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獻給某位爺爺的線香

  三月一日

  新島醫師突然叫俺(註:日文中,男性第一人稱單數有多種用詞,包括:ぼく、おいら、わたし、わたくし、わし等,依說話者年齡、雙方地位等狀況分別使用。一般來說,年長者常自稱「わし」,本文中譯為「俺」;年紀較輕的小男生自稱「ぼく」,本文中譯為「小弟」。)開始寫日記。因為醫師非常照ㄍㄨˋ俺,總不好拒絕人家。不過,為甚麼俺非寫日記不可啊?像俺這樣的老頭,又寫不出甚麼名堂。他送了俺一大本日記本,俺還不曉得能不能活到寫完的那天呢。不過醫師那麼照ㄍㄨˋ俺,總不好拒絕他。說起來,這還是俺頭一遭寫日記,真傷ㄋㄠˇ筋,天曉得該從何寫起。俺跑去問醫師,他說寫甚麼都行,要俺把當天發生的事全寫下來,但俺的ㄋㄠˇ袋怎麼記得了那麼多事啊?結果醫師說,只要寫下記得的事就好了,所以,俺就寫啦。可是俺完全想不起來今天發生過甚麼事,好像沒發生甚麼事啊?俺還有印象的,就只有去醫院見到新島醫師時,他叫俺寫日記。這事兒已經寫下來了,那今天就先寫到這裏吧。好久沒握鉛筆了,手好疼。上次像這樣正經八百地寫字,好像是當年在工廠寫領班日誌的時候吧。一想到明天開始就得每天寫日記,俺就覺得心情沉重。好多漢字(註:日本文部科學省國語審議會制訂了「常用漢字表」共一千九百四十五字,收錄法令、公文書、報紙、雜誌、廣播等日常社會生活場合所應使用的、在效率和普遍程度方面都具有較高水準的漢字,做為書寫易解文章的漢字使用標準,為現代日本所使用的漢字基礎;以外的漢字,日本人平日通常以平假名(類似中文的注音或拼音)書寫。兒童剛開始學寫字時,也是從平假名學起,再逐漸學習常用漢字,所以小孩子書寫時幾乎都是通篇平假名。本譯文中,為對應原文裏主角將部份漢字以平假名書寫,譯文裏將部份較難漢字以注音表示。)都想不起來該怎麼寫了,真是的,俺以前會寫不少漢字的呀。不過,因為醫師非常照ㄍㄨˋ俺,總不好拒絕人家吧。

 

  三月六日

  偷ㄌㄢˇ了幾天,俺又開始寫日記了。之前俺問了醫師,他說不必每天寫,想寫時再寫就行了,所以俺就拖到現在才寫。因為俺這個人很ㄌㄢˇ散,可能要強迫自己每天寫比較好吧。醫師人很好,沒有責怪俺。不過俺想,俺要是偷ㄌㄢˇ沒寫日記,肯定會給醫師ㄊㄧㄢ麻煩的。

  今天俺有很多事想寫。首先是一早起牀,俺的ㄒㄧ蓋痛得不得了,這陣子每天都這樣。俺穿了兩件衛生褲讓ㄒㄧ蓋保暖,也不知進到底有沒有用,感覺只是穿心安的,最近連拄著拐杖都走不太動了。山田先生告訴俺,只要推輛嬰兒車撐著走,就會輕ㄙㄨㄥ許多,但俺實在不太想用那種東西。

  還有,今天中午俺出去買東西,正要走出家門,發現忘了帶錢包,真是傷ㄋㄠˇ筋。俺回頭翻遍全屋子,才發現錢包就握在俺的右手裏。最近老是這樣,看樣子俺真的開始癡呆了,一天總會發作個好幾次,小事情都想不起來。搞不好要不了多久,俺就會變得跟岡本先生一樣了。他老是忘記剛吃過飯,一天到晚吵著要吃東西。他媳婦兒還到處向鄰居抱怨,街頭巷尾大家都知道了。俺才不要變成那樣。再說俺是一個人住,要是真的癡呆了,根本沒人能ㄅㄤ俺。俺一定要在變癡呆之前死去,反正活到這把年紀已經夠本了。俺才不怕死呢!這輩子也了無遺ㄏㄢˋ,要是能在給別人ㄊㄧㄢ麻煩前死去就好了。

 

  三月十日

  今天俺去書店買了辭典。俺覺得還是盡量寫漢字比較好,日記裏要是出現太多平假名,看起來好像是小孩子寫的。所以俺跑去書店,卻不曉得該挑哪一本,正傷腦筋的時候,店員小姐過來問俺想找甚麼書,俺如此這般地解釋一番後,她推薦俺一本紅皮的辭典。她說,這本辭典的字比較大,讀起來比較輕鬆。俺翻開一看,果然如她所說,戴上老花眼鏡查閱就沒甚麼問題了。俺向她道謝後,買了這本回家,而現在俺就是查著這本辭典一邊寫日記。邊查邊寫相當費時,眼睛也好酸,今日就此擱筆吧。

 

  三月十一日

  今日俺又去了ㄊㄤˋ書店,因為昨天那位店員小姐說過,要是俺有甚麼問題可以去店裏問她。俺跟她說,俺在寫日記。為了寫好漢字,俺邊查ㄘˊ典邊寫,可是真的很累人,想請教她有沒有好建議?結果她說,不必勉強每個漢字都寫出來,有些字寫平假名也無妨。要是通篇都是難字,反而不易閱讀。所以,俺今天有些字就不查ㄘˊ典了,不過還是抓不太到甚麼程度算是難字,可能還要練習一段時間吧。寫日記真辛苦。

