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的電子鈴聲嗶嗶作響,我反射性地想按掉開關,一伸出手,手背卻狠狠撞上某樣硬物的尖角,我痛得整個人彈了起來。
「痛死了啦──!」我定睛一看,擺在鬧鐘旁的是一台超小型液晶電視。「喂!怎麼回事?為甚麼這裏會有這種東西?」
被窩裏的老婆背對著我,大屁股就在我眼前。聽到我嚷嚷,她宛如《幻想曲》(註:《Fantasia》,迪士尼於一九四○年推出的古典音樂動畫電影。)中的河馬芭蕾舞者般,遲緩地轉身朝向我,一臉不耐地說道:「幹嘛啦,吵死了。」
「我問妳,這是甚麼?」我粗聲粗氣地問道。鬧鐘依然響個不停,鈴聲已經變成急促的「嗶嗶嗶嗶」,我連忙按掉開關。時間顯示五點三十分。
「鬧鐘啊。」
「不是,我是說鬧鐘旁邊這個。」我說著拿起那台液晶電視亮到老婆面前。
她像在趕蒼蠅似地揮了揮手回道:「電視啊。」
「我也知道是電視。為甚麼這東西會擺在這裏?妳甚麼時候買的?」
「之前郵購買的啊。還不是因為你不肯放一般的電視在臥房裏嘛。」
「我每天都得早起耶,要是妳在身旁看電視,我哪睡得著啊。」
「所以我才買這個啊,這樣我就可以在棉被裏戴耳機看電視了,你也聽不到電視聲音啦。」
「但妳不是也得早起?那麼晚睡,起得來嗎?」
「我又不像你九點、十點一上牀就睡得著。躺在牀上甚麼都不做光聽你打鼾,老實說很辛苦耶。而且就算我在夜裏看電視,了不起只能看十點的連續劇吧。唉──之前在東京還有些深夜節目可看的說。」她故意打了個大呵欠。
她只要一提起從前住東京的時光,我就回不了嘴了。我搔了搔鼻子,低頭看向液晶電視。「花了多少錢?」
「又沒多貴,小氣鬼。」她皺起眉。
「算了算了。好啦,快點起牀吧,我餓了。」
「這麼大清早的,哪有人像你一起牀就喊餓啊。」老婆「嗨唷」喊了一聲,挪動她那不討喜的肥胖身軀起牀,旋即又張嘴打了個大呵欠。
這時,傳來「嘎──」一聲宛如巨大爬蟲類的叫聲,由於那聲音傳出的時間點和老婆打呵欠幾乎同時,一時之間我還以為是這女人發出了怪聲。
「那是甚麼聲音?」
「好像是外面傳來的。」
「我去看看。」
我迅速穿好衣服走出寢室,女兒繪里也一身睡衣來到走廊上。
「爸爸,剛剛那是甚麼聲音呀?」繪里揉著惺忪睡眼說道,左半邊的頭髮還翹翹的。
「妳先回房去。」
我下樓走出玄關一看,在我家門柱的外頭,一名穿著圍裙的女性正癱坐在地。是對面的太太。
「山下太太,怎麼了?」我打著招呼一邊朝她走去。
山下太太仍是全身無力,生硬地轉頭看向我。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流著鼻水,嘴巴微微顫動。
「……妳怎麼了?」
一定出了甚麼事。我繼續走近,發現離她數公尺的不遠處,有個人倒在那兒。那是男性,一身灰色西裝仰躺在地,大大的啤酒肚上暈出一片暗紅,上頭刺了一支甚麼,宛如立在山丘上的十字架。我很快便發現那是一把刀。
「噫──!」我不禁窩囊地喊出聲,後退了好幾步。
繪里也出來外頭了。「爸爸,你在幹嘛?」
「不要過來!」我上前抱住繪里,試圖擋住她的視線。
「怎麼啦?」老婆也趿著拖鞋出來玄關。一身睡衣的她披了件羊毛衫,劉海上頭還捲著髮捲。「哎呀呀,是山下太太呀,妳怎麼坐在那兒?發生甚麼事了?」
「妳……妳快回屋裏去!」
老婆沒理會我,逕自走出來路上,沒多久就看到了屍體,嚇得當場僵直身子。然而她並沒有驚慌大叫,反而是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低頭端詳著。
「這人死啦?」老婆一臉嫌惡地說道。
「對啦,」我說:「快點過來這邊啦。」
「喔──」她彎下腰,望著屍體的面容,「我第一次這麼近看屍體耶。」
「啊──,人家也想看啦──!」繪里叫道。
「喂!」
繪里掙脫我的懷抱,跑去躲在老婆身後探出頭看屍體,一邊天真地說著:「哇──,好嚇人哦──」看著看著,繪里撿起一旁的樹枝,戳著屍體的側腹玩兒。
