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0 章
治蝗之策

在中書省中,中書門侍是最底層的官,俸祿不多,每日要負責整理衙門內的卷宗和記檔,並且卻不能出一點差錯,但凡任何一點卷宗相關的事情出了問題,第一個要問罪的便是他們。

原本算上齊牧雲在內,一共有十五名門侍,所以要做的事情應當很清閒才對,可是這十五名門侍,也全同齊牧雲一樣,都是走關心花銀子才弄來的官。

畢竟像中書門侍這樣的小官,雖有官銜,卻無數目,可以說要多少有多少,因此才成了一個賣官鬻爵的重災區,但因官小權微,朝廷也不會追究,至於那些或者花錢或者托關係將子弟塞進來的家族,打的也不是要讓門下字第當一輩子芝麻小官的意思,而是把這個當做邁入官場的跳板,以後再通過各種理由提拔才方便。

便是在這樣一種情境下,那些大家族子弟也知道自己在這個官職上做不長,又哪裡會去認真做事情,大部分都吊兒郎當懶懶洋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並且在知道齊牧雲只是個無權無勢的窮小子之後,更不會客氣,竟然將所有的事情都交給他一人來做。

齊牧雲本就膽小內向,也不懂得和別人爭辯什麼,別人要他做,即便明知是欺負他,他也老老實實做了,可是那樣多人的差事壓在他一個人身上,即便齊牧雲小心謹慎,也難免會忙中出錯,而其餘人肯定也不會將錯處攤上身,又一股腦全推到了齊牧雲身上,這下齊牧雲由於犯錯太多,自然驚動了他們的上峰。

統管眾門侍的正使大人剛上任不久,自詡剛正不阿,清正廉明,官位不大,卻最看不慣這些依靠家中權勢而入朝為官的無用子弟,齊牧雲撞到這槍口上,那正使便一聲令下,革去了齊牧雲的官職,將他趕出了中書省,重新變回一介草民。

齊牧雲傻眼了,好不容易混了個芝麻小官,還以為能改善生活呢,結果官服都還沒穿熱乎就被打回原形,叫他今後如何是好,無奈之下,他又只要去求此次與他一同入職的張唯。

張唯是士大夫子弟,又懂得阿諛奉承,於是在成功陷害高郁後,龐松瞧他機靈識趣,便給他安排的官位高了一些,讓他當了中書副使,正好是正使的副手,也算他們這些門侍的上級,齊牧雲原以為,只要張唯能幫他說話,那正使大人多少也會給張唯一些面子,讓他復職。

可誰知他找到了張唯府上,又是下跪又是磕頭,幾乎是將好話都說盡了,張唯去踹出一副鐵面無私的態度,完全沒有要幫他說話的意思,齊牧雲見毫無辦法,只能灰溜溜地又出了張府。

齊牧雲哪裡知道,他能這麼快就被從官場踢出來,張唯功不可沒,早在儒林館的時候,張唯就瞧唯唯諾諾的齊牧雲多番不順眼,而此次齊牧雲居然能和他一同入朝為官,雖然是自己的下級,但張唯心裡依舊大為不爽,礙於齊牧雲也是龐松一手提拔的才沒有再表面上露出來,可是齊牧雲犯了錯之後,張唯可沒少在正使面前吹耳旁風,大講齊牧雲的壞話,不然齊牧雲也不會如此容易就被革職,可惜這其中的關竅,齊牧雲就算是想破腦袋都不會明白了。

就這樣,齊牧雲知道自己夢想中的前程是毀了,但母親看病依舊要錢,他便想在京城中謀一份差事,誰知道差事沒謀到,還差點被人害了性命。

或許是龐松等人發現他已被革職,擔心他出於報復而將知道的事情大白於天下,所以想到了殺人滅口,派了刺客要對付他,所幸的是那些刺客出師不利,剛好撞上京兆尹夜巡,未免暴露無功而返,卻也將齊牧雲嚇得不輕,立刻帶著母親出逃,他不敢出城,害怕這一老一少出城後可能還跑不了多遠就會變成刀下亡魂,只能在城內東躲西藏,最後跑到了這貧民窟內,在一群流浪漢中間窩了下來,一直躲到現在。

「我沒什麼別的本事,又不像學這裡的人那樣小偷小摸,好在不遠處有家小飯館要一個記賬先生,我就一直在那裡做事,每天領二十個銅板。」齊牧雲斷斷續續地說著:「之前那些人,領頭的叫渾江龍,是這的地頭蛇,但凡是住在這裡的人,每日賺來的錢也好,偷來的錢也好,都必須要分給他一半,不然就別想有好日子過……我原本藏了一部分,打算給我娘買藥,不知怎的被他發現了,就被硬搶了去……」說到這裡,齊牧雲抹了抹眼睛,好像又要哭出來了。