  不過話說回來,那位小姑娘真是個好孩子,人又親切,個性又溫柔。老伴扶美也很溫柔,說來這兩人長得還真有點像呢。俺問她名字,她說她叫井上千春。果然是人如其名,聲音又好聽。俺要是有兒子,一定要讓他娶這好姑娘回來給俺當媳婦兒。不不,俺兒子配她可能太老,應該是俺孫子的年紀吧。

  好久沒想起扶美了。俺把扶美害慘了,都怪俺身子有問題才生不出小孩,可是俺家親ㄑㄧ都怪到扶美頭上。錯根本不在她,但她都默默忍了下來。等俺下黃泉,一定要好好向她道ㄑㄧㄢˋ才是。

 

  三月十三日

  昨晚新島醫師打電話給俺,叫俺今天務必去醫院一ㄊㄤˋ。俺在想,一定是上次的檢查發現了甚麼毛病。俺好擔心,可是擔心也無濟於事,俺都活這麼久了,到此結束或許也不錯。話雖如此,俺還是忍不住滿腦子胡思亂想,去到了醫院。

  新島醫師針對俺最近的身ㄊㄧˇ狀況,東問西問了一番。俺跟醫師說:「別拐ㄨㄢ抹角了,請快點告訴俺身ㄊㄧˇ究竟哪裏出了問題,俺也好早死早超生。」醫師似乎聽不懂俺的意思,怔了怔才說:「喔,不是啦,今天我請你來,是有件事要拜託你。」俺聽得一頭霧水,像醫師這麼偉大的人,有甚麼事會需要拜託俺呢?

  醫師說,他想請俺協助他做實驗。俺問是甚麼樣的實驗,他說是返老還童的實驗。據醫師說,返老還童可能不再是夢想了。俺嚇了一大跳,問醫師真的辦得到嗎?醫師說理論上可以,而且經過無數次的動物實驗,他已經成功讓幾隻老鼠變年輕了。只不過,老鼠並無法一直維持青春,經過一段時間之後,還是會回復原狀。俺還是無法相信,就算醫學再怎麼發達,返老還童肯定是天方夜譚啦。因為要是實驗真的成功,早就是轟動世界的大消息了。可是醫師告訴俺:「這個實驗成果還是秘密,我也還沒對學界發表,所以也請你ㄅㄤ忙保密,好嗎?」俺答道:「俺不是大嘴巴,俺不會張揚的。」

  俺問醫師為甚麼找上俺,他說因為俺的條件剛好符合。由於是秘密實驗,接受實驗者最好是沒有家人又少與外界接觸的,而且當然身ㄊㄧˇ健康的比有病在身的要好。這麼看來,最適合的似乎就是俺了。

  俺請醫師讓俺回家考慮一下,今天就先離開醫院了。但是俺回到家,怎麼想都覺得難以置信,這是在做夢吧?要是真能返老還童就太美好了,雖然醫師說可能無法維持太久,還是很令人嚮往。

  其實俺還有很多想寫的,可是ㄋㄠˇ子裏塞了太多東西,反而整理不出個頭緒,今天就先寫到這兒吧。俺差不多該睡了,今晚說不定會因為太興ㄈㄣˋ而失眠。

 

  三月十五日

  俺跟新島醫師說,俺願意ㄅㄤ他做實驗,醫師好開心。醫師問俺訂在二十一日動手術好不好?俺說隨時都可以。可是醫師說,手術後可能暫時無法和親ㄑㄧ朋友見面,所以,如果俺有想見的人,最好趁現在見個面。俺告訴他,俺沒有想見的人。醫師說,總有一、兩位吧,要俺仔細想想看,然後去見個面。俺回到家後試著想了一下,還是想不出有甚麼非見不可的親友。俺和鄰居都不熟,親ㄑㄧ也沒甚麼聯絡;幾年前還有幾個朋友,都先後去天國報到了。現在俺的說話對象,就只有新島醫師而已。俺曾聽過有些ㄉㄨˊ居老人死了好幾天才被發現,俺常想,俺的下場一定是那樣吧。平常又沒人會上門,俺要是死了,恐怕要兩個月後才會有人發現,而且,發現俺屍ㄊㄧˇ的十之八九是房東那小毛頭。最近都是那傢伙來收房租,他要是發現俺死了,一定很開心,因為他老是叫俺快點搬走。

  寫到這裏,俺突然想起了井上千春。暫時見不到那女孩兒還滿難受的,明天去書店找她吧。她對俺那麼親切,真想買個小禮物送她。不過俺一來沒錢,二來,俺又不知道年輕女孩喜歡甚麼樣的東西。

 

  三月十六日

  今天白天,俺去見井上千春了。俺在車站前買了大褔帶去送她,她非常開心,俺看著也跟著開心了起來。

  俺跟她說,俺可能短時間內沒辦法過來了。她問俺為甚麼,俺說因為俺要住院。她問俺哪裏不舒服,俺說身ㄊㄧˇ很健康,只是有點事要辦。她一臉擔心地叫俺要保重身ㄊㄧˇ真是個善良的女孩啊。

  離開書店,俺沿著商店街一路逛回家。才一陣子沒出來逛,街上多了好多店,有些店根本看不出來在賣甚麼,每家店都ㄐㄩˋ集了一大堆年輕人,全是老年人踏不進去的店。

  晚上,俺打開電視,今天播的不是俺固定收看的武俠劇,而是足球轉播。最近的電視節目老是這樣,不管轉到哪一台,都是些莫名其妙的節目,無聊死了。

 