「繪里,那樣髒髒,不可以!」老婆喝止她。
「大家早安吶!」隔壁的當家遠藤先生一身西裝出現了,平日他就是我們社區最早出門上班的。他正要跨上腳踏車,瞥見倒在路旁的屍體,當場重心不穩連車帶人摔倒在地。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一屁股跌在地上的遠藤先生指著屍體說:「那、那、那是啥啊!」他的眼鏡都歪了。
「早安!」斜對門的太太笑咪咪地走了出來,數秒後,立刻傳來她悽厲的尖叫。
社區其他住民也紛紛走了出來。
「怎麼了?怎麼大家都在……噫──!」
「發生了甚麼事……啊呀──!」
「怎麼了?甚麼事啊?我看看……哇──!」
慘叫和驚呼此起彼落,沒多久,屍體旁便圍了一圈人。說來奇怪,當圍觀人數愈來愈多,眼前的屍體似乎變得不那麼可怕了。一開始嚇到腿軟的那些人,想湊熱鬧的心態也戰勝了恐懼,拚命湊上前想看得清楚點。
「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社區自治會會長島田先生低頭看著屍體說道:「為甚麼這裏會出現一具屍體呢?」
「看來是他殺哦?」我試著說出我的猜測,大家紛紛點頭。
「這人是誰呀?」老婆隨口問道。
「沒見過呢。」島田會長說:「會不會是推銷員之類的?唔,請問誰對這個人有印象嗎?」
大家紛紛搖頭,當然我也沒見過這個男人。
「這下麻煩了。」島田會長搔了搔臉頰,低喃道:「總之先報警吧。」他的口氣像在徵求大家的意見,幾個人點了頭。
「嗯……還是得報警嗎……」囁嚅著接口的是方才摔倒在地的遠藤先生。
島田會長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沒有啦,呃……我知道這樣說很不應該,但是您也曉得的,一考慮到我們社區現在的狀況,我是覺得……」遠藤先生說得吞吞吐吐。
「甚麼啦?你講清楚點嘛!」島田會長疾聲催促著,一旁的我們聽著也煩躁了起來。
遠藤先生乾咳了一聲,說道:「我的意思是……,要是報警的話,事情肯定會鬧大吧?」
「當然啊,畢竟是殺人案吶。」
「所以消息也會上報吧?搞不好還會上電視新聞甚麼的。」
「應該會啊,有甚麼問題嗎?」
「這麼一來,社會大眾會怎麼看待我們社區?恐怕只會留下不好的印象,覺得我們這裏是發生過殺人案的恐怖地點吧?也就是說,社區形象會變差……」
大家恍然大悟,我也明白遠藤先生想說甚麼了。
「老公,要是變成那樣,」老婆轉頭對我說:「我們家的房價又要跌了!」
「噓!」我制止老婆說下去,她連忙遮住嘴,但所有人的視線都已集中到她身上。只不過,大家的表情並不是詫異,而是多少鬆了口氣的神情,因為發現其實有人和自己抱著同樣的心思。
「是的。」遠藤先生望向島田會長說:「我擔心的就是這件事。」
「嗯……」島田會長盤起胳膊,「有這層顧慮啊……」
「討厭,我不要房價再跌下去了!」對門的山下太太哀號似地喊道:「我們家已經跌了一千萬圓耶!而且東邊正在出售的那戶比我們家還大,前陣子我看到賣屋廣告上的房價,它居然比我們買的時候還便宜兩百萬!」
「那一戶啊,聽說房仲在帶人看房子時,還有一百萬圓左右的殺價空間哦。」後方有人接口道。
「咦!真的假的?」山下太太開始啜泣。
「別哭啦。」她先生難為情地遞上手帕。
儘管不是每個人都會喜怒哀樂形於色,在場所有人的心情應該都和山下太太一樣。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抱著同樣的夢想,買下這處遠離市中心的社區住宅,卻每天眼睜睜看著夢想一點一點幻滅。
「島田會長,您覺得呢?」遠藤先生又開口了,「您應該也很清楚,我們社區的房價要是再跌下去,對大家將來的影響有多嚴重……不,您肯定也不願意府上的房價繼續下滑吧?」
