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動物家庭

  肇洗完臉走向飯廳,家人早已圍著餐桌。

  「你總算醒啦,還不快點把早餐吃一吃,媽媽今天有事要早點出門。」狐狸犬劈頭就是一陣高聲狂吠。

  肇慢吞吞地坐到椅子上,對面坐著一身白襯衫的狸貓,他繫著皮爾‧卡登的領帶,邊喝咖啡邊看報,戴著金框近視眼鏡的他完全沒抬眼看肇,而狐狸犬尖銳的吠叫似乎也沒傳進他耳裏。

  「妳要去哪?」開口的是坐在狸貓旁啃著吐司的鬣狗,他穿著短袖T恤,露出袖口的手臂白皙細瘦,顯然從未鍛鍊過;而為了掩飾自己的弱不禁風,他出門總會穿上黑色皮外套,他相信自己這樣看起來像一匹狼。

  「去找朋友啊。」狐狸犬應道,一邊把盛著培根蛋的餐盤放到肇面前,培根邊緣焦黑,蛋黃也是破的。

  「一定又是去看和服展吧。」肇隔壁的貓說道:「不知道這次又要花多少錢了呢……」

  「我去看看而已。」狐狸犬難得回話這麼簡短,接著警戒地瞄了狸貓一眼,看來她要去逛和服展的事沒讓丈夫知道;但要是丈夫敢發難,她肯定會立刻嗆回去,那正是狐狸犬的看家本領,肇已經目睹了無數回。

  然而狸貓只是不動聲色繼續看報──不,他只是裝作看報的樣子罷了,他不想一大清早就受到狐狸犬的高分貝攻擊,而且他很清楚,這種狀況下,以默不作聲回應是最有效遏止妻子浪費成性的手段。狸貓可不是普通的滑頭。

  他緩緩闔上報紙,看了看手錶說:「……我該出門了。」接著一口飲盡咖啡,站起身來。

  「老公,今天晚餐想吃甚麼?」狐狸犬問道。

  「喔……今天就不必準備我的份了。」狸貓說著走出飯廳。

  「是今天『也』不必準備你的份吧。」貓撇著嘴說道。狐狸犬則是佯裝沒聽見。

  「那我也出門了。」鬣狗站了起來,但他並不是要去大學上課,而是去駕訓中心。下個月他就滿二十歲了,現在的成年男性幾乎人手一張普通汽車駕照,鬣狗非常恐懼跟不上時代,不然他是絕不可能這麼早起的。

  「哥,你那麼認真考駕照幹嘛?哪來的車?」貓問道。她的意思是要鬣狗說清楚買車的錢從哪兒來。

  鬣狗顯得有些狼狽,望向母親問道:「妳和爸提過了嗎?」

  「還沒啊。」狐狸犬冷冷地回道。

  「為甚麼不幫我跟爸講!」

  「你要買的是跑車耶,我怎麼開得了口。」

  「跑車?」貓皺起眉頭,「你要爸買跑車給你?太過分了吧!為甚麼只有你有!」她氣呼呼地說道,彷彿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囉唆,妳也可以坐我的車啊。」

  「誰要給你載。媽!如果你們要買車給哥,那我也要同等金額的零用錢,不然太不公平了!」

  「妳閉嘴啦。」鬣狗瞪著貓,貓也不甘示弱哈氣似地挑釁著。

  狐狸犬一臉嫌煩的神情,揉著太陽穴道:「我們家有車啊,你就開那一輛吧,反正你爸很少開。」

  「就是啊,你開那輛不就好了。」

  「誰要開那種老爺車啊,又不是在開個人計程車!」

  「反正我跟你爸開不了口啦。」

  「呿!小氣!」鬣狗踹了椅子一腳,轉身出門去。

  貓也站了起來,一身制服的她還是高中生,轉過身望著碗櫥玻璃,頻頻梳理頭髮。那髮型是學自某位如波斯貓般氣質高雅、容貌秀麗的女明星。她一味仿效人家波斯貓的外表,卻不想想自己是隻雜種貓,拚命模仿只是顯得滑稽。

  「媽,給我零用錢。」

  「前兩天不是剛給過嗎?」

  「那麼一點,早就用完了。」

  狐狸犬歎了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給了她五千圓,貓還嫌少似地撇了撇嘴,收下錢說道:

