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春闈的前一天,儒林館的書閣內,一場看似與讀書人毫不相干的把戲,如火如荼展開了。
一張張長條桌圍城一個圈,竹竿撐起高高的掛布,上邊濃墨重彩寫著「局」字,下邊有一個特質的木牌,木牌上密密麻麻畫了表格,寫上了每一個在儒林館眾舉人中頗有才華和名氣的舉人名字。
一群長衫的人擁擠在那些長桌前,沒人手裡都舉著錢袋,熙熙攘攘地不斷叫嚷著一些名字,長桌後面的人一面收錢,一面忙著登記,然後用筆在木牌上的名字下邊加加減減,寫的竟然是一些賠率。
沒錯,這些舉人在下注賭博。
「每次春闈開始之前,大傢伙都要搏一把看看今年的三甲會是誰,若是壓中了,賠率又高的話,便能小賺一筆。」寧淵正站在門口看熱鬧,冷不丁聽見背後有一道充滿貴氣的聲音向自己搭話,忙回過頭微笑應著,「孟兄來了。」
「我也是想來湊個熱鬧,順便賺點零花錢。」孟之繁笑得全無架子,「不是我看不起寧兄你,只是我覺得今年的狀元公應當不會有什麼差錯,定是那謝長卿無疑,可惜大傢伙似乎都是這麼認為的,所以壓住在他身上,賠率並不高,當然為了捧場,我也壓了一百兩在寧兄你的身上,你雖然是高大學士的門徒,可賠率卻比謝長卿高多了。」
「我可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榮幸的事情。」寧淵莞爾,退出到外邊的院子裡,尋了一方石凳坐下,翻開了隨身帶著的書本。
「前些日子寧兄似乎都是跟著高大人去翰林院研習的,怎的現在又回來儒林館了?」孟之繁跟了過來,帶著饒有興味的表情扔出了一個問題。
「看來孟兄對我的行蹤很瞭如指掌嘛。」寧淵揚了揚眉,道:「聖上至今未定下春闈的試題,老師說學士們都要討論個方向幫著聖上參考,我身為應考之人應當避嫌,所以這幾日便都沒去。」
「可惜,我還以為高大人會多少向寧兄透露透露試題的方向,那樣寧兄奪得三甲的機會便可大增了。」孟之繁開了個玩笑,「要真是這樣,我必定要回去在寧兄身上下重注,弄不好能大賺一筆。」
「孟兄你在拿我尋開心不成。」寧淵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洩露試題,徇私舞弊可是重罪,弄不好殺頭都有可能,這種事可別往我身上套,我可擔待不起。」
「寧兄別惱,我也只是開個玩笑。」孟之繁似也知道自己說得太過了,都開一柄摺扇遮住半張臉,「想來高大人一生清明,也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何況寫著試題的卷宗由皇上親自密封,到了應試當天早晨才會拆開,又怎麼可能會有洩題之事。」
寧淵沒應聲,因為孟之繁說得一點不錯,皇帝對科舉想來看得很緊,不光要親自擬定題目,而且在開考之前,也不會將試題透露給任何人知道,哪怕是翰林院的大學士也不行,這樣才能在選拔人才的時候做到絕對公平。
兩人正說著話,儒林館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喧囂,接著一群打扮得甚是華貴的人互相簇擁著走了進來,瞧見那群人,孟之繁露出驚訝的表情,寧淵卻像完全不意外般,只是默然合起了手上的書本。
其實他今日會來儒林館,並非是來溫書的,而是之前有人特地「知會」他,讓他過來。
看見雪裡紅送來的那張紙條,寧淵原本不願意搭理,後來想著呼延元宸既然都可以告訴自己了,自己不聞不問又顯得太過絕情,所以才來了。
只是讓寧淵想不到的是,呼延元宸要來儒林館參觀,那龐松舔著臉跟在一邊是個什麼意思?
