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9 章
再會故人

司空旭回京後,立刻馬不停蹄地進了宮,他原本滿心希望地想規勸皇帝那些玄之又玄的說法信不得,可他低估了皇帝發怒的程度,面對一個帝王鋪天蓋地的怒火時,他竟然連半句為自己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也實在是他低估了東南三州的損失,別說那些顆粒無收的良田了,隨著災禍猖獗,各地盜賊山匪四起,除了糧食歉收,更有百姓流離失所,而原本上繳朝廷的稅銀,也足足虧錢了大半。

這才是真正觸動皇帝心懸的地方。

稅銀能不能如數徵收是一個國的命脈,有銀子才能有軍餉,若是國庫虧空,那立刻便可以將一個國家推到岌岌可危的境地,看見稅銀少了這麼多,皇帝自然發怒,但天災這檔子事,他總不能去罵老天,於是才對背了一個天煞孤星名號的司空旭如此不客氣。

當然,有罵就要有罰,好在皇帝生氣歸生氣,也明白靠這一點玄之又玄的東西也不能明著罰司空旭做什麼,只好下旨讓他安分地呆在府邸裡待罪思過,為百姓誦經祈福,不許外出,等於是將他軟禁了,還順道收走了他手頭上大半的財物,說是要拿去災區賑災。

被軟禁也就罷了,他司空旭從小被軟禁了這麼多次,對這類懲罰沒有多害怕,但皇帝一下收走了他那麼多錢財,還是讓他恨得牙癢癢。

如果不是他還有另一筆暗藏起來的財產,恐怕就該吐血了。

當然,在皇帝降罪的這段時日內,司空旭也沒少聯繫朝中多少與有些交情的官員,想讓這些人在朝中替他說話,司空旭計較的,並非是自己身上擔的罪責,而是關心自己會不會因為這次的事情而再與皇帝離心失寵。

他從小不得皇帝器重,身為皇子卻一直被放養江州,廢了許多年才摸爬滾打回了華京,一路步步為營,好不容易博得了皇帝的幾番青眼,過得也不似從前那般窩囊了,也絕對不要再變回從前那般境地。

可惜,朝中但凡說得上話的重臣與他這位不怎麼得寵的皇子不親近,與他親近但地位低的又說不上話,至於一直與他打得火熱的龐松龐大人,完全關緊了大門只對外稱病,兩耳不聞窗外事,似乎一點也不想去管司空旭的死活。

對於龐松這番姿態,司空旭縱使暗地裡罵破了喉嚨,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誰讓她一個女兒死在了自己手上,而且見龐松不肯施以援手,司空旭也打定了主意,等到皇帝消了氣,他便要準備在朝中另覓他人互為依附了,到時候有龐家人的好果子吃。

※※※

在百姓居住得最多的城西外圍,還有一處華京中最為貧窮的所在,也就是俗稱的貧民窟。

那裡從前是流浪漢們的聚集地,因為整天烏煙瘴氣實在是很影響市容,所以京兆尹曾經著手帶人清理過幾次,但那些流浪漢無家無財的,很會打游擊,看見官差來了,就一哄而散,躲到他們找不到的地方,窩上一天,等官差走了,又繼續回來我行我素。

他們這樣的行徑讓京兆尹大感頭痛,連著幾次之後,京兆尹嫌棄麻煩,加上那裡的位置也的確很邊緣,漸漸的,京兆尹就索性不管了,也正因為這樣,讓那地方聚集的流浪漢越來越多,不光是流浪漢,一些原本城內的居民,後來家中出了變故,無處可去之後也都聚集在此,原本一塊荒涼的不毛之地漸漸搭起了一個又一個的窩棚和簡陋民房,逐漸演化成了貧民窟。

最近幾日天氣不好,入秋之後便陰雨綿綿,雖說不是大雨,也沒有洪澇的困擾,但這樣陰鬱的天氣看久了也會讓人心情不好,在周石看來,這樣的天氣,尋常人家的子弟多半會窩在屋子裡,喝上一盅暖暖的薑茶祛濕,再看兩本書,下兩盤棋,而不是像自家的少爺一樣,沒事跑到這又髒又亂的貧民窟來「串門子」。

從踏入這貧民窟的地界到現在,拋開路邊那些穿得破破爛爛,用一種不懷好意又猥瑣的目光盯著他們的人不說,光是偷兒,他們就碰上了三四波,可顯然那些慣偷在有功夫在身的周石和寧淵面前討不到絲毫便宜,往往還沒動手就會被抓個正著,而對於這樣的人周石也不會客氣,狠狠教訓一頓才會放走,就這樣殺雞儆猴來了好幾次後,消息靈通的偷兒之間好像也知道了這對主僕不似好惹之人,沒有再上來尋晦氣,至於其他懷著不好心思的人,大概也只能在心裡想一想,沒膽子真的上來動手,他們或許很奇怪,這地方平日裡就算是噗通百姓都不會涉足,這位穿得人模人樣的少爺莫不是吃飽了撐的,跑到這裡來作甚?

