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母親生下的是男寶寶時,我打從心底感到開心,因為這代表我終於能夠逃離那悲慘的生活了。
而父親的喜悅肯定是遠勝於我的。母親在產房時,父親和我在家中等候。當我轉告他醫院來電報喜,他立刻如健美選手般擠出全身肌肉,將近一分多鐘的低吼之後,突然以直達天庭的巨吼喊道:
「幹得好啊!秋子!」
這一聲狂吼,引得附近的狗兒也激動得齊聲同吠。
我和父親一向前往醫院,父親簡短地慰勞完成生子大業的母親之後,馬上說他想看寶寶。護士小姐抱著嬰兒過來,但父親第一個舉動並不是看寶寶的面容,而是檢查下半身。
「喔,有耶!有小雞雞耶!是男的啦,如假包換的男子漢!哇哈哈哈哈!太好了,我的夢想實現啦!」
看著興高采烈又叫又跳的父親,我開心的情緒卻奇妙地冷了下來。我看向牀上的母親,剛生產完的她神情也異常冷靜。我倆交換了個眼神,接著彷彿心照不宣般,同時輕歎了口氣。
「唉,妳要是男的就好了……」
父親這句話,我從小聽到大,豈止聽到耳朵長繭,我已經全身都長繭了。照理說我應該會因此成為叛逆少女,但我並沒走上歧途,原因是,我知道父親說出這種話的理由再無聊不過,只不過他本人似乎不覺得無聊就是了。
父親的夢想,就是培養兒子成為職棒選手。而這個願望只是出於一個想也知道的通俗背景──父親本身年輕時一直想成為職棒選手,卻沒能實現。
聽母親說,父親當不上職棒選手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沒有天賦,如此而已。這麼說來,得到他遺傳的兒子應該也是希望渺茫吧?但父親的認知卻與母親的有些落差。
「我當不成職棒選手是因為起步太晚了,所以只要從小開始訓練,我兒子一定能夠實現這個夢想!」父親如此深信著。
而且早在和母親結婚前,父親便說過無數次,要是將來生了男孩,他一定要全心全力將兒子培育成棒球健兒。
但是,世事無法盡如人意。婚後沒多久,生出來的孩子是女的,也就是我。父親失望不已,於是將希望寄託在第二胎身上。我之所以被取名為「望美」,就是這個原因(註:日語「望美」(ノゾミ)與「希望」(望み)同音。)。
然而,我的名字並沒有帶來任何奇蹟,母親遲遲懷不上第二胎。(我在猜)焦急的父親每晚努力做人,但依舊毫無成果。
到我五歲時,父親終於死了心,但他提出一個驚人的點子。某天,他買來一副兒童用棒球手套,對我說:「喂,望美,我們來玩傳接球吧。」
平日都在玩娃娃換裝遊戲的我回道:「咦──?我不要──」
「為甚麼不要?傳接球很好玩耶。快點,去換運動服!」
父親強行將我拉到外頭,逼我和他玩傳接球。
那天開始,我的生活滲入了憂鬱。每天天色未明,父親便叫醒我,逼我和他玩至少兩小時的傳接球。有時我們比送報的還早起,送報大哥哥經過門前,看到這對大清早就玩傳接球玩得一身大汗的父女,總是嚇得啞口無言。
總歸就是,父親將他長年以來想對兒子做的一切全部加諸我身上。他大概是覺得,先湊合一下拿女兒來訓練好了。
「等望美妳長大成人時,說不定已經有女子職棒啦。要是沒有,自己組一隊不就得了,反正最近女性也逐漸涉足男性的世界,所以這不是天方夜譚啦。」傳接球訓練過後的餐桌上,父親總是邊吃早餐邊對我說。我想他應該是想說給自己聽的。
但不得不配合父親那不切實際想法的是我,痛苦的也是我。我好幾次嘗試反抗,甚至說出「我最討厭棒球了!」這種話,每次安撫我的都是母親。
「反正妳爸爸撐不了多久就會放棄了,妳就先陪他玩玩嘛。」
被母親這麼一拜託,我也不好唱反調,結果就是,我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繼續陪著父親朝他的春秋大夢邁進。