被戳中痛處,島田會長稍稍皺起眉頭。但仔細想想,島田會長恐怕是對目前的房價最不滿的人了。他會接下自治會會長一職,正因為他是最早買下這處住區住宅的。而他之所以願意忍受三小時的通勤時間,搶在第一時間買下這兒的房子,並不是因為「這裏有豐富的大自然」,也不是「想讓孩子在有庭院的環境中成長」,更不是「想遠離都市喧囂」,原因只有一個──「這個社區的房價看漲,屆時把它賣了賺價差,再去交通便捷的地點買棟透天厝吧。」
「可是,我們總不能一直瞞著警方吧?」島田會長一臉苦澀說道:「而且屍體也不能這麼放著不管啊。」
聽到這,大家都沉默了下來。
「這人怎麼不去別的地方死啊?」遠藤太太沉不住氣,忿忿地對著屍體罵道。
「算了啦,這句話應該去對兇手說吧?對屍體說也沒用啊。」山下先生沒勁地回了一句。
「真是的,為甚麼要在我們這兒殺人呢?」
「要殺人,地點多得是,幹嘛偏偏挑上我們社區!」
「根本是來找麻煩的嘛。」
大家紛紛抱怨著。
「乾脆隨便找個地方把屍體埋了吧。」還有人說出這種毛骨悚然的提案。
「埋掉?不好啦,要是被挖出來……」
這些對話已經聽不出是認真還是開玩笑的了。
而我也不知不覺跟著瞎起鬨,脫口而出:
「乾脆把他扔到黑丘大郡去吧!嘿嘿嘿……」
「啊!?」抱怨個不停的鄰居們頓時一臉愕然,一齊看向我。
「你剛剛說甚麼?」島田會長問道。
「呃,沒、沒有啦,我開玩笑的!哈哈哈,我隨便說說啦,別當真、別當真!」我堆著笑拚命搖手。
「對耶……」沒想到遠藤先生一臉認真,點了點頭道:「還有這一招嘛,我怎麼沒想到。黑丘大郡……,嗯,這說不定能解決我們的問題哦。」
「等等,遠藤先生,我真的是開玩笑的。」
「不,這個主意確實很不錯。」島田會長開口了,「而且不費甚麼工夫。就算黑丘那邊報了警,消息曝光後,我們社區的形象也不會受損。」
「而且這麼一來,」我老婆也湊上一腳,「形象受損的就成了黑丘大郡了。」
幾個人面露認同地輕輕點頭。黑丘大郡離這裏數公里遠,據說這陣子由於鐵路開發計劃,當地房價日漸看漲。我們社區的居民聽到消息後,真是鬱悶到極點,那個黑丘大郡的房價原本比我們社區低的。
「我公司有個男同事就住在黑丘大郡。」山下先生陰沉地娓娓道來:「那傢伙最近莫名地開朗,一直來找我聊天,打探我家當初是花多少錢買的。前陣子啊,他還故意在我面前攤開售屋傳單,在辦公室裏大聲說些『黑丘大郡的房價雖然漲幅不大,總比跌價好多了』甚麼的。」
在場的太太們個個聽得橫眉豎目,當家的男士們則是氣得全身發抖。
「好,對方都做得這麼絕了,我們也沒甚麼好猶豫的!島田會長,請您定奪!」遠藤先生以古裝劇的口吻催促島田會長做決定。
島田會長沉吟了一會兒,抬起臉來說:「我明白了,那我們投票決定吧,少數服從多數。贊成把屍體丟到黑丘大郡的請舉手。」
我們白金台社區共有十戶,所有的戶長和戶長太太都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
當天夜裏,我、島田會長、遠藤先生以及山下先生四人將屍體塞進後車廂,朝黑丘大郡出發。遠藤先生和山下先生是抽籤選上的,但我被牽扯進來的原因卻極不合理──他們說因為一開始提議將屍體丟到黑丘大郡的是我。即使我再三澄清那只是玩笑話,卻沒人理會。
「我還不是,只因為是自治會會長就得出這趟公差,也很不合理啊。」島田會長邊說邊轉動他那輛舊型豐田皇冠汽車的方向盤,「而且還得捐出自家車子在這種用途上,噁心死了,我日後根本不敢使用後車廂了。」
「好了別氣了,這都是為了我們社區嘛。」山下先生打著圓場。
皇冠汽車載著我們四人與一具屍體,在宛如田間小路的荒涼道路上顛簸前進,放眼望去只有休耕的田地。
「之前不是聽說這一帶要蓋小學嗎?不知道後來怎麼樣了喔。」遠藤先生幽幽地說道。
「就是說啊,而且那個鐵路開發計劃,本來規劃是要經過我們社區旁邊的啊。」山下先生說:「有了鐵路,車站前也會興起商店街呢。」
「我還聽說連鎮公所服務處都會馬上蓋好咧。」島田會長歎了口氣,「到頭來,房仲業者講的話根本不能信。」
