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寨。
燭光將室內照得宛如白晝,偌大的房間裡,只有明華和冷冽兩人,一張殘破的絹布放在石桌之上。冷冽雙手緊握成拳,手臂的青筋因為憤怒而暴起,那雙死死盯著絹布的眼,也染上了血紅的腥臊,即使已經儘量克制,憤恨之情仍不容掩飾。
明華輕嘆一聲,勸道:「冽兒,這件事我們還需從長計議,切不可莽撞行事,席邪敢公然挑釁,可見必是有了什麼憑藉,我們不得不防。」
這張絲絹是一支利箭送來的,就插在一線天守衛的身上,席邪的挑戰宣言。
飛鷹寨與險狼寨從上一代開始就結下了宿怨,當年冷冽的父親冷磷與席邪的父親席峰卓同時看上了一個女子,而女子選擇了冷磷,從此冷、席兩家衝突不斷,後來女子在生下冷芙時難產死了,席峰卓認定是冷磷害死他深愛的女人,兩人大戰了一場,兩敗俱傷,不久雙雙離世。
不知道是宿命還是冤孽,兩人同時愛上一個女子的悲劇再次發生在冷冽和席邪身上。這次席邪沒有給女子選擇的機會,將她擄回了險狼寨,女子不堪受辱,自盡而亡。當年冷冽年輕氣盛,隻身前往險狼寨,席邪當著他的面,焚燒女子的屍首,冷冽最後搶回了女子的屍體,但同時也毀了自己的俊容。
將視線從絹布上移開,冷冽閉上眼睛,待情緒稍稍平復,才冷然地回道:「你放心吧,明叔,我不會再犯五年前的錯誤了。這次,他敢來,我必定要他把命留下來。」星兒,這仇我一天也沒有忘記,我不會讓你白白死的。
明華搖搖頭,他沒看到他自己滿臉的殺氣和躁動嗎?冽兒這樣怎麼和陰險的席邪鬥?拍拍冷冽的肩膀,明華勸道:「今天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明日我們再好好商議防範之計。」
冷冽沉默不語,這時,井向天在門外叫道:「明叔,人帶到了。」
冷冽疑惑地看向明華,明華尷尬地笑笑,假意撐著自己的腰,笑道:「聽說阮家醫術如何了得,我想讓他幫我看看這腰痛的老毛病。」這個井向天辦事不力,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冷冽眼神一暗,轉身向門外走去,明華才剛想鬆一口氣,冷冽卻在門邊停下,冷漠地說道:「明叔,我臉上的傷永遠也不可能治好了,我也不在乎,你不用白費心機了。」說完用力推開主寨的木門,井向天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外,乾笑兩聲,叫道:「大哥。」他怎麼知道大哥還在主寨,這回糟了。
冷冽看也不看他一眼,孤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主寨前。
商君玩味地看著冷冽急於走避的背影,他,真的不想治臉嗎?還是,不敢想?
