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生們都低下頭竊竊私語起來,許多人還露出瞭然的笑容,或許是早便猜到了高郁會以「春」為題。
這並不難預料,此時是春季,而以詩賦來說,詠春也是最常見的一類題材,且因為詠春的詩詞多,大家見得多了,辨別好壞也相對容易一些。
當即便有許多監生依次站起來,有的抒情,有的詠景,大家都有些真才實學,五言七律信手拈來,用韻平仄也是可圈可點,聽得高郁頻頻點頭,不時說出一個「好」字。
當然,最出風頭的也是那些已經年滿十六歲的監生,大周鄉試必須年滿十六歲以上才能參加,在那些即將予試的監生們互相爭強好勝的時候,寧淵這類年紀不到的,則只安靜地坐著看熱鬧。
寧湘是最後一個起身的,詠的也是一首七律,不過同其他人的相比,卻是沒有什麼出彩的地方,高郁只微微點頭,便略了過去。
寧湘卻不大高興,他便是之前猜到了今日無論作詩弄詞都應當與春有關,是以連夜翻閱了多本詩集,作出一首自認為意境優美的七律,本以為可以技驚四座,惹得高郁驚嘆,然後輕易通過鄉試,點為頭名解元,直至春闈殿試連中三元,以狀元及第的名頭出任朝堂,最終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代權臣,光宗耀祖。
哪只這高郁居然只點點頭,連個「好」字都沒有,居然連個「好」字都沒有。
寧湘悶悶地坐下,心裡不由得暗罵了一句。
高郁見無人再起身,撫著鬍鬚道:「沒有學生再賦詩了嗎,春光難得,少年們若是多悟出了一些好詞句來,還望不要藏拙,多唸給老頭子聽聽看才好。」
寧湘忍不住朝身側打量,見寧淵正專心看著一本攤在面前的詩集,竊笑一聲,忽然放大了嗓門道:「三弟,你不是總說自己才華堪比詩仙蘇道,如今高大人既然在這裡,你何不也來上一首,讓高大人品鑑品鑑?」
寧淵一愣,顯然沒料到寧湘會忽然這麼說,皺眉道:「二哥你什麼意思。」
「咦,難道我記錯了嗎?」寧湘裝出一副驚訝的模樣,「你從前不是一直以『小蘇道』的名號自稱嗎,何以現在卻又不敢了呢。」
寧淵朝高郁看去,卻見高郁聽聞寧湘的話後,也把目光落在他身上,表情卻是鄙夷裡帶著惱怒。無怪高郁不生氣,蘇道是百多年前的人物,號稱詩仙,所做詩作常被後世稱為千古絕句,也是高郁十分崇拜的文壇前輩,如今聽見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居然有膽子稱自己是「小蘇道」,在高郁看來簡直狂妄。
寧湘的如意算盤很簡單,他瞭解寧淵的能力,這小子在學監裡一直不聲不響,向來學識不高,也肯定做不出什麼好詩詞來,而高郁今年是鄉試的主考官,搞不好三年後也是,若是寧淵在高郁面前丟了臉,他還妄想參加鄉試嗎,只怕高郁一看見寧淵的卷子,就直接點名落榜了。
「二哥,說話是要有憑據的,我何時有過那般狂妄的自稱。」寧淵一邊辯解,一邊悄悄打量高郁的表情,果然見高郁臉色稍微平和了些,知道了原來這少年也明白把自己同蘇道擺在一起十分狂妄。
「誰說我沒有憑據,來你們說說,我三弟是不是經常那樣說?」寧湘看著身邊的幾個跟班。
「是呀是呀,我們都聽見了呢!」那幾個跟班立刻起鬨。
寧湘志得意滿地繼續看著寧淵,雙手一攤,「罷了,三弟你要是不承認,那二哥我也沒辦法,說大話時站著不腰疼,臨了了卻又要當個縮頭烏龜,我卻都替你害臊。」說完,寧湘還嘖了兩聲。
「二哥,這話你便說錯了。」寧淵冷聲道:「我從小到大做事向來循規蹈矩,也很清楚什麼話說得,什麼話說不得,誇口自己比得上蘇道大師這類的話,我是絕對沒膽子說的,哪有二哥你直爽驍勇,當著大殿下的面都敢嚼皇后娘娘的舌根。」
