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十八面

  蘇也宜坐在出租車後座上思考了半天,終於鼓足勇氣問前排的易緒:「昨天晚上……是你送我回的家?」

  易緒沒回頭,淡應:「嗯。」

  蘇也宜搓著手指:「那……我的另一隻鞋……」

  「不知道。」

  蘇也宜疑惑地看著易緒的後腦勺,心裡有些納悶,她的問題還沒問完,他怎麼就……

  後來又想,或者回家再找找就能找到也不一定。

  海淀醫院門口大風撲面,下車後,蘇也宜被吹得後退了一步,幸被隨後下車的易緒扶住,她才沒朝地上倒去。

  蘇也宜張口想說「謝謝」,風兒帶著沙及時的襲入她嘴裡,堵住了她的話。

  易緒走在她前面。

  接下來的一路,蘇也宜都在拚命「驅除」嘴裡的沙子,直到易緒在一處病房門口停下,蘇也宜才疑惑了問:「到了?」

  這就走上前去,伸手要敲門,連門板都沒挨著,一股來自後頸的力道突然將自己「提溜」了回去。蘇也宜受驚轉頭,眼睛睜得巨大,看見易緒正朝她傾身過來,他的視線從病房裡緩緩轉移到她臉上,隔著非常近的距離,近到蘇也宜甚至可以看見易緒右唇角下的一個小酒窩——

  易緒在她耳邊低聲說:「別說話。」

  只是簡單了交代了這一句後,易緒又重新站直身體,眼神一抬,示意蘇也宜朝病房裡看。蘇也宜看著他的身影發了會兒呆,終是忍不住好奇,走近病房門口,扒著門框朝裡看。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蘇也宜又受驚了。一手捂著眼睛,一手捂著嘴巴跳離了病房門口,好半晌才睜開眼,易緒已經朝出口走去了。

  末末姐和謝彬哥真奔放啊,醫院裡也能吻得這樣如膠似漆的。想到剛才謝彬手放的位置,蘇也宜真是臉如火燒。疾步追上易緒,蘇也宜回頭看了看,確定說話不會被肖謝二人聽見後,她問:「不看謝彬哥了嗎?」

  「嗯。」

  「那我們不是白來?」

  「你來醫院的目的是什麼?」

  蘇也宜想也沒想,道:「看謝彬哥啊。」

  易緒推開樓道大門,不疾不徐地問:「看他什麼?」

  蘇也宜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易緒:「看他身體恢復了沒,現在怎麼樣。」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電梯口,易緒伸手按了電梯,轉頭看向蘇也宜,緩慢地說:「那你剛才看見了嗎?」

  被易緒這樣直視著,蘇也宜已經有些害羞,再被他提醒到剛才的所見,蘇也宜愈加不知所措。趕緊低下頭,好半天才訥訥的說:「看見了。」心裡想著,也是啊,都能接吻接得那麼歡暢,怎麼會還沒恢復呢。

  出了醫院,易緒有事離開,蘇也宜一個人回家。

  其實醫院離住的地方沒有多遠,蘇也宜抻著口袋吹著風,慢慢的走著,也慢慢的想著,想到很多事情,主要是彈鋼琴的易緒、冷冷看她的易緒、說有喜歡的人的易緒……

  或許她該放棄了。

  在易緒面前,她總是很沒用,她連和他對視都做不到。

  風很大,吹亂了她的頭髮,擋住她的視線,就在這個時候,她做了個艱難的決定——珍愛生命,遠離易緒。

  這個決定得到了週一諾的極大讚同。「你的觀點非常正確,去不了雲南、轉不了正都是暫時的,這些個情情愛愛啊卻是一輩子的,就易緒那種人,眼睛長在頭頂上,被他看上的絕不會是泛泛之輩,否則也不會這麼多年不談啊不找什麼的……估計是在等吧。不過,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你得轉移目標啊,天底下男人這麼多,你何必在一塊冰山上撞死自己?」

