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青馬車緩緩行至蕭家,商君從容下車,蕭府門庭廣闊,不容錯認。兩隻守財進寶的玉雕靈獸一左一右地分居兩側,靈獸的眼睛處鑲嵌著名貴的血玉,紫檀老木所制的門堂,看上去恢弘大氣,也貴氣逼人。
商君才在門前站定,一個身著青袍的家僕立刻迎了上來,微微躬身作揖,說道:「這位公子,酉時已過,我家主子不再會客,您請回吧。」禮貌卻也疏離的拒絶,讓人無話可說。商君暗笑,真不愧為蒼月首富,連家僕都如此進退得宜,又難以應付。
商君也微微拱手回禮,輕聲笑道:「小哥,麻煩你給縱卿通報一聲,就說有朋自遠方來,他若不見,我即刻離去。」
家僕暗暗打量了商君一番,此人看起來風雅脫俗,器宇軒昂,不像會說謊的人,他稱呼三少爺縱卿,該是三少爺的朋友,家僕不敢怠慢,問道:「敢問公子名諱?」
「商君。」
「公子稍候。」
家僕進去通報,商君不顧蕭家侍衛奇異的目光和那一身的白衫,自在地在石階上坐下等待著。
要與蕭家做生意,他也查了蕭家的情況,自然知道他在賊窩裡遇到的少年就是這蕭家的三公子,他本不打算這麼早來找他,誰知今日與那尤霄交手了,天城的客棧他是住不了了,而蕭家就成了最最安全的地方。
商君還在思索著如何與蕭家談交易,一聲帶著驚喜的男聲自背後響起,「商君。」
「真的是你。」蕭縱卿奔到商君面前,看清他清朗的笑容,才敢相信商君真的來蕭家找他。飛鷹寨一別,他總是會莫名地想起他。剛才聽見小溪來報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
蕭縱卿一身流金對襟銀灰長衫,足踏小羊皮短靴,髮冠紫金,配上那白淨俊秀的面容,活脫脫就是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與被囚之時不可同日而語。商君起身,大方笑道:「三兒,數月不見,越發俊秀了。」
蕭縱卿撇撇嘴,輕斥道:「在你面前,誰敢擔這俊字啊。走,到我院子裡說話。」說完,拉著商君,興沖沖地往宅裡走,才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對著身後的家僕叫道,「小溪,讓廚房備一桌好菜,再把我的沉雪玉露拿出來,今日我有貴客。」
「是。」小溪暗暗舒了一口氣,還好剛才他沒有莽撞地把那人趕走,三少爺幾時如此興奮過?那人到底是何人啊?
商君隨著蕭縱卿一路走來,只覺得這蕭府頗有些意思,不管是旗下產業還是門面,都是極盡奢華的,倒是他家裡,簡單得與普通府邸毫無二致,或者說,更樸素一些,還真是十足的表裡不一。
繞過花園,蕭縱卿帶著商君進了一所小院。商君抬頭看了一眼,小院名喚「宿卿」,商君忍不住低笑,這名字起得明了,一點也不花哨。
「商君,進來。」
才走進房裡,就聽見蕭縱卿笑著道歉,「畢大哥,縱卿怠慢了。」
商君抬眼看去,只見一個布衣男子緩緩抬起頭來,一張極其平庸的臉,可以說讓人過目即忘,毫無特色。
男子看了商君一眼,放下棋子,無所謂地回道:「無妨,你有客我就不打擾了。」
他欲起身離開,蕭縱卿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急道:「別啊,棋還沒有下完呢,你怎麼就走了。」
男子搖搖頭,笑道:「不用下了。」
