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少年周石

扔掉鐵鉗,寧淵拍了拍手,對一旁蒼白著臉的白氏姐妹道:「你們莫不是可憐她?」

白梅顯然嚇怕了,躲在姐姐身後瑟瑟發抖,也不說話。白檀定了定神,咬著牙道:「三少爺沒做錯,她是罪有應得!」

寧淵點頭,「你們不要覺得我狠毒,這些年我這院子裡出的許多事,包括好幾個莫名其妙死掉的小丫頭,十有八九與她脫不了關係,饒她一條命已經是格外開恩了。」

白梅顫著聲音問:「她,她還沒死嗎?」

「我下手有分寸,這會還死不了,而且留著她這條命也有些用處。」寧淵低頭思考了一會,「你們將她綁了,悄悄押去後院柴房關起來,注意別驚動了別人,對外只說她被三夫人叫去當差了,想也不會引人懷疑。」

白氏姐妹點頭,拖著夏竹出了正廳,寧淵這時才鬆下一口氣。端起已經冷了的茶水又喝了一口。

他在寧府裡的處境本就不樂觀,如果再任由這些身懷異心的下人呆在身邊,類似今天早上的事會無止境地發生下去,直到他死無葬身之地。

上一世便是如此,趁著唐氏新喪,大夫人嚴氏忙著照顧自己的兒子,二夫人趙氏稱病不出,寧如海又不在府中,柳氏大權在握,竹宣堂的下人們便日日對他毆打欺凌,不給他吃的,還將他趕出臥房,讓他數九寒冬睡在院子裡,若是這樣便也罷了,那些人欺辱他的同時,還不忘捎帶上辱罵自己去世的娘親,領頭的人正是那個夏竹。

這些屈辱的記憶,像刀子一樣刻在寧淵心裡,他一刻也不曾忘懷。而就在他要被凍死在院子裡的時候,唯有白檀與白梅悄悄給自己送了些吃食和被縟,也讓他心知肚明,這竹宣堂裡只到底有誰才是值得相信的人。

半個時辰後,白氏姐妹回來了,白梅手裡捧著個小木盒,白檀則拎著一大筐上好的銀碳。東西都是從夏竹房間裡搜刮出來的,據他們所言,木盒裡是一些銀兩與珠寶首飾,那筐銀碳被夏竹收在床底下,是她自己生火取暖的用度。

「少爺,這些可都是最上等的銀碳,又乾淨又暖和,有了這些,後廚裡那些黑炭是不必再用了。」白檀拎著炭火,似不再像剛才一般害怕了,眉目間要開朗許多。

寧淵點點頭,又打開木盒,隨手拎起一個翡翠鐲子,對著光看了看,又放下,「不過一個丫頭而已,竟也能搜刮到這些好處,只怕三夫人那幾個貼身侍婢的屋子裡是用金紙糊的牆。」他調笑一句,關上盒蓋,自己雖然失了個珊瑚手釧,可有眼前這些金銀珠寶,他也不算虧。

那個交給夏竹的珊瑚手釧,是他潛入荷心苑盜取玉璧時,順手牽羊一併從柳氏屋子裡帶出來的,原本的打算是尋個機會出府去賣了,好換些銀錢回來。他現在可窮得很,不光自己缺食少穿,就算給唐氏買藥材調養身體也要花不少錢。但他在處置夏竹的時候,忽然領悟到珊瑚手釧另有妙用,一時賣不得了,這些銀錢倒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

天還沒亮,寧淵便渾身一顫地睜開眼,從床上坐起來。

昨日得了那筐銀碳,原本冷如冰窖的臥房裡炭火熊熊,溫暖入春,也忽明忽暗地映出了寧淵滿頭的汗水。

他夢到了自己在火刑架上的場景。火舌啃噬他皮肉,灼燒他骨血的痛苦,現在彷彿還停留在他身體裡揮之不去,司空旭那張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臉更是晃得他眼暈,他用力搓了搓臉,喚了一聲:「白檀?」

