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寧湘穿著一身極為不起眼的衣服,坐在一處夜宵攤旁邊喝酒。
天色已經很晚了,即便是夜宵攤,如今也只有他一個客人,酒壺裡的黃酒已經被他喝光了,攤主卻趴在爐子背面打瞌睡,沒有要過來與他添些酒的意思,寧湘也不急,酒沒了,他就乾坐著,眼神遙遙望著街道盡頭,似乎是在等著什麼人。
片刻之後,果真有一低著頭,穿黑衣的人影順著街道走了過來。人影模樣甚是猥瑣,一邊走還一邊東張西望,一瞧便是一副做慣了偷雞摸狗行當的派頭,待他看見寧湘,立刻小跑著到桌邊站定,狗腿地對寧湘鞠了鞠躬,「少爺好。」
「此事你可有把握?」寧湘有些忐忑地問。
「少爺放心,這類事情我做著可得心應手了,絕對不會出差錯。」那人嘿嘿一笑,「您既然能找到我,想來是知道我的名聲的,只要銀子到了,我包您滿意!」
「很好。」寧湘點點頭,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來放在桌上,「這是五十兩銀子,算是訂金,如果你真能辦好,事成之後,還有五十兩銀子的賞錢。」
「好勒!好勒!」那人想是難得一次見到這樣多的銀子,立刻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將銀票收起來,又對寧湘點頭哈腰,「少爺儘管相信我吧,我今晚就去辦!」
寧湘點點頭,望著那人又迅速離開的背影,眸子裡閃過一陣寒光,輕聲自言自語道:「寧淵,聽說你前兩日特地去了城外的守備營挑人,想來是很重視這次的龍舟大比吧,王虎那個蠢貨竟然沒攔住你,也罷,總之無論如何,我這次一定要讓你臉面喪盡,看你往後還如何在我面前得意!」
同寧湘接頭的人是江州城裡的一個慣偷,因有些三腳貓的輕功在身,在混混中也算數一數二的小有名氣,同寧湘分開後,他一路繞著小巷走,直至來到碼頭邊的船塢。這個時辰船塢的工人早就下工回家了,那慣偷身姿靈敏地翻過圍牆,三兩下便消失在船塢內圍。
只是那混混急著辦事,壓根沒注意到不遠處還有一輛馬車停在夜幕裡,馬車車窗的布簾微微動了動,寧淵放下簾布,看了身邊的周石一眼,周石立刻會意,跳出馬車,也跟著越過圍牆,翻進了船塢。
寧淵表情從容地繼續坐在車裡閉目養神,約莫半個時辰後,外邊傳來一陣響動,周石又回來了。
「怎麼樣?」寧淵睜開眼睛問。
周石道:「那人剛摸進船塢裡,就一路朝著放龍舟的廠房去了,果真與少爺所料的分毫不差。」
「不然以寧湘的本事還能使出什麼陰招來,從知道他居然會主動地『好心』來送舟首圖樣,我便知道他除了在龍舟上邊動手腳,再編不出其他花樣了。」寧淵冷笑一聲,又道:「你沒有打草驚蛇吧。」
「沒有,按照少爺的吩咐,我一直很小心。」
「這便行了,他既然對自己那般有信心,我們便一味裝不知道好了,回頭曹都督追究起來,我們也不用擔什麼關係,回去吧。」寧淵說著理了理袖袍,又要繼續閉目養神。
「對了少爺,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說。」周石想了想,道:「那個王虎副統領,少爺當真要安排他來當鼓手嗎?」
「那是他自己要求的,我又沒逼他。」寧淵閉眼回了一句,想起王虎這一茬,寧淵就覺得好笑。那日他們去軍營裡挑劃手,王虎看上了呼延元宸的功夫,硬拉著要同他比試,輸了一場還不夠,又硬要比第二場,怕呼延元宸不和他比,還順便押了個綵頭,雙方答應無論誰輸了,就要答應對方所提的一個條件。
可這第二場,王虎依舊沒能夠東山再起,甚至因為呼延元宸已經見識過了他所有的招式,贏得反而更快了,最後王虎沒轍,讓呼延元宸提條件,呼延元宸卻說要讓他來當寧府這次龍舟大比的鼓手。
呼延元宸的理由很簡單,既然劃手是挑的士兵,鼓手讓統領來當正合適,有個上峰在前邊虎眉瞪眼地杵著,不愁那些划船的人不出力,對寧淵這趟差事也是個裨益。
寧淵被呼延元宸的這個條件嚇了一跳,他可壓根沒打算接受這個麻煩的副統領,因為他或多或少猜到了這王虎和寧湘有一腿,讓他參加龍舟,還不知會搞出什麼蛾子來,可王虎卻頂著「是男人,說得出,做得到」的噱頭,硬是要寧淵答應讓他加入龍舟隊,呼延元宸畢竟在今天幫了忙,寧淵不想拂他的面子,又不能當面說出自己的顧慮,只好打著哈哈應下了。
