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逸在正廳裡足足喝完了三壺茶,才聽人來傳話說寧淵回來了,不待寧如海開口,他已經急匆匆起身走了出去。
他向來天真散漫,最煩拘束,不過是因為主動上門打擾,礙著面子陪寧如海說了半晌的話,早已是坐不住了。
寧淵剛跨進大門,便看見景逸滿臉熱情洋溢地猛撲過來,他還來不及詫異,就被個大大的擁抱摟得嚴絲合縫,「好弟弟你可算回來了,真等壞哥哥我了。」景逸說完,還頗為激動地在寧淵背上拍了三下。
景逸已年滿十七,比寧淵足足高出大半個頭,加之情緒上揚,手勁自然不小,那幾巴掌拍得寧淵是脊背發麻,若不是他如今有內力護體,只怕會咯血。
「你……」寧淵滿臉,他似乎和景逸沒有那麼熟吧,正要開口詢問,景逸卻瞭然般在他耳邊小聲道:「好兄弟,有什麼話先回你屋子裡去再說行嗎。」
寧淵抬頭,看見站在不遠處望向這邊的寧如海,像是明白了什麼,點點頭,領著景逸朝竹宣堂行去。
待進了院子,寧淵招呼景逸坐下,景逸才鬆了一口大氣般耷拉了兩下肩膀,沖寧淵道:「寧公子的父親當真健談,若兄台再回來晚些,只怕我這張臉都要笑僵了。」
「景公子也是好興致,我與你不過一面之緣,卻能被你親切地喚作弟弟,倒叫我受寵若驚得很。」寧淵不痛不癢地調侃了一句,換來景逸一陣乾笑,「寧公子莫取笑我,我若不當著你父親的面裝作與你熟稔些,怎好大年三十留在這裡蹭吃蹭喝。」說完,他便將自己的處境向寧淵說了說,還不忘憤然兩句,「也怪我景逸識人不清,狐朋狗友沒一個靠譜,居然將我一個人丟在客棧,若是寧公子不肯收留我,只怕我今晚上只有窩窩頭可以啃了。」
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著來蹭飯的幌子,實際是來看美人飽眼福的吧。寧淵心裡暗道一句,卻未點破,想到若非景逸的紅參,唐氏的身體也好不了那麼快,便沒多說。
此時有丫頭進來傳話,說外邊寧香兒小姐來了,有事要見寧淵,寧淵不動聲色地捏了捏袖袍中的那張紙條,讓人把寧香兒請進來。
片刻之後,一個粉裳嬌豔,容貌精緻的小姐帶著兩個丫鬟入了正廳,那小姐看見寧淵,也不客套,坐下便道:「還好三弟回來了,我還怕會來早了吃個閉門羹呢。」
「我也不知道香兒姐姐會有閒心上我這來,真是稀客。」寧淵略微低頭算是見禮。
寧香兒目光復又挪到景逸身上,「這位公子是……」
「這是景國公世子,景逸公子。」景逸本想自我介紹,寧淵卻已經將話接了過去,而寧香兒原本就眉目含情的一雙眼睛,頃刻間便放出光彩來。
景國公!
