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箱亦淺淺冷笑,道:「自臣妾入宮以來,一直深受郎主恩寵,故平日多遭後宮嬪妃嫉妒,她們私下對臣妾惡意攻訐是常有之事,蓄意陷害亦不鮮見,郎主應該很清楚,此番秦鴿子必是受人收買才會捏造出這等事來誣衊臣妾。臣妾服侍郎主一向盡心,不想如今郎主寧聽她一面之詞也不相信臣妾。」
旋即又轉首一掠秦鴿子,垂目問她:「鴿子,這回是得了誰什麼好處,居然昧著良心來害我?」
依然是平和冷靜的語調,她聲音不大,卻仍令秦鴿子一驚,額上沁出汗珠,顫著雙唇,嘴裡模糊不清地囁嚅著什麼,終未拼出一句成型的話。
完顏晟忽然一把拉起玉箱,一手將她緊箍在懷中,帶著適才的笑意迫視著她:「你想知道這些話是誰讓她說出來的?」
玉箱凝視他,透過他倏忽收縮的瞳孔看到答案,深吸了一口氣,她說:「是你。」
完顏晟哈哈笑:「玉箱玉箱,你真是聰明,叫朕怎麼捨得殺你!」隨手自桌上拿起一杯酒,自己先飲一半,再送至玉箱唇邊,玉箱漠然側首避過,完顏晟也不勉強,自己飲盡,一擲酒杯,說下去:「朕喝了你奉上的羹便腹瀉好幾天。這病這般嚴重,是前所未有的,朕覺得蹊蹺,猜是有人在羹裡做了些手腳,放了些不潔之物,故意讓朕腹瀉,便將你的貼身侍女秦鴿子召來詢問。本來只打算問明白你是否知道這羹裡有異物,不想才一發問秦鴿子便嚇得渾身顫抖,跪在地上只知叩頭,連聲說與她無關,於是朕便知這其中必有更深內情。繼續追問,起初秦鴿子似還顧及你們主僕之情,一味搪塞不肯明說,後來朕一抬手命人將五十兩黃金擺在她面前,她尚猶豫,朕又加至五百兩、五千兩,又稱待她說出真相便冊她為妃。果然這賤婢兩眼漸漸亮了起來,當下全都招了,從頭到尾,把你瞞著朕做的事一樁樁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再斜眼瞟瞟秦鴿子,完顏晟又道:「這丫頭一向膽小,豈敢在朕的面前說謊陷害寵妃?何況她平日行事說話也不夠伶俐,若要在頃刻間編造出這麼一大堆事,說得這般有條有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聽得朕真是心驚,竟把你這麼個隱患留於枕邊多年而不自覺!幸而天祐大金,而你們南朝最不缺的便是賣主求榮的小人,讓朕及時窺破了你的陰謀。」
伸手撫撫玉箱瑩潔清涼的臉龐,完顏晟嘆嘆氣,語氣卻忽轉冰冷:「留你在宮中,實是心腹之大患,外則有父兄之仇,內則懷妒忌之意,一旦禍起,朕勢必追悔莫及。」
玉箱忽地一掙扎,勉力以臂推開完顏晟,面無表情地看他,而眸中有愈燃愈烈的怒火在閃動。「別碰我。」她說,聲音聽起來清冷而幽遠,彷彿是從早已被光陰碾過的某處塵封時空中飄出:「我終於可以當面告訴你,你對我的每一次觸摸,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讓我感到無比噁心!」
她如此反應,是完顏晟沒有料到的。若按以往見慣的常例,將要受罰的宮人或反覆高呼冤枉,或跪下哭求,再或是嚇得手足無措無言以對,而玉箱竟以他從未見過的強硬姿態說出此話。完顏晟不禁一愣,暫時未有任何舉動,殿內亦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默然。
玉箱揚手怒指完顏晟,斥道:「你不過是個北方小胡奴,一朝得志,竟敢侵凌上國,南滅大宋,北滅契丹,不行仁德之政,專務殺伐,淫人妻女,使我父兄孤苦流難於苦寒之地。他日你惡貫滿盈,必也會遭人如此夷滅!」
完顏晟大怒,當即右手一摁佩劍,便要拔出。
玉箱見狀挑唇一冷笑:「入宮的那天,我便失去了珍視逾生命的東西,死又何足惜!只恨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我忍辱至此,終究功虧一簣,等不到為國為家雪恥之日。」
這時完顏晟倒不怒反笑,放開佩劍,再次拉她近身,拾起玉箱不久前為他剖蜜瓜的小銀刀,對她輕聲說:「聽你們南朝人說,聰明的人都有顆七竅玲瓏心,朕真想看看你是否也長了這麼顆心!」
話音甫落,手猛地加力,那小銀刀頓時剜入玉箱胸中。
玉箱痛呼,完顏晟手一鬆,她便跌倒在地。
滿座女眷亦都失聲驚呼,尤其是趙氏女子,慘白的臉上皆是驚懼痕跡,惟一人例外,她當即離席,如風般朝玉箱奔去。
「瑗瑗!」宗雋驚起,卻未及時拉住她。