  三月二十日

  手術就訂在明天,所以俺今天住進醫院了。俺不知道俺的身ㄊㄧˇ會被怎麼對待,有點害怕。俺還是不相信動手術就能返老還童。新島醫師對俺解釋了一大堆,但俺ㄋㄠˇ袋這麼笨,根本有聽沒有懂。俺乾脆對醫師說:「一切就交給您吧。」

  醫師介紹了護士花田廣江給俺,說今後就由她負責照ㄍㄨˋ俺。花田小姐大約四十多歲,看起來人很好,她說有事儘管找她。俺跟她說,因為不知道要住院幾天,俺的換洗衣物可能不太夠。花田小姐說:「反正過一段時間,你現在的衣服可能就沒辦法穿了。」俺問她是不是會尺寸不合,她說:「那也是有可能,但最主要是和你的外表不搭。」老實說,俺不太懂她的意思。

  新島醫師問俺有沒有持續寫日記,俺回答說有,雖然不是每天寫。醫師要俺繼續下去。他看到俺的ㄘˊ典,說這本很不錯,俺聽了有點高興。晚上,醫師拿了一個看書用的放大鏡來給俺,不必手拿,直接放在書頁上,字就會放大許多,真是ㄅㄤ了俺一個大忙。

  醫院是晚上九點熄燈,但醫師特准俺到十點才熄燈,不過他說電視只能看到九點。俺沒差,反正又沒有俺想看的節目。

 

  三月二十四日

  三天前,手術完成了。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ㄊㄧˇ被動了甚麼手腳,醒來時,俺已經全身裹著繃帶躺在牀上了。俺還以為俺全身都被切開了,但醫師說只有切開俺的ㄐㄧ椎和頭部而已。然而手術完那兩天,俺還是完全無法動彈,也不是說哪裏痛,只是全身無力。今天身子稍微能動了,所以俺寫了日記。新島醫師問俺感覺如何,俺回答說還好。俺累了,先寫到這吧。

 

  三月二十五日

  身ㄊㄧˇ覺得舒服多了。俺請花田小姐拿鏡子給俺,一看,俺的臉根本沒變年輕,手術大概是失敗了吧,但花田小姐說:「實驗才剛開始呢。」俺問她俺是不是還要動手術,她說不是,真搞不懂她那句話是甚麼意思。

 

  三月二十六日

  新島醫師來了,他拿了一台類似相機的東西給俺看,說他想裝在ㄑㄧㄤˊ上。那並不是相機,而是能將拍下的影像傳送到電視螢幕播出的ㄕㄜˋ影機,他說要用這個來拍俺;要是俺不想被拍的時候,只要跟花田小姐說一聲就行了。俺有種被監視的感覺,心裏不太舒服,但看到醫師這麼拚命拜託俺,俺實在沒辦法拒絕。俺累了,先寫到這裏。

 

  四月二日

  將近一星期的時間,俺完全提不起勁,幾乎都在睡覺,也因此一直沒寫日記。不過今天莫名其妙地覺得精神很好,所以俺起牀稍微走動了一下。俺問過醫師,他說今後或許還會突發性地覺得全身無力,不過這是無可奈何的,最佳的治療法,就是好好吃飯、好好地攝取營養。俺並不是因為醫師這麼說才照做,但俺今天的確吃了不少,總覺得好久沒吃到這麼美味的食物了。俺對花田小姐說:「這裏的餐點好好吃喔!」她卻回俺說,那是因為俺的身體渴求著營養。花田小姐常常往俺的手臂上打針,好像也是為了幫俺補充營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讓眼睛休息了好一陣子,今晚的視力狀況很好。平常總是很容易感到眼睛酸澀,今天卻沒事,辭典上的字也比平常看得清楚許多。

  俺又餓了,但是今天不能再吃了,他們說這樣胃會吃不消,所以俺還是忍一忍睡覺去吧。

 

  四月三日

  今天一早就覺得怪怪的,並不是身體哪裏不舒服,該怎麼說呢……,有種很想舒展筋骨的感覺,要是躺著不動,老覺得全身發熱。俺跟新島醫師說了之後,他說他幫俺檢查一下,又是測脈搏又是量血壓的。但俺最在意的是,新島醫師旁邊多了兩名陌生男人。後來俺問了花田小姐,她說那兩人都是醫師,對新島醫師的研究很有興趣;要是這個實驗成功,醫師就能名揚世界了。若真是如此,那麼俺幫醫師這個忙也算是值得啦。

  俺剛剛發現膝蓋不會發麻了,不知道是天氣回暖的關係還是手術的成效,總之這真是太好了。

  今天俺可以洗澡了。雖然醫院的員工浴室並不大,久違的泡澡讓俺整個人放鬆不少。是因為泡了澡的關係嗎?覺得手腳的皮膚變光滑了。

 

  四月七日

  三天前,花田木小姐帶了很多書來給俺,說是讓俺打發時間的,包括歷史書、政治書等等各式各樣。俺看不懂太艱澀的書,所以挑了當中唯一一本武俠小說來看。俺平常不太看小說的,沒想到這麼好看,俺一下子就入迷了,看了一整天。之後俺又請花田小姐幫俺買武俠小說來,但因為俺等不及,就先翻開其他的書來看。俺看的是一本現代小說,敘述一對男女邂逅相戀,一開始俺還覺得很無聊,但看著看著,那對男女開始在幹那檔事,俺嚇了一大跳,因為它描寫得非常露骨,原來現在這種色情小說也能出版啊?沒想到花田小姐會買這種書,然後,俺想起了井上千春。那女孩也賣這種小說嗎?雖然說是她的工作,也不該讓那樣的好女孩賣這種書吧?