「少爺,我瞧著這雨越下越大了,這裡邊也如此髒亂,怕是沒有少爺要找之人,興許是呼延大哥的手下弄錯了也說不定。」周石看見寧淵還有要往深處走的意思,不禁規勸道:「或者少爺你先回去,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來便成。」

「你又不認識那人,叫我如何交給你。」寧淵回頭看了他一眼,道:「呼延的手下就是因為不能確定看見的是不是我要找的人,所以我才要親自過來,再找找吧,這地方不大,花上小半個時辰怎麼都該找過一圈了。」

周石抿了抿嘴角,沒再多說,只老實給寧淵打著傘,陪著他繼續緩緩朝前走著。

寧淵一路走,視線就沒有離開過周圍低矮的各類窩棚與往來居民的眼神,那些居民大多衣衫襤褸,婦女帶著小孩窩在路邊坐著,用一種萎縮的眼神打量著他們,而男子要麼對他們視若無睹,要麼則是一臉貪婪地看著寧淵身上那兩三樣玉墜與掛飾,偶爾碰上幾個在吃東西的,吃得也儘是黑乎乎的炊餅與瞧著讓人作嘔的湯水,但看著那些人餓極了狼吞虎嚥的模樣,怎麼都讓人有些不忍。

「朝廷對於城內貧苦的百姓多少都會有一些撫卹,一些達官貴人家裡偶爾也會擺攤設點的施捨糧食,不過這裡的人大多沒有戶籍,且許多都做過偷雞摸狗的行當,不敢暴露在人前,所以過得一直很清苦,京兆尹想將這裡清理掉,不過也是害怕這裡如此髒亂的環境會爆發時疫,繼而影響整個京城,只是嘗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後,便派人將此處看管了起來,但凡只要是生著病的,一律不允許外出。」周石瞧著寧淵露出有些憐憫的目光,不禁出言將自己知道的說了出來。

寧淵點點頭,將情緒收了回去,剛才他看見那些帶著孩子的窮苦婦女,原本想給予他們一些銀錢,但一來他身上銀錢有限,這裡如此多的人,不可能人人有份,二來就算他給了,想必也會被人搶了去,孤兒寡母也無力反抗,索性打消了這想法。

世上窮苦之人太多了,他也管不過來,而且他今日到這裡是來做正事的,不是來當菩薩的。

又走了一段,前方忽然傳來一陣踢打與和罵聲。

「媽的!老子的東西都敢偷!給我狠狠地打!往死裡打!」

「這小子也當真是活膩了,當初咱們哥幾個看他孤兒寡母可憐,勉強讓他在這裡安家,誰料這小子竟然如此不識抬舉,將歪心思動到咱們身上,當真是活膩了!」

「幾位大哥……幾位大哥……求求你們,我娘她當真是病重了,等著這錢救命……求求你們……」

「我呸!你娘病重關老子屁事,這錢老子還要留著今晚請兄弟們喝酒呢!不如老子現在就打死你,等你娘病死了,你也好在黃泉路上繼續盡你的孝道,不會讓你娘孤獨上路啊!」

「你……你們……」

「喲呵,還敢等著我!當真是活膩了!」

「啊……求求你們……饒了我……饒了我……」

寧淵豎起耳朵聽了片刻,覺得那聲音耳熟,急忙抬腳走上前去,離得近了才看清,一群五大三粗,衣衫襤褸的大漢正將一個瘦弱的男子圍在中間不住拳打腳踢著,男子一面求饒一面哭嚎,似乎毫無還手的本事。

寧淵看了周石一眼,周石會意,大喝一聲:「住手!」

那幾個大漢估計是這裡的地頭蛇,根本想不到在這地界有人有膽子叫他們住手,愣了愣,才都停下動作,回過頭來,用陰鬱的目光望著周石和寧淵二人。

當其中一個最為高大,瞧起來也像是領頭的人看見寧淵一身明顯不是此地居民的打扮之後,立刻眼珠子一轉,露出些許調笑的表情,用粗俗的語氣高喝道:「哪裡來的小白臉,居然敢在大爺地盤叫大爺我停手,膽子不小啊!」說完,他目光又落到寧淵用來束髮的玉筒,和腰帶下垂著的玉珮上,繼續道:「看你這一身衣服料子估計不怎麼值錢,那兩塊玉倒是不錯,你要是把那兩塊玉孝敬了大爺我,大爺我就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你這一回,不然壞了大爺我的興致,是斷手還是斷腳,你自己選吧!」