  「我剛才是說真的哦。」

  「甚麼真的假的?」

  「如果你們要買車給哥,那我也要相同金額的零用錢。」

  「不會買給他的啦。」

  「我……」肇開口了,「呃,我想要新的書桌……」正值變聲期的他沙啞地囁嚅著。

  但他的話完全被兩人當成耳邊風。狐狸犬逕自走向流理台,貓則是撩著頭髮丟了句:「聲音難聽死了。」便出門去了。

  「那個……,媽……」肇努力出聲追問:「我的書桌……」

  「別吵了,趕快吃一吃,再拖下去就要遲到了!你不快點吃完,我也沒辦法收拾餐桌,你不要害我遲到啊!真受不了你這孩子,老是拖拖拉拉的。你看看!你又吃得麵包屑掉滿地!真是的,光會給我添麻煩!唉,真的很受不了你耶!」狐狸犬不斷地尖聲吠叫。

  肇已經不記得何時開始,身旁的人在他眼中幾乎都成了人類以外的動物。

  照理說還未碰觸到對方的個性時,肇看到的只會是普通的人類;然而他通常只消見到對方一眼,映在他眼中的對方便開始變形,最後化為某種動物。不過這不代表他真的看到一隻動物站在他面前,應該說,肇望著眼前的人類,腦中卻衍生出另一副動物的形體,兩種影像訊息混在一起送入大腦辨識,最後在他的理解就是某某人等於某某動物。因此,肇倒是不會搞不清楚眼前的究竟是人類或是真正的動物。

  至於對方映在肇眼中會是哪種動物,要視對方給他的第一印象而定。不過肇看人的眼光很準,從不曾和對方熟稔後又發現對方是另一種動物。

  肇走出家門朝學校走去。他讀的是公立中學,但他的哥哥和姊姊沒讀過這所學校,他們從小便被送進某私立大學的附屬小學,一路直升上去,所以哥哥現在唸的就是該所私立大學,姊姊則是唸附屬高中,兩人都不曾經歷過升學考的試煉,姊姊明年春天也打算直升同一所大學。

  肇當初之所以沒和他們一樣被送去唸私立小學,單純是因為經濟不景氣。父親公司的業績持續下滑,生活不像從前那麼優渥,孩子的教育費也不得不縮減。那所附屬小學的註冊費和學費遠遠超過公立學校,而且最重要的是,要進去就讀,家長必須送錢給某位有力人士關說才行。肇的父母先前也是花了大把銀子才把哥哥姊姊送進去,換句話說,他們家曾經負擔得起那筆金額,可是等到肇要上小學時,家境已經大不如前。

  「只要肯努力唸書,想進哪間學校都考得上的,這樣不是很好嗎?」母親如此安慰……不,如此敷衍他。另一方面,或許肇讀公立學校代表了這個家的經濟能力下降,她也極力想忘卻此事。

  此外,哥哥和姊姊兩人也因為自己唸的是私立學校,多少對肇有些輕視。雖然他們並沒蠢到不明白肇受的委屈,對這事也有些良心不安,但為了抹去那令人不快的負面情緒,他們倆總是儘可能無視肇的存在。

  至於父親,他的心已經完全不在這個家庭上了。本來還會稍微關心一下長男和長女的教育,到了老么要上學時,他只覺得厭煩。他的心思都放在家庭以外的事物,好比如何鞏固自己在公司的地位,以及最近很熱中該如何討情婦歡心。其實他們家人都隱約察覺到這名情婦的存在,肇也很肯定父親一定在外頭偷腥,因為他發現某一天,父親身上的味道變了,並不是指物理性的實際味道,而是精神性的「氣味」。

  肇家裏還有一名成員,那就是住在一樓三坪半榻榻米房的祖母。幾乎成天都窩在被裏的她,映在肇的眼中是隻白狐──一隻毛幾乎掉光的孱弱白狐,然而她的目光總是帶著一抹異樣的精氣,像在訴說著:「我都這把歲數了,怎麼不快點讓我解脫呢?」其實這正代表了她對求生的執著。

  這隻白狐很討厭狐狸犬,而當然,狐狸犬也同樣憎惡她。

 

  肇一踏入教室,就看到大鯢(註:日本大鯢(Andrias Japonicus),由於其身有山椒味道,俗名大山椒魚,實屬兩棲動物,和魚類絕無關聯,為日本一級保護動物。)身旁圍著一群跟班。這條滿臉痘痘的大鯢不但是班上的老大,還是全二年級不良少年的頭頭。