「進來吧。」一會兒之後,一道蒼老的男聲從屋內傳來。井向天輕輕推開門,對商君招了招手,商君緩步踏進了這所燈火通明的屋子。
屋內主位上,兩張大紅木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著入寨時看見的老者,近看之下,他顯得更加蒼老,那雙看起來不再鋒鋭的眼眸裡,平靜而祥和,山賊該有這樣一雙眼睛嗎?商君對眼前這個老者來了興趣,如果他沒有猜錯,那些奇門遁甲之術應該出自他手。
明華也暗暗打量著眼前這個布衣男子,散亂的髮絲,殘破的衣衫,還有血污的左臂,此刻的他,沒有了入寨時的優雅,不過絲毫不影響他的風度,長身而立,但笑不語,卻已是盡顯風流。
「你就是阮家的大公子阮聽風?」早就聽聞阮家大公子文採風流,醫術卓絶,如果是眼前的這個男子,傳聞確非謬傳。
阮家大公子叫阮聽風嗎?商君暗笑,他自己都不知道。商君微微拱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他不說話,明華當他默認了,直言道:「我也就不再拐彎抹角了,你能治好冷冽的臉嗎?」
商君連思考都不用,直接回道:「不能。」
井向天急了,說道:「你不是名醫?試都沒試過,怎麼就說不能呢?」
商君淡然地回道:「他重度燒傷成那樣,又經過了這麼多年,臉上的皮膚甚至經脈早就已經死了,想要完全治好是不可能的,而且,他本身從心裡就抗拒治療,更加沒有希望治好。」
他雖然對醫術並不精通,卻也知道燒傷幾乎不可治,再則,冷冽在門邊說那樣的狠話,不就是說給他聽的嗎。
明華盯著商君淡然的臉,不相信地說道:「你說不能完全治好,意思是還是可治的。」
商君想了想,回道:「可以治,不能完全恢復,但是能讓他看起來沒這麼猙獰。」阮聽雨或者有辦法,而且他只打算拖時間,可並沒有真的想要幫他治,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會治。
明華不知道商君這些心思,嘆道:「太好了,你明天就給他治。」
商君點點頭,笑道:「首先,你們要先說服他配合,然後給我準備兩間房,讓我和我妹妹搬下來住,我不想待在狼窩裡給他治病。」忽然一張清秀的臉龐在眼前閃過,商君繼續說道,「還有,那個男孩,我需要他給我做助手。」
明華警覺到什麼,問道:「你認識他?」那男孩是半月前擄回來的,而且他是蒼月人,他們不應該認識。
商君搖搖頭,「剛才在牢裡認識的。」他的表情夠坦誠,因為,他們確實剛剛認識。
在商君臉上,明華看不出什麼端倪,他起身走到商君面前,蒼老的聲音雖然在笑,聽起來卻讓人不怎麼舒服,「你是在和我談條件?憑什麼?你不過是一個階下囚而已。」
商君低笑,任由明華將他由上到下打量夠了,才輕鬆地低語,「憑阮聽風的名聲和醫術,憑冷冽那張需要治療的臉,憑你們再也找不到能治他臉傷的人。」彷彿詢問一般,商君輕輕勾起嘴角,問道,「夠了嗎?」
那雙原來還算平靜溫和的眼,此刻閃著陰狠的光芒。商君輕輕佻眉,這才對嘛,山賊就應該有這樣的眼神,平靜溫和不適合他。
「你是第一個敢和我談條件的人。我答應,不過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如果冽兒的臉沒有好轉,我會讓你知道和我講條件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他滿是皺紋的臉,此刻看起來,比冷冽那張毀了的臉更加猙獰。
明華與商君對面而立,他討厭這個男人眼中的堅定和從容,還有挑釁!