隔著屏風,值夜的白檀端著盞煤油燈從外間走進來,「少爺怎麼醒了,這天還沒亮呢。」

寧淵的臥房裡之前一直是無人值夜的,原本這應當是大丫鬟夏竹該做的事,可她從沒把自己當做過寧淵的下人,因此一次也未值過,昨天寧淵收拾了夏竹後,白檀卻自告奮勇要來守夜,寧淵見她堅持,便也允了。

白檀的想法也很簡單,三夫人在府裡向來厲害,自己姐妹二人既然幫著寧淵懲治了夏竹,無論禍福榮辱都已經和他綁在一條船上了,反正他們都是這竹宣堂的丫頭,沒有靠山,不如就索性靠上這位三少爺,雖然在她的印象裡,三少爺一直是個懦弱無能的主,不過昨天的事又讓她發現,自己以前似乎看走了眼,至少三少爺並沒有表面上看著那樣簡單。

是以她不光對寧淵恭敬了許多,稱呼上也從「三少爺」變成了「少爺」。這樣隱晦表忠心的方式,寧淵自然坦然接受,或者說,寧淵昨天那般雷厲風行,想要的也是這樣的結果,收服白氏姐妹,自己在一些事上也好有人幫襯,不至於太如履薄冰。

「現在什麼時辰了?」寧淵道。

「卯時了。」白檀一福身:「過幾日便是年下了,學監在放冬假,少爺不用起這麼早,可以再睡一會。」

寧淵搖搖頭,掀開被子起身,白檀迎上來要給他披上外衣,卻被推開了。

走出臥房,天色果然漆黑一片,只在東邊現出一抹淡淡的魚肚白。

寧淵僅穿了一件內衫,站在院子正中深吸一口氣,忽然紮了馬步,拳頭已經帶著陣陣風聲揮了出去。

白檀站在房門口看傻了眼,這個一直手無縛雞之力,被下人作弄也不會還手的三少爺,居然還會打拳?

寧淵自從當年遇上司空旭後,為了能幫襯上忙,也為了不拖後腿,養成了每日天不亮就晨起練武的習慣,司空旭也曾經尋了些內功心法來給他,可不知為何,那些並不如何高深的內功寧淵竟然一樣都練不成,最後司空旭以為寧淵沒有練武的天分,於是只教了他一套江湖上慣用的長拳拳法,打來強生健體。

起初寧淵也以為自己是因為天分短淺才練不來內功,直到後來遇見一個雲遊四方的江湖方士,方士替他診脈後,告訴他他的體質與常人有異,尋常人所修習的內功講究內息純粹,故分為陽脈與陰脈二系,要麼修純陽,要麼修純陰,而他體內經絡卻陰陽參半,還絲毫不起衝突,因此無論修習陽脈功法還是陰脈功法,都會出現好不容易修習出來的內力,隨著另一脈經絡流失的狀況,因此才練不成。

寧淵那時並不明白方士說的「體質有異」「陰陽參半」是什麼意思,直到後來他發現自己明明是男子,卻有孕相出現時,方才理解過來,原來他的體質,的確和正常男子不太一樣。

天邊的魚肚白漸漸散開,積雪倒映著光線也讓四周亮堂了不少,寧淵做完最後兩個踢腿,呼出一口長氣,才凝神收工,身上也已出了一身的汗,疲乏得不行。

到底只是一副瘦弱少年人的身體,寧淵苦笑一下,曾經這樣一套拳打完,他連氣都不會怎麼喘。

白檀早在他練到一半的時候就把妹妹拉起來,進了小廚房開始燒水,此時見寧淵收功,兩人忙迎上來道:「熱水已經備好,少爺快回房沐浴吧。」

寧淵回到房間,果然見一個熱氣騰騰的澡桶聳在床前,他脫下汗濕的上衣,見白檀拉著白梅還杵在那裡,便乾笑一聲,「我沐浴的時候,你們可以出去等。」

白梅露出奇怪的表情,「少爺沐浴的時候,難道不需要丫頭在旁邊伺候嗎?」她可是聽聞二少爺寧湘每次沐浴,不光要叫足了七八個丫頭隨侍一旁,還得有明確分工,梳頭的梳頭,捏肩的捏肩,捏腳的捏腳,修指甲的修指甲,可忙活得很。