寧淵話音一落,周圍便響起一陣哄笑,大抵是都想起了寧湘被賞巴掌的事。
這件事情一直被寧湘視為奇恥大辱,如今寧淵居然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再度提了出來,直氣得他火冒三丈,可當著高郁的面又不敢發作,只能指著寧淵的鼻尖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卻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好了。」高郁輕咳一聲,打斷了周圍的笑聲,然後他望著寧淵道:「少年,你有沒有說過那樣的話老夫不想去計較,可你若是當真有什麼好詞句,不妨也詠一首給老夫聽聽,不用害怕,以你的年紀,即便作得不好,老夫也不會多說什麼。」
以高郁的心機,自然已經多少看出了方才不過是寧湘在作弄寧淵,可他今日前來便是來考察監生們的才學的,倒也不妨順便問上一問。
寧淵合上面前的詩集,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沖高郁拱手一禮,「學生才疏淺薄,怕是做不得什麼好詩,但若是高大人想聽,學生便獻醜一二,請高大人指教。」
寧湘抱起手,冷笑地看著寧淵的側臉,他可不相信這個他一直認為肚子裡沒多少墨水的混蛋弟弟能做出個什麼蛾子來,便聽見寧淵望著不遠處樹杈上新長出來的嫩芽,吟誦道:「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很簡短乾淨的五言詩,沒什麼花哨的修辭,硬要評價的話便是兩個字,樸素。
寧湘失聲一笑,「我說三弟,你肚子裡如果沒什麼墨水,還是不要隨便開口丟臉的好,這叫什麼詩,一無深意,二無意境,簡直粗不可及。」說完,又是接連地一陣笑。
不過笑著笑著,寧湘卻發覺好像有些不對頭,因為從頭到尾都只有他一個人在笑,四周都安安靜靜的,而其他人也大多在用一種詭異的表情望著他。
「你這是……」高郁愣了片刻,才緩緩對寧淵道:「蘇道先生的半言詩?」
「沒錯。」寧淵點頭,「我將它補全了。」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潤物細無聲……」高郁輕聲重複著,眼睛比了一會才睜開,「少年,這的確是你寫的嗎。」
見寧淵點頭,高郁長嘆了一口氣,滿臉悵然道:「當年蘇道先生突發心疾,這首詩只作了上半句便倉促離世,百多年來,無數文人才子補出過各種各樣的版本,讓人驚嘆的詩意與風骨也層出不窮,可老夫讀起來總是覺得少些味道,如今聽了少年你補的這一句,老夫才發現,那一直缺少的是一味什麼味道了。那些詩道高手正是太講究詩意與風骨,才忽略了蘇道大師寫出這首詩時的樸素本意,有時候詩作,並非只有寓意深遠的才是好詩啊。」
說到這裡,高郁情不自禁摸了摸眼角,看模樣竟然是有些傷情,「少年,你今年多大了。」
「今年十四。」寧淵又是拱手一禮。
「果然。」高郁讚歎道:「便也只有你這等心性單純的少年,懷揣著一顆赤子之心,才能補全這首看上去平平無奇,卻最能貼合蘇道大師內心本意的詩。」
寧湘傻了,這才領悟到放在自己那通笑聲有多丟臉。他滿心都在想著看寧淵丟臉,卻壓根沒注意到寧淵吟出來的是蘇道的詩,那剛才自己的那番嘲笑,不等於是在告訴周圍的人自己學識有多低嗎。
果然,他再向四周望去時,大多數人都用一種「蠢貨」的目光望著他,而寧淵再度坐下後,也不忘對他輕道一句,「二哥,承讓了。」
寧湘簡直氣炸了肺,今日應當大出風頭的明明是自己,什麼時候輪到這個賤種小子了!
