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清晨,寧淵推開窗戶,外邊一片耀眼的白光立刻撒進了屋裡,他眯起眼睛,過了一會才適應光線。
這場雪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下得不多,只在地上蓋了淺淺的一層。如今天色已經放晴,日頭的光線傾灑下來,倒映著雪光才會如此炫目。
「論起雪,華京是比不上江州的,所以從前每到了冬日,我總喜歡去江州賞雪。」呼延元宸走到寧淵身後,將外袍披在他肩上,「站在窗口吹風便不要穿這般少,當心著涼。」
「時辰還早,你怎麼不多睡一會。」寧淵睡得淺,天剛亮他便醒了,見呼延元宸依舊睡得很沉,便小心地起了床,想著不要吵醒他,怎料他還是跟著起了身。
「你們不是有句老話,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呼延元宸笑著摸了摸腹部,「昨夜喝酒喝得多,吃的飯食卻少,現下正餓了,於是趕著起來吃早飯。」
「可惜你現在就算起來也沒飯吃。」寧淵指了指身後的牆壁,「你忘了隔壁那兩位昨夜折騰到什麼時辰嗎,我估摸著要是不到正午,他們可起不來,主人家都躺著,難不成要我們這些客人自己做飯吃。」
「我不過說笑一句,你還當真了,想來以我的體格少吃一頓也餓不死。」呼延元宸忽然掰過寧淵的肩膀,帶著他到床邊的桌台旁坐下,道:「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說完,他拿過掛在一邊的外袍,在裡邊掏了掏,摸出來一個錦盒。
錦盒不算精緻,華京大街小巷但凡是個賣精巧物事的地方大多都能看見,寧淵露出疑惑的表情,伸手將拿過來看,又遭呼延元宸躲開了。
「你做什麼,不是說要送給我的嗎?」寧淵好奇道。
「是要送給你,不過怎麼送得我親手來,你只消乖乖坐著便成。」呼延元宸抿著嘴笑,拍了拍寧淵的背,示意他轉過身去,然後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柄木梳,開始替寧淵梳頭髮。
寧淵的頭髮昨天夜裡才洗過,摸起來又細又滑,呼延元宸動作輕柔地將他所有的發絲都梳到腦後,然後打開錦盒,從裡邊拿出一個碧色的玉筒,細細將寧淵一頭長發束在腦後。
「平日裡總瞧你用髮帶束髮,雖然清爽,但華京向來是個先敬羅衣後敬人的地方,你現下時常要出入寧國公府與宮廷,衣裳簡單些便罷了,但總要有一兩件體面的物事才不會被一些沒規矩的狗眼看人低。」
桌台上剛好有一方銅鏡,寧淵側臉瞧了瞧,那玉筒觸手生溫,想來材質極好,且上邊還十分精細地雕刻了松竹梅三種圖樣。
「我素來不計較這些,你這錢當真是花得冤枉。」寧淵不是沒有束髮用的玉筒,只是玉質易碎,顏色不討喜,他又嫌棄麻煩,便大多是用髮帶,而呼延元宸送的這玉筒顯然是挑過的,淡青的色澤倒能很好地襯托出髮色的黑亮,寧淵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已經喜歡上了。
「我可沒有花冤枉錢,這塊玉原是我手裡的老東西,只不過是拿來再加工了一番。」呼延元宸忽然撩起寧淵的一縷髮絲輕吻了一下,笑道:「都說男女之間有種情調叫畫眉之樂,那咱們這個是不是也可叫做綰髮之樂?」
「矯情。」寧淵暗道了一句,沒多說,臉色卻微微發熱起來。
趙沫和景逸這二位完全沒辜負寧淵的期望,當真是睡到了正午時分才懶洋洋地起身,也因為他們的關係,這新年的第一頓午飯延後了整整一個時辰才開餐,也惹了好一通抱怨。
