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攻心為上

寧湘頓時慌了,他不過一個晚輩,又是庶子,哪裡有膽子現在就和「當家作主」扯上關係,何況還當著沈氏的面,立刻辯解道:「祖母,湘兒也不知這丫頭為何偏偏會來找我,湘兒帶她過來只是為夏竹打抱不平,絕無他意啊。」

寧萍兒的表情則活像吞下了一隻鞋拔子,卻又不能發作,只好委屈地咬緊下唇,用哀求的目光看向一貫疼愛自己的祖母。

她不看還好,一看,沈氏便罷了,嚴氏卻正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望著她,直望得她心裡發毛,想到這位嫡母平日裡雖不張揚,卻也絕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主,她立刻收斂了神色,乾笑一聲道:「莊姨娘教訓的是,萍兒年幼,確有許多事考慮不周。」

「是不是考慮不周,你心裡最清楚。」莊氏得理不饒人,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容,又直勾勾盯著柳氏,「三夫人,我莊卿卿別的東西不擅長,卻是個實打實的直心腸,有些事看不過眼呢,就免不了多嘮叨幾句,這翠雲丫頭言行古怪,明擺著是受人指使在搆陷三少爺,至於她背後是不是另有人在興風作浪,你的眼睛,還需要方亮一點才好。」

「你!」柳氏一隻手緊緊扣著椅子的紅木扶手,指尖都失了血色。莊氏這番指桑罵槐稍微有些心思的人都聽得出來,偏偏讓她絲毫找不出話來反駁,直氣得柳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霍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翠雲身前,就是幾耳光賞了過去,「說!你這丫頭為什麼別的地方不去,偏偏跑去找二少爺伸冤!可是受了什麼人指使,要陷二少爺於不義!」

寧淵心底嗤笑一聲,柳氏倒也不蠢,三兩句話便把本已盡失的先機又佔了過去。

莊氏原本說的是翠雲受人指使在搆陷三少爺,到了柳氏嘴裡,就變成了翠雲受人指使要陷二少爺於不義。一字之差,天差地別,聽在別人的耳朵裡,立刻會覺得翠雲捨近求遠去找二少爺告狀,目的也許是為了能讓人藉著這個由頭對二少爺發難呢。

翠雲說到底是竹宣堂的下人,而藉機發難的人又是寧淵,別人就會順著猜想了,這難不成其實是寧淵設下的套,好讓寧湘失寵於老夫人和嫡母?

一時屋子裡諸人都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夠了!」沈氏手裡的茶盞像驚堂木一樣重重落在身前的小幾上,匡地一聲,剎那間就讓正竊竊私語成一團的壽安堂鴉雀無聲。

「淵兒,別的事祖母且先不管,你先跟祖母說清楚,這夏竹究竟是如何變成這樣的,你是否真的在自己院子裡濫用私刑?」沈氏直入正題,她現下只想弄清楚府裡到底有沒有虐待下人這回事。

寧淵正過身,也不再閃爍其詞,「祖母,夏竹變成這樣,的確是孫兒動的手,可孫兒絕沒有濫用私刑,完全是這丫頭有錯在先,咎由自取。」

柳氏冷著一張臉道:「有錯?淵兒,這夏竹在撥去你院子裡之前,可是我房裡的丫鬟,侍奉人一直周全得體,人也小心謹慎,竟不知到底犯了什麼錯處,值得你這樣大動干戈,竟然燒掉了她的舌頭。」

寧淵伸手一指,「她的錯處,全在她懷裡擱著,祖母差人掏出來一看便知。」

沈氏看了羅媽媽一眼,羅媽媽立刻上前,按住夏竹,伸手進她胸口摸了摸,很快便掏出一個顏色鮮豔的珊瑚手釧來。

姨娘張氏眼尖,當即便低呼一聲:「哎呀,那不是三夫人最寶貝的珊瑚首飾嗎,怎麼跑到那丫頭身上去!」

柳氏自然也瞧見了,她同樣目瞪口呆,自己那套價值連城的珊瑚首飾,怎的會出現在夏竹身上,莫非是這丫頭手腳不乾淨,從自己房裡偷來的?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她三天兩頭便會把夏竹招到自己房間裡來詢問寧淵的動向,若是她存了偷東西的心思,有大把的機會可以動手。