我一升上小學,父親便強迫我加入本地的少棒隊,全隊只有我一名女生。一開始曾受到一些欺負,後來當他們發現我是同齡隊友中球技最強的,再也沒人敢說甚麼了。
父親只要一有空,就會來球場看我練球,有時看不下去還會擅自跑進場內指揮了起來。老實說,教練每次看到父親,臉色都不是太好看。
我並沒有太努力,還是升上了正式球員,也取得了上場比賽的資格。想也知道,父親每場比賽必定到場加油,而且每當我在比賽中大放異彩,父親總是比我還興奮,手舞足蹈慶賀一番之後,最後總會加上這麼一句:
「唉,妳要是男的就好了……」
每次聽到這句話,我都不由得感謝上帝賜給我的是女兒身,同時向上帝祈禱讓我早日脫離這個煉獄。我想當個普通女孩兒,看到一些同齡的小三朋友已經出落得女人味十足,我不禁焦急了起來。我的衣服全是男裝,即使我想穿上可愛的洋裝,一身黝黑的肌膚、傷痕累累的手腳,根本一點也不適合女裝。
就在我即將升上四年級時,母親懷孕了。從得知消息的那天起,我和父親便開始了每天的禱告。父親祈禱著未竟的夢想能實現,我則是祈禱能夠脫離苦海。我們父女倆的共同願望只有一個──希望母親這胎生男孩。
男寶寶就這麼生出來了。弟弟被取名為「勇馬」(註:「勇馬」(ゆうま)音近似「飛雄馬」(ひゅうま),出自知名棒球漫畫《巨人之星》(巨人の星)的男主角星飛雄馬。連載於一九六六─一九七一,梶原一騎原作,川崎のぼる作畫,故事敘述星飛雄馬在父親星一徹的斯巴達式訓練下,通過不斷地磨練,成長為棒球界中以超高速球聞名的投手;本短篇篇名〈一徹老爹〉亦出自此。日語中,「一徹」有頑固、固執之意。),他一生的命運,可說打從出生這一刻就注定了吧。
父親彷彿初次撒下花種的小孩般,每天每天觀察著勇馬的成長狀況。他會拿裁縫量尺從勇馬的頭頂量到腳尖,說著「喔,比昨天高了五公釐呢!」之類的,顯然已經迫不及待想和兒子一起玩棒球了。
至於我,則是在弟弟誕生後的隔月退出了少棒。我請母親轉告父親這件事,父親的反應只有「喔,是喔。」一句話而已。順利從棒球地獄解脫的我,開始留長髮(之前我一直是類似五分頭的怪髮型);而且為了讓皮膚白回來,我盡量不去戶外走動。
勇馬滿三歲時,父親開始讓他碰軟式棒球。當然之前父親持續和勇馬玩著球類遊戲,但真正的訓練其實是打從這一刻起。
初次握球,父親便命令勇馬以左手投球。
「左投投手是很重要的,即使球速比右投投手慢上十公里,威力卻絲毫不遜色,如果對方是左打打者就更有利了。而且左投容易牽制一壘跑者,連帶地能夠減少自責分。」
三歲小孩哪聽得懂這些,但父親還是自顧自說個不停。
父親的左投培育計劃透過各方面持續進行著。勇馬原本很自然地以右手持筷和拿鉛筆,也被父親強迫改掉了。
有一天,父親買了一大堆彈珠回來,放進碗公裏,接著拿出一個空的碗公放在一旁,將筷子遞給勇馬說道:
「勇馬,你聽好了,左手拿筷把彈珠挾起來,放進另一個碗公裏。要每天練習哦,目標是快速地把所有彈珠移到另一個碗公裏,知道嗎?」
想想,以右手拿筷挾彈珠都很困難了,勇馬每天邊哭邊練習,父親還會坐在勇馬面前計時,講一些「這樣不行啦!比昨天還慢五秒!」之類的刺耳話語激勵勇馬。
母親實在看不下去了,向父親提出抗議,然而父親只是說著超級老掉牙的藉口:「男人的事女人少插嘴!」完全不聽勸。傷透腦筋的母親只好趁白天父親外出工作時,盡量讓勇馬使用右手。面對雙親迥異的教育方針,年幼的弟弟一開始有些不知所措,但憑著小孩子特有的超強可塑性,總算撐過了這複雜的狀況。後來勇馬之所以左、右手都會拿筷子和寫字,起因就是這件事。
勇馬升上幼稚園後,父親的特訓愈見激烈,首先展開的是跑步訓練。每天清晨的傳接球訓練結束後,父子倆便一同在鎮上練跑,直到幼稚園娃娃車來家附近接人為止。原本父親打算帶著勇馬一路跑到幼稚園的,他的理由是:「年紀輕輕的坐甚麼車?用跑的就好了!用跑的!」後來是園方認為有安全上的顧慮,父親才乖乖接受他們的建議,打消了念頭。