「好大的口氣。」被這大漢出言威脅,寧淵沒有露出半點怯色,反而笑道:「瞧你的樣子,你在此處也算是個有身份的人了?」

「那是自然,我城西渾江龍曹林曹大爺的名號,這裡有誰不知道!」那大漢用力在胸口錘了兩下,又吐了一口唾沫在腳邊,「小子,廢話少說,快將東西交出來,別再惹得大爺我不痛快,不然小心你的小命!」

「你去處理了吧,對於這類橫行霸道之人不用留手。」寧淵在周石肩膀上拍了一下,周石點點頭,立刻大步上前。

這曹林的確也是這貧民窟裡的一霸,仗著天生孔武有力,糾結了一幫流浪漢,在這貧民窟裡稱王稱霸,也沒人敢逆他的意,一貫是猖狂慣了,所以看見寧淵被他這樣威脅,不光無動於衷,反而將身邊一個侍從模樣的男人派了出來,看樣子是要動手,不禁更加怒火中燒。

周石生得英武高大,在常人中也算是孔武有力的那一類,不過體格比起曹林還是要差了些,曹林自然不會將人放在眼裡,他此時此刻只想將寧淵身上的值錢之物全部搶了,然後到外邊找個最便宜的青樓花天酒地一番,冷哼一聲,道了一句動手,他身邊幾個像是隨從模樣男人立刻怪叫著衝上來,就想像暴打那個瘦弱男子一樣將周石按在地上就地正法了。

可惜,周石習武多年,內家功夫也深厚,哪裡會看得起這些只會逞皮肉力氣的流浪漢,低喝一聲,左一拳右一掌,那些烏合之眾便在成片的慘叫聲中,倒在四周哀嚎不已,沒有一個站得起來了。

「你……你們是什麼人……」原本信心滿滿的曹林被這一幕嚇傻了,好像現在才明白過來眼前這主僕二人他惹不起,已經腳底後退有了開溜的打算,周石不說話,反而忽然間做了個要往前衝的動作,曹林嚇了一跳,怪叫一聲,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跑了,片刻之後便沒了影子。

「當真是草包。」周石不削地撇撇嘴,抖了抖袖子上的灰,而寧淵也在此時上前,走到那躺在地上還在不斷抽泣的瘦弱男子身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道:「能站起來嗎。」

那男子渾身發抖,好像還沒反應過來圍攻他的人已經不見了,過了半晌,才將護著腦袋的胳膊拿下來,也緩緩睜開了眼睛。

可是當他目光落到寧淵臉上是,頓時又露出了一副快要哭的表情,彷彿被嚇得不輕。

「我和齊兄,當真是許久不見了呢。」寧淵嘴角帶著笑,「其實我早就有找齊兄敘舊的打算,可惜不知為何,竟然在京中遍尋不到齊兄的消息了,不想你竟然在此處,而且瞧來,過得也並不是很好……」

「你……你……」男子好像怕極了,抽了半天的氣,才勉強說出一句話,「你是特地找到這裡來找我尋仇的麼……」

寧淵卻避而不答,反而道:「看來齊兄就住在這附近吧,咱們這麼在雨中說話終究是不合適,你不妨請我到你的家中去坐坐。」

男子害怕地看著寧淵,又看了看緊跟上來的周石,還有躺在四周嚎成一片的人,渾身抖了一下,知道自己沒辦法拒絕,只能默默點點頭。

這名被寧淵稱為「齊兄」的男子不是別人,而是曾經在儒林館裡寧淵的舊相識——齊牧雲。

當然,說是舊相識其實有些偏頗,因為寧淵之前與他並不熟稔,如果沒有高郁被陷害的事情的話,寧淵或許壓根不會與這齊牧雲有什麼往來。

寧淵永遠不會忘記,在春闈開始之前,自己出於好心借給齊牧雲的一支毫筆,最後卻反倒被人利用成了陷害自己老師高郁的證據,那次之後,寧淵曾經有數次想過要找齊牧雲來問個清楚,可他好似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在華京中出現過。

寧淵本以為以司空旭或是龐松的心性,他這類一無背景二無自保之力的人,為了保住秘密想來是被滅了口,哪知過了這麼久的現在,他居然會得到齊牧雲藏身於貧民窟中的消息。

於是他便尋來了。

這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窩棚,寧淵估摸著也就自己臥房四分之一這麼大,幾根用廢鐵釘固定住的木棍加上勉強能遮風擋雨的稻草,就撐起了這一方小天地,地方不大,還被一塊布簾隔出了裡間外間,離間鋪著褥子,睡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老婦人瘦骨嶙峋,一副久病纏身的模樣,而三人坐在外間,齊牧雲還十分心不在焉,是不是回頭瞧一瞧老婦人的狀況。