「不行。棋哪有只下一半的道理。」蕭縱卿就是不肯放手,男子一副為難的樣子。
商君向那棋盤掃了一眼,笑道:「三兒,你就別為難人家了,這盤棋勝負已分,不需下了。」
「勝負已分?」蕭縱卿鬆開手,盯著棋盤,不可能,他剛才出去的時候,明明才下了一半。
商君執起一顆白子,輕輕放在黑子後方虛空的正角處,圍棋中有「金角銀邊草腹」之說,這一子落下,其他的子再下已是徒勞。蕭縱卿終於看出其中端倪,微微皺眉,苦笑道:「原來我已經輸了,害我剛才還絞盡腦汁。」
就在蕭縱卿認輸的時候,布衣男子卻忽然說道:「那倒不盡然。」
商君與蕭縱卿面面相覷,男子執起黑子,竟是落在白子對角,黑子很快連成一線,與白子分庭對壘,黑子雖然依舊處於劣勢,卻也不是毫無機會。
商君來了興緻,再執白子,與那男子對弈,兩人各執一方,竟是對了數十回合,最後以一子之差,商君險勝。
男子放下黑子,真心讚道:「公子好棋藝,畢某佩服。」
商君微微拱手,淡然回道:「不敢當,是你開了一個好頭。」這人下棋時,不僅自顧,還要揣測對方的棋路,可見必定才思敏捷,思路清晰,為人處世思之甚廣之人。他遠遠不像他長得如此普通。
蕭縱卿站在二人中間,笑道:「好了,你們不要再互相謙虛了,待會兒菜都涼了。畢大哥,留下來一起用飯吧。」
畢弦遲疑了一會兒,最終輕輕點頭,回道:「那就叨擾了。」
蕭縱卿眼神微閃,暗暗看了商君一眼,他還真是魅力不小,畢大哥從不與不熟之人多言,更別說同桌吃飯了,剛才他不過是隨口問問,畢大哥居然應允,看來他是對商君也起了好奇之心。
三人在桌前落座,蕭縱卿突發奇想,笑道:「今日如此開心,不如一邊遊湖一邊用飯,賞月品酒,豈不是美事,你們說呢?」一個是相交多年的大哥,一個是患難相交的朋友,兩人都是極盡風雅之人,今日一同暢遊,實在是太難得了。
畢弦似乎是早就習慣了蕭縱卿興之所至便隨性而為的性情,回道:「客隨主便。」
商君更是無所謂,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蕭縱卿連連點頭,興緻勃勃地叫道:「好好好,來人,把酒菜備到畫舫上。」
「是。」看他們麻利的樣子,估計是被蕭縱卿訓練得已經習慣了。
天河,天城中最富盛名的河道,這裡白天看時,兩岸滿目蒼翠,奇峰淺灘,風光無限,綿延數十里,而它最讓人稱道的,卻是夜間的時光。每當月上枝頭,河道旁遍植的星木花便開始吐露芳香,子時最為濃烈,寅時消散,一年四季皆如是。此香濃烈時如烈酒,讓人欲醉微醺;清淡時如新茶,讓人神清氣爽。
每到月華初上之時,天河裡小船、畫舫交錯,好不熱鬧。
蕭縱卿選了河道上游的位置,且蕭家的船華貴異常,船頭處暗紅的蕭字醒目而張揚,普通船隻也不敢靠近,故身處熱鬧的天河之中,卻難得的安靜。
三人再次落座桌前,商君暗暗佩服,蕭家的僕人果然訓練有素,他們出了蕭家即乘馬車前來,才落座,這一桌子精緻講究的菜餚已全部上齊,而且都是熱氣騰騰的。見僕識主,蕭家能有今日的成就,絶非偶然。
蕭縱卿拍拍腦袋,笑道:「對了,還未給你們介紹呢,他是我新結識的朋友商君,畢弦大哥是我們蕭家多年的朋友。」
這樣的介紹說了等於沒說,不過二人並不在意。
商君禮貌地拱手為禮。
畢弦也輕輕點頭,微笑回禮。
蕭縱卿舉杯笑道:「今日難得聚在一起,我們先乾一杯吧。」待他們舉杯,蕭縱卿又忽然神秘地笑道,「等等,好酒應配好杯。」
