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奴玄之心

於是這年年下,華京百姓們除了照舊的吃圍爐,放炮仗外,也不忘將龐家與寧家鬧出的這樁軼事,專門拎出來嬉笑一通,至於當事人,從前在往年都要大宴賓客的昌盛候府,今年過年卻是大門緊閉,連一眾想要上門拜年的,都被龐松以身體不適不便見客為由拒絕了。

畢竟才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以龐松的臉皮,還不到能夠敲鑼打鼓慶賀新年的程度,何況林沖與龐秋水都要養傷,甚至連年夜飯也省了,好好的一個年節,別的地方都是熱熱鬧鬧,唯有龐府冷冷清清,冷得像塊冰。

與之相反,在城西寧淵的宅子裡,即便沒住多少人,也將這他們離開江州後過的第一個年操持起來了,舒氏準備材料,唐氏帶著白氏姐妹兩個丫頭包餃子,至於寧淵,周石,奴玄幾個男人,廚房裡的事情搭不上手,刷鍋劈柴,燒水殺雞之類的事情卻是做得來的,就連寧馨兒,也興致勃勃地湊了過來幫忙,奴玄劈柴,她就幫忙放柴禾,竟完全不怕髒。

吃完了一頓自己準備的豐盛年菜,白氏姐妹又變戲法似地掏出一大盒京中時興的橋牌來,號召大夥打牌提神守歲,結果才打了兩輪,也不知他們倆是不是晚飯吃多了,竟然自己最先扛不住,寧馨兒也是哈欠連連,於是便各自回房睡覺去了,周石原本是要守夜的,可寧淵知曉他平日裡守夜疲憊,也將他打發去睡覺,自己頂過了守夜的差事。

即便是在深度的夜裡,論起嚴寒程度華京依舊比不過江州,這兩天又飄了點薄雪,在院子裡積上淺淺的一層,映襯著月光與開得正好的紅梅,倒讓一個尋常的夜晚變得十分有意境。

寧淵坐在院子正中的石桌旁,桌上的小火爐上正溫著一盅酒,遠處偶爾會傳來的炮竹聲,讓寧淵有一種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錯覺。從上輩子開始,他所嚮往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同家人開心生活在一起,沒有煩擾,無人欺凌,一時間,他甚至覺得日子這樣安穩平靜地過下去也不錯。

春闈之後,謀個一官半職的閒差,再給寧馨兒找個穩妥的婆家,至於自己,反正自己這麼特殊的體質,與人成親並不現實,獨身一人就好,等唐氏百年之後,他更加沒有牽掛,到那時便能辭官而去,四處遊山玩水,然後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度晚年,了此殘生就好。

想到這裡,寧淵卻嘆了一口氣,這想法雖好,卻十分不現實,這世道並非是你想要安定便能安定的,他自問前來華京以後從未主動招惹過別人,可先是宋濂,再是林沖,背後還有昌盛候府,都莫名其妙同自己結了梁子,加上是敵是友還分不清的孟之繁,以及司空旭這個上輩子的仇人,被這些人環伺,想過安穩日子只能是妄想。

更何況還有一個呼延元宸。

想到呼延元宸,寧淵一顆心莫名地跳快了幾分,年關一過,他便是十八歲了,而呼延元宸,也已經離開了將近三年。

讓人覺得奇怪的是,三年是一段並不短的時光,可呼延元宸的長相和聲音,寧淵卻記得清晰無比,好像他才離開不久一樣。

他帶著滿滿的恨意重獲新生,原本打定了主意這輩子絕不留心情愛,也不會有任何人有所牽扯,偏偏呼延元宸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撞了進來,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給他,可他要招惹自己也罷了,偏偏招惹了之後,又立刻拍拍屁股走人,沒有半點消息傳回來,這般疏離涼薄,都讓人開始懷疑他之前同自己說的那些情話不過是玩笑。

寧淵輕哼了一聲,驀然間又瞪大了眼睛,自己現在這番情緒,莫不是在生悶氣?

他覺得臉色有些紅,心跳又加快了幾分,忙端起面前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抬起頭,一動不動盯著夜空中的大月亮。

也不知呼延元宸在大夏,現在怎麼樣了。

「誰在那裡?」儘管心裡胡思亂想著,寧淵的五感可沒歇著,皮靴踩上雪地的聲音雖輕,可也逃不過他的耳朵。

躲在梅花樹後邊的人影見寧淵發現了自己,便不再隱藏,邁開步子走了出來,有那麼一剎那,寧淵忽然有種錯覺,該不會是呼延元宸悄無聲息地突然出現了吧,反正那傢伙向來習慣鬼鬼祟祟地溜進別人的院子,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不過很快他就打消了這個想法,即便看不清那人的臉,可月光還是勾勒出了他的身形,呼延元宸可沒有這麼「嬌小」,待那人再近兩步,寧淵忽然笑了,「這麼晚了,你不好好在屋裡睡著,跑出來做什麼。」

奴玄眉頭輕皺,嘴唇抿得有些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在那裡站了片刻,才說:「我睡不著。」