「你……喝點水……」齊牧雲戰戰兢兢的將一個缺了角的白瓷碗推到寧淵面前,囊中羞澀道:「我這裡的柴禾要留給母親煎藥……現下只有冷水了……」

寧淵落下眼睛瞧了瞧白瓷碗內的一層污垢,沒有伸手。

齊牧雲好像看出了寧淵的心思,又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你要是嫌髒……不喝也罷,當真是沒有好東西……」一面說,他還一面不停用手扯著自己的衣角,好像是個犯了錯,等著被大人懲罰的小孩一樣。

寧淵到這時,才留意起齊牧雲的打扮,他身上穿的好像還是從前儒林館給每位舉人配發的長衫,只是髒舊了許多,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不說,好幾個地方還被用其他不料打上了大塊的補丁,一點看不出這衣裳是給讀書人穿的長衫,倒和外邊隨處可見的流浪漢穿著差不多。

「到底也是個名字在冊的舉人,何以活得如此窩囊。」寧淵不禁搖了搖頭。

齊牧雲自然聽見了寧淵的話,臉色一白,卻又彷彿因此鎮定了下來,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了一聲,「你,你瞧我的樣子,我哪裡還算得上什麼舉人……不過是讀書人中的敗類罷了……」

「你能幫著他們誣陷老師,想來他們也應當給你許了豐厚的油水才對,何以落到現在這步田地。」寧淵壓根沒打算繞彎子說話,直接開門見山。

「我便知道,你若不是為了這個事情,又怎麼會找到我。」齊牧雲抹了抹臉,忽然間對了寧淵拜了下去,腦袋緊緊貼著地面,「從前是我鬼迷了心跳,為了點蠅頭小利幫著他們助紂為虐害人,落到今日這個地步都是咎由自取,你要打要殺,無論什麼報復我都認了,可是我娘……」說到這裡,齊牧雲抬起臉來,居然已經被淚水糊了滿臉,「請你救救我娘,她病得越來越厲害,卻一直沒有錢醫治,我也不知道該去求誰,如今你來了,我便求求你,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娘是無辜的,讓他跟著我一起受罪實在是……」

寧淵沒有去扶他,而是平靜道:「你到底碰到了些什麼事情,又為何要躲在這裡,我當真是好奇得很,在說其他的事情之前,你不妨先將這個說給我聽聽。」

齊牧雲點點頭,抹乾淨眼淚,才一五一十地說了起來。

當初張唯等人找到他,讓他配合著演戲,藉以陷害寧淵和高郁時,齊牧雲還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連連拒絕。他為人內向,膽子又小,哪裡敢攙和這樣的事情,但是張唯他們便是看中了齊牧雲內向老實的特點,認定了由他出面可以讓寧淵放鬆警惕,一次不行就找兩次,兩次不行就找三次,不斷對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久而久之,縱使齊牧雲膽子小,也依舊被說動了,因為對方開出來的條件著實客觀。

他在京中數年,一直考不中進士,不能入仕為官,母親又在京中治病每月開支不菲,日子本就過得緊巴巴,可在那些人的許諾裡,事成之後,他不光有大把的銀子可以拿,甚至可以不用參加春闈,而在龐松的舉薦下直接出仕為官,並言明以龐松中書省提調的身份,給一個舉人安排官職完全是揮揮手的事情。

想著自己如果做了官,有了可觀的月俸,不光能給母親治病,還能讓母親過上好日子,自己也能光宗耀祖,光耀門楣,別說還有大把的銀子拿,於是在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他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於是便有了春闈之前在考場外邊,齊牧雲與張唯聯合上演的「盜筆大戲」,並且因為齊牧雲一貫給人老實的性格,還真的讓寧淵放鬆了警惕,以至於最後使他們的奸計得逞,成功將高郁拉下馬,讓龐松能操縱中書省接管翰林院。

而在事成之後,龐松等人也果真像之前許諾的那樣,給了齊牧雲不少銀子,還將他提拔進了中書省,給了一個七品中書門侍的差事。

雖然只是七品,但多少也算個官了,甚至還專門給他配了一處宅子,著實讓齊牧雲高興了好一陣子,陷害別人的負罪感也減輕了一些,歡天喜地地帶著母親遷入了新居。

但很快,他這通高興勁還沒過去,噩夢便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