「業者後來的說詞是,他們當初只說政府有這樣的計劃,並沒有保證一定會實行。他們要這麼說,我們也只能認栽吧,只是不免有種上當的感覺。」遠藤先生說道。
「我問過我朋友啊,」我也加入討論,「他說如果是政府確定會開發的地點,附近的透天厝是不可能賣這麼便宜的。」
「唉,照你朋友這麼說……」握著方向盤的島田會長說著靠上椅背,一副很想接著說「我們還真的被當成冤大頭了」的模樣。
「說到底,都是因為市中心的房價太誇張了啦。」或許是不希望搞壞大家的心情,山下先生直指問題的根源,「努力賺錢賺了一輩子,連棟小房子也買不起,太說不過去了吧。雖然政府說最近房價跌了一些,之前的房價根本是天價,降那麼一點點,一樣買不起啊。」
「還有那些靠父母留下來的地皮成為暴發戶的傢伙。」遠藤先生語帶不屑地說道:「政府應該向那些人徵收高額遺產稅吧!繳不出來,就沒收土地!」
「沒錯!全部納為國家的土地不就得了,由國家出借給需要的人民,這麼一來,就能減少貧富差距了!」島田會長說得慷慨激昂。
「土地應該是全民的所有物。炒作地皮賺大錢,這種想法本身就要不得。」山下先生說。
「對對對!」
「說得好!」
同車這幾個人買下白金台社區住宅的出發點也是為了投資,他們卻自動忽略這點,莫名其妙地同仇敵愾了起來。
「啊,黑丘大郡就在前面了。」島田會長踩下煞車。
廣大田地的上頭,蓋了數十棟外觀相似的透天厝。雖然在夜色中看不太清楚,他們每一戶的坪數似乎與我們白金台的屋子相去不遠。
「哇!這裏好荒涼喔,附近甚麼都沒有嘛。」山下先生開心地說著風涼話,「看樣子也沒有公車站呢。要去最近的電車站,就算開車也得花上十分鐘吧?」
「不,十分鐘應該到不了,我看要花十五分鐘哦。」島田會長斬釘截鐵地說道。
車子緩緩前進,我們終於駛進了黑丘大郡。時值深夜,加上這一帶本來住戶就少,燈火幾乎都熄滅了,我們一路上沒遇見半個人。
「我們把他丟在顯眼一點的地方吧。」遠藤先生說:「屍體早點被發現,對我們比較有利。」
一番討論之後,我們決定把屍體丟在全社區最大的一棟屋子前面,因為那戶人家停車場裏停的是賓士車,更是引起了我們的反感。
我們從島田會長的皇冠汽車後車廂裏拖出那具以毛巾包裹的屍體,讓他滾落路旁。奇妙的是,這時我們對屍體的恐懼已經消失無蹤了。
「好!撤吧!」
會長一聲令下,我們旋即跳上車。
隔天早上──其實是清晨五點半,我把棄屍的過程詳盡地告訴了老婆。她對我說了聲:「辛苦了。」上次聽到她這句話,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們就等著看黑丘大郡的醜聞遠播吧!」平常這個時間總是一臉惺忪的老婆,這天早上卻相當有精神。
然而她那喜孜孜的神情,卻在看到夾在早報裏的售屋傳單時,逐漸蒙上陰影。
「老公,房價又跌了耶。」老婆拿給我看的,正是本社區的售屋廣告,「你看,昨天他們提到那棟東邊的房子,比兩星期前跌了兩百萬圓。」
「真的耶。」我一邊啃著吐司,瞥了廣告一眼。
「這樣很討厭耶。老公,不能想想辦法嗎?像那種分售的公寓套房啊,要是之後賣出的套房降價,先前買屋的人不是可以要求仲介退差額嗎?」
「嗯,不過那得經過交涉吧。而且重點是,妳看那幾棟降價出售的房子,到現在都還沒賣出去啊。」
「咦?我們社區的房子這麼難賣嗎?」
「……我出門了。」我決定在老婆火冒三丈前出門上班去。
三小時後,我抵達了位於虎之門的某事務機製造商總公司。怪的是,自從我開始遠距離通勤之後,再也沒遲到過。
我坐到辦公桌前,正要起身去自動販賣機買咖啡,聽到隔壁課的人在竊竊私語。
「課長今天好像請假耶。」
「咦?真難得,感冒了嗎?」
「聽說是車子壞了。」
「車子壞了就請假?」
「你不曉得啊?課長一天沒車可是會要了他的命。聽說他住在一個叫『黑丘大郡』的偏僻社區,沒車的話根本連電車站都去不了。」
「哇!太慘了吧。」
