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蕩的車隊行駛在江州城北的官道上,隊伍兩邊整齊地跟著兩列軍隊,隊伍前端揚著一面巨大的旗幟,上邊銀鉤鐵畫「欽差」二字,一瞧便出自名家之手。
江州與燕州本是相鄰的兩州,可因為中間有一片荒蕪的戈壁灘擋著,燕州遠沒有江州繁華,屬於極北的苦寒之地,貧瘠得很。那裡因為氣候惡劣,土地又很難長出糧食,老百姓的生活很是艱難,加上臨近邊關,馬匪猖獗,前兩年朝廷原本圍剿過一次,也取得了些成效,可最近聽聞又有一幫馬匪捲土重來,折騰得當地怨聲載道,民不聊生。
「寧公子想來並未去過燕州,燕州雖然貧瘠,可青稞酒與青稞打糕卻是一絕,待到了燕州城,寧公子可以細細品嚐一番。」司空旭斜靠在馬車內,整個人看上去雍容鬆散,彷彿並未因旅途日久而覺得勞累。
「欽差大人有所不知,燕州我自然是去過的,青稞打糕的味道也確實不錯,但青稞酒太烈了些,卻不討我的喜歡。」寧淵笑得很淺,應付完了司空旭,又撩開馬車的窗簾,對外邊招了招手,騎著高頭大馬跟在馬車邊的王虎立刻湊了過來,「少爺有什麼吩咐?」
寧淵問道:「離燕州城還有多遠。」
王虎抬頭朝四周看了看,官道旁儘是荒涼的戈壁景象,望過去白茫茫一片,常人實在難以判斷位置,不過王虎從軍時這段路不知走了多少遍,只思慮片刻便道:「照咱們現在的速度,明兒個一早就能進城了。」
寧淵點點頭,放下簾子,剛測過臉來,就對上司空旭一雙探尋的眼神。
「寧公子處事還真是嚴謹,硬要將王統領帶在身邊,難道是在提防我不成。」
寧如海卸任了江州守備後,在新任守備接替之前。守備之職會由原來的副統領暫代,而一眾副統領中王虎的資歷最高,這代理守備便由他頂了過去。此番寧淵雖然答應了司空旭要幫他的忙,卻也提出了條件,要讓王虎領著兩隊軍士隨行,一是可以擔保安全,而是有個信得過的人在身邊跟著,也安心些。
寧淵道:「欽差大人說笑,這戈壁雖然荒涼,我也聽說流寇多得很,大人身邊的護衛雖然得力,可真正碰到什麼危險的時候,那麼幾個護衛除了大人自己,恐怕難以顧到其他人的周全,我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
「寧公子與我也不算生人,何必叫得如此生疏,私下裡喚我一聲司空,還是使得的。」司空旭笑道。
「大人說笑,你我身份有別,這僭越之事,我卻是做不來的。」寧淵不軟不硬地撂下這麼一句話,讓司空旭碰了個軟釘子,隨即重新將臉挪向窗外,司空旭盯著寧淵的側臉看了一會,也按捺住心底的情緒,輕輕閉上眼睛。
這一路上,類似這樣互相試探的客套言語已經說過好幾輪了,說到底,司空旭自己都在好奇,寧淵居然會這麼乾脆就答應了自己,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寧淵三推四推,他還有把握可以將對方吃得死死的,可寧淵出乎預料的反應,倒讓司空旭踟躕了,總覺得寧淵的腦子裡在打著什麼鬼主意。
畢竟這人年紀雖小,鬼主意卻不是一般的多,稍微放鬆些,就有可能著了他的道。
也罷,等到了燕州,找個時機撇開王虎,總有能讓寧淵向他下跪求饒的時候。
第二日清晨,車隊總算抵達了燕州城,同江州城高大的城牆和寬闊的城門比起來,燕州城方方面面都有些不夠看,城外除了一望無際的大漠,難以見到一片綠植,城牆也是用圖石簡單壘起來了,總共不過三丈餘高,外體還十分斑駁,入城後,城內也幾乎看不到一棟超過二層的閣樓,這也是因地制宜的關係,燕州城經常會遭遇塵暴的侵襲,房屋如果太高的話,便如同木秀於林風必摧的道理。
一行人剛在驛館下榻,燕州總督便得到了消息前來見禮,順便還帶了兩個廚子來準備在驛館擺一桌接風宴,人人都道燕州貧瘠,從這位總督身上看卻不像那麼回事,總督大人不光油光滿面肥頭大耳,為了準備席面還牽來了兩頭豬和兩頭羊,那邊在忙著準備飯食,寧淵卻藉故沒有胃口,向司空旭請了辭,說要去外邊轉轉。
這樣正常合理的請求,擋著人家燕州總督的面,司空旭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不過剛跨出驛館的大門,就有兩個司空旭身邊的護衛如影隨形一般從陰影處冒了出來,顯然是被派出來監視自己的。