說完蕭縱卿從木櫃裡拿出一個方形玉盒,小心翼翼地打開,一抹瑩光一閃而過。精緻的盒子裡裝著一套玉杯。
「這是?」商君欣賞地盯著這套冰種碧玉杯,杯子造型簡單,沒有多餘的雕花裝飾,打磨得光滑細緻。毫無瑕疵的玉質,讓玉杯在月光下晶瑩剔透,幾乎透明。杯身似乎會聚光一般,在月色燭影下,瑩光環繞。
蕭縱卿把杯子拿出來,一邊滿上酒,一邊笑道:「這套杯是畢大哥去年所送,我可一直捨不得用呢。其實說到做生意,誰也不如畢大哥,暢遊天下,閲盡天下美景,遍覽世間奇珍異寶。商人做到這個份上,才叫人既羡又妒呢。」
未見被誇獎的喜悅,畢弦淡淡地說道:「縱卿言過其實了。」
蕭縱卿認識畢弦多年,知他不喜別人討論他的事情,連忙訕笑道:「喝酒喝酒。」
商君只看著自己杯中之酒,並不接這話題。看得出畢弦為人低調,而他也不喜深挖別人的私事。
蕭縱卿本就是爽快的人,他喝著酒,看向商君,直接問道:「商君,你此次來天城,是有事吧?」
畢弦輕輕搖頭,縱卿從小便是如此,他問這話是想要幫人家,卻不管別人是否願意道明來意。商君坦然一笑,直接道明來意,「確是有事,我這次來,一是為了做成你蕭家的生意,二是來會友。」
蕭縱卿瞭然,回道:「生意之事,還是大哥二哥在管,明日我替你引薦吧。」
商君搖搖頭,並非場面上的假意推託虛應,大方笑道:「不用了,拜帖我已送上,生意之事,順其自然。我今日來,只為訪友。」
蕭縱卿大笑,商君就是商君,做事為人,都如此隨性,與這樣的人結交,就是開心。舉起杯子,蕭縱卿笑道:「好個只為訪友,來,再乾一杯。」
三人正喝得盡興,河道旁繁雜的吵鬧聲由遠及近,擾了一室的清靜。蕭縱卿不耐煩地問道:「外面為何如此吵鬧?」
小溪輕聲回道:「三少爺,好像是官差在捉拿要犯。」
蕭縱卿拂袖,「掃興。」
商君眼神一閃,微微眯眼向外看去,白紗紛飛間,商君隱約看見幾列身著銀甲的兵士一路搜查各式船隻,他認得那身打扮,是尤霄的手下,想不到他行動如此迅速,看來找不到他,他是不會善罷甘休了。只是在天子腳下,他們並非官府官員,卻敢大肆搜查,尤霄到底是何身份?
很快,鐵甲衛已搜到蕭家的畫舫。小溪立於船頭,大聲喝道:「放肆,我家主子正在接待貴客,蕭家的船豈是任何人都可以隨便搜查的。」
帶頭的小將微微遲疑,蒼月誰人不識蕭家,莫說是他,就是朝廷命官,見了蕭家人,也禮讓三分,只是今日大人下了死令,他又豈敢不從。
腰板挺直,拱手為禮,小將客氣地說道:「末將奉命捉拿朝廷要犯,任何畫舫酒肆一律搜查,還請行個方便。」
小溪揮揮手,朗聲回道:「船上只有我家主子和客人,沒有你所說的要犯,請回吧。」
小將微怒,他已給足面子,他們居然不識抬舉。他身後的副將卻是沒有這等好脾氣,一介商賈之家,竟是如此目中無人,副將大喝一聲,「大膽,膽敢阻撓官爺公務,裡面一定有問題,給我闖進去!」
身後數十鐵甲衛手持長劍,就要衝上船頭,小溪大驚,喝道:「誰敢!」
隨著小溪的叫聲,蕭家侍衛也紛紛拔劍相向,一時間,劍拔弩張。商君悄然看了蕭縱卿一眼,他面色微冷地默不作聲,任外面已經吵得天翻地覆,他還在給畢弦和自己斟酒,現在看來倒不像十五六歲的少年,頗具大家風範。畢弦更是滿臉的閒暇,反觀自己,倒是不夠灑脫了。
「蕭家不愧為蒼月大家,好大的威儀,連皇家衛甲辦案都敢攔。」一道冷傲而諷刺的男聲在兩方人馬中間赫然傳來。商君拿起酒杯的手一頓,眉頭緊皺。是尤霄。真是冤家路窄!