「好了,老夫已經考過你們的詩詞了,不得不說,今日老夫十分欣喜。」高郁看了寧淵一眼,又道:「接下來老夫會出一道對子來考考你們,希望你們能帶給老夫更多的驚喜。」高郁回頭,向身後的兩名副官點了點頭,那兩名身著藍色官服的官員隨即起身,其中拿出一張隨身帶來的宣紙,展開貼在一旁的木質屏風上。
就見那宣紙上以銀鉤鐵畫的比例寫著五個大字「煙鎖池塘柳」。
監生們再度竊竊私語起來,另一名藍服官員則分發給在場所有監生一人一張紙,供他們寫出下聯,只是隨著半刻鐘的時間過去,還是沒有一個人動筆。
高郁望著眼前這一幕,沒有流露出過多的表情,這個對子有多難對他心知肚明,此為當年他參加殿試時,先皇親口所出之對聯,並告訴他們誰要是能對上,誰就是頭名狀元。
當年參加殿試的共有三人,在看到這幅上聯的那一刻,高郁只略作思索,便搖頭告罪,轉身出了大殿,因為他只一眼便看出了此對看似簡單,實則極難,五個字內蘊含金木水火土五行,堪稱包羅萬象,這樣的對子,他自問沒有能力對得工整,於是只能告罪離開,不想本來以為自己只能得個探花,哪只最後卻被告知,他被皇帝親口點位了頭名狀元。
皇帝的理由很簡單,此對為絕對,參加殿試的三個人中無一人對出,卻唯有高郁一人是看過之後立刻扭頭便走的。「能一眼看出此對之絕者,當為良才也」皇帝金口玉言的讚歎,成就了高郁的狀元郎,也成就了他大才子的名聲。
後來的許多年裡,高郁也嘗試過為這幅上聯對出幾幅下聯,可對來對去總覺得不工整,這次來江州,看到河岸邊柳樹依依,他便又想起了這幅對聯,才臨時起意想著給後生們對對看,說不定那些年輕氣盛的後生能帶給他一些欣喜。
隨著時間緩緩過去,終於有監生提筆寫出了下聯,可高郁看過之後只能頻頻搖頭,那些下聯要麼對得風馬牛不相及,要麼意韻是對上了,可壓根沒看出來蘊藏其中的五行玄機。
果然,這樣的對子對於這些少年郎們來說還是太難了,高郁目光落到剩下那些還未動筆,正皺著眉頭冥思苦想的監生們身上,等待著他們的答案。
而此時,寧湘發現寧淵拿起了筆。
不可能吧,這小子居然對得出來?寧湘不可置信地伸長脖子,見寧淵筆跡工整地在宣紙上寫下了「炮鎮海城樓」五個字的下聯。
「煙鎖池塘柳,炮鎮海城樓?」寧湘回味了一遍,發現居然真的能對上,不由心中一動,他看著寧淵眉頭輕皺,似乎還在思索的側臉,忽然間露出一記冷笑,輕輕將放在手邊的硯台拿了起來,然後趁著寧淵沒注意的當兒,將裡邊濃厚的墨汁往他桌上一潑。
寧淵料不到寧湘居然會做出這種事情,猝不及防下白色衣衫的下拜迅速被墨汁染黑一片,至於擺在桌面上的宣紙自然也不能倖免於難,被墨汁一蓋,再也看不清字跡了。
「你做什麼!」寧淵朝寧湘低吼一聲。
「發生什麼事了?」這番動靜驚動了不少人,就連教書先生也朝這邊看來,出聲問道。
「沒什麼。」寧湘搶在寧淵前邊道:「我不小心把硯台打翻了。」說罷,他對著寧淵露出一記陰謀得逞的笑容,迅速在宣紙上寫下「炮鎮海城樓」五個大字,然後拿起紙來吹了吹,施施然起身朝高郁走了過去。
越過寧淵的時候,他還不忘譏諷一句,「跟我作對,真是蠢貨。」
寧淵眼神閃爍地看了寧湘的背影一眼,不但沒有因為寧湘的行為生氣,反而嘴角露出一絲意味莫名的笑容,低下頭去專心整理著衣擺上的墨漬。
寧湘拿著從寧淵那裡偷來的答案,昂首挺胸走到高郁面前,遞上答卷,道:「高大人,這是小生對出的下聯,請您過目。」
高郁接過那張紙,看見上邊所寫的下聯之後,他表情明顯的凝了一下。
怎麼樣,看見這樣複雜的對聯被人給對出來,果然很震驚吧。寧湘志得意滿地看著高郁的表情,一股濃重的快意漸漸充斥滿他的胸膛,即便這是寧淵對出來的又如何,現在白紙黑字,只會是他寧湘的答案,而如此工整地對出此等絕對,一定能給高郁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然後他寧湘便能輕易通過鄉試,點為頭名解元,直至春闈殿試連中三元,以狀元及第的名頭出任朝堂,最終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代權臣,光宗耀祖。
高郁緩緩將手中的宣紙疊了起來,抬眼看著寧湘,帶著高深莫測的表情道:「這下聯是你對出來的嗎。」
「沒錯,正是小生對出來的。」寧湘一躬身,「小生才疏學淺,還望高大人指正。」
「好,那老夫便問問你。」高郁道:「你這下聯中的『海城樓』,出自何處?」