「永逸王爺來了也有好些天了,聽聞他奉了夏帝的聖旨,要在我朝長留一段時日,學習我大周的儒林文化與聖賢之道,沒想到這就到儒林館來了,就連明日的春闈他也要蒞臨觀摩,看來的確是對我大周的學問很感興趣呢。」孟之繁發表了一番看法,竟然扯起了寧淵的胳膊道:「這可是一個好機會,永逸王爺地位在大夏舉足輕重,在皇上眼裡也是貴賓,如果能與他套上近乎,絕對是一大裨益,寧兄你可千萬不要落於人後。」
寧淵猝不及防,真的被孟之繁扯著朝大門邊行去,而與此同時,其他舉人也不甘落於人後地同時湊上前,向呼延元宸和龐松行禮問安。
呼延元宸還是作那副王爺打扮,站在龐松身邊顯得非常鶴立雞群,龐松嘴巴一張一合,不停說著儒林館在士人和國學中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卻顯然沒在聽。
「儒林館和翰林院可以說是我大周讀書人的兩處聖地,也是我大周國學的最高殿堂,凡事我大周在冊的舉人,都是儒林館的門生,而這裡所收藏的名貴古籍,也是我大週數百年歷史的結晶。」龐松好不容易才向皇帝爭取來了這給永逸王爺當伴遊的機會,為了臉面,自然說得分外賣力。
呼延元宸點點頭,道:「這樣富有文化氣息的地方,是值得本王多參觀參觀。」說完,他目光四下橫掃,很快落在寧淵身上,伸手一指,用略微上揚的語氣道:「這位公子,不知你有沒有空閒,能否為本王引路,在這儒林館內好好轉轉?」
竟是這個小子?龐松目光一落到寧淵身上,心裡隨即咯登一下。上回林沖的事情,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寧仲坤擺了林沖一道,才讓他們陷害高郁的事情功敗垂成,但龐松卻一直覺得寧仲坤會突然插手鐵定和寧淵脫不了關係,可惜他也沒有把握,因為即便雙方是名義上的親戚,但寧淵素來沒有和寧國公府沾染上半點關係,雙方可以說是全無來往,既然如此,他便沒有再花精力去追究寧淵的事情,畢竟他還有很多事要忙。
但這並不表示龐松會看寧淵順眼,見呼延元宸居然點了寧淵當嚮導,他急忙道:「這些舉人明日便要參加春闈了,現下正是苦讀的時候,王爺還是不要打攪他們,本官對儒林館也很熟悉,便由本官領著王爺參觀可好?」
「人家還沒給我答覆,龐大人怎的這般替他心急?」呼延元宸斜了龐松一眼,繼續對寧淵捏著一副架子道:「如何,公子可願意?」說完還隔著面具,對寧淵眨了眨眼。
寧淵一時只覺得呼延元宸這般擺譜的模樣十分討打,立刻就想拂袖離開,但周圍如此多的人,呼延元宸的身份又是外賓,他如果真那麼做了,恐怕明日,他高傲無力的名聲就會傳遍華京,連高郁都會受人詬病,無奈之下,寧淵只得輕咬下唇,硬邦邦道:「學生沒有什麼不願意的,王——爺——」
他故意把「王爺」二字咬得極重,而呼延元宸顯然也聽出意思了,嘴角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卻還是迅速上前兩步走到寧淵身邊,又對龐松等一眾隨從道:「你們這樣多的人跟著,走到哪裡都是烏泱泱一大群,當真沒有參觀的意味,便在這裡等著好了,本王帶著護衛隨這位公子去便是。」說罷也不待龐松他們給出什麼反應,一手攬過寧淵的肩膀,就這麼匆匆穿過人群,揚長而去。
一時周圍的人都愣愣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心道那寧淵是走了什麼狗屎運,被高郁收為弟子便也罷了,竟然連外國來的貴客都青眼於他?
兩人走過了轉角,呼延元宸瞧著周圍除了幾個貼身的心腹護衛,其他尾巴都在後邊遠遠吊著,才抬起手在寧淵額頭上敲了一下,語氣有些刻意道:「才幾日不見,怎的又對我這般冷淡涼薄?」
「平日裡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碰到別人有事的時候又心急火燎地將人叫出來,到底是誰冷淡涼薄。」寧淵雙手抱胸回了一句,可頓了頓,又覺得這話怎麼聽怎麼顯得小媳婦,只好抿了抿嘴角,不再繼續往下說了。
