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大致情形我已經探聽清楚了,後院那些人的罪名只是將他們發配來此地,永世不得入京而已,並沒有讓他們做苦力,不過是州縣府衙不想另外花錢僱傭勞工,所以將他們這些人看管起來每日勞作,反正那些人都是待罪之身,只要不弄死人,沒人會追究。」周石在寧淵面前緩緩說著,「他們每天都要去河裡背河沙,然後按照勞動量的多少來領取糧食,你讓我暗中照顧的那個奴玄,因為他的母親病倒了無法勞作,他一個小孩子的勞動力肯定比不過成年男人,每日分不到多少糧食,還要讓母親吃飽,所以常常兩三天吃不上東西,才會餓極了去偷別人的食物。」
寧淵坐在桌邊,雙眼看著面前攤開的書本,卻沒說話,也沒翻頁。一個自小養尊處優的皇子,居然落到這般境地,當真是可憐。
「府衙的官員居然如此混賬,連婦孺都要硬逼著勞作嗎?」半晌,寧淵才問。
「這也正是最奇怪的一點,被看管起來每日勞作的人幾乎全是成年男子,只有他們兩母子例外,我向幾個兵丁打聽,說是按照規矩,老弱婦孺他們是不會抓來勞作的,但是那兩母子例外,好像是上頭有官員得了吩咐才故意這樣做。」
寧淵點點頭,「我知道了,你繼續照我說的去做吧」
既然是官員得了吩咐,還能有什麼吩咐,必然也是跟爭權奪利有關,寧淵既然決定和這位落難的六皇子結一個善緣,即便最大的目的是為了自己,可從內心的角度來看,他也不能對這樣一對孤兒寡母遭受欺負而置之不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奴玄發現了一個可以拿到食物的好地方。
這莊子的前院住著一位少爺,那少爺每天都要上荒蕪的田地裡走一遭,回來之前,他會帶著隨從在離後院側門不願的一株枯樹下喝水歇息,等他們走了,奴玄趁著官兵不備悄悄跑過去,總能發現一些他們吃剩下來的東西。
當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是尋常的窩頭山芋一類,不過對奴玄來說,這些粗俗的糧食卻等於救命的東西,因此他每天下午背完河沙回來後,其他人忙著睡在屋裡養精蓄銳,他都會悄悄到側門邊去蹲著,等那少爺帶人走了,再立刻過去撿漏。
可奴玄也並不笨,漸漸的,他看出了蹊蹺,那少爺每天留下的東西都定時定量,也不像是吃剩的,倒像是故意放在那裡讓人撿的,有一次,奴玄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著那眉清目秀的少爺怎麼說都幫過自己一次,不像母親告訴他要提防的壞人,所以沒等那少爺和他的隨從離開,他就忐忑地現身湊過去,見那少爺並沒有驅趕自己,反倒帶著善意的笑將面前的食盒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他眨眨眼,立刻就毫無顧忌地抓起食盒裡的東西猛吃起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那少爺食盒裡的東西可比窩頭山芋好多了,有時候還有魚有肉,但讓奴玄奇怪的事,每次他出現,那少爺只由著他吃,卻從不開口說話,等他吃完了,就收拾東西走人,這讓奴玄的好奇心逐漸大了起來,加上那少爺身邊一個身材高大的「護衛」似乎對自己很不滿,總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似乎他很礙事一般,終於有一天,奴玄再出現時,並沒有立刻坐下吃東西,而是主動對寧淵說道:「這段時間,我給你添麻煩了吧。」
寧淵露出微笑,似乎終於等到了少年主動開口,「怎麼這麼說。」
「我瞧少爺你像是富貴人家出來的,還是不要和我這樣的罪民扯上關係比較好。」奴玄表情一本正經,「這段時間謝謝你的食物,可我不想給少爺添麻煩。」
「我既然容著你吃,自然不會覺得你麻煩。」寧淵笑道:「不過一點食物罷了,你不必太過在意。」
「也是,一點吃的而已,我看少爺也不像是小氣的人。」奴玄倒也豁達,三兩句之後就放下心來,不再拘謹地坐下,大大咧咧抓起東西就往嘴裡塞,顯然是早就餓狠了。