接下來是蛙跳,訓練時段是每天晚間的傳接球練習結束之後。父親讓勇馬在家門前的馬路上來回蛙跳,附近鄰居開始議論紛紛,我和母親都覺得很丟臉,但父親壓根不在意,風雨無阻地讓勇馬持續練習。魔鬼訓練不止如此,有一天,父親不知從哪兒找來了舊輪胎,綁上繩子讓勇馬拖著輪胎一邊蛙跳。據父親說,為了培育棒球健兒,舊輪胎加蛙跳的體能訓練法是最基本的,至於他為甚麼如此深信不疑,我完全不明白。
我聽高中體育老師說過,「蛙跳只會造成腰部與膝關節疼痛,對於提高肌耐力毫無效果。」我回家轉述這番話之後,蛙跳特訓才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只不過,剛聽到這個論點時,父親氣得暴跳如雷,狂吼著:「不可能的!我、我這種特訓……誰、誰說拖輪胎練蛙跳毫無意義!這、這是絕、絕、絕對不可能的!」說著氣話的父親彷彿自己的存在被否定了似的,直到他看到老師給我的專業訓練書影印本,臉色一陣紅一陣青,之後連續三天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從以上的舊輪胎一例便不難察覺,父親很喜歡自行研發獨創的訓練法,其中一例,就是鐵木屐。記得那是勇馬小學低年級時發生的事,某天,父親帶了兩塊小鐵板回來,裝上木屐帶便成了鐵木屐。他命令勇馬穿上它,像平常練跑一樣跑跑看。弟弟穿上去才稍微跑了一會兒,馬上哭喪著臉說:「我腳趾好痛喔──」但父親的回答卻是:「靠毅力決勝負!拿出毅力來就不會痛了!」
後來那雙鐵木屐不出三天就被束之高閣了,因為勇馬的腳趾間腫得紅通通的,連棒球員必備的配備──釘鞋都套不進去。
在父親想出來的各種訓練法當中,最經典的就數「那個」了。當時,父親閉門不出好一段時日,成天關在房裏不知在做甚麼。出關時,拿出來的就是「那個」。
那東西乍看之下很像健美擴胸器,縫得複雜無比的皮帶上裝有數條粗彈簧,父親似乎真的是拆下擴胸器的彈簧拿來改造而成。
「喂,勇馬,來一下。」
勇馬戰戰兢兢地過去了,當時他還是小五生。
「衣服脫了,把這個穿上去。」
「那個是……甚麼?」弟弟不安地問道。
「這個?這個啊……」父親深吸一口氣,難掩興奮的神情說道:「是職棒選手培育支架。」
「支架?」
「沒錯。只要裝上這個,就能在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地鍛鍊肌肉,讓你養成一身職棒選手的強健身材。」
「老公,等一下。」母親皺著眉說道:「不要給勇馬裝一些怪東西!」
「哪裏怪了?是你們不懂罷了,這可是很有名的訓練器材呢!勇馬,快把衣服脫掉。」
「不行!」母親很難得地繼續奮戰,「要是弄傷了怎麼辦?」
「放心啦,相信我。好吧,我先試用給妳看好了!哼哼,為了讓大人小孩都適用,我可是把皮帶設計成可調整長度的,畢竟要讓勇馬從小用到大才行啊。」
父親脫下上衣,試圖將支架穿上身,彈簧發出嘎啦嘎啦的刺耳聲響。母親眉頭緊鎖,勇馬愣愣地直盯著父親,而我則是抱著一副看好戲的心情。
最後一個釘子扣上,父親挺起胸膛說道:「怎麼樣?很讚吧?」
話聲剛落,傳來一聲「咕嘰」的怪聲,父親的雙臂頓時被強拉到後方去,那一瞬間,父親的姿態彷彿蝶泳選手自水面悠然乍現。
「痛啊──!好痛、好痛、好痛、嗚──嗚──嗚──」父親大聲呻吟著,痛得整張臉皺成一團。
「糟了!不得了!」母親和我們姊弟倆費了好一番工夫將支架拿了下來,但只要一碰到父親的雙臂,他馬上痛得慘叫連連。帶他去醫院看診後,醫師說他兩肩和雙肘肌肉拉傷,兩手腕有輕微扭傷,而且因為皮膚被彈簧夾到,手臂上到處是瘀青。那次意外,讓父親向公司請了兩天假。