  蘇也宜坐在電腦前,對著視頻裡的週一諾用力地點頭。

  「要不要我給你介紹?」

  蘇也宜搖頭。

  週一諾白她一眼:「P大很多才子的。」

  蘇也宜搖頭。

  「你這麼宅,又笨又呆,看人又沒有眼光,反應又慢……」

  蘇也宜憤怒:「你是不是人啊!」

  週一諾:「聽我的,元旦來我學校,帶你去參加聚會趴體什麼的。」

  「元旦我出差。」

  「出完差再來。」

  蘇也宜眼一亮:「你要把周老師帶出來給我看看嗎?」

  週一諾神色一頓,斥道:「小破孩不許多問。」旋即巧妙轉移話題,「J市還挺冷,出門記得多帶衣服。」

  謝彬出院回家的第二天是蘇也宜出差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她收拾了很久,其實也沒多少東西,因為是第一次出差毫無經驗,她往行李箱裡塞了很多東西。肖末末後來去她房間替她檢查,又一件件將無用的東西挑出來,意味深長地說:「你這性格,得找個會照顧人的男人。」

  蘇也宜自然沒聽出其中的暗示,還愣愣地問:「末末姐怎麼突然說這個?」

  肖末末摸了摸她的腦袋,笑了笑,沒再說話。

  在路上耽擱了一陣的蘇也宜以為自己是最晚到機場的,沒想到有人比她更晚。而且這個晚到的人也實實在在讓蘇也宜大吃一驚。

  「這可是我職場生涯中第一次出差啊,說起來,竟然有些難以名狀的激動。」事實上,趙悅一出現就受到了不小的關注——臉上別著一個碩大蛤蟆鏡、打扮也走浪蕩騷包風,他最開始出現的時候,蘇也宜根本沒認出他。

  聽他這樣興奮的語氣,蘇也宜心底小小的興奮很快被比下去,她沒好氣地說:「你確定你這樣是出差嗎?」

  趙悅摘下蛤蟆鏡,道:「這樣才符合咱們門戶網站的身份啊。」

  蘇也宜不跟他臭貧,直言道:「上頭不是沒安排你嗎……」

  趙悅一手搭上蘇也宜的肩膀,神秘一笑:「我這不是知道你要去我才去的嗎!」

  「……」

  「你愛我愛得那麼慘烈,我怎麼忍心放你一個人去辛苦呢?有我在,我會照顧你的。」

  蘇也宜警惕地再度搜索了一遍和自己一起出差的同事,確定陳百夢不在之後,她道:「陳百夢難道在J市等你?」

  趙悅臉一僵,輕哼一聲:「小也宜,你真被祝莉她們帶壞了。」

  到J市的第二天,電影展正式開幕。

  蘇也宜早晨八點就在展館裡忙得焦頭爛額。

  展館裡各處電影展台上明星大腕雲集,蘇也宜脖子上掛著相機,逮著一個就採訪一個,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取照。展館裡有飛鴿的工作台,蘇也宜每在館內跑完一個採訪,就得回到工作台導照片、傳通稿給北京的同事。

  當蘇也宜不知是第幾次跑回工作台的時候,公子哥范兒的趙悅正坐在工作台後的椅子上和幾位女星聊得風生水起——儘管影展前她很認真的和趙悅交流為什麼他會來出差、他的工作具體是什麼,趙悅卻每每都能用各種不正經的話搪塞過去,蘇也宜乾脆放棄,也不管他,自顧的和新聞組的同事跑現場。雖然到現在蘇也宜也不知道他來出差的目的是什麼。

