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上這樣的親事,寧如海很無奈。如今宮中月嬪如日中天,溫肅侯也正得勢,即便寧如海明知將人嫁過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可當溫肅侯上門提親時,他也沒辦法拒絕,不然就會得罪人。
溫肅侯也知道自己的兒子娶親不怎麼光彩,因此才選擇想不聲張地悄悄把事辦了,但到底送哪個女兒去,卻成了寧如海的難題。他有很多個女兒,嫡女如今不在府中,即便在,他也不可能讓萬千寵愛的嫡女去送死,那便只剩下幾個庶女,按照地位來排的話,滿打滿算,即便寧馨兒只有八歲,卻也唯有她最合適,不為別的,單單衝著唐氏那個不會鬧的性子,就要省下許多麻煩。
其實寧如海找寧淵過來,並非只為這兩件事。早晨在壽安堂裡見過一面後,他就隱約對這個幾乎沒有留意過的三兒子有些好奇。寧如海子嗣不少,兒子卻不多,寧湘雖然有些天分,可是個性太頑劣不拘,因此對望上去就頗沉穩持重,甚至還有些得老夫人歡心的寧淵,寧如海也不得不留意起來。
一個世家若要長久繁盛,靠的便是子嗣,若寧淵真是識大體,懂規矩,也值得栽培,那麼他寧如海倒不會吝嗇栽培,只是不想寧淵居然對他如此不客氣,既然不識抬舉,那麼便不要抬舉也罷,若不是馬上要來江州的貴客身份尊貴無匹,寧如海沒準現在就要將眼前這個對他不敬的兒子發落了,也不會說完這兩件事,就不耐煩地揮揮手就讓寧淵出去。
寧淵剛退出書房,走了沒兩步,便是一口鮮血噴在了雪地上,騰起一股熱氣。
寧如海哪裡知道,方才寧淵表面上雖看不出來,卻是已經憤怒到了極致,體內真氣翻滾逆流,在經脈裡橫衝直撞,若非他意志力極大,知曉自己遠不是寧如海的對手,死命克制住,恐怕早遍揮著拳頭沖上去要與寧如海拚命了。
只是要強行壓下逆流的真氣,對心神損耗頗多,不過一小會,寧淵已經給憋出了內傷。
吐掉那口淤血,寧淵才覺得好過了些,他長出一口氣,心想著自己絕對不能讓妹妹去送死,可寧如海是一家之主,他的決定無人能夠動搖,在那所謂的黃道吉日定下之前,寧淵一定要想出辦法!
窗戶上蒙著一層名貴的朧影紗,外邊倒映的雪光滲透進屋裡,也轉化為不灼眼的柔和。
寧萍兒坐在梳妝台前,細細地為自己畫眉。黛是上好的螺子黛,從眉頭到眉梢,輕攏慢捻抹復挑,畫得如遠山薄霧,直襯得兩隻眼睛更加玲瓏剔透,嬌俏可人。
她的貼身丫鬟春蘭湊上前,附耳道:「小姐,二少爺帶著香兒小姐過來了。」
寧萍兒抬起眼,「沒有驚動娘吧。」
春蘭點頭,「小姐放心,二少爺走的是側門,夫人又在午睡,不會注意到。」
話語間,寧湘已經帶著另一個打扮嬌豔的小姐走了進來,那小姐一身桃紅色的冬裳,鬢邊簪著一朵綾羅秀成的牡丹,模樣也俊俏,見著寧萍兒,立刻甜甜叫了一聲,「萍兒妹妹。」
「幾日不見香兒姐姐,姐姐又漂亮了。」寧萍兒親熱地挽起寧香兒的手,模樣親暱。
寧香兒是姨娘張氏的女兒,已年滿十五,張氏依附柳氏,因此寧香兒便也常同寧萍兒打在一處,只是同寧萍兒相比,寧香兒雖然年長,卻要虛浮蠢笨一些。
「我交代給姐姐的事情,姐姐可能辦妥?」兩人說了沒幾句,寧萍兒便直入正題。
「妹妹放心,這又不是什麼難事,既然妹妹不方便出面,便全交由姐姐來處理好了。」寧香兒掩著嘴笑,「妹妹心思玲瓏,想那寧淵這次無論如何都逃不過妹妹的五指山。」
寧萍兒點點頭,「此事若能成,姐姐當立頭功。」
寧香兒笑得更開,「妹妹別嫌姐姐市儈,只是此事若成了,三夫人當真會同意開春的皇家行宮宴飲帶姐姐我同去?」