「我……我從來不是真的想過要害你的,還有高大人也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幫著別人還誣陷你們……」齊牧雲哽嚥著說:「我只是想讓我娘能過上好日子,能治好身上的病,不用像從前那般辛苦了,我也是被逼的……」

齊牧雲的話說得周石都是一陣動容,或許都是窮苦人家出身的關係,周石好像特別能體會齊牧雲的難處,尤其是看著齊牧雲聲淚俱下的模樣,他不禁望著寧淵,道了一句「少爺」,看模樣竟是要幫對方說好話。

「這個世界上日子過得艱難的多了,誰有沒有經歷過苦日子。」哪只寧淵不等他開口,就先面無表情道:「但是有些人,就算日子過得再艱難,也不會去害人,你明白嗎。」

齊牧雲聞言渾身大震,而周石也說不出話了。

「你覺得自己過得不好,你覺得你想給母親提供一個好的環境,可以不通過自己的雙手去搏得這些,而將這一切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寧淵搖了搖頭,「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作惡面前,都只是藉口。」

齊牧雲低著頭,半晌沒說話,片刻之後,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一咬牙道:「我知道我做過錯事,如今變成這步田地都是罪有應得,但是我娘是無辜的……你既然找到了這裡,那麼要打要殺我都認了,只是我求求你,能不能替我娘找個大夫……」

「我又何曾說過要將你趕盡殺絕。」寧淵接下來的話讓齊牧雲一愣,「說起來,你也只不過是幫凶,若要定罪,害人的頭目尚在逍遙法外,又哪裡輪得到你。」

「那你的意思是……」

「你可願將功折罪?」

「你是讓我……指認他們,你想要翻案?」齊牧雲苦笑,「已經過去這麼久的事情,翻案又有何用,而且那些人詭計多端,也許早就想好了理由脫罪,說不定翻不成案,還會弄巧成拙,被對方給扣上一個陷害朝臣的帽子。」

「誰說我要翻案了。」寧淵卻笑,在齊牧雲一陣不解的眼神中,一字一頓道:「我要的是,落、井、下、石!」

※※※

東南三州因為蝗災而起的綿延災禍,並未因為司空旭這位「天煞孤星」的回朝而有所消停,相反的,似乎隨著缺水少雨的氣候變得綿長而越演越烈起來,皇帝為此大為頭痛,一方面更加不待見司空旭,又罰他多閉門思過幾個月,更一面更在朝堂上發話,哪位臣下能上諫治災之法,重賞,並且頒下詔令去,民間若有能人異士能治理蝗災,也有重賞。

可惜,一連許多事日過去,雖然有人眼紅皇帝開出的豐厚賞賜,但大周立朝多年,從未遭受過如此嚴重的蝗災,也從未治理過蝗災,誰又能想出什麼妙計,不光朝臣們想不出一個點子,就連貼在皇宮門口的詔書,也沒有一個人敢去揭下。

張唯這兩日就為了治蝗的事情在府邸裡想破了腦子。

他當了這麼久的官,一直都只是區區副使,而他並不甘心一輩子這樣,他們張家雖不比一些權貴顯赫,卻也是徹頭徹尾的士大夫家族,只是有些沒落了,如今他好不容易靠著龐松的抬舉回歸朝廷,自然想著能多多加官進爵,一路扶搖直上,光宗耀祖。

可惜,他或許真的沒什麼才能,而且依附龐松的小官又多,龐大人貴人事忙,幾乎沒什麼機會能注意到他,這讓張唯心急如焚,一直想著做出一些讓人另眼相看的事情來,多搏得龐松青睞,好讓對方能對抬舉自己。

這一次蝗災嚴重,皇上下詔以求良方,作為朝臣的龐松,自然首當其衝,不光派了人手到民間四處問方,還讓那些依附於他的小官們多多動腦,若能上供一兩個秘方,不光皇上有重賞,他亦有額外的賞賜。

無怪龐松這般賣力,經過之前的幾次事情,尤其是龐秋水在婚禮上被打了板子之後,龐松明顯感覺到皇帝對自己開始有些不滿意起來。他一個外來戶能爬得這麼高,靠的不是別的,就是一張會順溜拍嗎的嘴和一雙會察言觀色的眼,一直將皇帝伺候得妥妥帖帖的,皇帝也器重他,才會委以要職,若是有一天皇帝的恩寵不在,而眼下作為備用靠山的司空旭又與他離了心,對於在京中根基未穩的龐家來說,不外乎是滅頂之災,所以龐松才想著要盡快替皇帝分憂,如果他這次能拿到頭功,得到皇帝稱讚甚至重用,那眼前的危機不光迎刃而解,說不定他的權勢還能更進一層。

