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6 章
坐井觀天

「何止不小,她是夏太后最小的妹妹,夏國貴族慕容家的小女兒慕容玉,前兩年還冊封了郡主,號金玉郡主,是燕京裡邊一等一的貴女。」許敬安嘆息道。

「果真是皇親。」寧淵眼角一動,「可這位郡主為何會忽然來我大周?」

「此事我也是方才聽李公公說起才明白。」許敬安道:「這位金玉郡主大概是自小萬千寵愛,養成了目中無人,且極其刁蠻的個性,之前她許是聽到夏太后在和朝臣們談論我大周以儒立國,國學昌盛,似乎頗為不忿,於是硬要來見識見識,順便來我大周遊山玩水一番。」

「原來如此。」寧淵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許敬安也搖了搖頭,「夏太后對自己這位小妹很是看重,一路派了不少好手跟隨保護不說,還提前差遣信使來我朝,讓陛下多照應一二,陛下礙於面子,也不得不多上心,所以才特別先派李公公過來吩咐,讓咱們不要怠慢了這位郡主。」

「那外邊的三位世子是怎麼回事?」寧淵又問道:「莫非陛下是擔心那位金玉郡主獨行寂寞,特地讓三位世子過來作陪?」

「或許是這個意思吧,不過陛下肯定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在裡邊。」許敬安拈鬚一笑,「你或許還不知道,這位金玉郡主貌美如花,也早已到了適婚之齡,卻一直沒有婚配,據說是看不上燕京本地的貴族子弟,皇上讓三位國公世子過來,意思便是看其中能不能有一位能得這郡主的青睞,若真能成就一段好姻緣,以夏太后對自己小妹的寵愛,不愁兩國不能再重啟商貿往來,畢竟在如今的大夏,一力主張不與我朝頻繁通商的就是夏太后那一派。」

寧淵一面聽一面點頭,原來是這麼回事,怪不得看寧仲坤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而景逸和孟之繁卻都興致缺缺。景逸和趙沫那點牽扯都還沒算清楚,自然不會對這金玉公主感興趣,孟之繁雖然消停了一段時間,難保對呼延元宸賊心不死,也不回多瞧別人一眼,只有寧仲坤,但凡碰到能提升自己地位的機會,他都要搏上一搏絲毫不放過。

他或許想得很好,一等公爵,又娶了大夏萬千寵愛的郡主,那這身份從今往後在華京中,會是何等尊貴!

「事情便就是這樣,雖然儒林館是讀書人的聖地,可此等貴客要來我們也只能小心接待,好在聽聞這金玉郡主是個閒不住的性子,鐵定也不會對經卷典籍過多感興趣,湊完了熱鬧,應當就會離開了。」許敬安剛說完,便有一個僕役走進來,通報說客人已經到了門口了。

許敬安不敢怠慢,急忙領著寧淵匆匆出去。儒林館中除了大提學和掌院二官職,還有五六名輔助處理日常事務的副官,待一行人走到大門邊時,原本坐在會客廳的寧仲坤等人也已得到消息,侯在了那裡。

而大門外,正有一輛精緻的馬車緩緩駛來。

許敬安方才還說,這位金玉郡主曾向負責接待她的官員言明,此次來儒林館「瞻仰」大周的儒學是微服私訪,不用太張揚氣派,結果如今瞧著這排場,寧淵不禁暗地裡鄙視了一通。

就馬車的規格來說,的確是尋常貴族都會乘坐的款式,模樣也低調,可是馬車後邊,齊刷刷跟了兩排不下三十名的護衛,個個都高頭大馬,一身大夏特有的銀光鎧在日頭的照射下十分刺目,也惹得周圍不少路過的百姓駐足觀看,指手畫腳。

趕車的也是一彪形大漢,皮膚黝黑,虎背熊腰,一圈滿臉的絡腮鬍,冬日的天氣裡,他竟然打著赤膊,繡有金線的皮毛上衣被他用一圈金圍腰繫在腰間,露出來的大塊腱子肉上佈滿了各式各樣的疤痕,加上大漢一臉不怒自威的表情,很是懾人。

「趕車這人是燕京皇家護衛軍的總隊長勞赤,這一次是特地奉了夏太后的命令,來當金玉郡主的貼身護衛。」許敬安在寧淵身邊小聲說了一句,顯然認識這大漢。

大漢勞赤只用一隻手就拉住了四匹拉車的駿馬,將馬車停穩後,也不和儒林館邊候著的人打招呼,就在馬車邊跪下了身子,甕聲甕氣道:「郡主,到地方了。」

寧淵不禁朝著車簾的方向看過去,見一隻戴著各色寶石戒指的雪白手掌撩開了車簾,走出一名身形高挑的少女來,勞赤立刻伸出雙臂,一上一下襬成階梯狀,少女也不客氣,便踩著勞赤的胳膊,穩噹噹下了車。