清晨的陽光透過簡樸的木窗,照進不大的小屋裡,雖然算不上刺目,卻也晃得人眼暈。商君起身,拉下床旁的帷幔,為還在昏迷的女子遮去點點陽光。
女子睡得並不安穩,夢魘不斷,忽然她驚恐地睜開眼睛,彷彿被什麼恐怖的事情糾纏住一般,此時她耳邊傳來溫和的問候,「你醒了?」
阮聽雨立刻看向說話的男子,看清是商君後,她終於平靜了下來,看看周圍的擺設,這是一間簡單的小木屋。她只記得他們被山賊擄去了,於是不解地問道:「這是哪裡?」商君還未來得及回答,阮聽雨卻因為看見自己這一身的粉藕羅裙而驚叫道:「我的衣服……」
商君輕笑,趕快解釋道:「你放心,是那個小姑娘給你換的。」
聽了他的解釋,阮聽雨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雖然與他結識不久,卻也知他是個大丈夫,怎麼會做出那樣的事情,即使真的幫她換了衣衫,也是權宜之計,自己這樣倒顯得小氣了。
看她尷尬的樣子,商君故意輕鬆地岔開話題,「我們能出那牢房,還得要感謝你哥的名聲。我會替他好好給那山賊治臉的。」說完還狡黠地揚揚眉。
阮聽雨被逗笑了,這人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總是會為別人著想。記起自己暈厥之前他滿手是血的樣子,阮聽雨拉著他還滿是血漬的衣袖,急道:「你的手臂怎麼樣?一定很痛。」
商君收回手,淡笑道:「已經上藥了,放心。」
阮聽雨可沒他那麼輕鬆,盯著商君的眼裡滿是憂慮,她嚴肅地交代道:「你不要大意,狼牙有毒,很多人不是被狼咬死的,而是傷口潰爛而死。你待會兒一定要用馬齒莧、桑葉搗碎敷在被咬的地方,經常換藥,知道嗎?」
商君連連點頭,看她精神好些了,他也忍不住調侃道:「你現在看起來很像一個大夫。」
白了他一眼,阮聽雨笑道:「我本來就是大夫。」只是醫術沒有大哥好而已。說到大哥,她才想起商君並不會醫術,他要如何給那個山賊頭子治臉呢?
阮聽雨腦子裡思考著治療燒傷的各種辦法,然後一股腦地說給商君聽,生怕他記不住,她說得又慢又詳盡,「燒傷的皮膚需要重新打開創面,先以幸羅寞草加泉水敷在舊傷上,一天傷口就會潰爛,然後用狼須庚加付幽草每日清洗創面兩次,將死去的經絡去掉。七天之後用月見草、梔子、黃苓、赤芍、皂刺碾磨成粉,敷於患處,讓它重新生長,再輔以當歸、丹參湯藥,能夠讓他的臉有好轉。」
說完,阮聽雨又擔憂了起來,如果治不好山賊頭子,商君會不會有危險呢?她低下頭,懊惱地嘆道:「我的能力只有這樣而已,即使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如果哥哥在,或許還能有更好的辦法。」
這個女子真是有意思,雖然看起來英姿颯爽,果敢決絶,卻有一顆比誰都柔軟敏感的心。拍拍她的手,商君安慰道:「你放心,我不過是在拖延時間,讓你能好好養傷,至於他的臉傷,能治多少就治多少吧。而且你的醫術看來也不弱,算他走運了。如果沒有你,被我亂治一氣,估計他另外一邊臉也得毀了。」
商君本意是想逗她開心,讓她心情放鬆一些,誰知他說完,阮聽雨不但沒笑,反而眼眉間的愁色更濃,她輕咬下唇,問出了她疑惑很久的問題,「你為什麼要救我,又為什麼要陪我入賊窩涉險?」
商君起身,走至窗邊,輕輕推開窗櫺,初春的暖陽和著微涼的寒風,灑滿木屋。靠著窗櫺,商君微笑著回道:「我說過你是一個奇女子,救你不是應該的嗎?而且,我本來就打算要闖一闖這龍峽谷的。」
阮聽雨抬頭,盯著那抹幾乎要融入陽光中的身影,他臉上似乎總是漾著這樣溫文的笑容,只是笑容的背後,就像一個黑洞,有著無窮的力量和神秘感,讓人疑惑,卻欲罷不能。
他說他本來就是要闖龍峽谷的,還有他那自信的眼神,莫不是,「你是想……」除掉這些山賊?