我離開座位,忍不住竊笑。沒想到隔壁課長就是黑丘大郡的住民,我看車子壞掉根本是藉口吧,他們社區今早一定發現屍體了,起了那麼大的騷動,怎麼可能還來上班?真期待今晚的新聞。
然而,當晚並沒有出現黑丘大郡發現屍體的報導。
「怪了?」我在被窩裏看著老婆買的液晶電視,一邊轉著頻道,「這可是殺人案耶,不可能不報導啊?」
「會不會是警方消息公佈得比較晚?可能明天的早報就會登了吧。」
「可能吧。」
我關掉電視。明天星期六不必上班,但平日養成的生理時鐘依舊運作著,睡意很快襲來。
一陣激烈的搖晃,我睜開眼,老婆蒼白的臉緊貼在我面前。
「不得了!不得了啦!老公,不得了!」
「怎麼了?」
「屍、屍體……那具屍體,又出現在家門口了!」
「甚麼!」我衝出被窩。
一出玄關,眼前和前天一樣聚集了一群人,島田會長和遠藤先生也在內。
「啊,早安。」遠藤先生看到我,大家也紛紛回頭道早安。我回道早安後,問道:「聽說屍體又出現了?」
「是啊,你看。」遠藤先生指著某個方向。他的兩道眉毛垂成八點二十分的角度。
「哇!」我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地上那具屍體的膚色呈現土灰色,五官爛成一團,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啤酒肚也消了些,不過從服裝看來,躺在那裏的確實就是前晚被我們丟去黑丘大郡的屍體。
「怎麼會回這兒來了?」
「大家正在討論這件事。」島田會長撫著他那髮量有些稀疏的頭說道:「我在想,搞不好是黑丘大郡的傢伙搬過來的。」
「黑丘大郡的人……」
「他們跟我們想的是同一件事。要是屍體在自家社區內被發現,肯定會破壞社區的形象,所以才把屍體丟過來我們這裏。」山下先生解釋道。
「太卑鄙了!」看來山下太太真的動怒了。
「可是,畢竟先這麼做的是我們啦。」島田會長不禁苦笑。
「不,很難說吧。」遠藤先生說:「又沒有證據能證明這個男的是在我們這兒死掉的,搞不好一開始就是他們把屍體運來我們這兒的啊。」
「沒錯沒錯!」
「肯定是這樣啦!」
「我覺得黑丘大郡的人一定幹得出這種事!」
雖然我們也做了同樣的事,沒資格批評別人,但大家卻自動忽視這一點,一面倒怒罵黑丘大郡的居民。
「那,現在該怎麼辦?」我問島田會長。
「還能怎麼辦?變成這種情況,總不能報警吧?」
「再運去黑丘大郡吧。」人群後方有人提議。
「就這麼辦!」
「跟他們拚了!」
全體贊成把屍體再運回黑丘大郡去。
「好,那我們先把屍體藏起來吧,要等入夜才能行動了。」島田會長對大家說道。
「好!」
「先藏到上次那棟房子裏去吧。」
那棟房子,指的是社區內的一棟樣品屋,大門雖然上了鎖,但倉庫是開著的,我們上回也是把屍體藏在那裏等天黑。
有人拿了梯子來,我們把屍體放到上面,像抬擔架似地開始搬運。前導是山下先生,後衛是島田會長,其他人則圍著擔架,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朝樣品屋前進。
「有點臭耶。」遠藤先生微微抽動鼻子。
「哎呀,是不是開始腐壞了?」我老婆說完,膽大地湊近屍體臉部一聞,「果然。最近真的太悶熱了。」她皺起眉,手在鼻子前搧了搧。
「對了,昨天我家的生鮮食物也壞了。」遠藤太太說道:「我才從冰箱拿出來一下下而已耶。」
「你們家也是?我們家也是這樣耶!」山下太太接口道。
「天氣突然變熱了嘛。」
「廚餘也是一下子就發臭了。」
「真是傷腦筋啊。」
看到這群家庭主婦面對屍體還能悠哉地話家常,我不禁為她們的神經之粗愕然不已。雖然我也比較習慣面對這具屍體了,但光是要忍住反胃,就得費上好一番氣力。
我們將屍體扔進樣品屋的倉庫後,島田會長關上了門。「那麼,大家晚上見了。」
「您辛苦了。」
「大家辛苦了。」
氣氛彷彿剛結束社區的水溝清掃任務般,大家就地解散了。
「不好意思,方便請教一下嗎?」我正要進家門,身後有人叫住我。回頭一看,大門旁站著一高一矮兩名男士。
「請問有甚麼事嗎?」我回過身面向他們。