寧淵笑著搖了搖頭,另倒了一杯酒,指著身邊的石凳示意奴玄坐下。奴玄踟躕片刻,還是過來坐了,可整個人瞧上去卻滿是拘謹,臉上也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不說,寧淵也不問,一時周圍只有兩人淺淺的吸氣聲和寧淵吞嚥酒液的聲音。

奴玄這番心神不寧的狀態,寧淵其實早就注意到了,確切點說,從二皇子的那通宴會上回來後,他便一直是這番魂不守舍的模樣,寧淵不知道他在宴會上中途離場去做了什麼,或者是見了什麼人,但寧淵猜得到他會變成這樣肯定與那時發生的事情有關,即便寧淵好奇,可這種事情如果不等他主動說,別人問破了嘴皮子都沒用。

所以寧淵一直在等,他知道奴玄遲早會找個機會來告訴他,而現在,機會顯然被他等到了。

待寧淵喝下第三杯酒後,奴玄終於開口,語氣緩慢,卻十分堅定地說:「少爺,有件事我其實一直瞞著你……我和我娘,並不是一般的賤民。」

「哦?」寧淵佯裝好奇地揚了揚眉。

「我們的身份,其實是……」他深吸了一口氣,用力閉上眼睛,「我原來的名字叫司空玄,是皇子,而我娘也不是一般的宮嬪,她是僅次於四妃的舒貴嬪。」

幾乎是一口氣吐出這句話,奴玄才十分忐忑地睜開眼睛,悄然打量寧淵的表情。

他早已經做好了寧淵有各種反應時的準備,畢竟換做任何一個人,忽然聽見在自己身邊侍奉了好幾年的下人說自己是皇親國戚,十有八九會認為他發了瘋,在做什麼白日夢。

不過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奴玄已經做好了準備,他甚至拿上了自己出生時父皇親手為他掛上的玉牌準備亮給寧淵看,那玉牌不光名貴,背後的生辰年月還是皇帝親筆提上去的,每位皇子都有一塊,這東西在他被革除皇籍的時候,原本應當收繳回去,不過他藏在鞋子裡,終究是悄悄帶了出來。

可誰知,寧淵在聽見他的話之後,竟然連眉毛都沒有抖一下,依舊慢條斯理地倒酒喝酒,彷彿他剛才說的是今夜天氣很好之類的話。

「少爺,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寧淵的反應讓奴玄覺得有些不可置信,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我曾經是皇子,我是當朝的六皇子司空玄。」

「我聽見了。」寧淵點點頭,還是那副處變不驚的表情。

「可是你……」奴玄徹底愣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話,頓了頓才道:「你不相信?」

「不,我相信。」寧淵終於側過臉,定定地望著他,「可我相信又如何?你這小子,難道你要我立刻對你行三跪九叩的大禮,才能表示我相信你說的話嗎?」

「我……」

「無論你之前的身份是什麼,可你現在的身份是不會改變的。」寧淵淡淡道:「即便你曾經是皇子,可你也知道只是『曾經』,現下你只是一個遭受貶斥的平民,同外邊街上的行人又有什麼區別?不管你以前是什麼人,你現在的身份是不會改變的,我又何必表現得太過驚訝。」

寧淵這番話雖然讓奴玄感到意外,可句句都在情理之中,是啊,就算他之前是皇子又如何,已經被革除了皇籍,又遭受貶斥,他的身份比平民都要尚低一等,寧淵完全沒有驚訝的理由。

奴玄點了點頭,「少爺說得沒錯,是我太大驚小怪了。」

寧淵看著奴玄,目光雖然平靜,可眼底深處還是有驚訝浮現的,因為他壓根沒想到,奴玄會主動對他坦誠自己的秘密。

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要知道但凡在皇室爭鬥中落敗的人,即便僥倖沒有被立刻置之死地,也會時刻處於一種危險的境地,如果他們之前的仇家並不願就此放過,那不光他們本身的安危將舉步維艱,甚至還會連累到自己身邊的人。

當初在香河鎮時便是這樣,不光他們兩母子要同一堆男犯在一起做苦力,連舒氏分明只是中暑,卻被說成時疫,遭人遺棄自生自滅,要說這裡邊如果沒有人刻意為之,寧淵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甚至於如果不是香河鎮太過偏僻貧瘠,當值的官差的也時常偷懶,對上邊傳下的命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怕他們兩母子早就遭了不測了。

將人接進寧府後,寧淵一直小心提防著可能隨之而來的威脅,靠著上一世在司空旭身邊打磨出的油滑本事,將那些威脅全部摒棄在外,把他們兩母子照顧得很好,甚至於此次入了京,他們也絲毫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只是現在,奴玄竟然主動對他坦誠了身份,寧淵不相信奴玄不明白這代表什麼,如果不是寧淵早就心中有數,換成了別人,知曉家裡有這樣兩個會將自己捲進皇室爭鬥去的定時炸彈,只怕立刻就會為了明哲保身,而將他們掃地出門了。

果然,奴玄接下來的話就是:「這些年我和我娘承蒙少爺的照顧,可少爺現下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身份,也明白只要我和我娘活在世上一天,那些想要我們命的人便不會放棄,以前在江州便罷了,可華京卻是那些人的地盤,我們母子遲早會被發現的,到那時也勢必會連累到少爺和唐夫人,所以我特意向少爺請辭,請少爺讓我帶著我娘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