阮聽雨話只說到一半,商君將手輕輕放在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她還在疑惑,敲門聲立刻傳來。
商君向阮聽雨揚揚眉,起身走到門後,打開門,見到一張笑顏如花的臉。
「阮大哥。」冷芙捧著一套衣服,遞到商君面前,獻寶一樣地笑道,「我給你也準備了一套乾淨的衣裳。你試試,是新的。」她拉起商君的手,也不管他的意見,就將衣服塞進他手裡。
商君看著自己手中的純白錦衣,輕咳一聲,有些尷尬地笑道:「多謝姑娘。」這姑娘的熱情還真讓人有些受不了。
冷芙搖搖頭,笑道:「你叫我芙兒好了,我該謝謝你肯幫我哥哥治臉。你換衣服吧,明叔說讓你到主寨去一趟。我在外面等你。」說完,一陣風一般地又跑了出去。
商君還在感嘆那丫頭來去如風的爽利個性,只聽見背後阮聽雨涼涼地說道:「小姑娘是看上你了。」眉目帶笑,粉臉含情,只怕是迷上他了。
「聽雨!」商君頭疼地低叫。他可不想惹上任何少女的懷春心事。將衣服放在一旁的木椅上,商君出了木屋。
阮聽雨瞥了一下那白得晃眼的衣衫,不禁有些懊惱。她是怎麼了,為什麼看那丫頭為他準備衣服,她就隱隱覺得不高興,而他沒有穿,自己又有些欣喜。
她煩躁地抓起被子,將自己的臉蒙了起來。她一定是休息不好,才會這麼莫名其妙。
商君才走出阮聽雨的房間,坐在屋外長凳上的蕭縱卿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憨厚地笑道:「謝謝大哥把我從那鬼地方救下來。」
商君輕輕拍著他那俊秀的臉,笑道:「不用謝我,我只是覺得,你這只小狐狸,帶在身邊看著更加安全。」
「呃?」蕭縱卿前一刻還笑得陽光燦爛的臉,這一刻僵在那裡。他有什麼破綻嗎?是他掩飾得不夠好,還是這個男人真的如此敏鋭?
不再看他審視的眼,商君繞過他,說道:「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助手了,走吧。」這少年身上的秘密一定不比自己少,而他很有興趣探究。
蕭縱卿狹長的眼眸微眯,他似乎不用再演了,也好。很久沒有事讓他有興奮的感覺了,被擄來算一件的話,他就是第二件。快步跟上商君,他這麼喜歡把他帶在身邊,他一定全力配合。
不算遠的路,冷芙一直撅著嘴,他居然不穿她給他準備的衣服,她可是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套最好的白絲錦緞給他耶。不領情。哼!
才剛走到主寨前,一聲狂暴的怒吼從室內傳來。
「我不會治的,明叔,你不用再說了。」
這吼聲嚇得冷芙不敢再踏近一步,是哥哥。好可怕,哥哥從來沒有和明叔這麼說過話。
商君輕揚唇角,這男人都喜歡讓人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還是他不應該叫冷冽,而是應該叫「火暴」?
「冽兒!」伴隨著老者的低喊聲,冷冽粗魯地踢開木門。
冷冽的氣惱讓他本來就駭人的臉更加可怕,冷芙悄悄嚥了一口口水,小步地後退。
看見門前的商君,冷冽直直地朝他衝了過去,冷芙嚇得趕緊摀住眼睛。天。哥不是要殺了他吧?