到這時寧淵才看清楚這位金玉郡主的周身打扮,不知這是不是夏國貴族的通性,說這位郡主渾身金光燦燦一點不為過,無論是手上的各色戒指,手腕上的琳瑯手鐲,還是脖頸上的金環,髮髻上的金釵,彷彿將她整個人都變成了一塊行走的大金塊。

當然少女的容顏也是一等一的標誌,膚如凝脂吹彈可破,一張小巧的瓜子臉,尤其是那一雙暗藏秋波的眼眸十分勾人憐惜,而與之相反的,她卻有一雙烏黑濃密的彎眉,活脫脫將那一張美人臉給襯出了幾分英氣來。

早就聽聞大夏國內礦脈遍佈,達官貴人家裡最不缺的就是金子和寶石,貴女們一身滿噹噹首飾出行,以顯示身份的派頭十分稀鬆平常,也算是燕京一景,如今瞧著這金玉郡主的打扮,寧淵覺得這話當真不是虛言。

少女下來後,馬車的車簾又是一動,竟然緊跟著走下一位戴著面具,身形高大的男子,寧淵目光往上一瞧,眼神動了動,沒說話。

呼延元宸自然發現了寧淵的目光,無奈地扯了扯嘴角,但現在顯然不是說話解釋的時候,他剛一下車,金玉郡主便十分親暱地摟住了他的胳膊,好似撒嬌般道:「宸哥哥,你跟我說這儒林館是大周國學的聖地,今日看過之後如果名不副實,那可就算你賭輸了。」

「這是自然。」呼延元宸平靜地說了一句,顯然對少女這般親近的動作有些抗拒,但礙於情面沒有推開,卻不自然又朝寧淵瞟了一眼,不過寧淵卻在和寧仲坤小聲說話,似乎沒再注意他,倒是孟之繁,眼神明顯陰鬱了一下,露出一絲寒氣。

許敬安已經迎了上去,說起了恭迎的場面話,寧淵表面上低垂著眼睛,做出一副平靜無波的架勢,其實心裡有些發笑。

他依然明白了,呼延元宸這麼多天沒消息,多半是和這位金玉郡主有關,想來那日他接到傳信後匆匆離去,也是這個原因。寧淵自然不會相信呼延元宸是顧此失彼才冷落於他,這不像對方的性格,想來應當是這位名聲在外的刁蠻郡主有什麼手段將他絆住,才無法知會自己一聲。

說到底,他也是大夏的永逸王爺,又長期住在大周,這位集完全寵愛於一身的夏國郡主既然來了,肯定頭一個是找他。

「這裡就是儒林館?看起來蠻破的嘛,這大門連我們燕京萬學堂的一半規模都沒有。」金玉郡主慕容玉望著儒林館的大門,輕蔑地撇了撇嘴,「真不知道你們周朝哪裡來的自信,一個儒林聖地都如此破爛,居然還好意思自稱以儒學立國。」

許敬安臉色一僵,這金玉郡主剛來居然就說得出如此不得體的話,讓他這個大提學心裡一陣窩火,不過考慮到對方的身份,他也只能壓下這口火氣,繼續跟了上去。

慕容玉大概也知道儒林館是讀書人的地方,所以將他帶來的那三十名護衛都留在了外邊,自己只帶了勞赤等零星幾個隨從隨侍入內,但這鐵塔一般的漢子一踏進了院子,當即讓不少院內舉人驚疑的目光落在了他們一行人身上,瞧見許敬安等一眾館內官員都陪在一邊,一時紛紛露出好奇的神色,最後當他們看見人群中金光閃閃的慕容玉時,一個個眼睛都直了,不只是驚嘆於此女的眉毛,還是驚嘆於她身上那些眼花繚亂的貴重首飾。

對於那些目光,慕容玉很不屑一顧,甚至就連許敬安說話,也愛理不理,一路只不斷地扯著呼延元宸說這說那,然後對儒林館內的亭台樓閣露出頗為不屑的神色。

寧淵走早後邊,趁機在人堆裡望瞭望,覺得有些奇怪,往日裡時時刻刻都隨侍在呼延元宸身邊的閆非居然沒了影子,除了他們二人獨處的時候,呼延元宸哪怕是入宮去參加宴會,閆非作為近侍都該寸步不離才對,寧淵想了想,不禁又將目光落在了那黑皮膚的大漢勞赤身上,偏偏勞赤好像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回頭望了他一眼,只是這麼一眼,寧淵便覺得心中狠狠一緊,平日裡不怎麼動用的周身內勁急速在經絡內激盪起來,險些讓他失態,忙又落下目光,但是心緒裡已經開始急速思考。