寧淵看著眼前的少年,心裡總算舒了一口氣。他若是太刻意地施以好處,加以援手,難保不會惹人懷疑,尤其司空玄是被人陷害出宮,即便年紀小,警惕心也一定很足,說不定不光結不了善緣,還會弄巧成拙。只有使出這般欲擒故縱的把戲,讓司空玄覺得是自己主動湊上來的,才能讓他們之間的關係發展水到渠成。
只是,寧淵也感覺到,每當他對這少年好一些的時候,身後都會莫名有一陣低氣壓瀰漫,氣壓的中心就是呼延元宸,他雖然表情上一本正經根本看不出端倪,可寧淵還是覺得怪怪的。
細細想來,他們好像也有好幾天沒說過話了,每天晚上回去後,寧淵幾乎都在看書,而呼延元宸要麼教著周石練武,要麼就是半夜摸出去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麼事,兩人雖然每天都見面,可也沒有聊天的契機。有時候寧淵半夜醒來時,發現自己是冷冰冰一個人躺在床上,呼延元宸並不在,雖然床上難得的寬敞可以讓他將身體舒展開,可心裡卻覺得好像少了什麼一樣。
日子有條不紊地過著,就這麼過了一個多月,從寧沫定時傳來的書信上看,寧府並未出現什麼大的變故,嚴氏這段時日出奇地安靜,他不知從哪請來了一個大夫給寧湛治病,整天呆在自己的院子裡幾乎都不出門,唐氏因為重新得到了寧如海的留心,是以湘蓮院裡一切也無虞,城中有關寧淵逼死寧湘之類的流言也平息了不少,按寧沫的意思,是讓寧淵準備準備,挑個日子可以回去了。
可寧淵卻不甘心就這麼走掉,在香河鎮呆了這麼久,不光沒有查到任何大夫人的把柄,就連田地為何無糧出產也找不到端倪,現在回去,等於白跑一趟,他怎麼肯。
但這事實在是很奇怪,一個多月來,寧淵幾乎找遍了所有的可能性,從種子,到水源,全都一一查驗過,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妥的地方,他甚至還為了試驗,自己挑了一塊田地撒了不少種子下去,可那些種子,在一開始的確能很順利的抽芽破土,但是還來不及長到多高,幼苗就會發黃枯死,很是邪門。
對於寧淵的這番嘗試,田莊的李管事見怪不怪,在他看來,這香河鎮十有八九是招了什麼瘟神,不然何以會出現前一天還鬱鬱蔥蔥的幼苗,第二天就全部枯死的事情,寧淵想找出原因,實在是白費力氣。
寧淵苦惱不已,加上天氣已經進入了三伏天,日頭十分毒辣,他便有好幾天都沒出門,這一日,寧淵只穿了一件薄衫,正坐在屋簷下乘涼,周石忽然來報,說後院那邊的流放犯中有個少年吵著要見自己,已經和阻攔他的官兵與僕役動起手來了,讓寧淵趕快去看看。
寧淵眼神一凜,立刻跟著周石去了。
他們繞到後院的側門邊,果真見著好幾名官兵和奴玄扭打在一起,奴玄紅著一雙眼睛,被官兵團團圍住,好幾次發了狠嚎叫著想突出重圍,又會被重重推搡回去倒在地上,然後一陣踢打。
「住手!」寧淵立刻迎上去,那些官兵認得寧淵是這田莊主人家,武安伯府的少爺,不好怠慢,總算停了手,一個領頭模樣的人湊上來道:「少爺,現在原本應當是罪犯的勞作時間,可這小子不光悄悄跑了回來,還大吵大鬧擾了少爺的清淨,實在是小的看管不周,小的這就將人帶走,不讓他吵著少爺。」
這是奴玄也看見了寧淵,他像見著什麼救星一樣,全然不顧自己鼻青臉腫的狼狽模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扯住寧淵的袖擺,「少爺,求求你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你娘怎麼了?」寧淵心裡一突,彎腰將人扶起來。
「我娘,我娘他……」奴玄說著居然哭了出來,想來是急壞了,「我娘自從到這後,身子就一直不見好,前些日子得了病,官兵卻不給請大夫醫治,現在病得嚴重了,這些人竟然要將我娘扔出去讓她自生自滅,少爺求求你救救我娘,我給你做牛做馬都可以!」剛說完,奴玄就急匆匆地跪下用力磕了幾個響頭,額頭立刻就破了皮,鮮血淋漓的。
「少爺,你別聽這小子瞎說!」官兵頭領有些心急,也立刻道:「這小子的娘得的可不是一般的病症,是時疫!那玩意可是會傳染的,如果不將人丟出去,傳染給別人了怎麼辦?」