「我們是警察。」小個子男亮出警察手冊,「想請您協助查案,現在方便嗎?不會花您太多時間的。」
聽到「警察」兩個字,那些正往自家門走去的鄰居,又紛紛聚集了過來。看到這幅景象,刑警有些錯愕。
「請問發生了甚麼事?」我問。
「呃……請問你在這附近見過這個男人嗎?」
小個子刑警遞出的照片上頭,正是那名死者。我裝出甚麼都不知道的神情回答:「沒見過耶。」接著遞給我老婆。
「不認識的人吶。」老婆只是冷冷地回道。
「我看一下。」島田會長將照片拿去看了看,正經八百地皺起眉道:「沒見過耶,我們這附近沒出現過這個人。」
接著他將照片傳給大家看,每個人都說沒印象。
「請問這位先生怎麼了嗎?」我問小個子刑警。
「他是某起重要案件的關鍵人物。」刑警說著收起照片,「可能有人想取他的性命,可是他幾天前便失蹤了。」
「哎呀!這可不得了啊!」遠藤先生刻意露出一臉驚訝,「不過,為甚麼二位會過來我們社區呢?」
「我們在離這兒數公里的北方發現了這人的車,一路查問目擊情報,便找到這裏來了。」
「車子啊……。可是呢,」島田會長說道:「這麼說來,發現車子的地點不是離黑丘大郡比較近嗎?二位去那邊問過了嗎?」
「去過了。」小個子刑警點點頭。
「他們也說沒見過這名男士嗎?」
「不,那邊有人目擊到了。」
「喔──」島田會長睜大眼,「那麼就是他在那邊遇到了甚麼事嘍?」
「關於這一點……」刑警舔了舔唇,繼續說道:「根據目擊情報,他們說看到照片上這位男人朝你們這裏出發了。聽說這個男的曾經問他們白金台社區怎麼走。」
「甚麼……?」
「請問這名男士出現在黑丘大郡是甚麼時候?」我問刑警。
「前天白天。」
「前天?」
不可能!前天大清早,這個男的就已經是具冰冷的屍體了。
「呃,請問……」刑警搔了搔頭,環視四周,「貴社區的住民……」
「都在這兒了。」島田會長回道。
「這樣啊。那麼,要是各位想起任何線索,請與我聯絡。」
刑警將聯絡方式寫在便條紙上交給島田會長便離開了。
「黑丘大郡那群混帳,竟然扯這種漫天大謊!」等刑警的車離去後,遠藤先生忿忿地說道。
「剛剛好險啊,警察要是再早一點抵達,一切就破功了。」
聽到山下先生這番話,大家頻頻點頭。
「好,事到如今,我們說甚麼也要把屍體處理掉。在警方展開搜索前,一定要把屍體丟到黑丘大郡去。我們絕不能輸!」
島田會長說完,大家也堅定地應和。
凌晨兩點,與前天相同的四名成員又集合到樣品屋前。雖然有人說不妨換人,但有經驗的做起來比較順手,最後還是這麼決定了。交換條件是,我們四人往後一年內都不必參與社區服務。
島田會長打開倉庫門,以手電筒照向裏頭,惡臭瞬間撲鼻而來,看來屍體仍持續腐壞中。黑暗裏看不太清楚,但屍體的皮膚似乎滲出了液體,死者的衣服和倉庫地面一片濡濕。
「好,搬出來吧。」島田會長說。
我們點點頭,將屍體從倉庫拖出來。原本身形肥胖的屍體,臉部的肉已垂往後腦,頭蓋骨的形狀一覽無遺;眼窩深陷,混濁的眼珠在眼瞼下若穩若現;嘴唇縮得小小的,暴露出兩排黃牙,有顆臼齒上裝有金牙套。
「用這個把他包起來。」島田會長在院子鋪上塑膠布。
我們正要把屍體移到塑膠布上,山下先生絆了個跤。
「哇啊啊啊啊!」山下先生猛地伸手一撐,好死不死戳在屍體的腹部上。那個啤酒肚似乎比今早見到時膨脹了些,經山下先生這麼一擠壓,頓時宛如海灘球洩氣般被壓得扁扁的。
而同時,瓦斯從屍體的嘴噴了出來,想來屍體的體內應該是充滿了腐敗產生的瓦斯吧。為了搬動屍體而蹲著的我們,不偏不倚地迎面接受了這股臭氣的洗禮。
「噁!」
「嗚哇!」
一陣不知該說是慘叫還是發病的怪聲之後,大家都吐了。好一段時間,四下只聽得見紊亂的喘息。
「對、對不起!對不起!」山下先生道著歉。
「沒關係啦,你又不是故意的。再說,總比上了車才漏瓦斯要好得多了。」島田會長說。
「可是這也太臭了吧……」
「這樣只抵一年的社區服務,太不划算了啦,哈哈哈……」
