他的疼痛,於是綻開了一抹笑,但這笑意有欠明朗,像雪山上穿透冰封空氣的稀薄的陽光,又似在霧氣深重的林間點亮的篝火,遼遠而模糊。

而她的眉宇間,多了一種他從未感知的神情,似是憂愁?那常常在他面前大怒大悲的小女孩,也會有了如此纖細的情緒?但他無力再想,傷口的劇痛有所緩解,而頭卻越來越沉重,在失去意識前,他只記得她曾以指沾著他的鮮血,憂思恍惚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