這勞赤絕對是個一等一的內家高手!寧淵心底駭然,怪不得能派到這金玉郡主身旁來做護衛,光是一個眼神,便險些讓他有真氣失手的狀況出現,這種攝人心魄的氣勢,他也只是在當初長公主身邊那位號稱大內第一高手的齊公公身上才碰到過。

而勞赤見寧淵居然如此快速地避開了他的眼神,甚至臉色也只是略微白了白就立刻恢復了紅潤,一雙眼睛裡除了出現訝色外,更饒有興致地多看了寧淵幾眼。

他勞赤能被夏太后委以重用,守護皇室安危,自然是有幾分真本事的,除了一身足以分金裂石的鐵衫功罕有敵手外,常年在荒野中與野獸搏鬥所練出的眼功「攝魂眼」更是一絕,此技也是從野獸中化用而來,許多兇猛的獸類都會將周身氣勢凝聚在目光上,用以震懾獵物,或者比自己弱小的對手,勞赤領悟到這個技巧後,靠著這一手挫敗了不少武功與他不相上下的高手,堪稱獨門絕技,方才他看寧淵的那一眼,雖然未曾動用全力,卻也帶了幾分氣勢了,若是尋常書生,恐怕會嚇得腳軟一屁股坐在地上,但寧淵身子只晃了晃就恢復了正常,儼然又不錯的內功修為在身。

又瞧了一眼寧淵瘦削但不孱弱的體格,勞赤勾了勾嘴角,重新正回身子。

他忽然覺得自己真不能小瞧大周,一個滿是讀書人的地方居然也是臥虎藏龍。

旁邊沒有人注意到勞赤和寧淵的異樣,一行人依舊眾星拱月地簇擁在慕容玉周圍,其中以寧仲坤最為慇勤,直接擠到了慕容玉身邊,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慕容玉眼底已嫌惡非常,可看著寧仲坤身上那表示一等公世子的外袍,曉得此人身份不低,也沒有做出太出格的事,不然換了別人,敢這樣煩他,早讓勞赤斷其手腳以示懲戒了。

「郡主殿下,前方不遠便是我儒林館的藏書閣,此閣與翰林院的藏書閣並列我大周兩大書閣,其內藏書十數萬卷,各類典籍應有盡有,可以說僅這兩個書庫,就容納了大周千年積累的儒林聖賢之道,郡主可願入內一觀?」許敬安說著這話,頗有自豪之氣,因為他知道這樣的地方,素來被他們視為蠻夷的下人鐵定沒有,看這位金玉郡主進去之後,瞧見如此多的典籍,想必會自慚形穢,再也說不出之前張狂的話來。

誰知慕容玉卻輕笑一聲,表情滿是不以為然,甚至輕蔑之色更濃了,道:「光是典籍藏得多有什麼用,典籍藏得越多,沒人有本事融會貫通,那也是廢的的。」

慕容玉說話如此不客氣,讓許敬安又是一愣,可還不等他開口,慕容玉又吊著一雙眼睛繼續說了下去,「我大夏國土遼闊,地大物博,能人異士也數不勝數,雖說在這些不痛不癢的收藏上邊確實遜色大周幾分,但要說到儒生們的才氣,我卻不覺得你們周人會比我們下人高上多少,居然還自稱國學天下第一,當真可笑得很。」

「你!」許敬安縱使有再好的脾氣,可身為大提學,被這般連番譏諷之下,終於快要隱忍不住了,不客氣道:「我卻不知原來大夏這般人才輩出,郡主的意思,是覺得在國學之道上,我周人還比不過你們夏人了?」

「本郡主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慕容玉毫不客氣,說話反而更加得寸進尺,「這位大人,實話告訴你吧,我便是聽聞大姐說大周在儒林國學上要強過大夏,心有不忿,才特地來到貴國打算見識見識貴國的儒生們有多少本事,別看我一介女流之輩,卻是自小跟著兄長們在燕京萬學堂中進出,見證了無數飽含才學之士,哪裡能讓姐姐長了他人志氣,滅了自己威風。」