不要啊——
商君氣御於掌間,身形微側,雙眼緊緊盯著冷冽的舉動,如果他動手,他也不會坐以待斃。
冷冽衝到商君面前,卻並未出手,他的雙眼因為怒火已佈滿血絲,拳頭也握得咯咯作響。瞪著眼前這張俊逸的臉,冷冽吼道:「你給我滾回牢房去,不要讓我再看見你。」他不需要什麼大夫,不需要。
留下怒言,冷冽飛快地向外走去。
他在隱忍?還是躲避?或者是恐懼?商君揣度著,冷冽臉上的燒傷背後,必是有一段情,或者,一場恨?將手環於胸前,商君對著那匆匆離去的背影大聲叫道:「喂,你是不想治還是不敢治啊?」
豈料商君話才出口,一個鈎子一般的利器以極快的速度朝著他的臉面擊過來,商君驚得立刻彎腰側轉,避過鐵鉤,誰知鈎後面居然還連著鎖鏈,鎖鏈的另一端就執在冷冽手中。只見他振臂一揮,鎖鏈帶動鈎子,向商君橫掃過去。
商君此時躍起是可以躲過鐵鉤,但是站在他身後的少年一定會被鐵鏈擊中,冷冽已是下了死手,少年被擊中的話,他的小命就玩完了。片刻的猶豫,鐵鉤已近在咫尺,商君只好拉著身後的少年撲倒在地,一陣狼狽的翻滾,才險險地躲過鈎鏈。冷冽輕扯鏈條,倒鈎又穩穩地回到了他手中。
好厲害的鈎子,能如此自如地控制這少說數十斤的武器,冷冽的武功不低。商君微喘站起身,大膽地迎向冷冽陰鷙的眼,拍拍衣擺的灰塵,低低地笑道:「怎麼,惱羞成怒?」
蕭縱卿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聽見商君又在大放厥詞,趕緊退到他身後丈餘外的地方,這男人不怕死,他還想多活幾年呢。
似乎覺得還不夠,商君上前幾步,用極盡挑釁的語氣說道:「這傷能讓你保持仇恨的心情?還是你要用它紀念誰?或者你害怕自己忘記?」
商君每多說一句,冷冽的臉就冷硬一分。最後他終於狂暴地罵道:「你給我閉嘴!」
隨著他聲音而來的,是攻勢更加猛烈的鐵鉤。這次商君有了防備,輕踏主寨下的石梯,飛身一躍,輕巧地躲過了冷冽載滿惱怒的一擊,他抓住鈎子後邊的鐵鏈,與冷冽各執一端,暗使勁力,鐵鏈左右拉扯著,一時不見輸贏。
其他的山賊看見這個俘虜竟然敢跟老大動手,紛紛圍過來,握緊手中的刀劍,向商君慢慢逼近。明華輕輕抬手,阻止了其他人的動作,這個阮聽風有些本事,能接住冽兒鈎鏈的人少之又少,現在暗比勁力,冽兒也未見得占上風,想不到阮家有此能人,難怪他昨天敢和他談條件。但是,他有如此了得的功夫,何至於被他們擄回來?
與商君對峙,冷冽微驚,對面那股內力醇厚而綿長,只守不攻。他越是用勁,反噬的力量就越強,他自己心裡明白,他根本不是對手。
商君感受到冷冽勁力減弱,暗暗催動真氣。冷冽只覺得手上一麻,再看時,商君已放下一端的長鏈,退後數步,臉上依舊掛著清朗的笑容,彷彿剛才出言挑釁的不是他,與他動手的,也不是他一般。
商君身上的布衣又是血污又是泥土,早已經髒亂不堪,剛才的打鬥也讓他左臂的傷再次滲出血來。商君毫不在意,握緊左腕,不再看向冷冽,意味深長地說道:「有些仇恨是噬骨都不會忘記的,這印記不過是仇者的戰利品。你若是想要保留,盡可以不治,就讓它永遠陪著你,說明你是一個失敗者。」他若真懂得什麼是不能忘卻、不敢忘卻的恨,就知道它根本不需要任何印記和提醒,依然夜夜蝕心。
一句失敗者,再次燃起冷冽心中的怒濤,但是他握緊長鏈的手,卻久久沒有揮出去,只因冷冽在商君看似隨意優雅的臉上,看見了他熟悉的恨意,那種如他所說的夜夜蝕心的恨。
兩人就這樣各有所思地沉默不語,冷芙莫名其妙地看著剛才還暴跳如雷,現在卻盯著阮大哥發呆的哥哥,覺得氣氛有些詭異。而這詭異的氣氛被石舫的一聲驚呼打破。
「大哥,一線天點起了狼煙。」