寧淵攏了攏背後的大氅,低下頭,邁步朝人多的地方走去,那兩個侍衛亦不緊不慢地吊在後面,畢竟寧淵那件鑲毛邊的皮氅很有辨識度,很難被跟丟。
寧淵在人堆裡左轉右轉,最後進了一家相當簡陋地酒館,坐在那裡似乎點了什麼東西,藉著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那兩個侍衛在隔了半條街的巷子後站著,看寧淵吃完了東西后,居然就趴在桌子上小睡起來。
這一睡就是小半個時辰過去了,終於有一名侍衛察覺不對頭,快步上去,將那個睡著的人扒拉起來看,竟然是個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只不過背後披著的是寧淵的那件大氅而已。
而此刻的寧淵,已經出現在了足足三條街外的一家茶館裡。
茶館沒有開在臨街的地方,店主也是一個老婆婆,狹小的店堂裡安安靜靜,寧淵一面品茶一面側耳傾聽,很快,隨著一聲長鳴,一直雪白的隼鳥竟然從外邊飛了近來,穩噹噹站在寧淵面前的桌子上。
緊跟在這隼鳥後邊的是一名身形高大的青年,自然是這隼鳥的主人,呼延元宸一瞧見寧淵身上單薄的衣服,立刻皺眉道:「燕州苦寒,如今又沒開春,你怎麼穿得這樣少在外邊晃蕩。」
說罷便將身後的狼皮披風解了下來,二話不說擔在寧淵背上,這才在他對面坐下。
披風裡邊暖烘烘地,還帶著呼延元宸的體溫,寧淵笑了笑,「原本我是有一件氅子的,不過為了甩掉兩個尾巴,不得已送給別人了。」他也許真的有點冷,不禁將那溫熱的披風又在身上裹緊了些,繼續道:「倒是你,我沒想到你竟然會來得這麼快,竟然比我們還早了好幾天。」
「華京到燕州的官道本就好走些,接到你傳書的時候我就立刻啟程了,騎得又是快馬,路上並未耽擱功夫。」說到這裡,呼延元宸皺了皺眉,俊朗的臉上表情很是凝重,「倒是你,明知道四皇子不懷好意,又為何要答應這樣的事情,甚至連侍從都一個不帶在身邊,單槍匹馬跟著他走,你也不怕他半路上欲行不軌,可著實嚇了我一跳。」
「你以為我不想拒絕嗎,是不能拒絕,這種事他說得大義凌然,我要是執意不從,他到時候一定大帽子扣下來,我就算消受得起,可我娘和我妹妹又該怎麼辦。」寧淵道:「我將周石他們留在家裡,也是為了有他們在我娘和妹妹身邊我放心些,而且就是因為擔心自己的處境,所以我才找你幫忙,畢竟跟別人比起來,你至少對我與他之間的糾葛知曉一二。」
聽見寧淵居然這樣直白地表示出對自己的新任,呼延元宸原本焦急的內心不禁緩和了些,還溢出絲絲自滿,他抿了抿嘴角,卻沒有再出言苛責。
在答應了司空旭的要求後,寧淵抽空上了一趟靈虛寺,用雪裡紅向遠在華京的呼延元宸傳信,請他幫忙。這是呼延元宸告訴他的聯絡方式,若是有事要找他,通過雪裡紅就一定能找到,而呼延元宸的確所言非虛,接到信後居然立刻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燕州。
「先不說旁的。」寧淵擺了擺手,「我讓你幫我打聽的事情你可有眉目了。」
「打聽過了,燕州邊境近期的確有一撥馬賊作亂,不過並不是之前那一撥。」呼延元宸擺正臉色,「原來那撥馬賊,曾經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一直很安分,可不知道為什麼,前段時日他們頭領一夜之間暴斃,原本的馬賊隊伍也解散了,至於現在這撥,也出現得蹊蹺,聽說是忽然冒出來的。」
「果真?」寧淵眼神閃爍了一下,「還有呢?」
「然後同你想像的一樣,燕州城裡的確有人在同那些馬賊暗地裡接觸,不過具體的內容卻無法探知。」呼延元宸說得很輕鬆,其實只有他知道這消息的來源有多寶貴,那群馬賊在城外的荒漠中行蹤不定,要找到他們相當艱難,更別說找到之後還要隱匿尾隨,直到確實探聽到他們與某些人往來的事實,為了這些消息,呼延元宸一個人趴在大漠裡足足兩天兩夜沒闔眼,整得灰頭土臉的,連閆非看了都不忍心。