來人身著暗黑鐵甲,手中的銀戟寒光凌厲,一雙滿含戲謔與冷酷的眼,讓小溪不自覺地嚥了一口口水。蕭家侍衛也緊了緊手中的長劍,這人的出現,讓人莫名地感到窒息。尤霄一步一步慢慢走上船頭,冷冷地看了一眼船頭醒目的蕭字,哼道:「這畫舫,今晚我搜定了,讓你家主子當面問我的罪吧。」
「你!」小溪氣極,頻頻看向艙內,主子沒有發話,他也不敢造次。
「搜!」
隨著尤霄傲然地下令,鐵甲衛衝進艙內。
紛雜的腳步聲逼近,商君眼神一暗,再與尤霄打一架他是不懼,只是這麼做一定會連累三兒還有畢弦。不多想,商君忽然起身,一躍而起,附在船艙的頂上。蕭家畫舫很大,艙頂離地足有兩丈有餘,紗幔由艙頂垂落,這樣的晚上,隱身於船艙之上,白紗之間,確實不易被發現,只是上面並無可以落腳之處,商君只能將身體儘量緊貼艙頂,雙手輕扯紗幔,讓自己不至於掉下去。
商君輕躍而起的同時,畢弦衣袖揮過桌面,將還裝著半杯酒的碧玉杯掃落,右手繞下桌布,穩穩接住杯子,暗暗藏於袖中。一切都在電光石火間完成,彷彿他早就知道商君會藏匿一般。
蕭縱卿微怔,不過很快恢復鎮定,他拿起手中的酒壺,為畢弦再斟了一杯酒,笑道:「畢大哥,我們再喝一杯。」
「好。」
鐵甲衛闖進船艙時,只見蕭縱卿與畢弦兩人頻頻舉杯,一派悠然的樣子,剛才外邊的對峙似乎一點也沒有影響他們的雅興。小將一眼看去,船艙雖然非常大,卻也十分空曠,除了一個從旁伺候的小童,並未見其他可疑人物。
鐵甲衛捉拿過叛黨兇徒,處決過皇族顯貴,領教過凌厲狠絶,見慣了氣勢逼人,今日卻被眼前兩人的悠然所惑。一個瘦弱男子,一個弱冠少年,在劍影寒光中不見駭然,身為蕭家之人,起碼也該勃然大怒,然而卻什麼都沒有。
鐵甲衛面面相覷,不知這空曠的船艙還要不要搜,小將看向尤霄。
尤霄微眯起眼,盯著畢弦和蕭縱卿,冷然說道:「搜。」
「是。」得令,鐵甲衛不敢怠慢,仔細搜查起來。
任他們把船翻了個遍,蕭縱卿與畢弦依然但笑不語,暢快喝酒。
船上本就空曠,也沒什麼可搜的,不到一刻鐘,小將走到尤霄身旁,稟道:「大人,沒有發現。」
尤霄緩緩走近圓桌,繞著圓桌走了一圈,忽然在蕭縱卿旁的空位上坐下,拿著一支筷子,輕敲空位上的餐具,冷哼道:「兩位好雅興,兩人喝酒,備三副碗筷?」叮叮噹當的聲音在安靜的船艙內響起,顯得格外的刺耳。
蕭縱卿放下酒杯,迎上尤霄傲慢的眼,笑道:「這位大人才真正是好雅興,我蕭家宴客,多備一兩副碗筷還不勞你費心吧。」蕭縱卿話說得坦然,心裡不免暗暗慶幸,還好畢大哥剛才把酒杯收了起來,不然還真不知道怎麼解釋那半杯酒。
在蕭縱卿臉上看不出端倪,尤霄扔下筷子,警覺地注視著四周,別有深意地說道:「我是怕蕭公子還有其他客人,躲得太辛苦。」這船艙裡總讓他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眼見尤霄視線漸漸上移,蕭縱卿與畢弦對視一眼,起身走到尤霄面前,帶著不悅,大聲質問道:「闖也闖了,搜也搜了,大人還想怎樣?我不說話是給你面子,大人何苦故意刁難?我蕭家雖不是什麼皇族顯貴,卻也算得上儒商良民,大人此番作為讓人不解。」