石舫的吼聲將所有人的視線引向一線天。只見遠處黑煙滾滾,煙霧直衝雲霄。
山賊們竊竊私語,冷冽皺起了眉頭,手上的鎖鏈也感受到他的怒意而輕輕地抖動著。席邪果然是個奸險之徒,昨天下的挑戰書說三日後拿下飛鷹寨,今日就迫不及待了,既然如此,又何必下什麼挑戰書。
他早來也好,他們早就該決一死戰了。將鐵鉤收回握在手中,冷冽向寨外奔去,奔出數步之後,他忽然回身,看著商君一臉悠閒的樣子,低聲命令道:「把這兩個人押回去。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他們出木屋一步。」
這個男人來飛鷹寨必有所圖,不過他感覺得出來,他和席邪不是一條道上的,等解決了席邪,再和他較量。
明華盯著滾滾的狼煙,本來滿是皺紋的臉因為愁緒而顯得更加蒼老,他輕嘆一聲,轉而入了內室,他要想想如何調整密林裡的幻陣,希望這次它還能守得住飛鷹寨。
飛鷹寨一下子陷入了緊張的氣氛中,就連愛鬧的冷芙也跟著明華進了主寨。
商君看向蕭縱卿,只見他微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商君猜測,這少年腦子裡一定在盤算著什麼。走到他身邊,商君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走吧。」
蕭縱卿被嚇了一跳,抬起頭來,迎向商君笑得開懷的臉,不解地問道:「去哪裡?」
商君好笑地指指圍著他們的五六個壯漢,輕鬆地回道:「你覺得我們還能去哪兒?沒我們什麼事,回房睡覺。」說完商君乖乖地向小木屋走去,只是那閒散的步伐,彷彿是在他家後花園散步一般。
蕭縱卿快步跟上,瞟了一眼商君再次流血不止的左臂,像是詢問更像是諷刺地說道:「你真的不怕死?」
「怕。」商君認真地說道。
蕭縱卿一愣,盯著商君,等他繼續說下去。誰知商君話鋒一轉,閒閒地笑道:「所以趁他沒殺我之前好好睡一覺。」
蕭縱卿惱火地瞪著商君走進房間的背影,覺得自己被耍了,不甘心地繼續叫道:「喂,你一直不聲不響,為什麼要在今天激怒他?又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展露你的武藝?」他忽然這麼做,一定有什麼目的。
商君腳下一滯,優雅地轉過身,這小子不錯,腦子清晰,思維敏捷,他微笑著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蕭縱卿看見這麼親和的笑容,有些戒備,不過又想知道答案,還是跟了過去。
商君故作神秘地微微彎下身,蕭縱卿趕快將耳朵附過去,一會兒之後,他聽見了商君嗓音清潤地笑道:「用你的小腦子想一想。」
蕭縱卿還沒反應過來,商君的房門就砰的一聲,關上了。
差點被門打中他的鼻子,蕭縱卿暗啐一口,這人就愛故弄玄虛。
商君自然不會是真的要回房睡覺,他將門閂上,聽見蕭縱卿在門外生氣地低罵,他輕笑搖頭,這不過是逗逗他,讓他生氣,短時間內不要來找他,因為他還有事情要做。
昨夜聽見了看守在木屋外的山賊對話,他知道險狼寨與飛鷹寨之間將有一場惡鬥。想了一整夜,他終於想到瞭解決龍峽谷山賊的辦法,這也是他為什麼沉默了這麼久,要在今天激怒冷冽的原因,一是看看他的實力,二是讓他注意到自己,顯然,他成功了。
商君輕輕將窗推開一個細縫,向外看去,幾個山賊都聚在一起,眼睛盯著一線天的方向討論著,並沒有注意他。商君俐落地推開窗戶,翻身出去,將窗戶輕輕關上,沿著牆壁,走到了木屋的背面,躲開了守衛的監視。