午後,前來拜年的人便開始絡繹上門,畢竟趙沫這位年輕將軍也算是新貴之一,又是老趙將軍的傳人,往後搞不好還能混成軍部大員,這對於向來以拉關係要從小抓起為座右銘的華京商賈貴族們來說,可是一個十分值得搞好交情的對象。見趙沫這裡開始應酬了,其他人也不便再留,各自打道回府,呼延元宸瞧著時辰還早,原本想約寧淵到碼頭邊走一遭,瞧瞧江邊雪景,可見著雪天路滑,便也打消了念頭,一路將寧淵一行人護送到了家門口才離開。
寧馨兒昨夜玩得累,今天又起得早,吃過午飯後便一直哈欠連連,由唐氏帶著回屋睡覺去了,白氏姐妹瞧著滿院的積雪,也拉著周石準備掃除,還不忘塞一把掃帚給寧淵。
「門口也積了不少雪呢,院子裡交給我們,想來少爺現下也無事,外邊就麻煩啦。」白檀說完了話,就掛著一臉的笑容走了。
寧淵看著手裡的掃帚,無奈地搖搖頭,又重新走回院外,開始清掃著大門邊的積雪。
積雪看著不多,可門前寬廣,掃起來也破費一番功夫,寧淵倒也沒將全部精力放在清掃上,時不時還會用掃帚在雪地裡畫個圖樣,寫一寫書法,玩得頗有興味,直到不知從哪裡冒出一溜煙的人,擋在了他身前。
領頭那人明顯上了年紀,卻面白無鬚,似乎是個太監,看著寧淵張口便道:「你可是寧淵寧公子?」
寧淵眯起眼睛,一時看不出這些人的來歷,卻還是點了點頭,那太監見自己沒找錯人,忽然一揮手,他身邊跟著的一共六七個大漢立刻圍了上來,將寧淵團在中心,同時皆把右手伸進披風裡,那裡有個輪廓分明的形狀凸出來,顯然這些人各個都帶著兵器。
「你們是什麼人。」寧淵聲音沉了下去,這些人來路不明,且顯然沒懷什麼好意,他不禁暗暗運氣內勁,握緊了手裡的掃帚,心裡計量著自己靠著一柄掃帚能不能全然擺平這些功夫不錯的傢伙,他沒有想過要把周石驚動出來,因為那樣的話勢必唐氏也會被驚動,如果這些人當真有歹念,將手無縛雞之力的唐氏和寧馨兒挾持了可怎麼好。
「寧公子放心,我們可不是什麼歹人。」那太監陰測測地笑了一聲,「只是咱家公務在身,要勞煩寧公子陪著我們走一趟。」
「公務?若有公務,公文拿來。」寧淵對那太監道:「若無公務,皇城腳下,天子近旁,你們這些傢伙若是想當街對手無寸鐵的百姓為非作歹,偏生也太猖狂了些!」
「寧公子莫要激動,我們自然知道這裡是皇城腳下,天子近旁,可惜,就算是皇上站在這裡,也不大好妨礙我們辦事。」那太監臉上陰森的笑容更開了,「我便也不瞞寧公子了,我們是替長公主辦事的,長公主有請寧公子,還請寧公子配合著些,不要讓我們難做。」說完,太監撩起衣裳的下襬,露出一塊金鑲玉的腰牌,確實是皇宮裡到了一定地位的太監,才能有的腰牌。
寧淵握著掃帚的手漸漸鬆了,「不知長公主忽然想找小人是為著什麼事情。」
「多的事情我們也不知道,等寧公子見到了長公主的面,自然就知道了。」太監一側身,讓出身後的路,「寧公子,請吧。」
「我知道了。」寧淵輕聲道:「不過先容我同我的家人說一聲。」
「長公主正等著呢,只怕咱們沒有這閒工夫了。」太監一揮手,那些侍衛立刻擋住了寧淵後退的路,「寧公子的家人,我們自然會安排人知會的,時辰已經不早了,寧公子還是請吧。」路口的位置已經有一輛全黑的馬車悄然出現,顯然這些人是有備而來。
寧淵知道,自己是不去也得去了,而且還反抗不得。長公主身為皇帝的親姑母,很得皇帝敬重,就算她手下的人要當街殺了自己,哪怕是在皇城根,皇帝最多為平民意裝模作樣調查一番,實際上壓根不會管。
但是自己與長公主從未有什麼交集,她又為何會忽然召見自己?