「三夫人,看來你這個侍奉人周全得體的丫鬟,似乎更擅長偷雞摸狗的行當呢。」莊氏用錦帕半掩住嘴,咯咯直笑。

「祖母,你也看見了,這夏竹丫頭手腳不乾淨,我發現她居然私藏有柳姨娘首飾的時候,就將人給扣下了,本想即刻帶給柳姨娘發落,可這丫頭見窮途末路,居然滿嘴污言穢語辱罵柳姨娘,甚至罵到了祖母頭上,孫兒實在是生氣,按大周律法,奴才語出不敬,當處拔舌之刑,於是孫兒就順手塞了塊碳進她嘴裡,她才會變成這般模樣。」

「笑話,你怎的就料定了那珊瑚手釧是夏竹偷的?如今夏竹不能開口,自然是你想說什麼便是什麼,你也不想想事情若真的像你說的這般理直氣壯,翠雲丫頭又何必跑出來伸冤求救?你以為祖母會相信你這番破綻百出的說辭嗎?」寧湘方才吃了癟,心裡一直堵著一口氣,寧淵話音剛落下,他便急不可耐地出言反駁。

寧淵一臉詫異的表情,「不是夏竹偷的?」他眨眨眼,「那麼這手釧是柳姨娘賞給她的咯,可我怎麼記得柳姨娘對這珊瑚首飾極是寶貴,祖母想要出銀錢向柳姨娘買下,她都不肯割愛呢。」

寧淵這句話說得是天真爛漫,毫無心機,似乎真的很好奇。

「我……沒……不是……」寧湘一時語滯,他本意是想暗示寧淵在陷害夏竹,將不知從哪弄來的手釧塞進夏竹懷裡。可且不說身為主子去陷害一個奴才本就是十分荒謬的事情,沒人會往那方面想,他更萬萬料不到寧淵三言兩語就順著他的話把火燒到了柳氏身上。

寧萍兒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寧湘一眼,低下頭去噤若寒蟬,完全不敢看柳氏已變成豬肝色的臉,而沈氏此刻的表情,已經沉得直欲滴出水來。

府裡有許多人都知道,半月前,寧如海的上峰,江州都督曹桂春的嫡長女出嫁,沈氏原本想出銀錢買下柳氏那套稀奇的珊瑚首飾,好湊一份體面的賀禮送過去,可柳氏咬死了那玩意稀罕難得,硬是不願出手,沈氏雖心中不快,卻也沒堅持。可如今順著寧淵的話這麼一想,柳氏當初死活不願讓給自己的東西,如今卻隨隨便便打賞給一個丫頭下人,這還了得!這不是明擺著在打她這個老夫人的臉嗎!

「老夫人,你別聽湘兒胡言亂語,那手釧絕不是我賞出去的,定是這賤丫頭心術不正,居然膽敢偷主人家的東西!」柳氏此刻只想著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至於收拾寧淵的事,早被她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轉頭又對寧淵道:「淵兒,這件事你做得極好,對於這樣手腳不乾淨的下人,拔了舌頭便是輕的,當直接砍了雙手,轟出府去讓她自生自滅才好!」

「如此看來,事情應當是明白了,大媳婦,你怎麼看。」沈氏眯著眼睛,望向嚴氏。

嚴氏低頭道:「有老夫人在,老夫人拿主意便是,只是媳婦覺得,這夏竹著實可惡,今兒的事擺明了是那丫頭自己犯了事,受了主子懲戒,卻不知悔改,反而妄圖搆陷主子,鬧騰到老夫人這來饒您清靜,簡直不可饒恕,不如就按三妹說的,砍了雙手,轟出府去吧。」