  他們在玩花牌(註:「花札」,日本傳統紙牌遊戲,紙牌上畫有十二月份的花草,整副牌共四十八張。),只見變色龍一邊發著牌,一邊對大鯢拍馬屁。大鯢伸直跨在桌上的腿,輕輕戳了戳變色龍的頭,變色龍不住地咧嘴傻笑。這隻變色龍在肇等同學面前,可是個會全身發紅囂張不已的凶神惡煞。肇決定當作沒看見這群人,因為要是不小心對上了眼,很可能會被抓過去玩花牌,而且這些傢伙總是隨意改變遊戲規則,肇是絕對不可能贏的,輸了還得雙手奉上零用錢。

  導師山羊進教室了,大鯢一群人仍然繼續玩牌。山羊板起臉來說道:

  「同學們,上課鐘早就響了哦,你們快點回座位吧。」山羊像在咩咩叫似地喚了幾聲,發現大鯢那群人完全沒理會他,只好兀自咕噥著開始點名,交代完必要事務之後,便悻悻地走出教室。

  其他教師也好不到哪去,他們頂多稍微警告一下意思意思,根本管教不了不良少年的行徑。只有當這群人集體蹺課時,教室才會安靜下來,那種時候,站在講台上的教師完全不會追究這群人蹺課去了哪裏,反而是暗自鬆了口氣。教師們之所以會採取如此消極的態度,是因為前陣子才有一位年輕老師私下遭這群不良學生襲擊,被打到腿部骨折,原因就出在他先前曾和這群少年槓上。

  午休時間,肇走出教室打算去買麵包吃,先繞去廁所小便,一走進廁所,裏頭繚繞著菸味,這是常有的事,肇並不以為意。他洗著手一邊看向鏡子。

  鏡中映著一隻灰色爬蟲類,不,或許該說是兩棲類。能確定的是,肇從沒見過這種生物──眼中寫滿了恐懼,異常光滑的皮膚沾附著又滑又黏的皮脂。姊姊總是說他氣色很差。

  肇每次照鏡子,總不禁思索自己究竟是何種動物。單純只是姊姊口中某種氣色不佳的生物嗎?還是有可能再轉化為其他生物?肇自己也不太清楚。可能的話,他很想變成別種動物。肇很討厭自己,自己這個懦弱、不顯眼、毫無優點的人類,一想到班上究竟有幾個人認同他,肇毫無把握。班上女生幾乎都對他視而不見,在肇的眼中,那些女生和姊姊一樣是貓,他從沒和女同學交談過。這群貓之中,有些過了二、三年後會轉變為山貓或豹,對肇來說完全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愈是照鏡子,肇愈是討厭自己。他正要走出廁所,某間廁所門突然打開,大鯢和變色龍走了出來,周身繚繞著灰色煙霧。

  「喂,站住!」急著想離開的肇被大鯢叫住。大鯢早過了變聲期,說話噪音像個中年男人。

  肇被逼到牆邊,大鯢和變色龍上上下下打量著他。

  「借點錢來用用。」大鯢說。

  肇搖了搖頭,說道:「我、我沒有錢……」依舊是那沙啞的嗓音。聽在大鯢和變色龍耳裏,只覺得這個獵物是因為恐懼而啞了嗓子。當然這也是部份原因。

  變色龍一把揪住肇的衣襟,「少來,你有錢吧?」

  「錢包在哪?」大鯢粗魯地問道。變色龍立刻伸手到肇的褲子口袋裏搜出錢包打開來,裏頭有一張一千圓鈔票。

  「這不是有錢嗎!」變色龍說。大鯢早已走出廁所,因為東西已經確定到手了。

  「那是我的午餐錢……」

  「少吃一餐又不會死。」變色龍扔下這句話,追上老大的腳步。

  肇將空空如也的錢包放回口袋,蹣跚地穿越走廊。他心想,要是我唸的是私立附屬中學,就不會遇到這種事了。

 

  放學後,肇回到家門前,身後忽然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對方是年約三十、濃妝艷抹的女人。

