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5 章
心中有鬼

龐秋水的腿廢了。

這是很順理成章的事情,龐秋水是皇后發落的,行刑的也是宮內出來的宮人,用的是兩寸後五尺長的木板,督刑的嬤嬤又是皇后的心腹,那下手是完全不見手軟,棍棍到肉,等三十個板子打完,龐秋水也昏得人事不省,偏生司空旭還沒第一時間給她找大夫,而是等到婚宴舉辦完畢,賓客全部走光之後,才找來太醫走了個過場。

原本按照司空旭的心思,龐秋水這般沒用,又長了那樣一張可怖的臉孔,早已不適合成為他的正妃,如果就這般被順水推舟打死了其實正好,奈何就算是受了三十大板,又流了不少血,龐秋水卻硬是挺過來了,可惜兩條腿被打得筋骨皆斷,就算往後能站起來,也只會變成一個瘸子。

身為一個皇子妃,臉也廢了,腿也廢了,儼然只是廢人一個,司空旭便派人將她挪去了後院最偏僻的一間屋子,只留了一個老婆子看著她,每日給她些飯食,擺明了是不想管她的死活,最好是趕快死了,他也有個正當的理由拜託這個醜八怪。

可以龐秋水的性子又怎麼能甘心被軟禁在這裡自生自滅。

她可是昌盛侯府的嫡小姐,就算家中不是潑天富貴,也一路是嬌生慣養長大的,何況自己的父親幫司空旭做了那麼多事,在朝中的地位也日漸穩固,司空旭卻這樣對待她,當真是狼心狗肺!

她要想辦法出去,她要告訴父親自己的境遇,她要讓父親狠狠地找司空旭算賬!

於是從能在床上撐著坐起身的那一刻開始,龐秋水便無時無刻不想著往外面逃,只是可惜,她身子被傷得太重,即便外邊瞧著已經快要好了,可內裡的暗傷卻讓她連站起來都困難,而且司空旭派來看著她的那個婆子也不是善類,盯她盯得很緊,就算龐秋水逮住婆子不在的機會從屋子裡爬了出去,但還爬不了多遠就會被婆子拎回來,然後挨上一頓耳光,晚上也沒有東西吃。

堂堂名門正娶嫁過來的皇子妃,卻被這樣對待,龐秋水有好幾次險些被氣死,不過好在她還有點腦子,在知道靠著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逃出去的之後,便也安分了下來,還時不時拍拍那個看守婆子的馬屁。

那婆子見龐秋水居然變得識趣起來,似乎也沒再動想逃的心思了,便沒有再向之前看得那麼緊,不過她也唯恐龐秋水使詐,故意留了一手,時常離開屋子躲在一邊,看看龐秋水會不會趁機溜走,好幾次之後,她發現龐秋水當真沒往外逃,變也才真正放下心來。

其實她不知道,龐秋水只是在等著機會罷了。

龐秋水明白,以自己站都站不穩的身體,想逃走絕對沒可能,倒不如先好好養傷,等待機會,她相信等她真正逃出去的那一刻,就是司空旭承受報應之時。

自從婚禮上的事情之後,龐松當然也很在意自己的女兒,也上門去拜訪過幾次,可每次都被司空旭以他正在被父皇責令閉門思過為由,不便見客接待,而將他擋了回去,龐松縱使憤怒,卻也無法,說到底,也是他隱瞞了龐秋水毀容的事,讓其嫁給司空旭在先,如今事情變成這樣,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這天傍晚,在禁衛軍統領韓韜的府邸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宮中有聖旨傳來,說皇帝將要去東郊春獵,因獵場長久未曾啟用,韓韜便帶了人馬前去場地清理了,都不在府中,下人來傳話時,只有龐春燕在,接了下人遞上的拜帖後,才翻開,龐春燕便眉頭一皺,「他來做什麼?」

頓了頓,她便道:「你去替我回了那人,就說老爺不在府中,我一個婦道人家不便見客,給他打發回去。」

「方才小的已經這麼說了。」那下人道:「可他說,他也本就不是來找老爺,而是來見夫人的,還說有一些夫人聽了務必會感興趣的東西。」

龐春燕眼睛打了個轉,一時拿不定主意,不過想來自己坐在家裡,就算對方有歹心又能生出什麼事,自己感興趣的東西……「那便請人進來吧。」

下人立刻領命去了,龐春燕整了整衣衫,剛到正廳坐好,便瞧見寧淵由下人領著走了進來。

「我與寧公子不甚熟稔,且天色已晚,便不予公子多做客套了,公子有話便說,還是不要浪費時間的好。」龐春燕直接開門見山道。

「韓夫人說話倒也爽快,其實若非當真有要事,我也不願意上門叨擾。」寧淵自顧自的在一邊挑了張椅子坐下,緩緩道:「今日我來,其實是想向夫人說一說令妹的消息。」

「秋水的消息?」原本神情懶懶的龐春燕聽到這個,立刻直起了腰。

龐秋水出嫁那日她也在場,龐秋水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她自然也知道,這些日子四皇子府大門緊閉,半點消息都透不出來,讓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妹妹的境況,偏生自己的父親還在顧忌不願和司空旭撕破臉,當真是將她急壞了。