「如此說來,郡主殿下的意思,是覺得大夏的才學之士要比我大周儒生更有能耐,而我大周國學天下第一的名頭,則是虛名,對嗎?」就在這時,寧淵輕飄飄的聲音傳了出來。

慕容玉眼睛一眯,落在後邊的寧淵身上,道:「你又是何人?」

寧淵上前一步,「下官儒林館掌院,給金玉郡主殿下問安。」

「那你也算是這裡儒生的頭了?」慕容玉饒有興致地又看了寧淵一眼,「你方才說的不錯,也可以當做本郡主就是那個意思,別的不說,光是瞧著你們這所謂儒學聖地的寒酸樣,嘖嘖……」她一面說,一面還伸出手指拂過身側的一根廊柱,露出嫌惡的表情撣了撣手指上的灰塵。

「既然郡主如此說,那下官即便明知唐突,也想同郡主辯上幾句。」寧淵微笑道:「郡主是否知曉,朱士行師此人的名號?」

「此人乃我大夏一代文豪,本郡主自然知道。」慕容玉露出得意的表情。

「朱士行師雖為夏人,可起一代文豪的名聲,即便是在我大周也極其響亮,當初此人輔佐大夏皇帝,以儒學之道改革舊制,消除軍隊集權,重視民生,開考科舉,教導皇帝以儒學中的王道思想治理天下,一度讓大夏國泰民安,國力攀至頂峰,雖未曾改變大夏以武立國的根本,卻也是開創了大夏儒林思想的先行之人。」

「看來朱士行師的名聲,的確很響嘛。」慕容玉以為寧淵是在對她吹捧,笑了幾聲,「虧你們周人自以為以儒立國,卻還要崇拜我等的先人,當真……」

「如此看來,郡主是不知道,朱士行師,其實是師承我大周文壇泰斗蘇道先生之事了?」寧淵緊接著說出口的話,讓慕容玉一愣。

「有這種事?」慕容玉一頭霧水,「朱士行師怎麼會是你們周人的徒弟?」

「行師行事低調,郡主又少讀聖賢書,對這個中詳細不瞭解也是有的。」寧淵一面笑一面說,「當初朱士行師為了學習王道思想,特地來我大周,拜在當時的文豪蘇道先生名下,跟隨蘇道先生學習了二十載,更奉蘇道先生為父,而在行師帶回大夏的數卷典籍中,名聲最響,也最為當時夏帝看中的一本《王道論》,便是從蘇道先生的數本儒學著作中,整理摘抄而來,此事至今在我大周儒林中,都是一樁美談。」

「那,那又如何!」慕容玉臉色有些難看,「就算這事是真的,那也是朱士行師青出於藍,而你們周人故步自封!」

「是嗎,那敢問郡主口中萬學堂中的藏書典籍,有多少是出自你們大夏儒生之筆?」寧淵繼續問。

「這……」

「我卻是知道,歷來被大夏皇上放於案邊的治國四書,《王道論》,《國策論》,《世民雜記》,《儒林正史》,全然出自我們大周儒生之手,不光如此,在兩國尚可自由通商的時候,我大周邊關最受歡迎的商品,除了糧食等物資,便是各類儒生所寫的經卷書籍,若大夏當真人才輩出,個個人中龍鳳,又何必稀罕我等故步自封之人所撰寫的東西?」

寧淵說話不緊不慢,卻讓慕容玉的臉色更加難看起來,「郡主只覺得我儒林館簡陋,便料定了我大周人才凋零,不如大夏,實在是太過狹隘了,要知道我大周的讀書人向來不喜歡做浮誇的表面功夫,因為那有悖聖賢之道,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儒林館即便小些破些又如何,只要有歷代儒士的精神風骨在這裡,這裡再小再破,也是我等儒生的聖地,至於若是只單純看重氣派的表面功夫,而不追求內蘊,反而坐井觀天夜郎自大,用咱們大周的一句話俗話來說,便叫做……」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還不待寧淵說完,呼延元宸卻很自然地將話頭接了回去,同時笑著望了寧淵一眼。

許敬安滿臉欣喜,她原本被慕容玉譏諷得險些一口氣提不上來,不想寧淵卻幫他狠狠出了一口氣,還順勢諷刺了一回慕容玉坐井觀天,當即只覺得痛快,理他們不遠處剛好有幾位圍觀的舉人,原本聽見慕容玉的話也一個個義憤填膺,如今瞧寧淵堵了回去,甚至開始拍手叫好起來。

而慕容玉的表情,則難看得不能再難看了,寧淵話中的意思他如何聽不出來,長這麼大,從來都是她譏諷別人,沒有別人譏諷她的時候,這人好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