大夥兒調侃了一番,重整心情後,將屍體放進後車廂。四人和前天一樣朝黑丘大郡前進,不過畢竟是第二趟,今晚大家的話都不多。
一進入黑丘大郡,我們隨即停車打開後車廂,棄屍地點和上次一樣。
我們伸手進後車廂掀開塑膠布,打算將屍體拉上來。雖然覺得很噁心,我抓住了屍體的手腕使勁一拉,沒想到屍體腐化的程度比預料中快,我才覺得觸感怎麼滑溜溜的,被我抓住的手掌整個從手腕位置斷掉,猛地滑出袖口,腐肉與筋就這樣垂在斷肢前端。
「噫……」我慘叫一聲,咬著牙死命忍住反胃的衝動。
「不能用抓的,還是連同塑膠布一起拖出來吧。」
在島田會長的提議下,我們首先將塑膠布連同屍體一併拉出後車廂,放到路旁後,一把抽掉塑膠布,屍體頓時滾了出來。這麼折騰下來,除了那個手掌,其他部位也難逃支離破碎的命運,我們盡量不讓視線落在殘破的屍塊上,收拾好塑膠布,確定全員上車後,島田會長猛地踩下油門,一行人揚長而去。
隔天是星期日,一早就悶熱無比。我昏昏沉沉地出門拿報紙,和對門的山下先生打了照面,兩人都是一臉苦笑。
「睡得好嗎?」他問。
「幾乎沒睡啊。」我搖著頭。山下先生的表情彷彿寫著:我想也是。
昨晚回到家後,我沖了個澡便上牀了,但屍臭與屍體的觸感卻揮之不去,我整晚輾轉難眠,就連現在,那股屍臭味仍殘留在我的鼻腔裏。
「看樣子今天也會很熱呢。」山下先生望向天空,「恐怕……更嚴重了吧……」
他話沒講明,但我很清楚他想說甚麼,一定是指屍體的腐壞速度吧。
「別想了,反正已經跟我們毫無關聯了。」我說。
山下先生淺淺一笑,彷彿在說:希望一切順利嘍。
然而當天的晚間新聞還是沒有黑丘大郡發現屍體的報導,一股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我又度過了一個失眠的夜晚,身旁的老婆倒是無憂無慮地打著鼾呼呼大睡。
我下牀想倒點威士忌來喝,忽然聽見車子停在我家門前的聲響,還有人在說話。雖然車子旋即開走了,我覺得怪怪的,一身睡衣便走出玄關探看。
這麼一看,我不禁當場腿軟。
昨晚才扔掉的屍體,又躺回我家門口!而且,屍身腐爛得非常嚴重,對方的搬運過程似乎相當粗暴,屍體的兩條手臂破破爛爛的,而那個被我扯下來的手掌就隨便扔在一旁。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我大叫著敲遍鄰居大門。島田會長、遠藤先生還有山下先生都立刻現身了,應該是和我一樣睡不著吧。
得知狀況後,每個人都氣得直瞪眼。
「一定是黑丘大郡那些人搞的鬼,怎麼這麼陰魂不散啊?」
「他們好像是打定主意要陷害我們了。」
「絕不饒了他們!」
大家一致同意現在馬上把屍體運回黑丘大郡,而且同樣是由我們四名原班人馬出動。
然而,雖然我們想比照昨晚的行動速速進行,但屍體爛成那樣,過程中我們不是扯碎了手臂,就是頭顱東倒西歪扶不正,處理相當費時。一開始我們仍得強忍著反胃的衝動,但汗流浹背地搬運之間,我們愈來愈沒意識到正在處理的是人類屍體,反而有種豁出去的壯烈心情。
老樣子,遠藤先生、山下先生、島田會長和我四人開著車朝黑丘大郡前進,但是到了那附近,我們發現大半夜黑漆漆的路上卻四處杵著人影。一名中年男人見到我們的車,旋即拿出一個東西──是無線電對講機。
「可惡,居然有人站崗!」島田會長忿忿地說道。
島田會長立刻轉動方向盤掉頭,想找個沒人站崗的地點。終於我們駛進一塊施工中的建地,眼看四下無人。
「快丟下車!快點!」
不消會長催促,我們幾個早已快手快腳地將屍體從後車廂拖了出來。屍體的腳踝和耳朵脫落,但我們顧不了那麼多了。
棄屍後,我們旋即跳上車逃離現場,但回程途中卻被某個站崗的目擊到。換句話說,屍體被發現只是時間的問題。
回自家社區後,我們叫來了鄰居,決定也派人站崗守衛。所有的馬路轉角至少要有一人看守,而因為人手不足,我家的繪里也被叫來幫忙。
人員配置剛完成沒幾分鐘,遠處傳來汽車的引擎聲響,我頓時繃緊神經進入備戰狀態。他們要是來丟屍體的,我拚了老命都要阻止!