「令妹如今狀況似乎很不好呢,我也是道聽途說來的,實在是覺得匪夷所思。」寧淵一面說一面惋惜地搖頭,「好歹也是皇子正妃,犯了一點小錯,皇后娘娘罰也罰了,卻被四殿下軟禁在後院,缺衣少穿而且連個大夫都沒有,連下人都可以肆意凌虐踐踏,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你說什麼!」龐春燕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說的,可是,可是真的!」頓了頓,又像想起了什麼,「簡直一派胡言,我妹妹是皇子正妃,四殿下也需要我父親來輔佐,怎麼可能這樣對待我妹妹,且有關我妹妹的消息,連父親都探聽不到,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想來你是故意想挑撥我龐家和四殿下的關係,才如此說的,對也不對!」

「韓夫人願意怎麼想便怎麼想吧,我也只是聽聞之後實在為皇子妃覺得惋惜,才找上門來將自己知道的事情說出來罷了,韓夫人可以選擇相信,也可以選擇不信,與我卻是沒有什麼厲害關係的,現下話已經說完,我也不打擾韓夫人休息了,這便先走。」說完,寧淵也不管龐春燕的表情,起身緩步朝外走,一邊走還一邊道:「有句老話說得好,有道是百聞不如一見,韓夫人心中如果實在疑竇,我卻是能讓你瞧瞧令妹如今的狀況,只不過會有些冒險而已,韓夫人若是信得過我,便在今夜子時,到離四皇子府不遠的城隍廟門口相見吧。」

說完,寧淵頭也不回地踏出了屋子。

龐春燕站在原地沒動,她雙手收進袖子裡,攥著一方手絹,似乎有些顫抖,她本意是不願意相信寧淵的,可她又實在掛心龐秋水的安危,直到貼身侍女來通知他該吃飯了,她才回過神來,木訥地應了一聲,朝空曠的屋子裡瞧了一眼,才轉身去了。

當天深夜,在早已關門打烊的城隍廟門口,一輛馬車停了下來。

這樣的夜裡,街上早已沒了行人,城隍廟門口也只有兩盞光線幽暗的燈籠在那裡亮著,馬車上的人踟躕了一會,才由一名侍女攙著走了下來。

夜色很涼,龐春燕在外邊罩了一層斗篷,她四處看了看,卻沒瞧見寧淵的身影。

跟著她一起來的侍女有些發毛,小聲道:「夫人,這兒太陰森了些,咱們還是回去吧,奴婢還是覺得將此事告訴龐大人會好些,咱們擅自三更半夜地過來,實在是……」

「你以為告訴父親,父親就會幫忙嗎,近來父親對待四皇子府的態度你不是不知道。」龐春燕呵斥了侍女一句,「父親一心只想著不願意同四皇子撕破臉,哪裡還能再多顧忌妹妹,此事如果告訴父親,不光探查不到妹妹的狀況,興許父親還會反過來阻止我,如果今日那寧淵所說的事情是真的,妹妹豈不是更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可是……可是多少也該等老爺回來了再一起拿主意啊……」侍女躲躲閃閃地說著,「夫人這般半夜出來,若是被別人知道了,那名聲……」

「這三更半夜的,路上又沒有行人,誰能知道。」龐春燕伸出手指在侍女頭上點了一下,「何況老爺正在幫皇上清理獵場,這幾日都不會回來,我可等不了這麼久。」

那侍女見說不過龐春燕,便沉默下去不再言語了,龐春燕在原地渡了渡步子,果真在快到子時的時候,見著一個人影從遠處走來。

寧淵拎著燈籠,披了一件足足將臉擋去了大半的斗篷,瞧見龐春燕,他咧開嘴露出一絲笑:「我還以為夫人不會來呢。」

「若不是為了妹妹,你當我會冒險赴你的約嗎?」龐春燕哼了一聲,「你也別說什麼廢話,四皇子府閉門謝客許久了,以我父親的身份都進不去,你又有什麼手段能讓我見到我的妹妹。」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夫人還是隨我來吧,到時候你便知道了。」寧淵也不含糊,當即轉身朝著四皇子府的方向走去,龐春燕只能跟在後邊。