  還有,讀著這本小說時,俺的身體起了變化。俺不知道有甚麼文雅的說法,借用小說的描述就是,俺的肉棒硬邦邦地站起來了,俺不知道已經多久沒這樣了。很猶豫該不該和新島醫師說,俺想了想,還是算了。

  不過話說回來,小說家還真厲害,俺要是也寫得出那樣的文章就好了。

  昨天,醫師帶俺去另一間房間,那兒有怎麼踩都不會前進的腳踏車,還有鐵架組成的機械,醫師要俺試用各種器材,似乎是要測量俺的體力,順便讓俺鍛鍊身體。醫師認真地看著俺練身體,一邊記錄著甚麼。這些訓練,以後似乎天天都要做。

  昨天訓練完,俺的身體沒甚麼異狀,沒想到到了今天竟然全身酸痛得要命。俺跟花田小姐說了,她幫俺貼了鎮痛貼布。

 

  四月九日

  新島醫師是天才!他沒有騙俺,俺真的變年輕了!今天俺深切地感覺到了。透過浴室鏡子看著自己的身體時,俺還以為映在鏡裏的是別人。仔細一看,俺確定了這正是十年前的俺;光溜溜的頭皮長出短短的頭髮,肌肉也變結實了。

  俺和花田小姐說了這件事,她說:「我們早就發現嘍。你現在看起來和我差不多歲數呢。」俺聽了是很高興啦,但她應該只是在說客套話吧。

  晚上俺看電視時,覺得怎麼這麼大聲,於是俺將音量轉小了。要是之前的俺,一定會覺得太小聲根本聽不清楚。還有,俺現在幾乎用不到老花眼鏡了。

  俺一定要好好謝謝新島醫師,他簡直是神吶!

 

  四月十一日

  醫院窗外的櫻花凋謝得差不多了。當下、此刻正流逝著的光陰,真的是稍縱即逝啊。

  花田小姐說,老人家才會自稱「俺」,她要我試試改用「我」。我嘴上說難為情,但「俺」這個自稱似乎不適合我現在的外貌了,我只好硬著頭皮練習,舌頭都快打結了。

  此外,花田小姐還提醒我許多會話時用字遣詞必須注意的地方。我從前講話就講話,哪管那麼多,但似乎不知不覺間養成了老年人的說話語氣。

  我問花田小姐,寫日記時的自稱是不是也該改用「我」而不是「俺」,她說反正日記不會給別人看,我用哪個都無所謂,不過用「我」會比較好。接著花田小姐送給我一本書,讓我當作寫日記的參考,那似乎是某知名作家的散文集。我今天本來想學學人家的敘述方式寫日記,但一旦要用到難一點的詞兒,就下不了筆,看來我該多讀點書才行。

  還有一件好消息。新島醫師說我下星期可以外出了,只不過必須讓花田小姐跟在旁邊。我開玩笑說,那不就像是在約會了嗎?花田小姐卻露出一臉尷尬。也是啦,被個老爺爺這麼說,應該高興不起來吧。

  總之,很久沒外出了,我非常期待。

 

  四月十三日

  今天是手術後第一次外出。由於怕遇到熟人被認出來,我戴了淺色太陽眼鏡,只不過鏡片是沒度數的,因為我的視力已經恢復得差不多,老花眼全好了。

  不止太陽眼鏡,花田小姐還幫我挑了衣物,而且全是高級品,但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年輕時根本沒穿過這樣的衣服。看到我猶豫著,花田小姐對我說:「沒問題的,你穿起來一定很好看。」於是我勉為其難試穿了,站到鏡子前面,卻不敢細看鏡中的自己。新島醫師走過來,說了聲:「很好看喏。」我才放下心來。

  醫師讓我自由外出,但我上了街也不知道要去哪裏,今天就交給花田小姐帶路。她提議先去逛逛鬧區,於是我們上了電車。擁擠的電車上沒有空位,我們面前就是博愛座,但坐在座位上的年輕人完全沒有讓座給我們的意思。花田小姐說,那是因為我們兩個看起來不像老人家。其實我已經不像之前那麼不耐久站了,恢復青春真好!

  花田小姐帶我來到的街區人潮擁擠,名牌精品店林立。我們一路逛著走著,不習慣西裝和皮鞋的我,走起路來覺得怪彆扭的。我無法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不知道人們是如何看我的呢?花田小姐見狀說道:「沒問題的,堂堂地邁出步子吧,你看上去是一位很氣派的紳士哦。」

  我們逛了服飾店和畫廊,都是些充滿華美氣息的地點。我活到今天才知道,世上竟有這樣的地方、有著如此富裕的生活方式,真的是開了眼界。一直以來,我只知道工作、吃飯、睡覺,以及老去,也打算就這麼死去。能讓我看到這麼繽紛的世界,就不枉我忍耐恐懼接受返老還童手術了。

  在金飾店裏,花田小姐一直認真地物色著女錶,店員因此不斷向我推銷手錶。他推薦的是夫婦同款式的手表,好像是叫「對錶」。我向店員澄清我和花田小姐不是夫妻,店員當場一臉尷尬,花田小姐卻甚麼都沒說,只是笑了笑。

  到了晚上,我們前往法國餐廳用餐。我還是第一次踏進這麼高級的餐廳,點餐也交給花田小姐負責,她還教我刀叉的用法。我陶醉在這新鮮的體驗裏,其實有些食不知味,我想我接下來也該多學習美食等相關訊息才是。