然而,父親的優點或許就是愈挫愈勇吧。等雙臂又能自由活動後,他檢討上次失敗的原因,再度製作出「職棒選手培育支架2號」。這回,他使用腳踏車內胎代替彈簧,而且為了不弄痛身體,大幅降低了橡膠的彈力強度。勇馬有時會在傳接球訓練時穿上它,但只是多了層累贅,看不出對訓練有甚麼幫助,不過父親在乎的似乎只是勇馬乖乖穿上支架這件事。
雖然這類的蹩腳訓練課程不少,勇馬好歹接受的是英才教育,他的棒球底子相當扎實,在少棒隊裏擔任第四棒,也成功進軍了全國大賽,父親非常滿意。
一上中學,勇馬理所當然地進了棒球隊。這段期間父親每晚的樂趣,就是在晚餐後聽勇馬聊球隊的事,而且不光是聽而已,兩人的對話宛如棒球隊的簡報會議般。
「所以教練把松本換去守三壘了?」
「是啊。」
「這樣不行啦,松本的投球方式有問題啊!讓他那種角色去守三壘,就很難以內角球與右打者對決了那!真是的,你們教練到底在想甚麼啊?」父親面色凝重地看著眼前的筆記。那本筆記本我看過好幾次了,上頭完整記載著父親去看勇馬練習賽時的紀錄。
「那下次比賽的第一棒是誰?」
「小坂。」
「小坂?嗯,他的腳程的確不錯……」父親再度看向筆記本。盜壘成功率、打擊率……種種數據整理得一目瞭然,「不過,上壘率卻差強人意啊。他有點太愛揮大棒了,只要改掉這一點,應該能夠勝任第一棒。嗯,既然教練這麼決定了,就再觀察一陣子吧。」
父親儼然一副球隊總教練的口氣。
而每當比賽日期逼近,他又搖身一變成了超級記錄員。父親只是個普通的上班族,不知道他哪來的時間幹這些事,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偵察敵方陣營的練習,回來教導勇馬如何克敵制勝。
「聽好了,你要小心大山這個打者,這傢伙身材高大,乍看會以為他擅長拉打,其實他最厲害的是外角球,很容易將球推打出去。只要大山上場,你就直接給他一記內角球。放心吧,你投的球,他的球棒連碰都碰不到的啦。」
事後就我從勇馬口中得知的,父親的建議有些很中肯,有些則是錯得離譜。好比父親曾說:「看那傢伙練習揮棒的樣子,一定是他們隊上最可怕的打者。」事實上那名打者只是個新入隊的候補選手;還有,父親曾說:「對方投手只會投直球和曲球,不必放在眼裏。」事實上對方卻投出了內飄球,讓勇馬的球隊疲於應付。
不過,或許是父親的努力有了回報,勇馬的名字在我們地方的中學棒球界小有名氣。證據就是,勇馬一升上三年級,馬上有各校人士造訪我家,每位來頭都不小,全是曾經出賽甲子園一、兩次的棒球名校。
勇馬的學業成績還過得去,只要老師推薦,應該無論哪間高中都進得去,而且肯定是減免學費入學。
所以問題就在於要選擇哪一間學校。
我和母親都傾向申請KK學園,因為是男女合校,應該能夠讓勇馬擁有快樂的高中生活。
但父親反對。
「打棒球不需要女人。」他說:「要是有了女朋友,一定會分心,沒辦法專注在練球上。想交女朋友,等勇馬當上職棒選手打出好成績,到了適婚年齡再說吧。」
父親接著還對我說:「妳有空擔心弟弟,不如先擔心自己嫁不嫁得出去吧。」
附帶一提,我那段時間以成為職業高爾夫選手為目標,開始去高爾夫球場上班了。當我向父親報告新工作一事,父親的反應只有「喔,是喔。」而已。
父親想要勇馬就讀的男校,是以硬派作風出名的武骨館高中。他們棒球隊員的頭髮一律剃得短短的,而且是隱約看得見頭皮的五分頭,相當誇張,但父親似乎尤其中意那所學校。
確定了學校的那天,我對勇馬說:
「你啊,還是有點主見比較好哦,不要甚麼事都照爸爸的話去做,想說甚麼就坦白說出來,你又不是爸爸的機器人。」
然而聽到弟弟的回應,心裏不好受反而是我。他說:
「可是啊,我又沒甚麼特別想做的事,也不討厭棒球啊。嗯,雖然可能會遇到各種挑戰,只要照著老爸的話去做,應該不會出甚麼大差錯吧。」
聽到這番話,我不由得想抓他的頭過來敲個兩、三下。
然而看似沒甚麼主見的勇馬,進了高中沒多久,逐漸有了變化。總覺得,他比從前有活力了。一路走來只是聽從父命打棒球的他,成了高中生之後,似乎也愛上了棒球,常會自動自發地留在球隊拚命練球。
「勇馬好像整個人脫胎換骨了呢。」我和母親如此談論著。
勇馬會有這麼大的改變,似乎是因為交到了好朋友──與他同期進球隊的捕手番野。
「自從和他組成投捕搭檔後,投球這件事突然變得有趣了。這就是所謂的『默契』嗎?我和番野能夠瞭解彼此心中的所思所想。好比當我想著:『好,我要以這個方法對付這個打者!』他就會打出我想要的暗號。」
聽到勇馬這番話,父親自然是喜不自勝。
「交到朋友很好啊!尤其你的搭檔就是你的好朋友,再好不過了!」說到這,父親似乎想起了甚麼,問勇馬道:「對了,你的勁敵是誰啊?」
「勁敵?」
「沒錯。能和你並肩作戰的摯友固然重要,在運動員生涯當中,能夠互相切磋的勁敵也是不可或缺的。有沒有誰能當你的勁敵?」
「沒有。」勇馬回道。父親一聽,頓時垮下臉來,兀自喃喃唸著:「得早日找出勁敵才行……」
沒多久,父親就幫勇馬找到勁敵了。他是鄰縣強隊的第四棒打者,也頗受職棒界關注。父親將刊有該選手特寫照的剪報拿給勇馬看,宣佈:「從今天起,這個男的就是你的勁敵!」莫名其妙被當成勁敵,這名選手也滿可憐的。
後來過了一陣子,勇馬便在練習賽中與這位勁敵對上了。比賽前一天,父親通宵做了寫著「打倒勁敵!」的布條,卻沒有發揮任何效用──勇馬投出的球,被這位打者擊出了兩支安打。我想,這位選手應該做夢也沒想到,那布條上頭寫的「勁敵」指的是自己吧?
勇馬在高二時取得了隊上王牌級的背號,但甲子園終究是沒去成。最接近甲子園的時刻,就是高三那年的夏天了。當時武骨館高中打到地區決賽,對戰隊伍正是我和母親希望勇馬去就讀的KK學園,那是我第一次前往球場為弟弟加油。至於父親,當然是希望勇馬無論如何都要把握這次機會打進甲子園,引起職棒球探的注意。父親打從開賽便站在觀眾席最前排,雙手扠腰、神情駭人地從一局上半直盯到九局下半,渾身氣勢逼人。比賽結束,武骨館高中落敗,父親仍一動不動地站了好半晌,應該是受到相當大的打擊吧,隔天還向公司請了假在家休息,就連他每年必看的體育新聞節目《高中棒球花絮報導》,這一年也完全提不起勁收看。
而我剛好在勇馬這場比賽之後,考取了職業高爾夫選手資格。當我向父親報告這件事時,他只說了:「喔,是喔。」
那一年的職棒新秀選拔,勇馬沒有得到任何一隊的指名。選拔結果發表當天,請假在家等待球團來電的父親,又和上次甲子園之夢泡湯時一樣,陷入了嚴重的情緒低潮。由於先前某體育報一篇「本年度高中生職棒新秀選拔候補」報導中曾出現印得小小的勇馬的名字,父親看到報導後,更是全心寄望在這次的選拔上。
「那些職棒球探眼睛都長到哪裏去了!」父親大口喝茶、大口啃著豆沙包,就這樣嘀咕了一整晚。喔,附帶一提,我父親是滴酒不沾的。
「好!選秀沒上沒關係,去參加入團考試吧!」父親對勇馬說:「然後給那些選秀入團的人好看!怕甚麼!很多知名選手都是考進去的啊,像是……」父親一一列舉歷年的知名選手。
不過,父親這個胡來的提案輕易地被否決了,因為現今的入團資格審核規則早已不同昔日,入團考試改在選秀前進行,就算考試合格,也必須得到指名才能入團。
「嗯……這樣啊,失算了呢……」從父親的表情不難看出,他打從心底感到遺憾。
最後,勇馬選擇上大學,雖然也是一間出過幾名職棒選手的學校,父親卻希望勇馬高中畢業後直接去找工作,因為父親沒辦法等個新秀選拔等上四年。不過,這次勇馬成功說服了父親,而他的好搭檔番野也進了同一所大學。