柔福奔至玉箱身邊,伸手扶她,讓她倚靠著自己半臥著,哽嚥著喚她:「玉箱姐姐……」
玉箱淒然笑:「你不怨我了?」
柔福無言,惟匆忙地點頭。
這時原本跪著的秦鴿子不覺間也嚇得站起,愣愣地看著玉箱,忽然也流出淚,走近兩步,似欲說什麼:「夫人……」
「滾開!」柔福看她的目光有徹骨寒意:「她把你從洗衣院救出來,一向待你不薄,你卻出賣她。」
「不……」玉箱卻伸手掩住柔福的嘴,困難地轉頭看了看秦鴿子,再一瞟完顏晟,又朝著秦鴿子隱約一笑,並意味深長地向她微微頷首。
秦鴿子困惑地眨眨眼,不知玉箱何意,也不敢問,依舊垂下了頭不說話。而完顏晟的眼光便狐疑地游移與她們之間。
「父皇,」宗磐此刻走上前來一指玉箱,問道:「你就這樣把她殺了?豈不太便宜了她?」
完顏晟擺首:「當然不。那一刀其實未傷及她心臟,一時還死不了。」
宗磐笑道:「那好!她殺了自己兒子卻栽贓到母后頭上,可把母后害苦了,不如把她送到母后宮裡,讓母后親手將她千刀萬剮。」
「我栽贓你母后?」玉箱聞言嗤然冷笑,直視宗磐:「你以為你母后又是什麼好人?當真品性端淑母儀天下?」
「我的青兒……」她微垂雙目,心有一慟,一絲鮮血自唇角徐徐蜿蜒而下:「不錯,是我下了致命的鴆毒,可是皇后自己也早在藥裡下了毒藥,不過是毒不死人罷了,青兒若服下暫時也看不出什麼異狀,可那藥損人心智,青兒長大之後也會變得跟殊兒一樣……還有殊兒,我懷殊兒的時候誤服的那劑墮胎藥其實也是皇后命我的侍女下的,她還把罪推給李妃,好個一箭雙鵰……既然如此,我便索性在青兒的藥裡下鴆毒,讓這狠毒的女人早些得到報應……」
完顏晟蹙眉問:「你又怎會知道她這些事?」
「你們會買通我的人,卻想不到我也能學會這招麼?」玉箱淡淡掃視完顏晟及宗磐,微揚的雙眉銜著分明的鄙夷:「你們金人也會賣主求榮。」
完顏晟與宗磐對視一眼,額上幾欲迸裂的青筋顯示了他們漸升的怒氣。
「娘。」異樣安靜的殿內忽然響起一聲稚嫩的呼喚聲。眾人聞聲尋去,卻見發出此聲的竟是躲在角落處的乳母抱著的殊兒。
玉箱亦訝異,這是殊兒首次開口說話,且是喚她。
殊兒自乳母懷中掙扎而下,邁著不穩的步伐蹣跚著朝玉箱走來,小口中仍一聲聲練習般不停地呼:「娘,娘,娘……」
玉箱微微笑了,朝他伸出右手:「來,殊兒……」
殊兒繼續一步步走近,玉箱的笑意亦加深,臉上漸有了一抹明朗的光彩……
「噌」地一聲,是利刃出鞘,隨即銀光如閃電橫空,一揮而下,激起一片血光。
鮮血濺入玉箱眼中,她下意識地閉目,耳邊響起的是柔福的悲呼,待睜開眼時,她看見的是倒在血泊中頭頸被刀砍斷的殊兒——那幼小的孩子甚至還未來得及發出最後的呼喊。
只一瞬間,最後一絲血色自臉上褪去。柔福緊摟著她,柔福的淚滴在她髮際,而她無語,亦無淚,只怔忡地凝視血泊中的兒子。
宗磐神情倨傲地拭了拭佩刀上殘留的血跡,再對完顏晟一欠身:「父皇,我殺了這個賤人的兒子,你不會怪罪我罷?」
完顏晟大手一揮:「無妨。這南朝女人的孽種留下早晚也會成禍害,何況還是個傻子!」
玉箱忽地直身坐起,俯身以手摸了摸面前的殊兒,然後引回手,看看滿是鮮血的手心,靜默片刻,再徐徐轉過將血紅手心朝外,盯著完顏晟,一字一字,清楚而決絕地說:「我死之後,必為厲鬼,徘徊於上京宮闕間,無論晝夜。等著看比女真更野蠻的鐵蹄踏破金國江山,等著看你們金人為奴為婢、身首異處,遭受比宋人更悲慘萬倍的痛楚!」
宗磐怒不可遏,亮出佩刀,就要砍下,但被完顏晟一擋,冷道:「朕會命人把她拖出去,在宮門外裸身凌遲處死。」
「瑗瑗……」玉箱似虛脫般重又倒地,卻依然鎮定地睜目看柔福,捏了捏她的手,仿若鼓勵地笑笑。
柔福噙著淚,鄭重點頭,然後雙手握住玉箱胸前的刀柄,猛然拔出,再在眾人尚未反應過來之前高高舉起刀,用盡全身力揮下,整段刀刃,完完整整地沒入玉箱體內,不偏不倚,所刺之處,是玉箱的心臟。
玉箱全身一震,旋即恢復寧靜神態,默默躺著,連一聲呻吟也無。雙目半□,眼波迷離地投向上方,似透過那積塵的穹頂看到雲外三春明迷、紅塵繾綣,她微笑,帛裂玉碎的美是她最後稀薄的快樂。
死亡的迫近使她不堪重負地側首,雙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淚自目中零落。
「爹……」她輕輕地喚。
那是她遺於世間最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