  「這是你家嗎?」女人問。

  肇點點頭,應了聲:「是……」依舊是粗啞的噪音。無法清楚地出聲,讓肇相當煩躁。

  「這樣啊……」女人目不轉睛地盯著肇瞧。她塗得血紅的雙唇間,紅色舌頭若隱若現。

  就在這一瞬間,女人在肇的眼中化為白蛇,全身散發著妖氣,肇不由得縮起身子。

  蛇從包包拿出一個四方包裹,「把這個交給你爸。」

  「給我父親……嗎?」

  「是呀,要偷偷地給他哦,千萬不能交給你媽,知道嗎?」她意有所指地嫣然一笑便離去了。肇握著小包裹,茫然地望著女人的背影好一會兒。

  家門是鎖著的。肇繞到門柱後方捧起盆栽,花盆下方藏著備用鑰匙,他以備鑰打開了家門。

  肇沒有自己的房間。二樓雖然有三間房,哥哥和姊姊各佔一間,另一間則是父母的寢室。本來肇和姊姊共用一間房,姊姊一上中學,肇就被趕出房間了。現在二樓走廊放著一張哥哥用過的舊書桌,那兒就是肇的讀書空間,夜裏他就在父母兩張牀旁邊的地上鋪被子睡覺。

  肇將書包放到書桌上。這張書桌以及桌旁那個充當書櫃的組合櫃就是肇的全部家具。桌旁立著一支球棒,組合櫃上頭擺了一個玻璃箱,裏面釘著一隻鳳蝶標本,這是小學同學橋本送他的禮物。橋本是肇唯一的朋友,他們曾一起去捕蟲兒,這個蝴蝶標本就是橋本轉學時留給他的紀念品,肇也送了他蜻蜓標本做為餞別禮。

  之後,肇就再也沒交到任何知心朋友,因此對他來說,這個標本是非常重要的寶物。橋本轉學後,兩人還通信了一段時間,後來畢竟是不了了之,現在已經完全沒聯絡了。儘管如此,肇還是一直當橋本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深信橋本還沒忘了自己,仍然珍惜著肇贈送的蜻蜓標本。

  肇在父母寢室換掉制服後,開始思考該如何處理這個小包裹。得藏到母親找不到的地方才行,不過在那之前,他想知道裏頭裝的是甚麼。

  肇以指甲小心挑開封住包裹的膠帶,小心翼翼地打開來,裏面是一卷錄影帶。

  父母寢室裏有一台十四吋電視和錄放影機。他滿懷好奇與期待,將帶子放入錄放影機,按下播放鍵。

  螢幕出現一張牀,上頭是一對一絲不掛的男女。肇嚇得心臟都快跳出胸口了,但更驚人的還在後頭。

  畫面上的全裸胖男人是狸貓──也就是肇的父親,而那個裸女就是方才那條蛇。

  狸貓挺著啤酒肚撲到蛇身上,蛇嘶嘶地吐著血紅的蛇信彎起身子。狸貓呻吟著,接著獸性大發舔遍蛇的全身,撫遍她的肌膚。蛇舔了舔唇,白皙的肉體纏上狸貓。雙方身上都沾滿彼此黏滑的體液,光看都覺得臭。狸貓被蛇纏住全身,一臉恍惚;而蛇似乎很滿意狸貓的反應,也是一副品嘗著快感的陶醉神情。畫面上的狸貓與蛇緊緊交纏,猛一看還看不出個所以然。狸貓翻起白眼,蛇則漾起一抹笑意。

  肇勃起了,同時一股強烈的自我厭惡湧上心頭。看著父親的偷情畫面竟然會感到興奮,他覺得自己和他們一樣骯髒下流。

  他倒回帶子,將包裹恢復原狀,藏進書包裏。

 

  這晚的菜色是炸豬排和炸蝦,全是狐狸犬從超市買回來的現成熟食。她早上說只是出門一下,卻直到傍晚才回到家。要不是肇今晚有補習,她一定會更晚回來。補習班的課是七點開始,所以肇週一到週五的晚餐都是六點多時獨自解決。肇不清楚狐狸犬是甚麼時候吃晚餐的,應該是和更晚回家的鬣狗或貓一起吃吧,但這兩兄妹也常玩到很晚才回來。總之,這個家已經好幾個月不曾全家團聚吃晚餐了。

  狐狸犬今天在和服展上似乎沒有斬獲,看她臭著一張臉,肇並不打算把那卷狸貓和蛇的偷情錄影帶拿出來,那只會讓事情更複雜,再者他根本不覺得母親有甚麼好同情的,因為他見過母親同樣背著父親做出那種事。肇還在唸小學時,有天忘了帶畫具,和老師報備後返家去拿。那一天白狐剛好不知跑哪兒去了,家裏應該只有狐狸犬在,肇在門口卻聽見客廳傳來奇怪的聲響,他往客廳一窺,看到的是全身赤裸的狐狸犬和一匹馬交纏著身軀。那匹馬是那陣子常上門拜訪的推銷員,一身健壯肌肉,感覺是個只有體力可取的傢伙,他正如同真正的馬般從狐狸犬身後壓上,下半身全力扭動著;狐狸犬也如同真正的狗一樣四肢著地趴著,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毯上。肇看著狐狸犬腹部晃動的游泳圈,一時間覺得她似乎化成了一頭母豬。