理所當然地,勇馬加入了棒球社,但他沉寂了好一段時間,直到升上四年級才突然嶄露頭角;大學聯賽中,只要勇馬一上場投球便所向無敵,他很快成了隊上的王牌投手。
同時期還有另一位備受注目的隊員,那就是捕手番野。強肩強打的番野能夠引導勇馬發揮全部力量,獲得了相當高的評價。
「黃金投捕搭檔百戰百勝」
諸如此類的報導開始零星出現在體育報上。父親開心地笑眯了眼,小心翼翼地將那些報導全剪下來,貼到剪貼簿上。
終於,父親等待多年的日子近了。報上預測的職棒新秀候補名單中,這次清楚地刊登了勇馬的名字。父親想必將滿腔的希望全壓在這一年上頭。
不過,被指名機率在勇馬之上的正是番野。能肯定的是,番野會在前幾名出線,甚至可能取下第一指名。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番野謝絕了職棒球團的指名,而且他拒絕的理由也完全超出棒球迷的理解範圍:「我想前往自由的國度──美國。」他還說,他不想被職棒的狹小世界束縛。
事實上,番野早在職棒新秀選拔會議之前便獨自飛往美國,大學方面則是視同休學處理。
這件事似乎對勇馬打擊不小,這陣子他時常獨自沉思著。
可是父親完全沒注意到勇馬的變化,每天都開心得有如活在雲端上,加上曾有某球團打了電話過來說:「我們球團可能會指名勇馬君,屆時還請多多指教了。」更是讓父親樂不可支,儼然家裏已經出了個職棒選手,甚至開始練習該如何與記者打交道。其實,我前些日子在高爾夫比賽中首次奪下第三名,父親得知消息後,只是心不在焉地說了句:「喔,是喔。」
終於,決定命運的日子到來了。父親又向公司請假待在家裏,正襟危坐地等待喜訊,電話就放在面前。
我這天碰巧沒出門,決定看著事情的後續發展。勇馬一直待在房裏沒出來,母親則在廚房燒菜。
新秀選拔會議在上午十一點展開,但是只有第一指名與第二指名選手出爐時,球團會立刻以電話通知。從報上預測的名次來看,不會那麼快輪到勇馬,但父親依舊靜不下來,盤起胳膊直瞪著電話。十一點五十分左右,電話響了,卻是母親的朋友打來找她一起去看和服展。母親在講電話時,父親就站在她跟前,不斷以手勢示意要她趕緊掛電話。
之後,電話一直很安靜,到了下午一點、兩點,鈴聲都沒響起。因為實在是太久沒動靜,父親還數度拿起話筒貼上耳邊確認電話是不是故障了。我在一旁瞥著父親那副模樣,一邊練習著高爾夫球揮桿。
兩點半左右,父親起身離開座位去廁所,而電話彷彿算準父親不在旁的這一刻,頓時鈴聲大作。我拿起話筒。
對方是名男性。我報上姓氏後,他也報出了身分,說是某職棒隊伍球探部的副部長。
父親不知何時站到我身旁,而且石門水庫沒關。我將話筒遞給父親,他接過話筒的手顫抖著。
「您、您好,電話換人接聽了。是的,我是他的……父、父親。咦……?第六指名?嗯,嗯,這樣子啊……。不不,千萬別這麼說……我們很樂意的……,是呀,那當然……」
我一邊聽著父親講電話,一邊走上二樓,敲了敲勇馬的房門。沒回應。我覺得奇怪,開門一看,勇馬不知道甚麼時候溜出去了,房裏不見人影。
怪了。──我環視室內,發現桌上有張便條紙。拿起來一看,是勇馬的字,上面寫著:
「對不起,我實在忘不了番野。我高中時就喜歡上他了,而他也深愛著我。和他在一起非常快樂,是因為有他,我才能夠一路持續打棒球至今。我打算和他在美國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請不要來找我,再見了。
勇馬」
樓下父親欣喜若狂的話聲,不斷傳入我耳中。
一想到父親看到這張便條紙會有甚麼反應,我不禁直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