白檀卻會意地抿嘴一笑,知曉寧淵是害羞,「那奴婢們上外頭等。」便拉著一頭霧水地妹妹退出去了。

寧淵這才安心除去全身衣物,邁入那個半人高的澡桶。

渾身被熱水包裹的愜意感讓他長舒一口氣,手臂與大腿的痠痛也減退了許多,他閉上眼睛,正準備小寐片刻,門卻在這時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他嚇了一跳,以為是白檀去而復返,忙轉頭去看,入眼的卻是一個面向憨厚沉著的少年。

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生得濃眉大眼,五官一眼望上去雖不出眾,但卻生得端正,有種深藏不漏的俊朗,屬於越看越耐看的類型。他身量比寧淵要高壯許多,只是衣著簡單了些,略顯破舊的粗布襖與麻布褲整齊地穿在身上,頭髮用一根青布帶子綁著。

「見過少爺。」少年低眉順眼地衝寧淵一抱拳,「白檀姑娘讓我來伺候少爺沐浴。」

「你是……」發覺進來的是個男人,寧淵稍微自在了些,他盯著少年的臉看了一會,不確定道:「你是周石?」

少年沒應聲,只是穩重地點點頭。

寧淵記得,周石的娘是自己娘親唐氏尚在府外時,身邊幫襯著做事的粗使媽媽張氏。唐氏嫁入寧府,張媽媽便也跟著進了府,可惜沒兩年便得了頑疾去世了,留下年幼的兒子周石,周石在寧府裡自小便是被當家生奴才養著的,後來寧淵搬到竹宣堂,按慣例身邊要配一個貼身的近侍,唐氏便讓周石跟了過來。只是周石自小沉默寡言,不愛說話,寧淵又膽怯懦弱,兩人完全稱不上熟悉,因此在這竹宣堂裡,周石大多是在後院做些挑水劈柴的粗活。

寧淵對周石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上一世寧湘秋闈落榜,沒地方撒氣,便帶著幾個隨從衝到竹宣堂來找他的茬,毫不客氣地讓人押著他就往他身上抽鞭子,是周石一聲不吭地衝出來替他擋了幾鞭,結果惹得寧湘惱羞成怒,差人直接打斷了周石的腿,扔出府去了。

事後寧淵曾悄悄跑出府尋過他,卻始終找不到人,這份愧疚縈繞在寧淵心裡許多年,如今能再見故人,寧淵心裡說不出地感慨,僵硬地臉色也放柔和了許多,開口道:「你還好吧。」

周石一愣,抬眼看著寧淵,顯然沒弄明白眼前這位三少爺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寧淵摸摸鼻子,也意識到自己太莫名其妙了些。

周石走到澡桶邊,挽起袖子,一手極為細心地撈起寧淵披散的頭髮,另一手捏開皂角,動作輕柔地開始替寧淵洗頭髮。

寧淵見這些事他做得熟稔,不禁好奇地問:「你以前伺候過別人沐浴?」

「小時候我娘教過我。」周石回答得不卑不吭,「我娘囑咐過我,這輩子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照顧少爺,所以這些服侍上的功夫,從小就有教導我在做。」

寧淵一愣,對於張媽媽,因為去世得早,他只剩下一個極為模糊的印象,只記得是個很愛笑的婦人,娘親也很倚重她。寧淵一聲輕嘆,「對不起,勾起你的傷心事了。」

周石沒說話,手裡的動作也不見停頓,洗完了頭髮,又取過一邊的白布巾,浸上熱水,開始擦拭寧淵的胳膊與脊背。

寧淵還從未這般愜意地洗過澡,等周石扶著他從澡桶裡出來,幫他拭乾身上的水珠,穿上衣服時,天色已經大亮。

「周石,你過來原本就是給我做貼身近侍的,以後便和白檀白梅一起照顧我的飲食起居,那些劈柴挑水的活計無需再做了。」見周石收拾完房間,正要躬身退出去,寧淵對他開口道。

周石神色微動,第一次正兒八經抬頭看了寧淵一眼,又迅速垂下腦袋,應了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