「謝謝你。」寧淵沉默了一會,才吐出這三個字,看著他雲淡風輕的表情,呼延元宸卻很疑惑,「你是不是在懷疑,那群馬賊和四皇子有關係?」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那個傢伙為了給自己撈取功勞,以在皇帝面前得臉,無論怎樣的事都做得出來。」寧淵道:「我出來得太久,得先回去了,免得打草驚蛇。」
見寧淵起身要走,呼延元宸也跟著起來,握住他的胳膊道:「你若是有什麼應對之策,好歹也要讓我知道,這樣我也能幫襯你一二。」
哪知寧淵卻盯著他的臉看了看,忽然冒出一句,「你這幾日,都沒怎麼休息吧。」
呼延元宸一愣。
他自己也許沒察覺,自己眼下的兩塊烏青與佈滿血絲的眼眶有多明顯,寧淵將背上的披風解了下來,交還到他手裡,道:「一個人就算身體太好,休息不夠,遲早也是會跨的,我已經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接下來的事情可以自己處理了,倒是你如果因為我的事情而弄壞了身體,只會讓我於心不安。」
被寧淵這麼一說,呼延元宸倒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寧淵關懷的語氣讓他心中微暖,可那句「自己處理」又讓他氣不打一處來。
「你只有一個人,若是……」
「我已經欠了你不少人情,再欠下去,當真不知道要怎麼還才好。」寧淵卻嘆了一口氣,「我這人著實不善於欠著別人的情分,你要是真的想幫我,就踏踏實實回去睡一覺吧。」寧淵想了想,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瓷瓶來。
「我曾經跟著好幾名大夫研習過醫理,雖然不說精通醫術,可對於醫治外傷頗有一番心得,你背上那些年幼時被狼群留下的傷疤,看上去雖然癒合了,可碰上季節交替,或者暑熱冬寒的時候,都會有炎症,如果痛癢得厲害,試試這個,應當會比尋常藥鋪裡的金瘡藥好些。」說完,寧淵將瓷瓶塞進了呼延元宸手裡,頭也不回地出了茶館。
呼延元宸愣愣地看著手裡的瓷瓶,發了片刻的呆,半晌之後,才抬起頭來想像寧淵道謝,可周圍哪裡還有半分那人的影子。
第二天,司空旭將王虎喚到近前,指派他帶著兩隊士兵,同燕州守備軍一道上城外搜尋馬匪的下落。
王虎對這樣的指派表示質疑,表明他此番過來純粹是擔當保護寧淵之責的,若是他們出城了,而寧少爺出了差池,他們也不好像剛卸任的老統領擔待。
最後反倒是寧淵主動出面,要求王虎按照司空旭的吩咐去做,並言明他一直呆在驛館裡,週遭有那麼多司空旭的護衛,不會有什麼事,王虎才滿臉狐疑地點了兩隊士兵走了。
待到他們離開,驛館裡安靜下來,司空旭忽然喚住了正要回屋的寧淵,好奇道:「寧公子你這麼隨便就將王統領支開,難道真的壓根就不擔心自己的處境嗎。」
其實這幾日以來,司空旭對於寧淵的覬覦之心不光沒有消停過,反而空前高漲,不過是礙於種種緣由才沒有粗暴地下手。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講究優雅和體面的人,就算是用強的,也要讓那個人心甘情願地讓他用強,其實司空旭也很奇怪,多年以來,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人動過那樣大的慾念,偏偏寧淵與眾不同,從當初在江州行宮的碼頭第一次見到寧淵開始,那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也與現在自己對他那種強烈的佔有慾有一定關係。
如果不是覺得這樣的想法太荒唐,司空旭可能都認為大概是自己上輩子同寧淵有什麼孽緣,這輩子才會這般莫名的想要將他據為己有。
「我的處境?」寧淵回過頭,奇異地對司空旭笑了笑,「大人你覺得,我現在的處境,是自己擔心就能改變的嗎。」
這句話在別人聽來或許有些破枴子破摔的韻味,可司空旭卻漸漸皺起眉頭,他心底的疑惑越來越重了,這般有恃無恐,難道寧淵有什麼不得了的依仗不成。
不對啊,這裡是燕州,天高皇帝遠,寧淵又一個隨從都沒帶,憑他一個人,能翻起什麼風浪來?