即便養在深閨,寧香兒卻是聽過景國公盛名的,這位當朝三公之一位高權重,是個在華京抖抖腳,地都要震三震的人物,而傳言他唯一的兒子也是個俊俏非常的美男子,寧香兒心神一動,不禁又細細打量了景逸兩眼。
只瞧著那青年膚如凝脂,面如冠玉,五官精緻中帶著神采飛揚的颯爽之感,尤其一雙星眸晶晶亮亮,英氣逼人,果真同傳聞中一樣俊逸非凡。
寧香兒正值少女懷春的年紀,平日裡又多處深閨,少與男性接觸,更別說是如景逸這般英俊的男子,加上對方的身世背景……若是能嫁於這樣優秀的夫君,哪怕是為人妾室,想必也要好過他人正室許多倍。寧香兒聞著景逸身上淡淡飄來的龍延香氣息,一時臉色酡紅,春心蕩漾。
無怪乎寧香兒會想入非非,寧府在江州雖然顯赫,卻也並非一等世家,寧香兒的母親張氏又只是寧如海的一個侍妾,像她這樣的庶女,以後就算要嫁人,能嫁於尋常富貴人家中的尋常子弟,已是極好的結果了;若能被世家子弟看,哪怕是嫁過去只能做妾,也算是飛上枝頭,張氏之所以靠攏柳氏,便是想著將來能借柳氏的手,為寧香兒尋一門好親事,而寧香兒自己也是個貪慕富貴坐不住的,才會在聽聞寧萍兒可以帶她去宴會認識各路富家子弟後,上趕著來幫寧萍兒算計寧淵。
景逸被寧香兒一雙眼睛盯得發毛,不禁往寧淵身邊靠了靠,小聲道:「寧兄的這位姐姐莫不是患了癔症,怎的眼神這般寒磣人。」
寧淵沒理他,抬手輕輕將他的臉推開,看向寧香兒,「香兒姐姐到我這來可是有事?」
寧香兒這才回過神,拍了拍腦袋,「瞧我這記性,光顧著說話,倒忘了正事。」說罷,他從身後丫鬟手裡接過一個食盒,端出一盤晶瑩剔透的圓子。
「這水晶芋圓是我親手做的,兄弟姐妹們一人一份,送到你這裡已經是最後一份了,你嘗嘗,可別嫌棄姐姐我的手藝。」
「我怎麼會嫌棄姐姐的手藝,姐姐肯親自送東西過來,我已經覺得臉上有光了。」寧淵讓人接過那碟芋圓,看著寧香兒敞開的食盒裡還有一盤,不禁問道,「我這裡不是最後一盤嗎,那盤又是誰的?」
「三弟眼睛尖,那是給萍兒妹妹留的。」寧香兒笑道:「我方才去她那的時候,下人告訴我她陪著三夫人上廚房盯著廚子們準備年菜去了,便沒送出去,也是正好,我想借三弟你這的小廚房用用,萍兒妹妹喜歡吃軟和些的圓子,我給他蒸一蒸再送過去。」
寧湘點頭,「小廚房就在後邊,姐姐直接去用便可,不必與我客氣。」
寧香兒哎了一聲,看了身後的丫鬟一眼,那兩個丫鬟便端著食盒去了後廚,寧香兒則繼續留在正廳同寧淵寒暄,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後,兩個丫鬟又端著熱氣騰騰的食盒回來了,寧香兒打開盒蓋看了看,點點頭,起身道:「圓子既然熱好了,我就先給萍兒妹妹送去,不多打擾三弟你了。」說完,便急匆匆領著丫鬟朝門外走。
寧淵一直目送她的背影出了院門,忽然扭過頭,對身邊正拿著一本山野雜記看得津津有味的景逸道:「景公子,不知你可否幫我一個小忙。」
景逸正看到精彩的地方,隨口便道:「寧兄但說無妨,能幫我一定幫。」
「不是什麼大事。」寧淵道:「不過是想麻煩景公子,去陪我這位香兒姐姐聊聊天,也不需多久,別讓他那麼快回去便成。」
「陪剛才那位小姐聊天?」景逸抬起頭,想到方才寧香兒的眼神,他渾身打了個哆嗦,俊臉露出為難的表情,「寧兄,不是我不答應你,只是男女授受不親,傳揚出去了只怕會有損你那位姐姐的清譽……」
「你放心,我這位香兒姐姐不會在乎什麼清譽,或者說你其實更願意大年三十這天晚上回到客棧去啃冰冷的窩窩頭?」寧淵將他手裡的書本一抽。
「別啊寧兄,不就是聊天嗎,我去。」聽到窩窩頭三個字,景逸渾身一個激靈,立刻站起來,追在寧香兒後邊走了出去,可剛跨出們,又回頭,不確定地看向寧淵,伸出一根手指道:「一炷香的時間可夠了?」見寧淵點頭,他明顯露出鬆了一口氣的模樣,好像當那寧香兒是洪水猛獸似的。