  憶起那件事,肇已經非常不舒服了,沒想到更令人鬱悶的還在後頭──那頭老白狐出現了。每到肇的晚餐時間,她都會出來飯廳覓食。

  「哎呀,又買那種油膩膩的食物回來啊。」白狐一看到炸豬排和炸蝦,擺出一臉可憐兮兮的表情,邊說還邊撫著肚子,但他們都曉得這只是白狐的演技。

  「有醬菜啊,要吃嗎?」狐狸犬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

  「醬菜?對啦,反正我是老人家,吃醬菜是無所謂啦……」白狐打開冰箱看了看,「哎呀呀,甚麼也沒有耶,這是要怎麼做菜呀?」

  白狐顯然在挖苦狐狸犬老是買熟食不做菜,狐狸犬頓時挑起了眉。

  白狐關上冰箱門,手指順勢輕輕劃過冰箱表面,皺著眉說道:「啊呀,這麼黏,是積了多久的油污沒清啊。」

  想必狐狸犬正惡狠狠地瞪著白狐吧,但白狐只是漠然地說道:「沒辦法了,我只好將就著吃吧。」

  說著她拿起一盤炸豬排和炸蝦,盛了一碗白飯,連同醬菜放上餐盤就端回房去了。狐狸犬隨後起身,「碰」的一聲甩上飯廳門,灰塵都揚了起來。

  飯廳裏的氣氛愈來愈不妙,狐狸犬的怒意直線攀升,肇有不好的預感。狐狸犬依舊站在門旁,轉頭質問肇:「肇,補習班上次的考試成績呢?聽說人家村上考進前十名了,你考第幾名?」

  「呃……二十……」又發不太出聲音了,肇乾咳了咳,低下頭說:「二十三。」

  「甚麼?二十三名?」狐狸犬晃著肥胖的身軀,一屁股坐到肇對面的椅子上,「那是甚麼鬼成績,怎麼又退步了?你在幹甚麼啊!」說著往桌面一拍,水杯裏的水隨之晃動,「你到底有沒有認真唸書?你以為我是為了甚麼讓你去上補習班的?人家村上和山田都進步了,為甚麼只有你走下坡?真是受不了你,丟盡媽媽的臉!你到底在想甚麼啦,振作一點行不行?你不考上好一點的高中,我很沒面子耶!」狂吠持續著。