龐松著急,張唯自然也跟著著急,他已經看出來了龐大人對於治災良策有多麼渴求,自己如果能找到好法子獻上,那豈不是一飛衝天了。

帶著這樣的想法,他每日除了窩在屋子裡絞盡腦汁,也沒別的事情做了。

「老爺。」一個下人推門進來,瞧見張唯愁眉苦臉的表情,小聲道:「有人前來拜訪,直言要見老爺你。」

「什麼人?」張唯抬起頭。

「瞧著是個平頭百姓。」

「去去去,本大爺是什麼人都能見的嗎,沒看見我正忙著,給我打發走!」張唯此刻自然沒什麼心情來應付平頭百姓,揮揮手就想讓人退下,誰知道下人接下來的話,讓他愣在了原地,「可是那人說,他有治災良方,要呈給大人……」

「什麼!」這時,張唯才像被燒火棍戳了屁股一般彈起身來,「還等什麼,快請進來啊!」

下人領命去了,張唯也匆匆整理了片刻衣衫,便急急走到房間,走到待客的正廳,可等他剛進去,見著在正廳裡喝茶的唯諾青年時,忽然臉色一僵,眉毛一豎,「居然是你!」

那青年瞧見張唯來了,好像茶也不敢喝了,立刻戰戰兢兢地起身,對他拜了拜,用一種懦弱又害怕的語氣道:「張,張大人好……」

張唯臉色陰晴不定,他知道齊牧雲被革職之後,曾是龐松想要滅口的對象,但這小子瞧著木訥,卻很機靈,居然躲了起來,龐松也曾派刺客找過幾次,見找不到,便沒再深究,一來他們都知道此人不光老實巴交,還膽小如鼠,不會有膽子告發他們,二來高郁已然失蹤,他們也消滅了所有的證據,就算這齊牧雲蹦出來了又如何,隨隨便便就能給他扣一個污衊的帽子,叫他至死不能翻身。

不過後來,齊牧雲當真從未出現過,等張唯都快要忘記此人了,他卻忽然找上門來,著實嚇了張唯一跳。

「有計策能治理蝗災之人,就是你?」張唯不可置信地問了一句,壓根不相信這碌碌無為的齊牧雲,能有法子對付那樣多朝臣都沒辦法的事情,覺得他是在虛張聲勢。

「張大人,小的並沒有在虛張聲勢。」齊牧雲將姿態擺得很的,禮行得腰都快折了過去,道:「你也知道,我是雲州人士,雲州地處極西,常年乾旱窮困,蝗災也頻繁,所以多少知道一些應對之道,所以……」

張唯仔細想了想,這齊牧雲老家的確是雲州沒錯,雲州偏僻,地方也窮困,縱觀朝廷上下還當真沒幾個人是從雲州出來的,他便不禁信了幾分,走到主座上坐下,又道:「可你既然有治災之策,又為何要來找我,京中重臣如此之多,你恐怕隨便找上一個,如果法子有效,都能得不少賞賜。」

齊牧雲卻嘿嘿一笑,在頭上抓了抓,「那不是……我只和張大人你熟稔嗎……」

張唯一愣。

「咱們同是儒林館出來的,多少也算是同僚,從前小的在中書省的時候,你作為副使,是小的的上峰,也對小的多有照顧,所以小的知道了鬧蝗災這事,自然而然就來找你了。」頓了頓,齊牧雲又道:「而且京中朝臣機要大員雖然多,可他們大概根本瞧不上我這個小老百姓,既然連面都見不上,那有良策也是無用,還不如找張大人你,多少能聽小的說上兩句。」

齊牧雲這一通又是戴高帽又是拍馬屁下來,直將張唯聽得飄飄然,而且他對張唯的性格了如執掌,知道這人又老實又膽小,應當不會誆騙自己,而且對方顯然不知道他當初從中書省被掃地出門其實是自己在從中作梗的緣故,不禁安了安心,同時捏著一把官腔道:「既然如此,你便同時說來,說計策當真有用,等我呈上去,上邊再賜下封賞,定然少不了你的那份,我甚至還能向上邊進言,再讓你官復原職。」