「那是自然,姐姐非池中物,那樣的宴會再適合姐姐不過。」寧萍兒在寧香兒胸口拍了拍,「以香兒姐姐的資質,定能覓得如意郎君,若是一朝成鳳,妹妹我還等著受姐姐的照拂。」
「妹妹說哪裡話,這般抬舉我,倒讓我自慚形穢了。」寧香兒嘴上這麼說,表情上卻一點也看不出「自慚形穢」的模樣,反而聽見寧萍兒那句「一朝成鳳」後,嘴角更是咧得飛上了天。
又寒暄了一陣,寧萍兒低聲對寧香兒囑咐了最後幾句,寧香兒便起身告辭了。送走了人,寧萍兒表情自然地坐回去繼續梳妝,一邊的寧湘卻有些不淡定,忐忑地在屋子裡繞了幾圈,還是道:「妹妹,這事我們真的不用跟娘說一聲嗎?」
寧萍兒道:「你忘了,娘親的本意就是想在年三十那天收拾掉寧淵,不過他那法子著實不太保險,我可不想讓寧淵再看見初一的太陽。」
寧湘還是緊張,「可是,萬一不成……」
寧萍兒打斷她,「沒有萬一,就算有萬一,那也是寧香兒做的,我自然是不必擔這個關係。」她抬起目光,望著窗上朦朧的紗布,想像著寧淵垂死掙扎的模樣,只覺得快意非常,情不自禁咧開嘴角,露出一抹嬌俏的笑容。
她寧萍兒一直是武安伯府的天之驕女,江州城內人人稱頌的寧家小姐,而寧淵不光奪了她的雪緞,還巧言令色對她百般折辱,這筆賬她不光要討回來,還要讓寧淵知道,同她作對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大年三十,寧府裡來了不速之客,下人向寧如海通報時,活活把寧如海嚇了一跳。
他不知道為何素來沒有交集的景國公世子會在這樣的日子裡突然到訪,甚至還以為有人膽大包天到和他開涮,可等他望見孤零零站在大門外的當真是景逸時,又特地抬頭看了看日頭,太陽的確是從東邊出來的。
這景世子大過年的不好好呆在華京,千里迢迢地跑到江州來做什麼!
寧如海只是心裡嘀咕,卻沒說出口,隨著年紀漸長,他年輕時一些血氣方剛的脾氣與個性是再也不復了,如今他更關心個人前程與家門發展。景國公是朝堂上德高望重的重臣之一,對於他的兒子,寧如海自然不敢怠慢,忙親自迎出去,三請四請地將景逸請進門。
怎料當他拉著一張老臉將景逸請到正廳,奉上茶水後,正想問問眼前這位世子到底有何貴幹,景逸反倒先開了口,吐出的卻是險些讓寧如海呆在當場的話:「寧大人不必客氣,淵兄弟現下可在府上?」
寧如海隔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世子問的……是下官三子寧淵?」
「正是正是,我此番便是來找他敘舊的。」景逸尖俏的下巴連點。他其實也可憐,原本同呼延元宸說好了,兩人晚上在客棧一同喝酒守歲,可早晨起床後卻發現呼延元宸留了張字條給他,直言兩個男人湊在一起過年太煞風景,他便先行一步,獨自去城外的玉靈山登高賞雪去了。
呼延元宸並非周朝人,夏朝民風開放,不看重年節也算尋常,可自小便長於世家的景逸卻不一樣,讓他一個人孤零零窩在客棧裡過年比殺了他還難受,更絕的是呼延元宸還順便搜走了他身上所有銀票,美其名曰怕有人對他謀財害命。景逸過慣了花錢大手大腳的日子,一朝沒錢,難不難受暫且不說,光是晚飯就沒有著落,因此他左右一合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著寧淵的旗號跑來武安伯府蹭飯算了,反正江州的人他也只認識寧淵一個,而且說不定還能在飯桌上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寧茉兒。