「你也知道,我現在背著這樣的身份,除了偷偷摸摸跑出來,總有些行動不便。」呼延元宸像是被寧淵戳到了痛處,氣勢跟著弱了下去,不過又立刻道:「可我當真是有事要告訴你,還想著你要是不來,那我今晚只能又冒險跳一回牆了。」說完,呼延元宸又朝後邊瞄了瞄,寧淵跟著看過去,見龐松領著那群人又跟著上來了,雖然沒靠近,但卻都拎著一雙眼睛打量著他們兩人,好像在好奇他們在聊著什麼,寧淵沒辦法,只好扯過呼延元宸的袖擺,一面裝作真的在帶他參觀四周的亭台樓閣,一面小聲道:「到底是什麼事情?」
「你不是讓我在入宮闈覲見的時候,有機會多幫你留意留意上書房的情況嗎。」呼延元宸道:「昨天也是碰巧,你們皇帝約我去陪他用午膳,我到得早了些,就在上書房外候著,結果你那個師父高大人也在外邊等著覲見,手裡還捧著幾本書,說是春闈的題目還未定下,皇帝命他們翰林院挑選幾本經捲上去參考,這時候有個太監過來,說翰林院裡出了什麼事情,你師父就把手裡的書交給身邊另一個老頭,自己匆匆走了,那老頭以為我沒有在注意他,悄悄將那些書收了起來,只留下一本,等皇帝宣召他的時候,他也只拿了那一本書進去。」
「那老頭長什麼樣?」寧淵立刻問道。
呼延元宸摸了摸下巴,「賊眉鼠眼,留著山羊鬍。」
馬學士?寧淵立刻沉思起來,從不久前開始那馬學士好像就找著理由不斷觀察自己在讀些什麼書,現在又在上書房外邊動了這樣一番莫名其妙的手腳,到底是什麼意思?思來想去,寧淵卻有些弄不懂其中的關鍵,呼延元宸見他眉頭皺著,忍不住又伸手戳了戳寧淵的眉心,道:「你也別想得太多,那人的行為雖然可疑,卻也說不出什麼不對的地方,或許是你太杞人憂天了也說不定。」
「我也希望如此,若不是身為考生要注意避嫌,我早就主動開口向老師詢問了,偏偏現在老師連見都不見我。」寧淵長嘆一口氣,片刻之後,才抬頭對呼延元宸道:「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些。」
「光說個謝就完了?」呼延元宸卻道。
「不然你想怎麼樣。」
呼延元宸還來不及來口,原本跟在後邊的孟之繁卻在這個時候擠了上來,彬彬有禮地朝呼延元宸行禮問安,「永逸王爺安好,在下孟之繁,是寧兄好友,不知能不能有這個榮幸,和寧兄一道為王爺領路呢。」
呼延元宸愣了愣,還沒應聲的功夫,那邊孟之繁已經朗朗開口起來,他長居京中,不光對儒林館比寧淵瞭解得多,連華京中的各處精緻也是信手拈來,讓人根本插不上話,呼延元宸無法,只好壓低了聲音湊到寧淵耳邊道:「春闈結束之後,我會在住的地方擺一桌小筵席,到時候再讓閆非來找你。」
孟之繁好歹與自己關係不錯,寧淵不好意思直接將人趕開,只能輕微地對呼延元宸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大周每次春闈都要考上三場,第一場策論,第二場政論,第三場文章,每場時限一個時辰,中間會有一刻鐘的時間休息,當天考試結束之後,如果考官們閱卷迅速的話,三天之內就可放榜,除尋常上榜之人取得進士頭銜外,排名前十的將會入宮參加進一步的殿試,由皇帝親自選中頭名三甲,賜予官爵與殊榮。
這樣的考試制度在大周已經奉行了多年,因為時間很緊迫,因此除了考驗所有參試之人肚子裡的墨水之外,更考驗他們隨機應變的靈活度與速度,往年就有許多原本被報以厚望,最後卻因答題太過遲緩而名落孫山的例子,總之要想在春闈中脫穎而出,必須要速度與質量雙全才行。
當然也因為時間緊迫,一些人為了投機取巧,難保不想歪了路子,弄些夾帶私條的把戲,或許他們並不知道到底會考些什麼,夾帶的內容也只是胡亂猜測妄圖碰碰運氣,但是這類舞弊的事情一旦被發現,將獲重罪,輕則流放,重則處斬。
這樣的重刑之下,倒也沒有多少人會冒著丟掉小命的危險鋌而走險,可為了名望與地位也不是沒有先例,曾經就有翰林院的某位學士為了讓自己的門生得以高中,上下串通私洩考題,東窗事發後皇帝震怒,將那師徒二人殺頭不說,更是為了杜絕這樣的現象再次發生,從那時開始春闈便由皇帝親自出題,應試那天早晨才會公佈,以徹底杜絕洩題之事發生。
每次春闈都是華京城中的大事,天還未大亮,距離考場最近的早市就已經比平日裡提前許久開市了,而從京城內四面八方湧來的舉人們也將市場擠得水洩不通,很多人會就近解決早飯,再將中午要吃的東西買上,然後通過各自的名牌入場考試。