木屋旁邊,就是後山崖谷的斜坡,從旁邊矮林過去,不需要經過狼穴,就能到達山賊藏臓物的三座山峰,那裡應該可以看清一線天發生的事情。商君彎腰隱身於矮叢間,躲避周圍山賊的視線。
這飛鷹寨就像是一個迷宮,處處荒草,處處小道,讓人極易迷失方向,不過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正是這些小道荒草,幫助了商君在寨子裡自由來去。
彎腰行進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商君終於到了山峰之下,他腳踏岩石借力,輕鬆地到了峰頂。
半蹲下身子,商君俯視,發現距一線天一里外,聚集著五六百人,個個手持大刀長劍,臉上的表情是常年嗜殺之人才會有的陰狠殘酷。為首之人殺氣更盛,長什麼樣子商君看不清楚,只見他端坐在一塊墊著白虎皮的岩石之上,旁邊立著一把一人高的大刀,刀鋒閃著幽藍寒光,可見這刀上淬了劇毒。
這一行人或坐或站,並沒有要攻進去的樣子,那他們圍在這裡是為什麼?一時猜不透他們的意圖,商君向一線天上看去。冷冽已經站在狹縫之上,井向天和石舫在他身邊說著什麼,只是冷冽的眼一直盯著對方頭子所在的方向,那決戰之心,商君在這麼遠的山峰上,都能感受到。可惜對方還是閒暇地坐在虎皮之上,從氣勢來看,冷冽過於外放,略輸一籌。
一線天。
井向天擔憂地說道:「大哥,席邪已經這樣坐了兩個時辰了。」
冷冽默不作聲,只是冷冷地盯著席邪。旁邊的石舫煩躁地抓抓滿臉的鬍子,怒道:「他下的挑戰書是三日後攻進來,現在集結於此卻沒有進一步動作,他到底想幹什麼?要打就打啊,婆婆媽媽!」
井向天苦惱,拍拍石舫的肩膀,勸道:「你不要太焦躁,席邪為人陰險,詭計多端,你這樣就有可能中了他的計謀,我們一定要小心戒備。」
石舫顯然不是能靜得下心來的人,他對著冷冽急道:「那要怎麼辦?大哥你說句話啊!」
井向天拉拉石舫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吵,冷冽卻在此時命令道:「加派一百人上一線天駐守,另外佔據相鄰的幾個山頭,只要席邪靠近一線天,就把他給我射成刺蝟。」
冷冽身上,殺機四起。井向天只覺得他彷彿一隻餓極了想要立刻衝出去將敵人撕裂的獅子,連理智都快喪失了。井向天很是擔心,不得不提醒道:「大哥,一線天只是一個窄小的狹道,根本容納不下一百人,還有,一線天岩壁陡峭,要將箭運上來非常費工夫,我怕這裡的箭不夠禦敵。」
終於,井向天的提醒還是讓冷冽找回了一些理智,他暗暗調息,按下心裡叫囂的恨意,別過頭去,不再看向席邪。只要看見他那張得意的臉,他就會想到星兒在烈火中被焚燒的情形。
冷冽越過井向天,查看一線天上堆放長箭的地方,只有十來捆,如果席邪真的攻過來,這些箭只夠抵禦不到一炷香的時間。環視一眼周圍的群山,冷冽說道:「調三十人上來,再調一百人運箭,直到這一線天放不下為止。席邪攻過來的時候,附近山頭的兄弟先用箭陣阻其道,他們進入下邊的狹道時,上面的兄弟再放箭,每一支箭都不要浪費,絶不能讓他們入密林,即使入了也要讓他們死傷慘重。井向天,你要守住這裡。」
「是。大哥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們有機會踏進飛鷹寨的。」井向天答得乾脆,大哥終於又有了應有的判斷力,剛才的他太危險了。
石舫等了好一會兒,冷冽也沒有給他任務,不禁急道:「那我呢,大哥?」
「明叔在密林裡一定還有安排,你隨我回去聽候差遣。」密林是飛鷹寨最後一道屏障,他絶不能讓席邪進入。