原本寧淵只是想單純應下,至於到底讓不讓王虎出場,最後也是他說了算,可一夥人一起排練了幾天,王虎不光到得準點準時,練得也十分賣力,甚至被他發現有哪個劃手躲懶,破口大罵是輕的,直接過去一通老拳更是家常便飯,致使每個劃手都使出了吃奶得勁在練,倒讓寧淵驚喜不少。
而經過幾次,寧淵也看出來了,這王虎和寧湘關係好是沒錯,但也僅僅是關係好而已,卻不是會使陰謀詭計的那一類,相反的,還十分爽直講義氣,說白了就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
因他們練習的地方就在碼頭邊上,離船塢不遠,是以中間呼延元宸也來過幾次,他與王虎算是不打不相識,一來二去,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竟然成了酒友外加忘年交,在練舟的間隙,偶爾王虎還會逮著呼延元宸來上兩把摔跤,這下可讓「武藝高強」的呼延皇子吃上了苦水,他武功是好沒錯,但論起單純靠蠻力,連內力都不允許動用的摔跤,恐怕兩個呼延元宸都不是虎背熊腰的王虎對手,寧淵也目瞪口呆地圍觀了好幾次呼延元宸被折騰得鼻青臉腫的狼狽模樣,甚至被王虎逼得狠了,呼延元宸竟然破天荒地會躲到寧淵背後,分明是想讓寧淵這個外表看上去瘦瘦弱弱的書生替他擋著。
而王虎很吃這一套,他可以對寧淵這位比武打敗了自己兩次的「元護衛」摔來摔去沒遮攔,對著寧淵這還未成年的娃娃卻有些發虛,每次呼延元宸一閃到寧淵背後,王虎都會抓著腦袋對這位寧三少嘿嘿笑兩聲,然後一轉身又去作弄他手下的那些兵蛋子了。
「也對,呼延皇子也說了要來幫咱們當舵手,我瞧王統領與皇子殿下的關係還處得不錯,想來也不會礙事。」周石摸了摸鼻子,「只是我原本還想向少爺討個舵手來當的。」
「什麼時候你的功夫能勝過他們兩個,再來提這要求我肯定答應你。」寧淵揮揮手,示意周石趕快趕車,周石會意,也沒有再多說,坐到馬車前邊一揚鞭,馬兒立刻得得地走了起來。
日子有條不紊過著,表面上風平浪靜,還有股越來越濃厚的喜氣。隨著端陽節的逐漸來臨,江州城許多民房的房簷上都被老百姓們自發地插上了五顏六色的紙風車和飄帶,一籠一籠黃澄澄香氣四溢的時令糕點「端陽糕」也開始在大街小巷叫賣起來,至於旁邊的京華運河,也總有一隊一隊的民間龍舟隊伍,劃著長條形的龍舟在河上往來,畢竟端陽節的龍舟大比,是全國性的節慶活動,除了官府人家,也有大把的普通百姓結伴參加,只是他們因為財力有限,無論從人力上還是龍舟上都要遜色官府人家不少,是以百姓中的隊伍就從來沒有進過名詞前列,更別說奪得魁首了。
不過即便是來參加的百姓,圖的也都是個喜慶熱鬧,名不名次地反而看得不重,倒是關係著官職陞遷和能否入京朝見的各大高門官家,功利心才最大。
到了端陽節那天早上,因學監放假,寧淵一大早就到寧府前院的正廳裡候著了,按照端陽習俗,今日全家人要在這裡一同用早飯,吃端陽糕,再一同到京華河邊看龍舟。
只是寧淵倒不是來得最早的那個,當他邁入正廳,寧湘和柳氏已經坐在這裡了。
自從那日一番「萍兒上身」後,寧淵還是這些天來頭一次見到柳氏,大概是因為端陽節的關係,寧如海准了她從祠堂出來和大夥一起吃飯,只是祠堂裡的日子顯然不好過,瞧柳氏那面容憔悴,連打扮都甚是清淡的模樣上,哪裡還看得出來從前她穿金戴銀,風光耀眼的模樣。
柳氏一看見寧淵,立刻想到了自己被灌了滿肚子雞血的情形,那些雞血有臭有腥,她回去吐到半夜都沒吐乾淨,更活生生洩了六七天的肚子,將腸胃折騰出了毛病,又是接連六七天吃什麼吐什麼,這其中所受的罪,她活了這麼多年來還是頭一次。
「柳姨娘總算從祠堂裡出來了嗎。」寧淵臉上帶著微笑,對柳氏拱手一禮,「當真是有許久未見柳姨娘了,柳姨娘安好。」
見寧淵居然還有臉皮像個沒事的人一樣對自己行禮,柳氏腦子一暈,那股子雞血的味道彷彿又回到了喉嚨裡,惹得她險些又要乾嘔出來,她一邊捂著嘴,一邊指著寧淵道:「該死的小子,你將我折騰成這番模樣,如今還有臉皮來賣乖!」
寧淵眨眨眼,「柳姨娘你在說些什麼,我怎的聽不懂,你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分明就是你咎由自取,怎的能怪在淵兒身上,淵兒年紀還小,可承受不起額娘的如此指責。」