即便寧淵心存疑惑,可還是走向不遠處的馬車,而除了那個太監跟著上了車外,其餘的侍衛則消失在各處隱秘的巷子裡,估計是要在暗處盯著馬車,防止寧淵逃走。
馬車一路進了宮門,在那太監出示了腰牌之後,向來宮規森嚴,不允許馬車徑直駛入的皇宮,卻一路暢行無阻,最終來到了皇宮西邊,一處僻靜的宮苑之內。
太監示意寧淵跟他下馬車,腳剛踏上青石板的地面,原先那些隱去身形的侍衛們竟然又突然出現了,簇擁在二人身邊,這讓寧淵意識到這些人恐怕是經過嚴苛訓練過的,功夫遠非一般侍衛可比,若是真動起手來,他或許還真不是這六七人一擁而上的對手。
望著眼前僻靜古樸的宮苑,寧淵一顆心悄然有些發沉。
「寧公子,長公主殿下正在殿內等著你呢,請吧。」太監說完,便低頭在前邊領路,這宮苑看起來也屬於後宮的範疇,來往的宮人卻極少,遠沒有其他宮殿熱鬧,也並不見任何禮樂之聲,週遭都是安安靜靜的。
直到穿過了四五個小殿,太監才在一棟寬敞的寢殿外停下,讓開身子,示意寧淵進去。
寢殿殿門是開著的,裡邊卻很晦暗,從外邊壓根看不清。寧淵拂了拂衣裳的下襬,提步上了台階,在邁過高聳的門檻後,一股濃厚的檀香氣便撲面而來,寧淵抬起眼睛朝四周掃視了一圈,無怪殿內會有這般濃厚的味道,在大殿四角上各擺了一尊足有半人高的香爐,香菸裊裊,將整個寢殿熏得彷彿像是佛堂。
「來者何人,還不快上前來請安!」前方忽然傳來一個嬤嬤尖銳的喝聲,寧淵再度垂下眼,快步走上前去,恭敬地跪下,對著大殿正前方斜坐在臥榻上的一名頭髮花白的老婦道:「草民寧淵,參見公主殿下。」
「抬起頭來。」長公主聲音雖然蒼老,卻顯平和。
寧淵聞言,緩緩將腰挺直了,一雙眼睛順著雕工精良的臥榻,最終落到長公主身上。
上回他還只是在六皇子府遠遠地望了這位年老的公主一眼,其實對於長公主這個人,哪怕是在上一世,寧淵也不甚熟悉,因為她身份雖然尊貴,卻是出了名的深居簡出,一年到頭都安安靜靜住在自己的寢宮裡,不理外事,也幾乎不出席各類節慶活動,活得比先帝的太妃都要清閒。
長公主衣裳穿得十分素淨,花白的頭髮也盤得齊整,只是沒有一點珠翠事物,雖然年紀不比太后大,可臉上的皺紋卻比太后要深得多,不過看她這寢殿裡冷冷清清的樣子,想來她也是個日子過得簡單的人,哪怕自身在宮裡地位極高,生活卻一點不奢侈。
在長公主下首還坐著一名中年婦人,卻是寧淵的熟人,也是長公主的獨生女兒昭儀郡主,只是這位昭儀郡主現下表情卻不怎麼好看,一會看著寧淵,一會又看著長公主,表情十分忐忑。
「你就是寧淵?」長公主打量了一絲寧淵抬起來的臉,慢悠悠道。
「正是草民。」寧淵回了一句。
「你老家可是在江州。」長公主又問道。
「草民的確是從江州而來。」寧淵繼續打著。
「哦,果真如此?」長公主的眼睛在此時卻忽然眯了起來,「那你從前還在江州地界時,可曾同婉儀郡主見過面?」
「母親,多年前我曾帶著婉儀前往江州寧府做客,婉儀也的確與這孩子見過面,可是……」
昭儀郡主忽然帶著慌張的表情想向長公主辯駁些什麼,但卻遭長公主冷冰冰地打斷了。
「又沒問你,插什麼嘴。」
昭儀郡主臉色一滯,又看了寧淵一眼,忽然間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還是開口道:「母親,我覺得此事當真草率不得,不如將婉儀帶來聽那孩子親口說吧,不然照母親這般胡亂撒網,要是弄錯了,豈不是會牽連無辜?就算沒弄錯,若叫婉儀知道了,她也會傷心啊……」
「當真是夠了,慈母多敗兒,婉儀那丫頭會變作這幅德行,你這個做娘的難辭其咎。」長公主臉上現出幾分怒氣,「身為皇室女眷,金枝玉葉,竟然偷走出宮,與人私會私通,此事若遭外人得知,我皇室顏面豈非喪盡?婉儀那丫頭已經被本宮差人看管起來了,什麼時候她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處,什麼時候才能出來,至於外邊的事,本宮會一併替她解決,她只用好好思她的過便成!」
昭儀郡主被這麼一頂,又悻悻將頭低下去,再也說不上話。
長公主重新將目光落到寧淵身上,呼氣忽然沉了些,「臭小子,你可知罪?」
「小人惶恐,實在不明白公主殿下的意思。」寧淵重新跪拜下去,將頭埋得低低的,雖然從方才長公主的昭儀郡主的對話裡,他已經聽出些了門道,可長公主這番突然問罪,他從沒有做過的事情自然要矢口否認。
「都到了這裡,在本宮面前,還想裝蒜不成。」長公主的語氣變得越來越不客氣,「若非有人告訴本宮,本宮還不知道,你這臭小子竟然如此膽大包天,引誘婉儀郡主偷走出宮私會,敗壞皇家名頭,簡直罪該萬死!」