  回醫院的路上,我向花田小姐道了謝。多虧有她,讓我有了如此寶貴的體驗,我真的非常開心。花田小姐說,她也玩得很開心。嗯,那就好。她真是個令人感覺很舒服的好女人。

 

  四月十四日

  我今天一整天都待在病房裏和花田小姐聊天,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她聊起自己。她丈夫兩年前去世,之後她一直獨自生活,也沒有小孩。我說:「那不就跟我一樣嘛。」她聽了,微笑著點了點頭。

  她說她四十三歲了,但看起來要年輕得多。不,應該說,我覺得她最近突然變年輕了。也或許是因為我有所改變,才會覺得她和先前不太一樣吧。總之,不知怎的,我這陣子忽然覺得她是位漂亮的女性。

  我和她說,很想再和她出去約會,她也笑著點頭。我說的是真心話,但她的心意如何,我就無從得知了。

 

  四月十六日

  我問新島醫師關於今後的事,我想知道我會年輕到甚麼程度,又能夠維持多久的青春。

  醫師說,他無法給我肯定的答覆。

  老化意味著細胞的死亡,但根據新島醫師的研究,他發現並非所有老化的細胞都是徹底死亡的,有些細胞只是停留在假死狀態。這次的實驗,就是以特殊方法讓假死細胞甦醒,並促使其分裂出新生細胞。

  因此,返老還童實驗並不是讓實驗體無止境地變年輕,頂多只能回復到開始老化的時間點。當然,光是能辦到這點就相當了不起了。人類的肉體是從二十歲左右開始老化,所以理論上能夠回復到當時的身體狀況。只不過這畢竟是理論,新島醫師無法保證一定辦得到,而且也很可能最多回復到我現在這個程度。

  那沒關係。我能回復到現在這麼年輕的肉體,已經十分滿足了。

  對我來說重要的是,這個狀態能夠持續多久。

  醫師說,以老鼠實驗的結果是,約莫一、兩個月之後就會恢復老態,但不確定人體實驗是否會得出相同的數據。我問醫師有沒有可能永遠維持現在這個模樣,醫師說當然有可能,這正是他所追求的理想狀態。

  今天,醫師幫我檢查了牙齒,發現我的牙齦變厚實了。我原本就只有牙齒特別健康,看來我是愈來愈硬朗了。

 

  四月十九日

  最近,我開始思考寫這本日記的意義。新島醫師當初要我寫這個,當然是為了觀察我的身心變化,也就是說,這本日記總有一天會讓他人看到。一想到這,我就無法坦率地寫下內心話了。

  我向新島醫師說了這件事,醫師的回答是,他並不打算看我的日記。他說他叫我寫日記,只是為了讓我自己掌握這段寶貴時間內的身心變化。等實驗全部結束後,如果我對醫師們的提問一問三不知,那實驗就失去意義了。

  我再度確認:「您真的不會看嗎?」醫師斬釘截鐵地回答:「絕對不會。」

  我之所以會執著於這點,是因為我有件事很猶豫要不要寫出來。既然新島醫師都再三保證了,我決定相信他,將事情記下來。

  我要寫的是昨天發生的事。昨天,我又和花田小姐出去逛街了,我們像上次一樣四處逛逛、一同用餐。

  但接下來就不一樣了──我約了她開房間。我知道這樣的約會行程很蠢,但我這輩子活得這麼封閉,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示愛方式。

  我不認為她會答應,而且很可能會因此討厭我。然而,她只是小聲地回道:「那你先去訂房間比較好吧……」我過了好一會兒才聽懂這代表她答應了。

  至於在旅館裏發生的事,我沒辦法寫下來。總之,那宛如夢境般美好,我已經幾十年沒做過這種美夢了。一點都不誇張,我真的覺得死而無憾。

  然而結束一天的約會之後,花田小姐對我說:「這是我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我問她是因為我年紀太大嗎?她搖搖頭道:「恰好相反。你接下來還會變得更年輕,而你遲早會覺得我是個中年婦女而嫌棄我。」我告訴她,無論我的身體如何變化,我對她的心意都不會改變。但她只是靜靜地微笑道:「話別說得這麼滿吧。」

  我很煩惱,要怎麼做才能讓她明白我的心意呢?

 

  四月二十一日

  花田小姐似乎在迴避我。她只在有事時過來病房,而且總是找新島醫師同行,她還一直避開我的視線。

  醫師告訴我,我的體力年齡已經恢復到三十歲出頭,醫師還叫我去理頭髮。我的頭上長滿了濃密的黑髮,量了一下,長度有十多公分了。

 

  四月二十四日

  我的體力年齡已經回復到二十多歲了。體能訓練的成效非常顯著,脫掉衣服後,看得到結實的肌肉,胸肌尤其明顯。

  我去了趟理髮廳。老闆問我想剪甚麼樣的髮型,我沒意見,他便幫我將兩側和後腦杓的頭髮打薄,清爽多了。鏡中映出的樣貌一如我的體力年齡,完全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模樣。我回想著,自己當初在這個年紀時究竟做了些甚麼。那時候我是個大頭兵,淨吃些不像樣的食物,在戰場上滿身是泥四處逃竄。火藥的臭味、長官的怒吼,戰場上的我根本沒心思思考這場戰爭究竟是對是錯,光是努力活著度過每一天就已耗盡我全部心力;只要能夠活著迎接夜晚的到來,暫時鬆一口氣之餘,接下來便是恐懼著不知道活不活得過明天。每天每天都是如此,我的雙十年華就是這麼度過的。