沈氏點點頭,看向羅媽媽,「還不去辦。」

羅媽媽神色一凜,立刻喚了兩個粗實婆子,一左一右架住不同嗚嗚叫喚的夏竹,三兩下便拖了出去。

「老夫人,別忘了這還有一個跟著興風作浪的丫頭呢。」莊氏纖指一點跪在那裡臉色煞白的翠雲。

沈氏已經端起了茶,顯然不想再去管,嚴氏便用她一貫溫潤和婉地嗓音道:「身為下人,不替主上分憂,卻跟著賤婢一起興風作浪,想也不是個省事的,便也拔了舌頭,打出府去吧。」

立刻又有兩個粗使婆子上前,架住渾身哆嗦,已說不出話來的翠雲走了。

壽安堂裡一時無人說話,寧淵咳了一聲,跪下朝沈氏拜了拜,「今日這場風波,全怪孫兒約束下人不利,才惹出這番是非來讓祖母煩心,還請祖母責罰。」

「行了,你也用不著自責,祖母有眼睛,可不是是非不分的老糊塗,況且若不是方才的事,祖母尚不知你那院子裡的奴才居然這般蹬鼻子上臉,實在可氣。」沈氏輕哼一聲,撣了撣茶蓋,「羅媽媽,午後你上三少爺那去一趟,看看究竟是一群什麼狗奴才在伺候三少爺,若儘是些不中用的,便全部打出府去,另換一批中用的來。」

「孫兒不孝,讓祖母費心了。」寧淵又是一拜,才規規矩矩站起來,退回到位子旁坐好。

「得啦,方才不小心喝多了茶水,如今胃裡有些發脹,再坐下去只怕會失了規矩。」莊氏扭著纖腰,帶著一臉神清氣爽的表情站起來,朝沈氏與嚴氏一福禮,「老夫人,大夫人,奴家這便先回去了。」

沈氏點頭,「眼瞧著便要午膳了,都散了吧。」

一屋子的人便都起身告安,接二連三地走了出去。寧淵故意落後半步,退到柳氏身邊,帶著笑意道:「還未恭喜柳姨娘,手釧失而復得。」

柳氏料不到寧淵居然會主動湊上來揶揄她,偏生又發作不得,只一口濁氣堵在喉嚨裡,扭頭便走,寧萍兒緊跟在她身後,唯有寧湘,示威般對寧淵揮了揮拳頭。

寧淵依舊是笑。

待一屋子的人人去樓空,沈氏坐在那裡,眉頭卻越皺越緊,羅媽媽上前替她揉了兩下,便聽見沈氏問道:「方才的事情,你怎麼看。」

羅媽媽眼觀鼻鼻觀心,「老奴眼睛早就不好使了,哪有老夫人看得通透,只是老奴瞧著,這三夫人也做得也忒顯眼了些。」

沈氏點點頭,「她自從被抬了夫人之後,不都一貫是那個架勢嗎,為著個丫頭奴才的事,鬧得這般大張旗鼓,也難怪,市井商戶的出身,哪裡有大家閨秀得體,成天耍著那些手段,老太太我懶得去搭理,她便只當我是瞎了不成。」

羅媽媽又笑道:「倒是這個三少爺,瞧著膽膽怯怯,弱不禁風的樣子,卻是個有主意的,那處變不驚的模樣,和伯爺小時候可像極了。」

沈氏道:「我瞧著也像,可惜了她的親娘是那個唐映瑤,不然也是棵好苗子。若如海能再多幾個兒子,湛兒的身體能再好些,家門人丁興旺,我也好少操一些心。」

羅媽媽為沈氏添上茶水,「老夫人要操什麼心,老夫人是最該享清福的人了。」

沈氏接過茶,想了想,又放下,「下午你去三少爺那的時候,把芸香也一道帶過去,瞧著方才那兩個丫鬟蹬鼻子上臉的模樣,就知道那群下人平日對著他這個主子有多猖狂,到底也是我的孫子,做祖母的能照拂便照拂一二吧。」