「公主殿下,草民實在不明白你所謂何事。」寧淵平靜道:「草民與婉儀郡主不過只有數面之緣,連話都未曾說過,又何來引誘私會的之說,這幅罪名,小人實在承擔不起。」
「哼,若非本宮有確切的消息,又如何會找上你。」長公主緩緩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寧淵,忽然將一封書信甩到寧淵身前,「本宮問你,此為何物?」
寧淵將其撿起,展開看了看,發現是一封情信,書信的內容粗俗露骨,不堪入目,可偏偏與他的筆跡極為相似,甚至就連落款,也是他寧淵的名字。
寧淵冷笑了一聲,這般熟悉的場面讓他立刻明白了過來,他扔下那封信道:「此事純屬誣陷,草民從未寫過此信。」
「誣陷?當真是笑話。」長公主怒道:「此物是本宮差人從婉儀身上搜出來的,若非是你勾引皇女,與她私通,她身上又怎麼會有是你署名的情信!莫非你想說,是婉儀郡主在誣陷你不成!?」
寧淵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站在那裡。
「齊公公,你來說,我看這小子還抵賴!」長公主忽然看了殿門的方向一眼,很快,那位替寧淵領路的太監便走了進來,向長公主行過禮之後,才開口道:「自打公主殿下發現婉儀郡主的異狀之後,奴才便奉命暗中監視郡主,昨夜後半夜,郡主見宮內因年節守備有所鬆懈,竟然買通了宮門的看守私自出宮,奴才一路尾隨,見著郡主竟然在與一書生私會,奴才原想立刻將那書生拿下,怎料郡主拚命阻撓,奴才投鼠忌器,加上天又下了雪視線受阻,才叫那書生溜了,不過奴才瞧那書生的身心,同這位寧公子並無二致,只不過因奴才沒有瞧清楚臉,所以也不敢下斷言。」
「荒謬!」寧淵一拂袖,「昨夜我整夜都受邀呆在趙將軍府,天亮才出府,又如何與人私會。」
「這可不一定,若是寧公子你趁著半夜偷溜出府,誰又能知道呢,莫非趙將軍府裡還有能證明你整夜都在床上躺著的人不成。」那太監望著寧淵道。
寧淵想說話,卻忽然間滯住,能證明他整夜躺在床上的人自然是有,只是那人的身份……他輕輕搖了搖頭,呼延元宸身份擺在那裡,且與自己的關係敏感,實不能將他拖出來。
「既然無人證明,那一切便都算不得數,何況還有這封情信佐證,你要本宮如何相信你?」長公主的聲音越發冰冷,「你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你可知有損皇室女眷聲譽,是死路一條?」
「我已經說過了,我沒有做過。」婉儀郡主到底在宮外見了什麼人,寧淵沒心情去關係,可這明白著是誣陷他的事情,他決計是不可能承認的,「這封情信實數偽造,公主殿下若是不信,可將婉儀郡主帶上殿來讓草民與她對質,草民相信婉儀郡主也不會冤枉了無辜才對。」
「婉儀已經被看管起來了,事到如今,你莫非還想當面叫她難堪不成。」長公主怒道:「本宮在搜出這封信時,婉儀她也在場,且並未有過半句辯駁,難道這還不夠嗎!」
「誣陷便是誣陷,清者自清,看來今日,公主殿下是不打算放過草民了。」寧淵抬起眼,明亮地看著長公主,「那不知公主殿下要如何給草民定罪?」
「定罪?」長公主輕哼一聲,「你難道是認為,本宮一介婦孺,沒有那個權力給人定罪嗎?那你便是大錯特錯了,實話告訴你,為了保住婉儀的名節,本宮就算是來日背上罵名,今日也定然不能讓你活著踏出宮門,齊公公!」
長公主一聲令下,那齊公公忽然從袖袍裡掏出一個瓷瓶來,而之前的那些侍衛,也全然跑進了殿內,重新將寧淵圍住。
「母親,母親不可啊!」昭儀郡主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倉惶地站了起來,抓住長公主的胳膊,「宮規對宮人尚不可私審私刑,何況是對平民百姓,此事尚不能做下決斷,母親若是將這孩子處置了,來日皇上知道了如何是好!」
「今日處置了這小子,我便自個去皇上那請罪,我倒要看看皇上會不會為難我這個姑母!」長公主疾言厲色地望著昭儀郡主,「就算此事不能做下決斷,可為了婉儀的名聲,本宮也是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不然留他活在世上,婉儀要是再因此偷走私會,一旦被人撞見,不止婉儀,我皇家亦會聲名掃地,到那時再後悔便晚了!」
長公主一把揮開昭儀郡主,對齊公公喝道:「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