「哼,你便一味地裝吧,你,你……」柳氏說著,氣喘不過,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寧湘急忙幫她拍背順氣,嘴裡還道:「娘,咱們別和這小子一番見識,報應不爽,他自食惡果也是遲早的事。」說完,寧湘還抬起頭,十分怨毒地瞪了寧淵一眼。
寧淵不再說話,反正他與柳氏他們已然是撕破臉了,再這般繼續打哈哈也沒意思,便走到他們對面坐下,片刻之後,沈氏,趙氏,寧沫,以及其他幾位姨娘們都陸續到了,寧如海與嚴氏是最後一個到的,兩人並排走進來,嚴氏還攙著寧如海的手,臉上泛著別樣的光澤,鬆弛的臉頰都變得緊繃紅潤了些。
寧淵聽見坐在理他不遠的姨娘莊氏與張氏在說悄悄話,「老爺昨兒個夜裡又是宿在大夫人的院子,這都連著多少天了,你瞧瞧大夫人這紅光滿面的模樣,當真是每天受著老爺的雨露滋潤,可比用多少美容養顏的玉女珍珠粉都要奏效。」
莊氏在說這話時語氣裡滿是醋意,他是最為年輕美貌的一個姨娘,從前一直同柳氏平分春色,近來瞧著柳氏不斷被寧如海責罰,已然是失了寵,莊氏除了幸災樂禍之外,也十分想當然地認為自己的機會來了,以自己的美貌,少了柳氏這個宿敵,整個寧府裡便沒了能與她相爭的女人,將寧如海牢牢握在手裡便是易如反掌的事,到時候只要他能哄得寧如海高興,弄個四夫人噹噹也不是沒可能的。
可惜她原本以為把握十足的如意算盤卻並沒有打成,讓她萬萬想不到的是,平日裡一直不聲不響的大夫人居然會在這時候蹦出來,想到自己居然被一個年過四十,早就人老珠黃的老女人打亂了計畫,莊氏就覺得不可思議。
張氏雖然也覺得寧如海居然會再度寵幸大夫人太過詭異,但她畢竟比不上莊氏年輕美貌,膽子也要小些,不敢在這種地方以一個姨娘的身份嚼人家正室的舌根,只輕咳了一聲,沒說話。
莊氏見張氏不理自己,覺得無趣,便也閉了嘴。
沈氏深深看了莊氏一眼,方才那番話她也隱隱約約聽到了,其實他也對寧如海的作為有些好奇,當然,以她老夫人的身份來看,寵幸正妻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寧如海與其花那麼多時間再一個年齡如此之大,已經幾乎沒有生育可能的老女人身上費體力費心力,還不如多寵寵那些正值盛齡,身強體壯的姨娘們,讓她能多抱上幾個孫子,不然如今寧府的晚輩們,男丁病的病,蠢的蠢,頂用的就只有寧淵一個,實在是太人丁單薄了。
當然這樣的話,沈氏也只能心裡想想,總不能說出來掃自己兒子的興,畢竟晚上上誰的床那是寧如海的自由。
寧如海與嚴氏並排落座後,還像小夥子一樣在嚴氏掌心捏了一把,嚴氏臉色微微發紅,想到昨夜裡的那一番顛鸞倒鳳,身子不由得再度酥麻起來。
所有人都到齊後,婢女們便流水一樣送上剛出籠,還正熱氣騰騰的「端陽糕」,與新釀的糯米甜酒給眾人當早點。端陽糕香糯,甜酒清甜,寧淵剛吃了一口,便想到馨兒最喜歡吃的其中一樣東西便是端陽糕,可像這樣的尋常家宴,礙於唐氏的身份與寧如海對寧馨兒血脈的疑竇,從不會允許他們出席。寧淵微微側過頭,他身後的白檀立刻會意上前:「少爺有什麼吩咐?」
寧淵輕聲問:「娘和馨兒今早都吃了些什麼。」
「咦?」白檀卻疑惑地眨了眨眼,「少爺你還不知道嗎,姨娘和小姐一大早就出府了啊。」
寧淵一愣,「出府?他們怎麼會出府?」
「我還以為是少爺安排的呢。」白檀道:「前些天馨兒小姐不是說她也想看賽龍舟嗎,今兒個一大早周石就將姨娘與小姐送出府了,說他有個叫閆非的朋友安排,可以讓馨兒小姐在河邊最好的位置看龍舟,難道這不是少爺你安排的嗎?」
「閆非?」寧淵磨了一把牙齒,大概明白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寧馨兒的確軟磨硬泡纏著他硬要看龍舟,可同家宴一樣,寧府設在河邊觀賞龍舟的位置也沒有給她和唐氏留,即便寧淵如今在沈氏跟前得臉,可這種事情他也插不上手,更不可能讓唐氏帶著寧馨兒同普通百姓窩在一起看,人多手雜實在是太不安全,便回絕了寧馨兒的要求。
之前在盯著那幫士兵劃手練舟的時候,寧淵曾無意間向呼延元宸提過一句,如今瞧來,難不成是呼延元宸多事,又串通了周石,瞞著自己弄了這一茬?