「你胡說!我娘不過是水土不服,你連個大夫都不請,怎麼能就斷定是時疫!」奴玄像是怕極了寧淵不幫他,聲音尖利得嗓子都幾乎破了,不斷乞求地搖著寧淵的衣擺,臉上淚水和血水都糊成了一團,「少爺我求求你……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人在哪裡。」寧淵抬眼看向那領頭的官兵。
官兵一愣,才明白寧淵看來是真要管這閒事,不禁道:「少爺這樣不好吧,那病症可馬虎不得,少爺何必為了這幾個罪犯……」可他話還沒說完,眼睛就瞪圓了,因為寧淵抬手擲了塊碎銀子在他腳邊,又重複了一句「人在哪裡?」
「人還沒來得急扔出去呢,還在後院。」官兵見了銀子,忙不迭地撿起來,還會說什麼廢話。
寧淵很快由奴玄帶著進了後院,在最角落一間破舊不堪的屋舍裡,見到了床上昏迷不醒的美婦。
這屋子瞧上去是整個後院最簡陋的一間,滿室破敗,竟然連床都是石塊搭起來的,只鋪了一張草蓆。婦人滿頭細汗,臉色一片青白地躺在那裡,寧淵不敢怠慢,急忙上前診脈,片刻後,對周石道:「這不是時疫,你讓白檀他們過來,此地悶熱潮濕,不宜養病,先將這夫人挪到他們的屋子裡去。」
奴玄原本焦急的臉,在聽到寧淵一句「不是時疫」之後,頓時鬆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一放下,立刻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因為他們母子二人是受人特別「關照」才會在這裡勞作的,因此當寧淵提出要將人挪出去,又給足了銀子,看管的官兵頭領便沒再說什麼,任由寧淵派人將他們挪到了前院,婦人暫住在白氏姐妹的屋子,奴玄則被安排在了寧淵的房裡。
如寧淵所說的那樣,婦人並非得了時疫,不過是天氣太熱,她居住的屋子又氣悶潮濕,加上她身子本就有些水土不服,中了暑氣而已,因症狀相似,才會被那些官兵當成時疫,寧淵讓人用薄荷葉煮了些水給她喂下去,婦人就已好轉醒來了。
可奴玄的狀況卻不太好,他年紀小,挨了那樣一頓打,又每天大量勞作傷了根本,一暈過去,高燒便排山倒海地來了,躺在床上直說胡話,害得寧淵一直在床邊忙前忙後,替他又是擦身又是包紮,一直折騰到晚上。
等呼延元宸推門進來時,寧淵正坐在床邊給奴玄喂藥,可奴玄昏得深沉,藥根本喂不進去,他只好喝了一口藥,然後彎下腰去,眼見著那雙唇便要湊上那奴玄的嘴。
「別!」呼延元宸想也沒想便衝過去抓住了寧淵的肩膀,寧淵被他抓得一偏,嘴裡的藥居然咕嚕一下,自己吞了下去。
他吐了吐被苦得發麻的舌頭,沖呼延元宸喝道:「你在做什麼!」
「你,你又是在做什麼?」寧淵的目光讓呼延元宸閃電般縮回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不過想到方才那個場景,呼延元宸立刻又有些理直氣壯起來,「你怎麼能如此隨意的就和別人以嘴渡藥,都不避諱一下嗎?」
「喂藥這種事有什麼可避諱的。」寧淵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當初你病著時,我也是這麼喂你的,可沒瞧出來你這般有意見。」
「我只是……」呼延元宸自己也奇怪,他這幾天一直在外邊忙著,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帶回來了一個好消息,可還沒來得急告訴寧淵,居然看見他要和別人嘴對嘴的喂藥,而且被喂的還是這段日子以來寧淵一直和顏悅色對著的那個少年,他心裡就竄出來一股無名火。
「不過是喂個藥罷了,你又何必做到這一步。」深吸一口氣,呼延元宸甩了甩頭,拿過寧淵手裡的藥碗,忽然在床沿坐下,托起奴玄的身體,左手捏開他的嘴巴,端著碗便把藥往他嘴裡灌。
如此粗魯的喂藥方式,寧淵在一旁看著都覺得臉疼,可也的確有效,瞧著奴玄喉頭微動,想來是將藥喝了下去。
「喂完了,乾淨利落。」呼延元宸將空了的瓷碗亮給寧淵看,彷彿在炫耀什麼豐功偉績一般。
寧淵無奈地搖了搖頭,藥喂下去,他也鬆了口氣,坐在一邊捶了捶自己痠痛的肩膀。