果然是商人本色啊,即使年紀輕輕,也深諳此道。這樣欲褒還貶,他再搜下去倒真坐實了故意刁難的罪名了,可惜,他行事向來故我,想用話擠對他,休想!他越是這樣,就越是可疑。
「蕭公子此言差矣,我是為了二位安全著想。」當著蕭縱卿的面,尤霄再次下令,「來人,搜船沿的水下。」
「是。」
蕭縱卿暗暗握緊雙拳,這人是誰?竟然囂張到這種程度。
尤霄!好個謹慎多疑,張狂自我的個性。商君不斷運功調息,抓著輕紗的手越發用力,他現在只依靠著輕紗支撐,尤霄再不走,他就快撐不住了。
尤霄一雙鷹眸冷冷注視著船艙內外的一舉一動,絲毫沒有罷休的意思。畢弦感覺到身邊的紗幔輕輕擺動,看來他快不行了,於是緩緩拿起酒杯自顧自地喝著,低笑道:「尤大人,皇家衛甲雖直接受命於皇上,不受六部監管,但是據我所知,大人的職責是保護皇上,而不是肆意擾民吧。」
「你知道我是誰?」尤霄微驚,終於正視眼前這個相貌氣質皆平庸無奇的男子。
不僅尤霄驚訝,就連隱身於船艙之上的商君也是一驚,他認識尤霄?
畢弦,他真的只是一個商人嗎?隔著紗簾,商君看不清畢弦的表情,只聽見他以悠長平淡的聲音笑道:「御前近身侍衛,鐵甲軍總兵,尤霄,我有沒有說錯?」
尤霄忽而大笑,「原來這船上還臥虎藏龍。」難怪他總覺得船艙裡不對勁,原因就是他吧,一介布衣,卻得蕭家如此禮遇,倒是他眼拙了。
前前後後,甲板水下,都搜了一遍,還是毫無發現,小將走到尤霄身邊,低聲稟道:「大人,沒有發現。」
尤霄輕輕抬手,鐵甲衛訓練有素地退了出去。尤霄再看畢弦一眼,負手離去,他走到甲板之上,透過層層輕紗,冷傲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你叫什麼名字?」
畢弦輕輕皺眉,最後還是朗聲回道:「畢弦。」
不一會兒,繁雜之聲漸行漸遠,船艙內又恢復了平靜。商君翻身落下,額上已是一層薄汗,他躬身抱拳,笑道:「多謝兩位。」
「說這些做什麼,商君,你與那野蠻人結怨了?」
商君聳聳肩,不願多談,敷衍道:「算吧,不過就是羞辱了他一番而已。看樣子他不把我翻出來,是不會罷休的。」
蕭縱卿還在氣頭上,口氣不屑地低斥道:「怕什麼,你住在蕭家,有本事他也上蕭家搜一搜試試看。」
商君似假還真地回道:「就是看在你們蕭家家大勢大,我才急著去投靠啊。」
蕭縱卿白了商君一眼,笑道:「得了,你還調侃起我來了。我看那人絶非善類,明日我把你引薦給大哥,把你該辦的事情早日辦完,回臨風關安全些。」他也是第一次見如此軟硬不吃的人,被他黏上,還真是棘手。
商君也不推託,順勢回道:「好。」
直到三人再次圍坐桌前,畢弦才慢慢伸出右手,將碧玉杯放回桌上,裏邊的酒一滴未灑。
商君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真心謝道:「今日商君是真的要多謝畢公子。」如他這般低調的人,今天為了將尤霄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鋒芒太露。
畢弦輕笑搖頭,「商君何必客氣,你若不是為了我與縱卿,也無須躲得如此狼狽。能侮辱尤霄,又豈會怕他尋仇。」