  九點,補習班下課了。肇回到自家附近,看到路旁停著一輛BMW。車門打開,下車的是貓,肇連忙躲到一旁的郵筒後方。

  車內伸出一隻手抓住貓的手臂,想把她拉回車裏。貓似乎也不排斥,甜甜地「喵──」了一聲便回車內。

  肇定睛一看,看得到車窗內人影蠢動著。沒多久,貓又下了車,制服襯衫胸前的釦子沒扣上。她對著車內的男人揮了揮手道別,BMW揚長而去。

  「喂。」叫住貓的不是肇,而是鬣狗,他從另一個方向跑來貓跟前,劈頭便問道:「那人是誰?」

  「不關你的事吧。」

  「少來。那男的看上去挺有錢的嘛。」

  「還好吧。」貓邊走邊回話。

  「等等,妳身上有菸味。」

  「真的嗎?糟了。」貓聞了聞衣袖,「真的耶,多待一下再回去好了。」

  「剛才那個男人的事,我幫妳保密,不過妳要幫我向老爸要買車錢。」

  「哼。」貓冷笑一聲,「不可能的啦,我們家哪有那個錢。」

  「多的呢,我們家又沒甚麼貸款。」這是事實,因為他們家那塊地皮是祖父留下來的。

  「接下來會很需要錢,他們好像想把老太婆送去老人院呢。」

  「老太婆啊……」鬣狗皺起眉,「何必為那種老太婆費心,反正她要不了多久就會死了啦。」

  「我也這麼覺得,可是『歇斯底里』好像再也受不了她了。」

  「歇斯底里」指的是狐狸犬。

  鬣狗啐了啐,「老媽也真是的,不爽就趕快離婚啊!幹嘛巴著那個禿頭老爸?」

  「老媽哪敢呀,她根本沒有能耐賺錢,一個人活不下去的啦。」

  「煩死了,老媽八成也會活很久吧,就跟現在家裏那個老太婆一樣。」

  「『老頭』也是個老不死啊。」「老頭」指的是父親狸貓。

  「這對臭老頭和臭老太婆。」

  「等他們老了,誰負責照顧他們呀?」貓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問道。

  鬣狗盤起胳臂說:「我是想要這棟房子啦,但我才不要幫他們把屎把尿。」

  「哪有好處都給你佔盡的!」

  「不然這樣吧,先由我照顧他們,房子我就收下了。我會馬上轉賣,到時候再分妳一點錢吧。」

  「甚麼叫分我一點?本來就是我應得的吧。」

  「聽我說完嘛。等錢到手後,我會另外買房子住。」

  「那爸媽怎麼辦?」

  「管他去死,妳不想照顧的話,不是還有一個人能接手嗎?」

  貓咯咯笑了,哼著歌似地說了句「真可憐吶──」接著問鬣狗:「可是萬一肇不肯呢?」

  「放心啦,要誆那傢伙還不簡單。」

  「也是。」貓欣然同意。

 

  晚上十一點半左右,狸貓回家了。狐狸犬、鬣狗、貓和白狐全窩在自己房裏,這家人入夜後都是這樣,只剩肇一人留在走廊書桌前寫作業。

  他走下一樓,看到狸貓在廚房倒水喝。狸貓看到兒子下樓,神色有些狼狽。肇心想,父親應該是剛和蛇碰過面吧,不曉得父親知不知道蛇跑來家附近的事。

  「這給你。」肇說著遞出小包裹。

  「這是甚麼?」

  「今天有個女人拿給我的,要我轉交給你。」

  一聽到「女人」兩字,狸貓臉色驟然一變,問肇:「你媽知道嗎?」

  肇搖搖頭,狸貓似乎鬆了口氣。

  「大概是公司同事吧,嗯,沒必要讓你媽知道啦。」狸貓搖了搖包裹,瞬間又沉下臉,大概是察覺到裏面裝的是錄影帶,至於內容是甚麼,他可能也心裏有數。

  「那麼晚安了。」肇說道。

  「嗯,晚安。」狸貓的語氣難掩焦急。

  肇假裝要回二樓,一走出客廳門,便躲在門後豎耳傾聽。狸貓最近都不回寢室睡覺了,蓋條毯子就睡在客廳沙發上。

  肇聽到打開電視的聲響,接著是「喀嚓」一聲,應該是狸貓把帶子放進放影機裏了,但很快又聽見退帶的聲響,他似乎只是播放一下確認影帶內容。

  「喂?是我。」隔了一會兒,狸貓在講電話,「我兒子把帶子交給我了。妳剛才為甚麼不告訴我?……妳那是甚麼話,存心為難我啊?要是被我老婆發現怎麼辦?……別鬧了,玩笑不是這樣開的!總之妳不要再做這種事了。……我知道,我會想辦法啦。……嗯,放心啦,那女人也想離婚啊。……嗯,嗯,小孩無所謂啦。」

  肇躡手躡腳地走上二樓。

  某個星期天早上,白狐被送進老人院了,她似乎也是在前一晚才被告知這件事,肇心想,難怪那晚白狐會在佛壇前唸經唸到三更半夜,那誦經的語調含著難以言喻的深深怨懟。

  當天晚餐時間,一家子難得在餐桌前齊聚一堂,因為要討論如何利用空出來的白狐房間。他們每個人都很清楚,每當召開家庭會議,一定得儘早表明自己的立場才不會吃虧。

  然而這次根本毫無商量的餘地,狸貓一開口就說:

  「我一直沒有自己的工作空間,那個房間就給我當書房吧!有客人來的時候再當客房用就好了。」

  狐狸犬、鬣狗與貓全鐵青著臉,臉上寫著「你這從不在家工作的人要書房做甚麼!」而最失望的就數肇了,因為難得家裏有房間空出來,終於能夠重新分配使用空間,他一直很期待能趁這次機會擁有自己的房間。