  趙悅此時是在閒聊還是在採訪,蘇也宜並不關心,她比較在意的是,工作台邊唯一一把椅子此時正被趙悅坐著,蘇也宜走過去,笨重的相機放在桌上,示意性的輕咳了兩聲。

  趙悅顯然聽見了,很歡快地說了句:「也宜回來了!」

  蘇也宜悶悶地斜了他一眼,「嗯」了一句,然後等待他離開。

  趙悅沒有離開。他只是朝她笑了笑,繼續扭頭滿面春風的和幾個女星聊天。

  稿子和圖片需要盡快傳回北京,蘇也宜也顧不得和趙悅生悶氣。於是乾脆站著完成了那些工作。

  吃午飯的時候,蘇也宜已經累得渾身不舒服。回到展台時,趙悅已經不在。藝人組有個男同事正在發漢堡,見了蘇也宜,他關切地道:「辛苦了。」

  蘇也宜朝他微笑,接過他手裡的漢堡道:「趙悅去哪兒了?」

  趙悅的大名全頻道全公司都知道,聽見蘇也宜的問題,正坐在電腦前忙碌的一個女同事抬頭道:「好像和梁琳她們吃飯去了。」

  梁琳是國內新生代女演員,蘇也宜聽後瞭然,心裡不自覺的湧上一種消極的情緒,卻沒再說什麼。

  晚上忙到九點多才收拾東西回賓館,藝人組一位同事建議出去吃頓好的,大家都很支持。蘇也宜是電影組的單兵,忙的時候大家還顧著她,閒的時候其他人就跟自己熟的人湊成伙,蘇也宜又不願意擠過去搭話,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抱著器材走在最後。

  出了展廳,南方特有的濕冷氣息鑽入蘇也宜未系圍巾的脖子裡,進入她原本溫熱的體內。她冷得瑟瑟發抖,不自覺加快步子。

  就在這時,一輛騷包的大紅色跑車在她眼前急急停下,攔住了她的去路,蘇也宜以為是某個富豪來接什麼人,正打算繞道而走,車門打開,一如既往著重打扮的趙悅從車上走下來。笑呵呵的用那口好像和她很熟的聲音道:「他們怎麼這麼沒有人情味,讓你一個人搬這麼多東西!」隨即走過來試圖接下蘇也宜手上的重物。

  蘇也宜累了一天,對趙悅是很有怨言的,此時他這樣熱情,蘇也宜卻並不想領情。手一挪,她很客氣地說:「不麻煩你了,我先回賓館。」

  趙悅也不介意,仍然嘴角帶笑:「吃了晚飯嗎?」

  蘇也宜此時正處在一種又冷又餓又累的精神狀態裡,只想快點回賓館洗澡睡覺,趙悅這樣攔著她讓她很鬱悶。再出口語氣不自覺的就變差了:「你該幹嘛幹嘛,不用你管我。」

  趙悅笑容一僵,無辜地說:「你怎麼捨得對我這麼凶?」

  蘇也宜繞開他:「我走了!」

  趙悅卻不是個知趣的人,他再攔上來,按住蘇也宜的肩膀,很認真地問:「你到底怎麼了?」

  蘇也宜手裡抱著東西,肩上背著器材,被他這樣按得身體一重,心裡的火氣一下就躥上來:「你幹嘛啊!」

  趙悅嘴角很不正經地一掀,痞笑道:「調、戲、你、啊!」

  蘇也宜邊瞪著他邊推他,沒推開,她很生氣的喊:「你有病啊,趙悅!」

  趙悅還是一副無賴的樣子按著蘇也宜的肩膀不動,蘇也宜氣不過,抬腳踹他,趙悅輕巧躲開。

  再踹,趙悅還是靈活地躲開……

  「你這無賴!你到底想怎麼樣啊!」

  蘇也宜終於被折騰得氣不過,大喊了一句:「我很累很想休息!」喊完,蘇也宜似乎聽見空氣裡她聲音的迴響——她還是頭一次這麼歇斯底里。

  趙悅仍不放開她,只看目光定定地看著她:「然後呢?」

  蘇也宜無力地蹲了下去,道:「幹嘛都欺負我呢。」

  「我很努力的工作啊……真的很累啊……」

  趙悅垂首看著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嘴角不禁滑起一絲可以稱之為欣慰的笑容。接著,他也蹲下去,看著蘇也宜糾結的臉,和聲道:「你看,脾氣發出來多好。」

  蘇也宜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趙悅笑嘻嘻地說:「中午我坐了你的座位,我卻只是和別人閒聊搭訕,不幹活不幫忙……你忍著不說,寧可自己站著工作。其實你心裡恨死我了,對吧?」