今夜卻也是奇怪,像是皇子府這等的地方,即便是深夜了,平常在牆外邊都會有護衛守著,而近日,周圍竟然空空蕩蕩,連一個護衛都沒有,不光如此,就連皇子府的後門外邊,也沒有看門的士兵。

幾人在那扇朱紅色的後門前停住了步子,寧淵沒有去敲門,而是學著布穀鳥叫了幾聲。

聲音不大,可因為寧淵是運著內裡叫的,所以傳開了很遠,片刻之後,只聽見門從裡邊卡噠一聲,接著門閂被人拉開,一個護衛模樣的冷峻男子走了出來,卻是司空旭身邊的護衛統領高峰。

高峰皺著眉頭,目光先是在寧淵身上掃了一下,又落在龐春燕身上,低聲道:「就是她了嗎?」

寧淵點點頭,「今夜便麻煩高護衛了。」

高峰沒說話,只是眉頭皺得更緊了些,轉身便朝裡走,寧淵緩步跟在後邊,示意龐春燕也跟上,龐春燕尚在驚異寧淵居然能和皇子府裡的侍衛搭上線,想來也沒有誆騙她,掛心龐秋水之下,她讓侍女留在外邊候著,自己也快步跟了上去。

只是她沒留意到,在她進入那扇後門的一剎那,在不遠處巷子拐角的地方,隱約露出一個男子的身形輪廓,正隱藏在暗處,目光死死盯著她的背影。

天上原本飄著的雲忽然散開,露出月亮的半張臉,柔和地月光傾斜下來,落在那男子的臉上,映照出一張隱含著怒火的臉龐。

居然是韓韜。

另一邊,從後門進入皇子府後,高峰帶著寧淵與龐春燕,並沒有沿著路往前走,而是一腳跨進了樹影重重的花壇裡,隱藏在一眾植物的背後緩緩朝前走著。

「後門附近的侍衛我都特地安排過,能支走的都支走了,可還是小心為上,我可不想因為你們的事情而給自己招惹禍端。」高峰一面走一面沉聲說著:「這個時辰殿下已經歇息了,所以府中的看守也鬆散些,皇子妃就被軟禁在後院的偏院裡,你們隨我來。」

「什麼,軟禁!」龐春燕聽見這話,立刻驚呼道:「秋水果真是被軟禁了!」

高峰迴頭瞪了她一眼,她也認識到自己聲音大了些,唯恐招來別人,忙閉了嘴,但一雙眼睛裡已經滿是怒火了。

皇子府規模大,三人繞了片刻,才進到高峰口中的「後院的偏院」,這裡說白了就是堆放皇子府雜物的地方,幾棟破破爛爛的房子凌亂地散落在院子裡,看起來並沒有人在住,唯有角落處的一間木屋,還亮著微弱的燈光,似乎有人在裡邊。

高峰將兩人帶到了屋子後邊,這裡有一處關不嚴的窗戶,留了一條縫隙,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屋內的狀況,龐春燕定睛一瞧,果真見著龐秋水一身髒兮兮的一副,披頭散髮地躺在房間裡唯一的一張木床上。

龐秋水的模樣是真狼狽,那身衣服她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天,上邊佈滿了污漬,甚至還有血污,隔著一道窗戶龐春燕彷彿都能聞到龐秋水身上散發出來的臭味。龐秋水閉著眼睛,但是沒有睡著,一雙嘴唇不斷抿著,兩手也不停撫摸著肚子,彷彿在等著些什麼。

這一幕讓龐春燕看得雙眼一熱,正要出生呼喚,木屋的門卻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接著,一個粗布麻衣的老婆子走了進來,十分不客氣地對躺在床上的龐秋水道:「快起來,吃飯了!」

吃飯?龐春燕一愣,現下連子時都過了,還吃什麼飯,難不成……這時龐秋水的晚飯?

她到這個時辰才有晚飯吃!?

再瞧那婆子端出來的東西,龐春燕更是看得心頭火起,一個巴掌大的碗,半碗黑乎乎的糙米飯,上邊蓋著幾片青菜葉,還不知是什麼時候做出來的,菜葉都有些發黃了。

這也是給人吃的東西!

龐秋水以前在家裡,過的都是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成了皇子妃,怎麼看情形居然連個下人都不如!