  而現在青春回來了,我可以重新來過了。

  步出理髮廳,我下意識地朝自家方向走去。我在商店街一帶漫無目的地閒晃,我想測試看看,應該沒人認得出我就是先前那個窮酸的老頭吧?不知不覺間,我來到書店前方。我看向店內,井上千春正在搬書,完全沒注意到我。

  我不禁落荒而逃,衝回醫院去。不行,我現在這副模樣不能接近她。

  回到病房,花田小姐正在幫我換牀單。她看到我的新髮型,稱讚說很好看,但也只說了這句話,便急著要離去。我不由得伸手抓住她的右手,「等一下!」

  然而,就在這一刻,我腦中閃過一個很惡劣的感想。我不知道她是否察覺到了,她只是溫柔地推開我的手,默默走出病房。

  我抓著她的手時,心裏想的是──這雙手、這個女人已經開始走下坡了。之前感受到那充滿彈性的肌膚,如今卻無法滿足我。她上次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嗎?我很不想承認,但我知道她說的沒錯。我對自己感到非常生氣。

 

  四月二十五日

  我真是最差勁的男人。我很清楚,我和花田小姐相愛不過短短一星期,我對她的愛便已冷卻。今天她和新島醫師一道來病房時,我無法不去看她臉上的細紋以及手背鬆弛的肌膚。印象中她應該更年輕的不是嗎?──這個想法化為近似焦躁的情緒,緊緊壓迫著我的胸口。

  我不得不承認,隨著對花田小姐熱情的減退,我對另一名女性的思念也愈見強烈──那名女子就是井上千春。昨天的驚鴻一瞥,她的倩影已然烙印在我心口,揮之不去。

  好想好想見她!這股思念難以遏抑,我想聽她的聲音,想和她說話,想見到她的笑靨。

  我在鏡子前看著自己。我現在看起來到底像幾歲呢?二十五、六?還是三十出頭?總之,她應該認不出我就是那個頂上無毛的老爺爺了。換句話說,我可以試著以另一人的身分接近她吧?

  我想等我再年輕一點,就去見井上千春。這個決定讓我喜不自勝,兀自想像著,我該如何接近她呢?該和她說些甚麼呢?

  我打算忘了和花田小姐之間的一切。我知道自己很無恥,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四月二十八日

  我決定買新衣服,因為我以往的打扮實在是太土了,可是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上哪兒買衣服,猶豫了許久,我還是向花田小姐求助了。她帶了一些介紹年輕男性服飾的雜誌(好像是叫做「時尚雜誌」)來給我,問我喜歡哪些款式。我說不上來,她便幫我挑了幾件適合的,直接打電話給雜誌上的店家幫我訂購。

  我向花田小姐道謝,說她是我的恩人。她只是搖搖頭,要我真的不必在意她。

  而且,她還建議我不妨改掉「我」這個自稱,改使用「小弟」。我說我從未用過這個詞,但她說這樣比較符合我的外表。

  夜裏,我一個人邊看電視邊練習自稱「小弟」。說出口時,總覺得好彆扭。可是為了和井上千春說話,我必須習慣這個詞才行。

  這陣子,我那裏常常站起來;我窩在被裏時,也會不自覺地伸手握住。我對新島醫師說,希望能將攝影機的拍攝時間減少到一天兩小時就好,因為要是二十四小時都被鏡頭監視著,總覺得靜不下心來。

  醫師說他會考慮看看。

 

  四月三十日

  今天是值得紀念的一天。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今天發生的事。

  我一身新行頭上街去,目的地當然是千春上班的書店。

  我戰戰兢兢地走進店內,她正坐在收銀台內。我走到書架前,抽出那本紅皮辭典,就是之前她推薦給我的,然後我趁沒客人時走到收銀台。她並沒有察覺我是誰,接下我遞出的辭典準備結帳。

  「這本辭典好像挺不錯的哦。有人告訴我,妳曾推薦他買這本。」我開口了。

  她訝異地盯著我的臉,接著似乎想起了甚麼,問道:「你是那位爺爺的……?」

  「孫子。我是他孫子。」我說:「聽說爺爺受了妳不少照顧,謝謝妳。」

  千春燦爛地笑了開來,又仔細端詳了我一遍,「你們長得好像哦。」

  「因為有血緣關係啊。」

  「爺爺的情況怎麼樣?還在住院嗎?」

  「可能還要留院觀察一陣子吧。」我接著一鼓作氣問她甚麼時候下班。

  「我們書店九點打烊,不過我五點就下班了。」

  「那麼,等妳下班,要不要一起喝杯茶呢?」我的心臟狂跳不止。

  千春稍稍猶豫了一下,答應了。我提議在車站前的某間咖啡店碰頭,那是我事前調查好的。

  我在咖啡店裏忐忑不安地等著,千春在五點十分左右出現了,一身可愛的藍色裝束。我從未見過她制服以外的打扮,一時之間還以為認錯人了。

  我和她聊起最近讀過的幾本書,因為我只有這個話題可聊。雖然關於流行或最近的新聞,我並不是全然不知,但我沒把握能和年輕人暢談這些話題而不出糗。幸好,我的談話內容似乎沒讓她感到無聊,她畢竟是在書店工作的,應該相當喜歡看書,尤其她說她讀了很多西洋文學,我大感佩服。