  蘇也宜更加疑惑的看著他。

  「脾氣好是好事,但是委曲求全就不見得是好事了。每個人生來的權利都是平等的,既然你想要,那就勇敢去爭取。何必遷就和退讓?沒有誰是應該得到什麼的。」「應該」二字,趙悅說得很重。

  蘇也宜仍舊似懂非懂。

  趙悅很認真的說:「你的工作被我搶了,當初我問韓柯這件事你的反應,他很誠懇的向我表示你沒有怨言,我當時就想,這個叫蘇也宜的人怎麼這麼虛偽呢。後來和你相處,很多細節上我發現,你不是虛偽,你是傻,傻得無可救藥,傻得曠世難尋的那種……」

  蘇也宜抬眼瞪他。

  趙悅繼續說:「吃飯點菜,你怕辣,不想吃川菜,可是祝莉想吃,你就讓她點,到最後,你就扒拉那一道素菜;工作,雜活、麻煩的活都你幹……所有人都搶著下班,趕著坐班車擠地鐵,只有你一個人加班到十點多;哪怕出去玩,你也是盡著別人的喜好……說真的,蘇也宜,你不累嗎?」

  趙悅低昂的語氣說著這些話,蘇也宜聽得內心底泛起狂潮,那狂潮捲著她的心,澀澀的感覺,她無所適從,只能求助性的看著趙悅,那樣子像個初生的嬰兒。

  趙悅被她純真的眸光驚得目光一閃,起身把她拎起來,道:「走吧,車裡我繼續教育你。」

  蘇也宜錯估了趙悅這個人,從頭開始就錯估了他。

  「……這麼說,你是故意激我發脾氣的?」

  「唔,基本上算是吧,哎,瞧我多麼用心良苦!」說完,他又不正經地說,「怎麼樣?由暗戀我昇華為愛我愛得無法自拔吧?」

  蘇也宜「嗤」他:「你真陰險,算計我!」

  趙悅卻苦惱的笑:「女人都像你這麼好算計,我就不用算計了。」

  蘇也宜坐在副駕上,轉頭看他,倏然發現此時的趙悅臉上正裹著一層愁雲。思及他開始為自己解憂,不由關切道:「你怎麼了?」

  「沒怎麼,被人無情的、一次又一次的甩了而已。」

  「陳百夢嗎?」蘇也宜毫無阻礙的報出這個名字,報完她自己都驚訝了,她怎麼記這個人記得這麼清楚?

  趙悅心頭一痛,仍作雲淡風輕的樣子說:「她挺不識好歹的,我這麼好的男人,打著燈籠都難找啊,她居然不珍惜。」

  蘇也宜安慰他:「她也許是不瞭解你、還沒發現你的好吧。」

  趙悅低哼了一聲:「她連我沒穿衣服的樣子都見過,還有什麼不瞭解的。」

  蘇也宜:「……」

  趙悅嘆氣:「也宜,以你女性的視角來看,為什麼我會不如一個消失了很久的破青梅啊爛竹馬什麼的?是不是你們女的都有天生的母愛情懷,喜歡小時候的兒童形象,不喜歡我這種成熟穩重的男人?」

  被趙悅的語氣逗笑,蘇也宜直覺的否定:「才不是!大家只是喜歡那個時候的純真而已,因為再也回不去……」說到這裡,蘇也宜悵然起來,語氣也渺渺的,「……所以珍貴,因為珍貴,所以珍惜,所以放不下。」

  「說的好像你也有匹竹馬似的。」趙悅不屑地說,「你不是暗戀我嗎?」

  蘇也宜不想和他爭執這個問題了,因為她的愁緒又被易緒牽引過去。

  趙悅卻以為她是為人生觀的問題而煩惱,不由溫聲道:「別去想那麼多了,記住哥哥的一句話,人生是自己的,也就那麼百十來年的時間,誰也不知道下一秒自己會死在什麼地方,所以,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活得暢快些吧。」說完,他認真的補了一句,「你雖然這麼傻這麼呆,還愣愣的,但你值得別人全部的好。」

  蘇也宜眸中閃了閃,隱有水汽。她轉頭看著他,偷偷的將他拉進了自己的心裡,並默默地給他加了個稱號:對我最好的異性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