「是。」石舫興奮地跟著冷冽下了一線天,迷陣他一向不精通,這次他一定好好和明叔學。
冷冽離開了一線天,商君也悄悄地下了峰頂,因為,他還要去見一個人。
龍峽谷入口。
御楓站在綿延山道的入口,它現在看起來平靜而悠長,只是進入其中,就會發現,每一面巨石,每一棵大樹後面,彷彿都隱藏著一雙貪婪的眼睛,時刻想要將你撕裂。今天,是第一個三天之約的日子,他奉命日出就等在這裡,等那個隻身前往峽谷的男子。看著漸漸偏西的太陽,御楓仍是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只是心裡卻不認為今天還能等到他。
輕微的草木晃動。御楓警覺到有人靠近,手撫上了腰間的長劍。此人身手極快,御楓還未拔劍,他已來到他的面前。
是他。御楓拔劍的手終於緩緩放下。
商君將一張絹布遞給御楓,就立刻在山道旁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怕時間趕不及,商君一路狂奔而來,累得不住地喘氣。
御楓拿著絹布,盯著眼前喘息不已、衣衫凌亂的男子。這世上就是有些人,即使是一身狼狽,動作不覊地坐在亂草間,也只能用「優雅」二字來形容,彷彿他身邊的一切都因為他而變得美好起來,眼前的男子就是這種人。
看了一眼商君血污的左臂,御楓並不多言,低頭打開絲絹,看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圖案之後,不禁結舌,這是——
「這是飛鷹寨的地圖。」商君輕鬆地笑道。他起身來到御楓身旁,指著地圖,解說道:「我已經找到他們藏臓物的地方。這幾日內,險狼寨與飛鷹寨會有一番對決,你帶人在這附近等候,以煙火為號,看見信號你們到這個口等候,趁他們內訌的時候,你們就把慕容舒清的貨物運走。」
如果說御楓原來還在懷疑商君的能力,那麼,在他拿到這張他找了半年,而商君只用了三天時間就拿到的飛鷹寨的地圖時,他徹底地服了。
對商君有了敬佩之心,聽了他的解說,御楓提議道:「既然他們內訌,我們何不在他們兩敗俱傷的時候坐收漁人之利,一舉將他們剿滅?」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機會。
商君輕笑著搖搖頭,解釋道:「且不說山賊眾多,我們未必能一舉剿滅,即使如願得勝,這龍峽谷內十多個山寨依然存在。就算最後真的全部殲滅了,我們也沒有能力派人駐守整個龍峽谷,這裡是滋養山賊盜匪的地方,你我滅得了一次、兩次,可滅得了三次、四次?」
商君暗嘆,御楓想的,他何嘗沒有想過,只是最終仍覺得不可能實現。
御楓皺眉,不認同地說道:「你的意思是看著這些山賊繼續殺人越貨也無能為力了?」
商君沒有因為御楓的咄咄逼人氣惱,他看看快下山的太陽,並不多做解釋,只是微笑著回道:「我自有打算,你回去安排人手吧,最好找些武藝高強的,而且要快。」
商君不說,御楓也不再多問,將絲絹放入懷裡,酷酷地轉身離開。
「等等。」
御楓才走了兩步,商君忽然叫住了他,御楓以為他還有什麼要說的,轉過身來等他說,誰知商君苦笑著舉起左手,輕晃著,略帶懇請地說道:「我受傷的事,別告訴慕容舒清。」
雖與慕容舒清結識不久,卻已知她是極善良之人,她若知他受傷,必要為他擔心難過吧。那張溫柔寧靜的臉,最適合她的,應該是微笑。
御楓心下微怔,這人,不枉主子牽掛他。御楓輕輕點點頭,轉身離去。
踏著餘暉,商君也向飛鷹寨狂奔而去,他的計劃,已經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