因為是第一次乾蹭飯的事,景逸還不太適應,因此大半的精力都在維持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坦蕩一些,並沒有注意到寧如海臉上也現出了不自然的神色。
不過寧如海處事也算老道,很快便將表情掩飾了過去,「今日學監有年下節會,下官幾個兒子現在都在那邊,世子請稍待,等淵兒回來了,我立刻讓他來見你。」說完,寧如海便退出正廳,待回到前院後,他站定在雪地裡,臉上再也藏不住驚疑的表情。
他從來沒想過一直默默無聞的寧淵居然會和景國公世子扯上關係,而且能讓世子在大年三十登門拜訪,交情似乎還不錯。可讓寧如海疑惑的是,寧淵自小便沒有離開過江州,到底是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同遠在華京的高門子弟搭上線的?更讓寧如海不淡定的是,景國公世子是唯一一個,還是其中之一?
他忽然領悟到自己也許真的太過忽視寧淵了,而他的這個小兒子,也沒有自己想像得那般簡單。
此時寧淵並不知道寧如海對他的看法已經潛移默化地發生了變化,他正穿著一身制式的灰色袍子,戴著黑色的書生帽,從學監大門裡跨出來。
這種例行節會每年三十都會舉辦,監生們由先生領著湊在一塊,為喜迎年下的江州百姓們作對子,寫春聯,一是印證「學子苦讀為天下」這樣冠冕堂皇的說法,二是監生之間變相的才藝較量,誰的對子出得好,誰的春聯寫得妙,以此在百姓中賺取一些「才子」的名聲。尤其是三年一次的秋闈今年就要舉辦,準備參加的更是摩拳擦掌想要先表現自己一番,因此今年的節會,卻比往年更加鬧騰。
只是別人再如何鬧騰都與寧淵無關,他的年紀還不到參加鄉試的時候,又不喜亂哄哄地湊熱鬧,便一直坐在角落裡,看著一群年輕氣盛的書生們爭風頭,掰著指頭挨到結束,別的監生都意猶未盡,他倒乾乾脆脆地第一個抽身出來準備回家。
學監大門外,周石正駕著馬車等在那裡,寧淵提著衣袍的下襬正要上車,忽然被一道聲音叫住。
他側臉去看,叫他的人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穿著寧府的丫鬟衣裳,見寧淵朝自己看過來,那姑娘三兩步走上前,將一張紙條塞進寧淵手裡,又像怕被別人注意到一樣迅速走開,扭身轉進一條小巷子裡不見了。
寧淵奇怪地望著那姑娘消失的地方,將紙條展開一看,上邊歪歪斜斜寫著四個字「晚上小心」,仔細一瞧,還是用畫眉的眉筆寫的。
他眼神閃爍幾下,面無表情地將紙條塞進袖袍收好。
「少爺,可是有什麼事?」丫鬟的動作自然也被周石看見了,寧淵一走近他便問道。
「沒什麼。」寧淵踏上車,又問了一句,「早晨出來時,三夫人那邊可有什麼動靜?」寧淵早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買通了柳氏荷心苑的一個伙房丫頭,那邊有異常情況,丫頭便會用特殊的方式悄悄告訴周石。
「倒是沒有大動靜。」周石想了想,說:「只是昨天下午寧香兒小姐過去了一趟,走的是側門,坐了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又走了。」
寧香兒是張氏的女兒,去柳氏那裡串門子也正常,只是走側門……寧淵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放下車簾,「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