社區盡頭那棟房子的轉角出現了一輛四輪驅動卡車,貨台上坐著幾名男人。
卡車毫無停車的意思,急急駛過我們面前,就在雙方交錯的那一剎那,有東西從貨台被扔了出來,隨著啪嗒啪嗒的噁心聲響,落在地面的正是那具屍體的屍塊。落地的衝擊使得屍身更是碎得七零八落,眼球都從眼窩滾了出來。
「喂!停車!」我們大喊著,但那夥人早逃之夭夭了。
鄰居們馬上聚了過來。
「居然在我們面前明目張膽地丟包,太瞧不起人了吧!」島田會長震怒,「好!我們也來硬的!把屍、屍體撒遍他們整個黑丘大郡!」
然而我們社區裏並沒有卡車,無計可施之下,最後只好借用剛搬來一對新婚夫婦的敞篷車。年輕太太哭著抗議,但大家力勸她「這都是為了保護我們社區啊」,她才終於點頭了。
我們將面目全非的屍塊堆進敞篷車後座,旋即朝黑丘大郡出發。
不出所料,黑丘大郡的人早等著我們了,他們在社區入口停了一整排車,企圖阻止我們驅車進入。
「現在怎麼辦?」我問島田會長。
「當然是強行突破!」
島田會長方向盤一轉,我們的敞篷車鑽進那排汽車的狹窄間隙,成功闖入了黑丘大郡腹地。但他們的防禦措施不止設路障,當我們的車一開進去,躲在路旁的家庭主婦和小孩紛紛現身朝我們擲石頭。我們當然輸人不輸陣,牙一咬,拿起車上的屍塊便往外扔,手臂、手腕、手指、腳、耳朵、眼珠全扔了出去;從頭顱剝落下來的頭皮宛如假髮,被扔到一名主婦臉上,她頓時暈了過去。
「好了!撤吧!」島田會長倏地轉動方向盤,整輛敞篷車一百八十度大轉向,輪胎發出刺耳的聲響。
我們回到白金台社區沒多久,又聽到遠處逐漸靠近的引擎聲,而且這次來者似乎不止一輛車。我們正思考著該如何應戰,看到不遠處一條如蛇般的車頭燈隊伍正朝我們社區逼近,登時傻了眼。看樣子黑丘大郡那幫人這次出動的是摩托車隊。
摩托車的種類從七百五十CC的重機到媽媽族專用的菜籃車都有,五花八門,騎士個個手持部份屍塊,在我們白金台社區的道路上暢行無阻地穿梭,一邊撒下屍體的各部器官。有戶人家的曬衣竿上同時掛著絲襪和人腳,另一戶的信箱則晾著一片舌頭。
情勢至此,我們的憤怒也破了表。
「開戰吧!」
「打倒他們!」
全白金台社區的住民,有車的開車,有摩托車的騎摩托車,只有腳踏車的就騎腳踏車,而沒交通工具的則徒步邁向黑丘大郡。而當然,我們每個人手裏都拿著那個胖男人的一部份屍塊。
但是,黑丘大郡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們一進攻,他們便重組更強大的隊伍回擊,於是我們也立即還以顏色。就這樣,這場戰爭持續了好幾天,屍體都化到只剩骨頭了,戰爭仍繼續著。
電視女播報員情緒高昂地報導著:
「是的,記者目前的所在地是白黑球場。現在這裏正在進行一年一度的白金鎮與黑丘鎮足球大賽,不過這個球賽與一般的足球賽或橄欖球賽有些不同,比賽規則非常簡單,只要把球放到敵方陣營就算贏了。而且最奇特的一點是,他們的比賽沒有人數限制,因此雙方的鎮民幾乎全部出賽。原本足球的起源便是來自於兩村之間互相搶球的祭典,因此這個大賽或可說是一場隔世傳承的遊戲吧。據說這個年度活動已經持續了數十年,兩鎮居民藉此增進感情,實在是相當美好的一件事。而且很有趣的是,這個比賽當中所使用的球稱作『枯蔞』,至於為甚麼要如此稱呼,當地居民似乎也不清楚。聽到『枯蔞』,我不由得聯想到『骷髏』,但我想兩者應該是沒有關聯的。以上就是記者在現場的報導。」
譯註:「白金(shirokane)」的日語發音近似「屍(shikabane)」,故有此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