龐春燕滿以為龐秋水不會吃那婆子端出來的東西,但她顯然想錯了,就見著龐秋水用一雙手撐起身子,慢悠悠地爬下床,趴在地上,竟然當真端起那晚飯大吃了起來。

瞧著她好像是站不起來的樣子,龐春燕一雙眼睛立刻就濕了,因為那婆子還在屋子裡,她不好打草驚蛇,只能壓低聲音對高峰道:「這位壯士,皇子妃她……她的腿是怎麼回事?」

「挨了三十大板,只怕是廢了。」高峰冷冷道:「現下你們已經看過了,此地不宜久留,未免被發現,還是先離開為好。」

龐春燕還想說話,卻聽見寧淵道:「夫人若是想救自己的妹妹脫離苦海,當從長計議才是,若讓人發現了我們的行蹤,只怕皇子妃的日子要更難過了。」

龐春燕想想也是這麼個道理,只能咬著牙,隨著高峰又從原路返回。

重新回到皇子府外,龐春燕什麼也沒說,只衝著二人屈膝行了一禮,便帶著侍女匆匆離開了,待二人走遠,寧淵便也回頭道:「今日便也麻煩你了。」

哪只高峰臉色卻不怎麼好看,「上回在燕州時我曾告訴過你,我只做那一次,你何以又要來找我。」

「我也只不過找到你而已,可答應要幫忙的,卻是你自己。」寧淵卻笑,「想來我曾經告訴過你的那些事,你多少也都求證了,自然也知道自己的主子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瞧你也是個重禮重義的漢子,難道還要繼續跟在他身邊這樣為虎作倀下去嗎。」

「雖然你說的沒錯,可是殿下也曾對我有恩。」高峰壓著聲音道。

「那到底是真心實意的嗯,還是單純為了收買人心的手段,你心裡應該比我清楚。」寧淵掩住嘴輕笑了幾聲,留下高峰在那裡發愣,自己轉身離開了。

待他走過轉角,忽然瞧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在那裡靠牆站著,寧淵心下一驚,待看清那人的臉,才舒了口氣道:「不是讓你直接回去休息嗎,又跑來此處作甚,當真是嚇了我一跳。」

「不放心你,所以過來看看。」呼延元宸走近了兩步,上下掃了寧淵幾眼,似乎沒有發現受傷的痕跡,才點點頭,接著彷彿邀功一般地道:「那韓韜之前一直潛伏在離皇子府後門不遠的地方,剛剛才走。」

「他果然來了?」寧淵眼睛一亮。

「你都想出這個法子了,他又如何能不來,別說是他,如果換做是我,聽得這個消息,哪怕明知道可能是陷阱恐怕也要攤上一攤。」一面說,他還在寧淵額頭上輕輕敲了一下,「畢竟但凡是個男人,都害怕自己被戴綠帽子。」

寧淵摸了摸額頭,卻不生氣,回頭望了一眼皇子府高大的院牆,「種子都已經撒下去了,接下來,就得由他們自己長了,有的時候,猜忌和疑心,是世界上長得最快的東西,希望韓韜能爭些氣,不要讓我失望才好。」

龐春燕坐著馬車回府,一路都在堵著氣,一想到自己方才親眼看見的場面,她就恨不得立刻衝回娘家去找龐松評理。

但轉而一想到龐松這兩如對待司空旭的態度,她又氣餒了。

假如龐松壓根不想同司空旭鬧翻,而對於龐秋水的現狀聽之任之,那她該怎麼辦?到時候不光不能講龐秋水救出來,搞不好還會讓司空旭更加警惕,龐秋水的狀況也會變得更糟,她可就只有這一個妹妹,難道要這般折在四皇子府不成!

回府之後,龐春燕亦是心亂如麻,胡亂將斗篷解了甩給侍女,便想回房去歇息,哪只剛推開臥房的門,迎面便走上來一個高大的身影,接著自己只覺得眼前一花,已經被一個響亮的耳光給扇翻在地。

龐春燕兩隻眼前漆黑一片,耳朵裡全是打雷一樣的聲音,趴在地上還沒回過神,頭上又跟著傳來一陣劇痛,打她那人已經扯住了她的發髻,強行將她往屋裡拖去。

她忍著疼痛抬眼一看打他的人,不禁驚呼一聲:「相公你做什麼,快放開我!」

韓韜黑著一張臉,一身鐵甲還未卸,顯然是才從外邊回來不久,龐春燕尚在納悶為了本來應該不在府中的韓韜忽然之間回來了,這一句話都不說抓住她便動手開打又是什麼道理!

「你這賤人還好意思喊我相公!老子沒你這樣不守婦道的便宜媳婦!」龐春燕原本是想和韓韜說理,結果韓韜聽見她的話,火氣彷彿更盛,也不拖了,就地扯住她的頭髮,重新揮起巴掌對著她的臉頰就開始左右開弓起來,辟裡啪啦的巴掌聲不絕於耳,險些將龐春燕扇得快要昏死過去,等韓韜停手時,龐春燕一張臉已經腫得老高,壓根看不出原本的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