可縱使這麼想著,他向來多疑的性格,與按捺不住的好奇心,還是讓他不禁開口道:「或許寧公子還不知道吧,這江州原來被我收容到麾下的馬匪,現下已經全被我處理掉了。」
寧淵眉毛一揚,等著司空旭繼續往下說。
「還有我暗地裡訓練的鐵甲軍,和同江南那群鹽商的交易,不止如此,現下我手中幾乎所有能被稱作把柄的事,都已經被我暗地裡擱置隱藏了起來,絕對讓別人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換句話說,當初寧公子用以威脅我的那些把柄,現下已經全然不存在了。」
寧淵搖頭,「我不懂大人你的意思。」
「裝糊塗可不是寧公子你的風格,你已經沒有了能夠牽制我的把柄,就算你將你知道的那些事情捅到父皇跟前,沒有憑據,父皇也不會相信的。」司空旭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我也想坦誠地同寧公子你說清楚,今晚這驛館裡就你我二人,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榮幸,能與寧公子你把酒言歡一二。」
「自然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寧淵拱手一禮,「那便恭候大人了。」
寧淵回到房間,便除了外袍躺上床,閉上眼開始小憩,看司空旭剛才說的那番話的意思,今晚便是要過來同自己打開天窗說亮話,所以至少在晚上之前,他得養好了精神來對付他才行。
燕州天黑地很快,也不知過了多久,寧淵被一陣細碎地響動驚醒,他驚了兩驚,一驚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睡沉了,二驚司空旭莫非已經抹黑進了他的房間,他立刻坐起身子,哪知腰剛直到一半,額頭就「咚」一聲不知道撞上了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伴隨著一聲男人的悶哼,寧淵忍住痛,想也沒想就一掌拍了出去。
一年多來他並未荒廢賴以防身的武學,這一掌可謂虎虎生風,可惜才拍到一半手腕就被人鐵箍子似地捏住了,那感覺熟悉無比,寧淵想也沒想就脫口道:「呼延元宸?」
回答他的依舊是男人低沉的嗚咽,屋裡雖然沒有點燈,但窗戶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了,月光灑進來,多少也能讓寧淵看清屋內的狀況,呼延元宸站在他床邊,一手抓著他的手腕,一手捂著自己的下巴,眉頭皺得緊緊的,似乎疼得厲害,似乎方才自己的額頭,就是嚴絲合縫地撞在了他的下巴上。
寧淵一時哭笑不得,也來不及計較為何這人會抹黑進了他的屋子,將下巴挪到自己頭頂上,揮開了他的手,下床將燈點燃了。
屋裡有了亮光,總算能視物,呼延元宸坐在床沿,依舊不斷揉著自己的下巴,兩隻眼睛都有些發紅,寧淵古怪道:「真有那麼疼嗎?」
「下巴是我練武的罩門,而且寧兄你的額頭當真好硬。」呼延元宸將手拿開,他那線條剛毅,還冒著一些細碎胡茬地下巴上,竟然有一小塊淤青,看上去頗為滑稽,也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
寧淵搖搖頭,目光落到被推開的窗戶上,接著問:「你是從窗戶進來的?外邊那麼多守衛都沒發現你?」
呼延元宸道:「那些守衛若是有能發現我的本事,應當就不會被打發去當看守了。」
「算了,我也不想討論這個。」寧淵揉了揉眉心,「你為何這麼突然就過來了,我不是讓去好好休息嗎。」呼延元宸眼下的烏青一點都沒消下去,一看就壓根沒去休息。
「我原本也想休息的,可是發生了些事情,讓我沒辦法只能來找你的。」呼延元宸說完,忽然伸手扯掉了自己的腰帶,然後動作飛快地將上衣脫了下來。
這樣幽冷的夜裡他居然就只穿了一件衣裳,在寧淵有些僵硬的目光中,他坦蕩蕩地轉過身去,露出自己寬闊結實的脊背,「寧兄你自己看吧。」
寧淵定睛一看,發現呼延元宸背上的陳舊傷疤竟然出現了大片的紅腫,他眼神一凝,不禁伸手上去摸了摸,紅腫處觸手灼熱,而呼延元宸的身子也明顯地顫了兩顫。
呼延元宸語氣低沉,似乎有些生氣:「你給我的那藥莫非是在害我不成,回去我便抹上了,結果卻變成了這副樣子,你當真要好好給我個解釋才好。」
「這……」寧淵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那藥膏是他親手調配的,用的儘是祛濕除火的藥材,按道理是不可能出現這狀況的,瞧呼延元宸的情形顯然是因為火氣加重,而爆發了大範圍的炎症,他想了想,才問道:「你是不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