也罷,寧淵苦笑著搖搖頭,既有周石在,想來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待會他當面質問一番呼延元宸便是。
吃過早飯後,眾人又留在正廳裡喝茶漱口,等著管家準備前往河邊的馬車。沈氏喝到一半,還不放心地問了寧淵一句,「淵兒,龍舟的事宜可都操辦好了,應當不會出什麼差錯吧。」
「祖母放心。」寧淵放下茶盞,站了起來,「一起都準備妥當,淵兒對這次咱們府的龍舟有信心,說不定還能沖一沖魁首。」
「哼。」寧淵剛說完,另一邊卻傳出一聲極為不協調的冷哼,寧湘坐在那裡陰陽怪氣地說道:「我勸三弟這個時候還是少說些話,省得現在大話放出去,到時候結果卻太過丟臉,臉皮反而撿不回來了。」
「二哥既然這樣說,那麼依二哥的意思,咱們府的龍舟是沒辦法奪得魁首了嗎。」寧淵回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寧淵。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寧湘方才只顧著奚落寧淵,完全是氣話,如今反應過來,自然是察覺了自己這番話的錯漏之處,一時見沈氏和寧如海都沉下目光來望著自己,頓時臉色一僵,悻悻低下頭去。
「你自己是個不中用的,就不要以為你弟弟和你一樣沒用。」沈氏冷著聲音道:「下次要是再讓我聽見你胡亂說這些晦氣話,我便讓教引嬤嬤好好管教管教你的這張嘴,明白了嗎!」
「是,祖母。」寧湘頭埋得弟弟的,語氣惶恐,心裡對寧淵的恨意又加重了幾分。
此時管家進來回話,說馬車準備好,可以啟程了,寧如海點點頭,同嚴氏一左一右攙著沈氏朝門外走,一屋子的人便都跟在他們身後,寧湘扶著柳氏故意落後了幾步,他怨毒地盯著寧淵的背影,心裡冷笑個不停。
哼,魁首?你便先得意得意吧,我便悄悄等待會你操辦的龍舟破天荒地替咱們府拿了個末等,看你還如何得意如何笑!
京華運河邊此時已是人滿為患。
畢竟是一年才一次的盛世。沿河兩邊的街道上人頭攢動,萬人空巷,幾乎整個江州的百姓都來了,有些為了佔據更好的觀賞位置,甚至前一天夜裡就已經到了,大人們穿著顏色鮮亮的衣服,小孩手裡一人拿著一個紙風車,當真是要比年節時的廟會還要熱鬧幾分。
只是,任憑百姓們再多再擠,整條河邊觀賞位置最佳的一片區域,已經被隔了出來,擺放著成排的紅木椅子,那裡是特地給達官貴人們留出來的地方,不光地方寬鬆,旁邊還準備了鮮果與美酒,而在那些椅子的最前方,還架了個高台,上邊只零散擺了幾張椅子,想來是給身份最為貴重的人留著的。
而寧家人剛到,無論沈氏,還是寧如海,嚴氏,亦或是寧淵,當看見那高台上已經坐著的兩個人時,都露出了傻眼一般的表情。
唐氏依舊是那身素雅的青色長裙,銀簪髮飾,臉色有些不自然地坐在那裡,一旁還有個丫鬟模樣的人給他執扇扇涼,同唐氏比起來,坐在她身邊的寧馨兒卻要輕鬆自然許多了,想來是小孩子心性的緣故,不光十分放得開,表情興奮地東摸西看,手裡還捧著一個大蘋果,見著寧淵他們過來了,還特地趴到高台邊的欄杆旁,朝寧淵揮著手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