寧淵乘坐的馬車駛到街口,便因為前邊擁擠的人潮再也過不去了,只能步行,駕車的周石原本想要一路送他到考場門口,但擔心馬車沒人看管會出事,還是被寧淵打發了回去,寧淵則自己拎著個小布包,跟在同樣是一群長衫青年的後邊,慢慢朝前移動。
他今日行裝很輕便,別的舉人或許還會隨身帶個一兩本書以作最後掙扎,他卻連一張紙都未帶,只帶了慣用的毛筆的硯台,還有早晨唐氏親手準備的食盒和水壺,那是他中午休息時的午飯。
「你這傢伙,竟然幹出這種偷雞摸狗的行當,真是給咱們儒林館丟臉!」寧淵走到半路,忽然從旁邊的人堆裡傳來一陣推搡,接著一個穿著灰布衫的矮小身影迅速穿過人縫朝寧淵這邊擠來,寧淵有心想要避開,可周圍一圈人讓他避無可避,兩人還是砰地撞在了一起,寧淵有功夫在身動也不動,倒是那個小個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茫然地抬頭看他。
寧淵也低下頭定睛一瞧,居然還是熟面孔,
小個子也是儒林館裡的舉人,其貌不揚,但寧淵卻對他有印象,這人叫齊牧雲,是從雲州來的舉人,寧淵會熟悉他是因為齊牧雲和別的舉人有很大的區別,那就是他很窮。
別的舉人不說家底,單靠著舉人的身份,不光每月能有朝廷播下的例銀,還能到一些學監和富戶家裡客串講學,收入不菲,可齊牧雲這人雖然考中了舉人,性格卻不是一般的內向,而且十分笨嘴拙舌,即便背著舉人的名頭,卻壓根找不到任何收入來源,加上和他自小相依為命的娘因為病重也被他接來了京城治病,每月開銷驚人,單靠他那點舉人例銀根本不夠,因此當別的舉人都是十天半月到儒林館亮一回相的時候,他卻直接吃住在儒林館的書閣裡,不光因為這裡吃飯不花錢,重要的是還能多擠出時間來看書,想要早些考中進士混個一官半職,好讓日子寬鬆一些。
只是這齊牧雲也是可憐,別看他這般努力溫書,可他在華京呆了好幾年,春闈也參加了不止一次,卻從來都沒有中榜過,因為他確實不聰明,甚至有些愚笨,別的舉人有時還會取笑他說能中舉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與其這般死皮賴臉的在京城熬著,不如早些回去在鄉下弄個芝麻小官,好好養著自己的娘是個正經。
但這些話,齊牧雲從來是充耳不聞,平日裡除了上藥館照顧自己的娘,餘下的時間便都在書閣裡啃書,久而久之,「齊木疙瘩」便成了儒林館裡的名人,寧淵與他其實說不上熟,不過是知道這個人,也打過幾次照面而已,偶爾也會說上幾句話,給寧淵留下的印象不外乎是個老實巴交的書呆子,卻意外地孝順,寧淵有時會將身上閒散地零錢貼補給他,他還高興成什麼樣。
齊牧雲也發現自己撞上的是寧淵,蠟黃的臉色立刻漲成了一片紅,似乎想要爬起來繼續跑,不過很快又被緊跟上來兩個灰衣男人給按在了地上。
「齊牧雲,你好歹也是讀聖賢書的人,最好要點臉,若不是看在今日春闈的份上,我立刻拎了你送去官府你信不信!」隨著一道盛氣凌人的聲音,一個穿著錦袍的白面書生排開人群走了出來,竟然也是熟人,在寧淵到儒林館的第一天,就在講學場和平民居然趙源互掐得熱火朝天的士大夫子弟舉人的代表——張唯。
張唯看也不看寧淵一眼,便指著被壓在地上的齊牧雲道:「給我搜,這傢伙一定還將東西藏在身上。」
那兩個灰衣僕從二話不說,便扯著齊牧雲一陣搜刮,很快從他懷疑搜出一支質地不凡的烏木毛筆來,規規矩矩交還到張唯手上。
「哼,自己連一支筆都不好好準備,盡想偷雞摸狗佔別人的便宜,我這裡可不是儒林館的書閣由著你騙吃騙喝。」張唯將毛筆收進懷裡,還不忘在齊牧雲腦袋頂上賞一腳,直踢得他滿頭黃圖,「一個榆木疙瘩能混個舉人就不錯了,竟然還學別人參加春闈,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費力又不討好的蠢貨。」
這話說得極難聽,圍觀的旁人也發出細碎的笑聲,齊牧雲臉色又紅又急,看張唯將東西收走了,竟然跪在他面前道:「我,我不是有心要偷拿的張公子,實在,實在是我慣用的毛筆不小心折了,一時無錢去買新的,又看見同樣的筆你有好幾支,才,才……」
「夠了!」張唯一甩袖子,「我沒空聽你在這廢話,連筆都沒有還參個屁的試,趁早滾回家去多看幾眼你那個老不死的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