齊牧雲露出感激的神色,一面拜謝,一面說了起來,並且說得頭頭是道,條理分明,讓張唯頻頻點頭,嘖嘖稱奇。

齊牧雲的方法其實挺簡單,一共有三項。

第一項便是從萬物相生相剋的原理中化用出來的,蝗蟲雖然厲害,但自然界天生一物剋一物,青雀鳥向來喜食蝗蟲,若能在災區大量引入青雀鳥,在天敵的鎮壓下,自然可以阻止蝗災的惡化和蔓延。

若說第一項是治標,那麼第二項便是治本了,蝗災發生,不外乎氣候適宜,加上蝗蟲繁殖迅速,才會形成災禍,那麼治本的犯法就是要從蝗蟲的繁殖方面入手,蝗蟲喜歡將胎卵產在田地土壤中,那麼只要用大量的石灰撒進田裡,讓蝗蟲的胎卵不能孵化,甚至直接殺滅,便也等於是從源頭上遏制住了蝗災。

至於第三項,便也是一個收尾的工作了,經過前兩項的治理之後,想來蝗災一定會得到控制,剩下的漏網之魚,便可以號召百姓們,一起動手除災,由朝廷出錢,獎勵那些捕殺蝗蟲最多的百姓,例如滅殺十隻蝗蟲,獎勵一文錢,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連一個孩子都能一巴掌拍死好幾隻蝗蟲,若當地的百姓都能將滅蝗為己任,傾巢而出,眾志成城之下,哪裡還會有蝗蟲的容身之處。

三條方法,環環相扣,說得張唯一陣沉思,之前這類方法也不是沒有朝臣提過,但那些用雞鴨之類的家畜對付蝗災顯然太過蒼白了一些,至於以石灰遏制胎卵更是從無人想到過,還有用賞錢來刺激百姓齊心滅蝗,雖然會花上不少錢,卻也不失為一個良方。

想到齊牧雲的方法或許行得通,張唯哪裡還坐得住,匆匆安排齊牧雲在府中稍候之後,立刻馬不停蹄地去了龐府,將從齊牧雲那裡聽來的對著龐松就是如此這般一通說,當然到了他嘴裡,所有的點子便都是他一人想出來了。

龐松一聽,也確實像那麼回事,又興高采烈地帶著張唯進宮,向皇帝進言去了。

結果當天晚上,皇帝便一連下了三道聖旨,完全按照龐松所言的這三個方法,不過皇帝也留了個心眼,並沒有在整個東南三州都推行開此事,而是只找了越州的一個小郡城,也是鬧災害鬧得最厲害的豐城做試點,若此方式當真有效,則再廣而告之。

聖旨到後,當地官員不敢怠慢,立刻一五一十照著做了起來,並且確實見了些許成效,一段時日後,原本是鬧蝗災鬧得最厲害的豐城,蟲患竟然明顯減少了。

消息傳回京中後,皇帝龍顏大悅,不光在宮中大宴群臣,更是賞了龐松和張唯不少經營財帛,並許了聖旨,等徹底清除蝗災後,要大大給他二人加官進爵,讓龐松和張唯一張臉都笑開了花。

也是這通宴會,讓趙沫大感奇怪。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他是很清楚,那齊牧雲就是寧淵刻意安排去給張唯獻計的,至於那什麼治蝗之策,自然也是出自寧淵之手,趙沫先前還以為這是寧淵故意給對方下的套,哪只現在看來,不光不是套,等於還給他們送去了一記大功勞。

好奇之下,趙沫曾專程找寧淵來問了一次,但瞧著寧淵閃爍其詞,卻又信心滿滿,讓他「等著瞧」,他縱使有再大的好奇心,也只能憋著了。

同時他也很奇怪,寧淵的「等著瞧」要等到什麼時候,眼瞧著蝗災就要得到全面治理,而居了這個功勞的龐松和張唯,勢必官職會跟著扶搖直上,趙沫是知道寧淵一直想替高郁報仇翻案,但這樣下去,瞧著別人的地位水漲船高,案子還怎麼翻?

但更令趙沫想不到的是,他還沒糾結出一個所以然來,寧淵口中的「等著瞧」,還當真被他給「等」來了。

宮中宴會之後沒幾天,皇帝便下旨,開始將龐松上諫的治蝗之道在三州推廣,徹底滅殺蝗災,結果聖旨才剛下去,越州豐城官員的奏摺便接連像雪片一樣飛到了京城,看得皇帝震驚不已,立刻差人去將剛傳下去聖旨收回來不說,還連夜將龐松召進宮裡。

等到第二日清晨上朝時,官員們中間已然傳開,越州那便治蝗好像出了什麼岔子,皇帝震怒,連夜將龐松龐大人召進宮不說,甚至還親手賞了他一記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