商君微微揚眉,他,知道?兩人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見一抹名為欣賞的光芒。
這趟天城之行,生意談不談得成且不說,結交畢弦其人,商君隱隱覺得,已是不虛此行。
為了防止尤霄派人監視,蕭縱卿命人讓船隨水漂流,月華漸濃,船已漂到了四下無人的天河下游。船艙裡,蕭縱卿喝得酩酊大醉;甲板上,商君和畢弦手執清酒,各居一方。
天河的美,在於它愈夜愈撩人。兩岸香氣四溢,蟲鳴蟬嘶,不絶於耳,並不艷麗的星木花,在這樣朦朧的月色下,芳蹤難尋,不過隨風飄搖無處不在的濃香,卻霸道地彰顯著它的存在。
極少喝酒的商君,今夜也喝了一些,但也僅僅是一點點,他需要時刻保持腦筋清楚。隨意坐在甲板之上,頭靠著船桅,任清風襲面,商君輕輕閉上眼睛。月光灑在他光潔白淨的臉上,一身玄白的襦衫,讓他看起來恍若謫仙。
「商君不像商人。」畢弦拿著酒壺,自顧自地喝著,彷彿他手裡的不是酒,而是白水一般。腳邊酒壺一地,他的眼卻是滿目清明。
一直知道畢弦盯著他看,商君也不惱,沒有睜開眼,輕輕勾起唇角,回道:「畢公子何嘗又像商人?」
畢弦失笑,點點頭,回道:「是啊,一般越不像商人的,越是出色的商人。」他是,他亦是。盯著商君絶美的側臉,畢弦眼中精光一閃而過,他忽而輕聲笑道,「我想與一個有膽識的人談一筆生意,不知道商君可有興趣?」
商君將手枕在腦後,舒服地半躺著,輕鬆地回道:「不妨說來聽聽,能賺錢的買賣,我基本上都接。」
「你可曾聽說過海域?」
商君忽然睜開眼睛,疑惑地看向畢弦,問道:「天下四國之一,卻無人知道具體在哪兒。莫不是你所說的生意,與海域有關?」
畢弦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欣然解釋道:「海域位處東方,隱匿於東海盡頭,多年來只聞其名不見其形,只因甚少人知道進入海域的方法,更少人知道,那裡十分富足,奇珍異寶多不勝數。但是海域畢竟是海國,唯獨種不出好茶,產不出精棉。所以只要你有這兩樣東西,輕而易舉就能換到很多所謂的奇珍異寶。」
待他說到這兒,商君反而一副興緻缺缺的樣子,他繼續靠著船桅,閉眼假寐,「既然如此容易,你自己去就行,還和我談什麼?」
「要去海域,一年只有四次機會,而每年中秋,則是最佳時辰,東海上會出現半個時辰的海水逆潮,你需把握住這段時間,隨水漂流,但這半個時辰內,海水流向不定,礁石、巨浪頗多,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而這樣的危險行程,需持續十餘天,若是不死,就能到達海域。」停頓了一會兒,畢弦才繼續說道,「去的人,就要有死的準備,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與你談了?」
商君不為所動,笑道:「你已去過數次了吧,若是怕死,不必等到今日才找人前去。」
商君輕輕抬手,攔下畢弦接下來要說的話,直言道:「畢弦,與我無關之事,我可以不管不問,也無意窺伺他人隱秘,但是若與我有關之事,我不接受一絲一毫的敷衍。你最好想清楚再與我談。」