寧淵面如止水地坐了一會,片刻之後,周石走了進來,附耳對他說了些什麼,他點點頭,又吩咐了幾句事情,周石便匆匆去了。
寧府的年夜飯通常在太陽落山的那一刻就會開席,迎客的前廳裡已經支起了兩張大桌,按慣例是長輩們一桌,小輩們一桌。不過今晚卻有些特別,因為景逸的到來,寧如海不敢怠慢,特地在長輩那桌旁多加了兩把椅子,一把自然是給景逸,另一把,卻給了寧淵。
這樣的安排景逸沒有意見,寧淵也敬謝不敏,倒是惹得寧湘一陣眼紅,他在家裡的地位處處壓過寧淵,對寧淵可以上座,他卻要坐在下邊這件事十分不滿。
同他相比,寧萍兒卻要淡定許多,甚至還有些快意,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喝茶,偶爾望向寧淵的方向,看他笑著在陪沈氏一邊嗑瓜子一邊嘮嗑,心裡直道:先讓你得意片刻吧,只怕等會你便笑不出來了。
「寧兄,說句不中聽的話,我真懷疑你那個姐姐寧香兒是得了癔症。」景逸小聲在寧淵耳邊說著:「我聽你的去找她聊天,可她好像完全沒有要與我聊天的意思,只盯著我笑個不停,若是江州沒有好大夫,我認識幾個華京的御醫,醫術不錯,有需要的話可以向你引薦引薦。」
寧淵聽得直髮笑,他白天便看出寧香兒對景逸動了心思,所以想要拖住寧香兒的時候,才會臨時起意讓景逸幫忙,為的也是事半功倍。不想這景逸雖然公子脾氣大了些,心思卻如此單純,寧香兒望著他的眼神都露骨得恨不能將他就地扒光了,他竟完全沒察覺,還以為寧香兒是得了癔症,要為她找大夫。
只是他也不好意思點破,便道:「我那香兒姐姐的癔症怕是沒得醫了,不過這癔症有個好處,她只要一發病便會唱戲,還唱得十分精彩,沒準等會她就要唱上一出,你也可以仔細看看,過過眼癮。」
景逸嘆了口氣,「好吧,唉,只是可惜茉兒小姐沒來,原本還想著興許能見上一面。」
二夫人院子裡方才來向老夫人傳話,說趙氏染了風寒,怕過來傳了病氣給別人,寧茉兒要留在身邊照顧,因此他們母女便不來吃年夜飯了,讓景逸好生失望。
廚房的下人們忙得熱火朝天,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餚流水一樣擺上酒席,正式開餐之前,寧萍兒卻施施然起了身,端出了一份撒著糖絨的晶瑩芋圓,沖沈氏道:「祖母,午後香兒姐姐送了一份水晶芋圓給孫女,孫女捨不得吃,想著芋圓象徵團團圓圓,寓意吉利,便帶了過來,正好在年夜飯之前給祖母當個綵頭,願祖母吃了之後,身體康健,我寧家蒸蒸日上。」
她穿了一身海棠紅的襖裙,看上去頗為喜慶,這番話也說得得體,而且江州確有年夜飯開餐前,拿一道吉祥菜來當「綵頭」的風俗,由家中最德高望重的人第一個動筷,這樣全家在來年便能平平安安,福蔭庇佑。
寧如海滿意地點點頭,對沈氏道:「難得萍兒有這等心思,原本準備的綵頭是元寶雞,卻也殺生了,不如這芋圓吉利,便請老夫人動筷吧。」
沈氏滿面含笑,執過羅媽媽遞來的銀筷,夾起一個芋圓便要送入口中。
就在這時,寧湘突然大叫一聲:「祖母別吃那個!」並迅速擲出了手中的筷子。他自小習武,箭術也精準,那筷子不偏不倚打到沈氏手腕上,沈氏吃痛,手指一鬆,還沒放進口的芋圓便跟著那雙銀筷叮叮噹噹落在了地上。
這突然發生的一幕嚇了所有人一條,寧如海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猛然拍桌起身,沖寧湘怒吼道:「混賬東西,你瘋了不成,想對祖母做什麼!」可他話音還未落,便聽見耳邊傳來羅媽媽的一聲尖叫,「老爺,這芋圓有毒!」
寧如海渾身一震,急忙低頭去看,見那芋圓正安安靜靜落在沈氏腳邊,而之前沈氏手中的那雙銀筷,與芋圓接觸的前端已經變得漆黑一片。
望著寧如海瞬間變得恐懼與憤怒交織的臉,寧淵緩緩垂下眼睛。
這齣戲果然開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