「是,老夫人慈愛,三少爺知道了,必定會感激的。」羅媽媽福了福身。

※※※

寧淵披著那件沈氏的狐皮大氅,慢悠悠在蓋著一層薄雪的青石路上走著,路過後院的落梅園時,他才頓住步子,說了一句:「你若有話便問出來,那副模樣我瞧著都憋得慌。」

跟在他身後的周石臉頰微微泛紅,伸手在腦後抓了抓,「我只是不太明白,少爺明知道夏竹脫身後會去找三夫人撐腰,為何還要讓白檀他們故意放她走。」

「我便知道你要問這個。」寧淵笑了笑,「你方才在壽安堂外邊可聽見屋裡的動靜了?」

周石點頭。

「那便是了,我若一直把夏竹關在柴房裡,終究不是個事,也遲早會被三夫人發現,到那時便不好辦了,倒不如現在放她出來陪我唱一齣戲,這戲若唱得好,不光能讓我免了懲治夏竹的後顧之憂,還能順道清理門戶,將竹宣堂裡那些三夫人的釘子盡數拔掉。」

周石露出疑惑的表情,「少爺,我還是聽不明白。」

「你可曾讀過兵書?」

「少爺別笑話我了,我連字都不識得幾個,哪裡又能去讀兵書。」

寧淵似乎心情很好,伸手折下了一枝開得正好的梅花:「既然如此,那我便詳細與你說說。」

寧淵會放夏竹走,自然是料定了夏竹一定會去找柳氏撐腰,而以柳氏的性子,這樣送上門的大好機會,她肯定會抓住,並且以此向自己發難,寧淵不怕她不來,因為只有這樣,寧淵才能實現自己今日來向沈氏請安的真正目的——清除掉竹宣堂裡所有柳氏的眼線。

其實從踏進福壽園的那一刻起,寧淵便在步步算計,從對沈氏稱自己「常年臥病」,到讓沈氏發現自己衣著單薄,目的只是為了引得沈氏懷疑,寧淵身邊的下人是否在怠慢這個主子。

一旦沈氏開始懷疑,等柳氏大張旗鼓地帶了夏竹來「伸冤」,沈氏便會在潛意識裡首先認為,即便夏竹變成那樣是寧淵所為,可夏竹本就是下人,主子懲戒下人天經地義,如今這個下人居然還有膽子來「伸冤」,可見她完全沒有把寧淵這個主子放在眼裡,由此便在沈氏心裡坐實了竹宣堂下人目中無主的看法。

虐待下人的事情傳出去,最多不過名聲不好聽,可一旦下人悖主,這在世家清流出身的沈氏眼裡是絕對的大逆不道,她勢必要嚴懲那些奴才以正門戶,完全不用寧淵主動開口。

而事實的發展也正是如此。

「祖母的個性高傲多疑,我若直接向她陳情,告訴她那群下人平日裡的德行,以我這個向來默默無聞的孫子在她心中的地位,她不光不會信,興許還會責備我挑剔驕縱,而只有讓她自己猜到,她才會深信不疑,因為哪怕是再多疑的人,也永遠不會懷疑自己的想法。」

周石眼裡露出驚容,他完全想不到這簡單的一件事裡居然有如此多的機訣關竅,而寧淵也能將沈氏的心思算得那樣准,這毫無遺漏揣度人心的本事,簡直近妖。

「你可聽明白了,這是兵法裡一個百用不殆的招數,名字叫『攻心為上』。」寧淵輕飄飄下了結語,細嗅著手裡梅花的清香,想著帶去給娘親插在鬢間一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