  我們在咖啡店裏待了兩小時,她開心地說,她好久沒有像這樣暢談書本了。聽來不像客套話,我也鬆了口氣。

  後來,她問起我的職業。我想了想,告訴她我從事的是零件工廠的鑄模加工。她問我那是甚麼,於是我又聊了一會兒關於金屬壓鑄的過程,我已經二十多年沒和別人聊過這話題了。

  臨別時,我問她還能再見面嗎?她微微一笑點了個頭。那是一抹天使般的笑容。

 

  五月一日

  我今天又去了書店,和千春約好五點碰面。她如果不想見我,應該會拒絕吧?所以能確定的是,至少她不討厭我。

  我們聊到她的身家背景。她說她上有雙親、下有妹妹,但她現在是離家在外一個人過生活,白天工作,晚上去專科學校上課,將來想成為作家。

  她還提到一件事,她說很少年輕人說話遣詞用字像我這麼拘謹。

  「聽到你的說話方式,我會覺得自己好像也該客客氣氣地說話,這樣聊起天來會有點壓力呢。」所以她是希望我和她說話再隨興一點嗎?

  回醫院後,我看電視研究了一下,還是好難。

 

  五月三日

  今天千春不用上班,我們相約去看了電影。連同昨天的碰面,今天已經是連續四天的見面了。

  話說最近的電影真是不得了,用了好多特效,看得小弟我驚叫連連。電影結束後,千春笑著說:

  「平常看你總是比實際年齡沉著穩重,今天卻像個小孩似的。」她還加了一句:「怎麼覺得你的面容也變年輕了,看起來好像年紀比我還小呢。」

  我不禁心頭一澟。其實,今天早上我也注意到了,雖然我對她說我目前二十五歲,外表看起來卻只有二十歲。我還在持續恢復年輕嗎?真令人擔心,要是我再年輕下去,就沒辦法和她見面了。

  看完電影後,我們去餐廳用餐,就是之前花田小姐帶我去過的那間。服務生看到我,多打量了我幾眼,不過我想他應該沒發現吧。

 

  五月九日

  新島醫師說小弟我太常外出了。的確,我這幾天接連往外跑;簡單講就是,我幾乎天天和千春見面。

  因為我渴望見到她。才剛道別,我又想見她,一秒都不願分開。

  新島醫師似乎也察覺到我有穩定見面的對象了,他說:

  「我希望你不要與他人建立太深的關係,這是為你好。我想你也很清楚,目前這個樣貌的你還能維持多久,沒人能保證。」

  新島醫師為甚麼要這麼坦白呢!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才想趁現在多和千春見面啊!

  我的身體好像已經停止年輕化了,現在大概是二十二、三歲左右,剛好和千春差不多,我稍稍鬆了口氣。不過真能就此放心了嗎?我也沒有答案。

 

  五月十三日

  這是昨天發生的事,不過我昨晚實在沒心情寫日記。

  昨天,小弟我第一次和千春的朋友見面,一群人約在居酒屋。他們都是矢志成為作家的伙伴,一共是兩男三女。

  他們聊的話題太艱深,我完全插不上話。最近我讀了不少書,但文學理論對我來說還是太難。我只是喝著啤酒,沉默地聽他們聊天。

  聊著聊著,他們不知怎的聊到戰爭上頭。那些事,我不願回想也不想聽,但他們的對話內容卻硬生生地流進我耳裏。

  「那些老人家根本不覺得自己做錯事了啊!」一名男子說道:「以參與過戰爭自豪不已的老爺爺俯拾皆是,然而一提到慰安婦一事,他們就假裝聽不見。」

  「每次提起日本對鄰近國家幹過的荒唐事,他們老是說深切反省深切反省,根本只是嘴上說說罷了。」

  「沒錯,證據就是,擔負國家大任的那些傢伙根本不知檢討,不斷冒失地說出一些輕浮的發言。」

  「真是蠢。」

  「腦袋不好啊,所以才敢對美國那種強國宣戰吧。」

  「根本沒有深切反省嘛。」

  「還有人說甚麼『戰爭就是青春』咧!」

  聽著他們的對話,我知道自己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好想把耳朵塞起來。回過神時,我已經站了起來,對著茫然抬頭看著我的這群年輕人放聲大吼:

  「你們懂甚麼!哪裏輪得到你們講這些話!當年大家在戰場上可是拚了老命的!」

  吼完後,我知道自己搞砸了這場聚會,可是我不後悔,我無法裝作甚麼都沒聽見。

  我轉頭走出店外。沒多久,千春追上來向我道歉:

  「他們喝醉了,對不起,我忘了你和爺爺感情那麼好,沒有阻止他們亂說話,是我的錯。」

  看來她以為我是考慮到爺爺的立場才發脾氣的。

  我抬頭望向天空。壓著厚厚雲層的夜空不見星辰。

  「雲層厚的日子最可怕了。」我說:「完全看不見B29(註:即B─29超級堡壘轟炸機。美國波音公司設計生產的四引擎重型螺旋槳轟炸機,為二次大戰末期美軍對日本城市進行焦土空襲的主力,亦為當時各國空軍中最大型的飛機,集各種新科技於一身的最先進武器之一。向日本廣島及長崎投擲原子彈的任務亦是由B─29完成,因此在日本有「地獄火島」之稱,多在夜間出動,低空進行燃燒轟炸。)藏在哪裏,只聽得見灰色天際傳來一陣引擎低鳴,逐漸逼近,接著是『鏘』的金屬聲響,停頓數秒後,『咚』的一聲,炸彈馬上下來了,根本來不及逃,總要等炸掉之後才曉得是哪裏遭到攻擊。他們說的沒錯,這是場毫無勝算的戰爭,但是,我們有甚麼辦法呢?」