呼延元宸在那邊僵了一會,忽然道:「你就不想問問我今日一天都不在,是去了哪裡嗎?」
寧淵看了他一眼,「你如果有要緊的事情要忙,是不用陪著我窩在這裡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呼延元宸料不到寧淵會說出這麼一句沒良心的話,一時有些氣節,「我是……」可他話語忽然一滯,沒有藉著說下去,而是起身道:「罷了,寧兄我帶你去個地方。」
說完,他也不待寧淵給出反應,上前拉住寧淵的手就朝門外走去。
寧淵想說現下天都黑了,可瞧呼延元宸的模樣似乎是連個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他,出了門後,居然直接伸手攬住寧淵的腰,然後身子一輕便帶著他竄上屋頂,朝著遠方飛簷走壁起來。
白天太陽酷熱,晚上也涼爽,寧淵不知道呼延元宸這般莫名其妙地是要帶他去哪裡,可他輕功使得穩當,雲裡霧裡的感覺加上迎面吹來的涼風十分舒服,知道呼延元宸不會害他,寧淵便由他乖乖抱著也沒多說。
只是二人離得如此之近,藉著月光,寧淵才發現呼延元宸模樣看上去有些狼狽,不光下巴上長了一圈胡茬出來,頭髮也有些雜亂,甚至髮絲間還勾著幾片草葉,臉頰邊也沾了不少灰,想到這幾日呼延元宸神神秘秘的行蹤,寧淵心裡忽然冒出來一個想法,這傢伙該不會……
香河鎮不大,除了田莊的田野外,周圍有好幾座低緩的群山,呼延元宸帶著寧淵一路出了鎮子,又在山林的樹梢間跳躍前行了許久,才在一株大樹的枝椏上停了下來。
這大樹枝葉茂密,月光都照不進,四周黑漆漆的,還能聽見蟲鳴,寧淵不明所以,低聲問道:「這裡是……」
「噓。」呼延元宸卻用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又透過樹梢的縫隙,指了指不遠的方向。
寧淵定睛去看,才發現隔著重重樹影,在山腰下方,能看見不少零散的燈火。
呼延元宸此時又攬著寧淵開始移動,不過他動作十分輕巧,不光沒有發出聲音,甚至連夜棲的飛鳥都沒有驚動,等出了這片樹林後,眼前卻豁然開闊起來,沒想到在這片山林之中,居然有一片圍欄而建的木屋,木屋之間穿插有木架搭起來的崗哨,崗哨上站了不少彪形大漢,每人都背著一把弓箭,有模有樣地在那站崗。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匹的響鼻聲,卻見好幾輛馱著貨物的馬車順著山道走到了那片木屋外圍,帶領馬車的人和看門的守衛說了什麼之後,馬車便依次進了圍欄,開始卸貨,中間有人打開了箱子,即便隔得遠遠的,可藉著那邊火把的火光,寧淵還是能依稀分辨出,箱子裡什麼都有,綢緞,珠寶,以及一袋一袋的不知什麼物資。
「這些是什麼人。」寧淵奇道:「聚集在這荒郊野嶺,還頗有規模,難道是山匪不成?」
「你只猜對了一半。」呼延元宸道:「看見那些用馬車送東西來的人了麼,他們身上還是濕的,這些人並不是山匪,而是河盜。」
河盜,可以算是大周的特色之一,大周水路通暢,在物流運輸方面走水路的成本要比陸路便宜得多,以至於催生出了河盜這樣另類的盜賊組織,他們沒有任何工具,卻個個都是潛水高水,每當夜色降臨,他們就能靠著一根蘆葦桿,從水下接近河川裡的貨運船隻,從船上偷取貨物,因為他們行動隱蔽,來去無蹤,多年來官府雖下大力氣打擊,可都收效甚微,因此到了後來,官府就轉變了打擊的方向,既然抓不到人,他們就從贓物入手。
大周律法明令規定,貨物上船之前都要做好登記備案,一旦運輸過程中出現丟失,那麼只要市面上疑似有丟失的貨物出現,無論是賣貨的人也好,買貨的人也好,全部歸為盜賊之流拿下問罪,這一招也的確有效,立法之後,所有收貨的商家都開始小心留意起貨源來,河盜們發現偷來的東西沒辦法轉手,自然有大部分轉了行。
可還有一些河盜不受律法的影響,不光沒有罷手,反而因為競爭對手退出了這個行業,做得更加起勁了,不是他們不怕法律,而是他們有門路無視法律的門路存在,換句話說,只要河盜的背後有靠山,不管律法定的再嚴,他們也有渠道將偷來的東西賣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