  「還有,我看了一下房裏的東西啊……」狸貓繼續說:「壁櫥裏面除了奶奶的東西,還塞了一堆有的沒的。那裏不是倉庫,你們自己的東西拜託搬回自己的房間去,知道嗎?」

  鬣狗和貓臭著一張臉,因為那些東西正是他們房裏的雜物,兄妹倆總是把用不著的東西隨手扔進紙箱,箱子塞滿了就搬去白狐房裏的壁櫥堆著;狐狸犬也做了同樣的事。

  「我房間的櫃子太小了啊。」鬣狗說。

  「我的也是。」貓接著說道。

  「那就麻煩你們整理一下,能丟的就丟,能收的就收,自己的空間要自己打理吧!」

  鬣狗和貓毫不掩飾內心的嫌惡。他們從沒把狸貓放在眼裏,現在居然被狸貓厲聲教訓,兩人的自尊顯然受了不小的刺激。這兩人的自尊遠比他們的體形巨大。

  我也想要自己的房間。──肇很想這麼說,無奈仍然發不出聲音,他已經搞不清楚這是不是變聲期的影響了。肇只是沉默著,因為他很清楚,說了也是白說,這些人是絕對不會給他一間個人房的。要是他提出了要求,只會被狐狸犬罵:「你先把書唸好再說!」還會被鬣狗和貓冷嘲熱諷,而狸貓只會裝作甚麼都沒聽到吧。

  肇去上廁所,站在洗臉台前望著鏡子,鏡中依舊是那隻爬蟲類動物,但皮膚的顏色有些不同了,微微發黑的皮膚開始有些凹凸不平。

  他對著鏡子張開嘴巴,試著「啊──」了一聲,好像比較容易發出聲音了。

 

  隔天學校午休時間,肇被叫進教職員辦公室,導師山羊和訓導處的鬥牛犬正等著他。

  鬥牛犬直接問肇,他是不是被變色龍勒索了。肇否認。

  「沒有嗎?」鬥牛犬臉頰上的橫肉晃動著,「有人看到你在廁所拿錢給他們哦。」

  肇心頭一驚,他沒想到有人目睹那一幕。而看到肇的反應,鬥牛犬一副瞭然於心的語氣問肇:「和老師說實話。你借錢給他們了吧?」

  肇點頭。

  「好,老師明白了。」鬥牛犬點了點頭,一旁的山羊只是默默聽著。「你借了多少?」

  「一千圓。」

  「還你了嗎?」

  肇微微搖頭。

  鬥牛犬又點了點頭,接著以訓人的口吻對肇說:「好了,你可以回教室了。以後要是遇到這種事,要清楚表達自己的立場,不想借錢就說不想借,無論對方是誰都一樣。明白嗎?」

  肇一回到教室,大鯢和他的手下正聚在一起鬧嚷嚷的。肇回座位縮成一團,這時山羊忽然進教室來,戰戰兢兢地叫大鯢和變色龍去教職員辦公室。不良少年二人組剛開始有些意外,旋即聳了聳肩,大搖大擺地走出教室。

  第五堂課上到一半,兩人回教室了。講台上的教師似乎知道他們上哪兒去,甚麼都沒問。肇不敢看向兩人,因為想也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這兩人一定是因為肇的證詞,被鬥牛犬抓去痛罵一頓。

  第五堂課的下課時間,肇一直膽顫心驚地坐在位子上不敢亂動,總覺得那兩人隨時會過來興師問罪,但兩人並沒來找他。

  最後一堂課和班會結束後,肇混在一群同學當中離開了教室。一路低著頭的肇悄悄確認四下,依舊不見那兩人的蹤影,他放下心中大石,看樣子這次不會遭到報復了。

  然而數分鐘後,肇就明白自己有多天真了。那兩人埋伏在他的回家路上,肇根本無處可逃,呆若木雞愣在當場。

  「過來!」變色龍一把抓住肇的制服袖子,把他拖進暗巷。

  大鯢從口袋掏出一千圓,塞進肇的胸前口袋,說了句:「還你了哦。」那噪音寒氣逼人,陰險的眼神瞪著肇。肇的雙腿不住地發抖。

  大鯢稍稍退了開來。肇鬆了口氣,以為能夠全身而退,不料大鯢露出猙獰的嘴臉,下一秒,肇的臉重重地挨了一拳,眼前浮現一團漆黑,回過神時已一屁股坐在地上。肇花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挨揍了,臉頰整個腫了起來,隱隱發疼。

  變色龍揪住肇的衣襟恐嚇:「你要是敢再去打小報告,當心我宰了你!」

  肇嚇得不敢作聲。變色龍一把甩開他,轉頭便走。

  兩人離去後,肇好一段時間仍然站不起來,一方面是驚魂未定,一方面是,他還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揍,左頰又熱又麻,不斷傳來刺痛,他發現臉頰整個腫了起來。