  「是爺爺這麼告訴你的嗎?」千春問。

  我只是含糊地應了聲。

  回醫院後,我洗了個臉,發現眼睛下方出現了細紋。

 

  五月十七日

  今天,我要寫寫這兩、三天發生的事。發生了很多事,但我一直下不了決心寫下來。雖然新島醫師向我保證他絕不會看這本日記,可是現在,我不再相信他了。新島醫師身為研究人員,不可能忍著不看這本日記的。猶豫到今日,我決定提筆了,因為我想以某種形式將我的第二人生記錄下來。這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我自己。

  先寫結論吧──我的身體確實開始老化了,而且速度非常驚人。就像數十年前我曾體驗過的,首先是頭髮有了變化,粗硬的毛髮減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柔細脆弱的髮絲,雖然還不至於太明顯,遲早我的頭髮會從額頭一路禿上去吧。

  還有,臉部肌膚也不那麼緊實了,眼瞼鬆弛,魚尾紋加深。這張臉孔,怎麼看都不像是二十出頭年輕人的。

  前天,我回住處一趟想打掃一下,因為我曉得接下來和千春見面的次數有限,那麼至少一次也好,我想邀她到家裏擁抱她,做為青春的回憶。

  公寓外觀還是老樣子,長滿鐵鏽的樓梯扶手、多處龜裂的壁面,全都維持原樣。

  而我的房間,也和我離開當時一模一樣。雖然不過是兩個月前的事,卻彷彿好久以前的回憶。看到隨手扔在一旁的衛生褲,我想起自己平日穿的是這種東西;聞到房裏揮之不去的老人體臭,我想起這是我的味道。回頭接觸這些令我厭惡的過往,內心不知怎的竟有股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我再度體認到,總有一天我會回到這裏來,不得不變回當初那個孤獨老人。彎曲的背、滿是老人斑的皮膚、瘦弱的四肢,每到涼颼颼的早晨,我又將為膝蓋麻痺所苦了吧。

  我終究沒有打掃房間,就這麼走出了公寓。我遇到鄰居岡本先生,他正推著嬰兒車蹣跚地走在路上。他看到了我,神情卻沒甚麼變化,並不是因為我變年輕了讓他認不出來,我想是因為,他的眼中只映著遙遠某處的景色。有那麼一瞬間,我在他瘦弱的背影裏看到了自己。

  昨天,我向千春道別了。為了不讓她發現我的老化,我和她約在咖啡店某個陰暗的角落。我告訴她,我即將去遠方工作,不得不離開她。她一臉悲傷地說道:

  「你會回來吧?」

  「嗯,應該吧。」我接著說:「這段時間,我爺爺可能會代替我去見妳,好嗎?」

  「爺爺可以出院了?」

  「嗯,快了。到時候,妳能溫柔地對待他嗎?」

  「那是一定的。」她說。

  回到醫院,花田小姐在病房等著我。窗邊擺著花瓶,插了一朵白玫瑰。她彷彿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過來默默地抱住我。我在她懷裏放聲大哭。

 

  五月二十日

  我拜託新島醫師讓我出院回家了。醫師原本面有難色,多虧花田小姐幫我說話。

  我現在都盡量避免照鏡子或站到玻璃窗前,因為我覺得我一定無法忍受看著自己日漸老化。

  然而,老化仍然以各種方式出現提醒著我。我的肌耐力、持久力與心肺機能都明顯地減弱,一開始我還想透過體能鍛鍊抑制老化,但那就像在船艙進水逐漸沉沒的船上,以水桶舀水出去似的,只是徒增空虛罷了,所以我放棄了體能鍛鍊。

  我不想變老,我想停留在現在此刻。神啊,幫幫我吧!

 

  五月二十二日

  花田小姐來公寓看我了。我對她說:「妳看,我現在啊,差不多就是我們當初約會那時的模樣吧。」她哭了。真想叫她別哭,想哭的人是我好嗎!不過我現在的外貌年齡,已經不是能夠輕易彈淚的年紀了,我只好強忍著淚水。

  視力障礙開始出現了,是老花眼。

 

  五月二十三日

  我不過在屋裏走動,卻老是絆到東西,看來我的運動神經已經嚴重退化。另外,看電視時也得將音量調大才行了。

 

  五月二十四日

  花田小姐又來了,但我沒讓她進屋裏,因為我不想讓她看到我這副模樣。我只要看手臂上的皮膚就曉得,自己應該已經滿身皺紋了。

  這陣子,我很害怕入睡。一想到自己醒來不知會變成甚麼模樣,我只覺得極度恐懼。

 

  五月二十五日

 

  有甚麼好怕的?我又不是變成怪物,不過是恢復自己原本的模樣罷了。這兩個多月來,醫師讓我做了一場好夢,這樣就很滿足了啊!不要再用甚麼「我」自稱了,那只是假象。我是「俺」、是俺!

 

  五月二十七日

  俺還是很害怕。但到底在怕甚麼,俺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總之,俺感到非常恐懼。

 

  五月二十八日

  俺不知道自己現在是甚麼模樣了,感覺像是回到原先的樣貌,又好像不是。無論變成怎樣,能夠確定的是,俺還是會持續老化,然後在不久的將來迎向死亡吧。

  不要!俺不想死,不想死!

  但俺又能奈其何?都活到這把年紀,不可能不去面對這事兒。

  俺也會死吧?死了會去哪兒呢?會有人為俺悲傷嗎?會有人在俺的墳前為俺上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