「這……」寧湘眼珠子一轉,他哪裡知道這其中有什麼典故,便胡謅道:「海城樓,自然便是海岸邊的城樓了。」
「哦?」高郁接著問,「那你用在此處,可是因為見過這樣的海城樓?」
「自然見過。」寧湘硬著頭皮道:「否則我總不能胡謅一個拿來用吧,高大人你說是不是?」
高郁忽然笑了一聲,可這笑聲卻不太友好,倒有一股諷刺的意味,寧湘正弄不明白髮生了何事,就聽見背後傳來一個聲音道:「海城樓,是位於大周東方,青州海岸青龍崖的一座瞭望樓,其上共有二十四門火炮,用以震懾青州海域的流寇與海盜,因其固若金湯堪比一城之牆,是以當地百姓稱其為海城樓。」
他回頭去看,卻見寧淵也從坐的地方走了出來,他衣裳下襬沾了許多墨水,因為清理不掉,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個墨團,就連袖擺上也沾了污漬,不過寧淵樣子卻坦蕩得很,走到寧湘身邊繼續道:「十二年前,高大人前往青州遊學,曾於青州海岸的海城樓一觀,見其雄闊,當下便作出了『炮鎮海城樓』一句,為『煙鎖池塘柳』的下聯,此事全然記載於高大人遊學回來後所著的《青州遊記》之內,這便是『炮鎮海城樓』中,『海城樓』的典故,二哥你可明白了。」
看見寧淵蹦出來,寧湘原本以為他是因為被自己搶了對子而不滿,專門蹦出來找茬的,可隨著寧淵越說越多,寧湘臉上的血色也跟著一點一點褪盡,直到寧淵最後說出「你可明白」四個字時,寧湘渾身一顫,接連退了兩步,不可置信地看著寧淵,抖著嘴唇道:「你……你……」
「怎麼了,二哥難不成是想說我胡謅,也是啊,這『炮鎮海城樓』的下聯分明便是二哥你作出來的,又怎麼會跑到高大人所著的《青州遊記》裡去呢?」寧淵眨眨眼睛,看著寧湘,似乎真的很好奇。
寧湘只覺得背心發涼,他已經意識到了,這沒準又是寧淵挖給他的一個坑,開什麼玩笑,拿著高郁對出來的對子,然後當著他的面說這是自己對出來的,糊弄朝廷命官倒是其次,這抄襲剽竊之事卻是要被天下文人所詬病和不齒的一大原罪,更何況高郁還是今年秋闈的主考官!
一時寧湘驚得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只覺得今次卻比上次在海龍王上還要嚴重,當著高郁的面將他作出的對子說成是自己的,若是高郁因此生氣,那他今年的秋闈便也不用考了,他所謂的抱負,連中三元,位及權臣的夢想,都將會變成一汪泡影!
「高……高大人,您聽我說,事情是……」寧湘磕磕巴巴地打算給自己辯解,那邊高郁卻已經轉過了頭不看他,而是饒有興味地對寧淵道:「我記得我那本《青州遊記》已經是十多年前的書了,總共不過刻印了幾十冊出來,我也只送給了少數的幾個朋友與學生,各地書社裡也並無販售,你這少年又是從何處看來的。」
「只不過是小生運氣好罷了。」寧淵謙笑道:「前些日子跟著家中長輩前往江州行宮參加春宴,正巧在裡邊的藏書閣裡發現了一本大人您的《青州遊記》,因寫得饒有趣味,我便連夜讀完了,尤其是裡邊『煙鎖池塘柳,炮鎮海城樓』的絕妙之對,小生可是回味了好幾天呢。」
「哈哈哈。」高郁撫鬚朗笑幾聲,「我不過也是隨口一對罷了,而且此對看似工整,其實並不上下映襯,你可看出來了?」
「若大人不嫌棄小生賣弄,小生當可與大人說上一說。」寧淵拱手一禮,見高郁對他點點頭,才繼續道:「大人您所對的下聯,無論是在句式上,還是在金木水火土的五行排布上,都無比工整,但上聯婉約,下聯豪放,意境相差太大,卻也是美中不足了。」
「嗯,少年果真有幾分學識。」高郁眼睛一亮,「少年你方才的『潤物細無聲』已經給了老夫不少驚喜了,不知這回,能不能給出一個下聯,讓老夫繼續驚喜驚喜?」頓了頓,他像是又怕寧淵覺得自己在為難他,又補上一句,「自然對不出也不妨事,此對之難堪稱絕無僅有,老夫亦只能望之興嘆,少年若覺得吃力便不必勉強。」
寧淵卻微微一笑,「那小生便借大人的毛筆一用。」
高郁看向身邊的副官,那副官立刻遞上一直粗壯的狼毫筆,寧淵執著那支筆走到旁邊屏風前,在『煙鎖池塘柳』的下邊,用力寫上一句下聯——桃燃錦江堤!
「好!」高郁在看見那五個字之後,用力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竟然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