  他慢慢爬起來,往家的方向走去。屈辱的火燄在他心中熊熊燃燒,他憎恨周遭的一切,更氣自己的沒用。肇帶著那副嚇人的面容走在路上,左眼流下淚水,擦身而過的路人無不側目。

 

  過了晚上六點,肇還待在公園裏。他以濕手帕冷敷臉頰,紅腫卻絲毫不見消退。嘴裏也破皮了,舌頭一碰到傷口就是一陣刺痛。

  肇走出公園,看到停在路邊的汽車,走過去對著車窗玻璃檢查臉上的傷,然而映在車窗上的,卻是一隻黑色的爬蟲類──不,這已經不是爬蟲類了,皮膚宛如岩石般坑坑窪窪的。這是甚麼!?肇忍不住想放聲大叫,卻不知道該喊甚麼。

  走進家們一看,很難得地,玄關擺著母親與哥哥姊姊三人的鞋子,看來只有父親還沒回來。肇悄悄上樓,和平日一樣正要將書包擱到書桌上,突然愣在原地。

  因為他發現他的書桌旁雜亂地堆滿了紙箱與盒子,簡直像是貨運公司倉庫發生地震似的。肇很清楚發生了甚麼事──鬣狗、貓和狐狸犬把自己房間用不到的雜物全堆到他這裏來了。

  肇茫然地望著這堆東西,視線落到地板上,這時他發現了某個東西。肇蹲下身,把壓在箱子底下的東西抽出來,那是橋本送給他的蝴蝶標本,玻璃箱破了,裏面的鳳蝶標本也毀了。

  肇抱著殘破的標本衝下樓梯,一進飯廳便問道:「這、這是、是誰弄壞的?」聲音比平日宏亮多了。

  狐狸犬、鬣狗、貓面面相覷,尷尬地沉默了三秒左右。

  「誰叫你把東西放在那種地方。」鬣狗望著別處說道:「不過,不是我弄壞的哦。」

  「哥你好詐喔──」貓嘻嘻笑著,撩了撩頭髮說:「壞就壞了啊,反正那是蛾還是甚麼東西,多噁心啊,壞了剛好扔掉吧。」

  「是……是姊弄壞的嗎?」

  「才不是我呢。」

  「那就是……」肇怒視著狐狸犬。

  正在準備晚餐的狐狸犬蹙起眉頭道:「不要大呼小叫的,你應該先交代你剛才跑哪兒去了吧?補習班不是要上課了嗎?你就是這樣拖拖拉拉的,成績才會起不來啦!」

  肇帶著標本離開飯廳,耳中嗡嗡作響,全身滾燙不已。

  走上二樓,他把標本放回桌上,淚水奪眶而出。

  這時,樓下傳來了竊笑聲,聽在他耳中只覺得是冰冷的訕笑。

  肇腦中有個甚麼「啪」地斷了。他一把抓起桌旁的球棒,直直衝下樓梯。

  肇猛地推開飯廳門,三人都沒理會他。最先發現狀況不對的是貓,一臉冷傲的她看到發狂的肇,登時「嗚──!」地發出慘叫,其他兩人跟著看向肇。

  「我宰了你們──!」肇舉起球棒往餐桌一揮,桌上的餐具頓時碎裂四散。「宰了你們──!」球棒再次揮落,碗櫥玻璃應聲破裂,碎片飛得到處都是。肇的怒吼已經不是少年的沙啞噪音了。

  狐狸犬想逃,卻從椅子跌下;鬣狗衝上前想壓住肇,側腹狠狠遭球棒打了一記,強烈的痛楚幾乎讓他失去意識。

  貓逃往客廳的途中絆了一跤,肇揮著球棒追上去,貓當場放聲大哭,尿濕了褲子。

  「我宰了你們!我宰了你們!我宰了你們!我宰了你們!」肇胡亂揮著球棒,將家中所有物品一一破壞殆盡。玻璃碎片四下飛舞,日光燈也砸爛了,室內一片漆黑,球棒一砸上電器用品,便噴濺出宛如電焊的火花。

  肇看到家中那扇正對庭院的落地玻璃窗,一個轉身面對窗子,掄起球棒。

  「我宰了你們──!」玻璃窗上,映著一頭怪獸,狂吼的口中吐出青白色火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