好強的氣勢,好孤傲決絶的性子,畢弦苦笑,「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大麻煩。」不過正因為這樣,這海域他還非選他去不可。罷了,有些事憋在心裡夠久了。
盤腿坐在商君身邊,背靠著桅杆,畢弦灌了幾口酒,才悠悠地說道:「在海域,有一個人,我想去見,又怕去見,而她已不允許我再踏入海域,此生,我都沒有資格再去了。」不特別感人的故事,也不特別悲傷的聲音,斷斷續續,糾結難解,讓人似懂非懂。
商君拿起放在一旁的酒壺,在畢弦面前晃了晃,爽快地回道:「這門生意,我答應了。」或許他還是沒聽懂畢弦所說的那人,那段故事,不過他聽懂了他即使極力掩藏卻依然疼痛不已的心聲。
手中的酒早已喝乾,畢弦扔掉酒壺,拿起另一罈酒,撕破封蠟,與商君的酒壺輕碰,二話不說,仰頭猛灌。商君不語,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
壺中酒被一飲而盡,畢弦放下酒壺,手背輕拭唇角,那雙看起來平凡無奇的眼卻依然清明,再拿起一罈酒,畢弦淡淡地說道:「你每次去海域得回來的東西,一半歸我,價錢就按你從海域收來的價錢算。另一半,歸你。」
商君一愣,搖頭低笑,「你果然是個好商人。」要不是他眼中仍殘留傷痛,他會以為他剛才在逗他。
「問你一個問題,回不回答隨你。」既然畢弦知道尤霄,還對宮闈之事知之甚詳,或許他可以從他這裡瞭解到宮裡的消息。商君明白,他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過度關切宮裡的事情,但是,他還是忍不住要問。
畢弦放下酒罈,看向商君,等他發問。他有些好奇,商君會想問什麼。
暗自斟酌了一番,商君才迂迴地問道:「你似乎,對皇族宮殿的人和事很清楚?」
「那要看你想知道什麼?」
商君暗暗咬牙,冷然回道:「我都想知道。」關於隴趨穆的一切,他都迫切地想要知道。知己知彼,他才有勝的可能。雖然他現在不能殺他,終有一天,他會將凌霄劍刺進他的心窩。
畢弦若有所思地盯著商君忽然陰沉的臉,良久才輕笑道:「你可知宮闈朝廷的事,都賣得很貴?」
商君驚訝,猜測道:「這麼說,你和風雨樓沈嘯雲一樣都是依靠販賣消息為生?」
畢弦搖搖頭,眼眉間隱隱透著鄙夷,「我和他不一樣,他賣消息看銀兩,我賣消息看心情。」他的消息只賣給他想賣的人。
商君揚起一抹狡黠的笑,上下打量著畢弦,故作瞭然地輕嘆道:「難怪,你只能著布衣。」
低頭看看自己,畢弦莞爾,對上商君調侃的眼,兩人相視大笑。
月下的天河,沉靜而唯美,緩緩流淌的河水,輕輕拍打著畫舫,船身輕晃。甲板上,酒香四溢,兩人背靠背坐著,時而輕笑,時而舉杯,月光投下兩道長長的影子。
「你就是商君?」蕭縱齊打量著眼前這個消瘦的男人,聽林義說過他武藝高強,聽縱卿讚過他性情隨然,他現在看來,有些失望,也就是瘦不拉幾,長得還算俊俏的男子而已。
商君微微拱手,有些尷尬地回道:「是。」
他現在覺得渾身不自在,一大早,三兒就拉著他往正廳走,才走進大堂,這個男人就繞著他由上到下看了個遍,就差沒跟他臉貼臉了。好不容易,他看夠了,走回主位上坐下,商君也才終於有機會好好看看眼前的正廳。
正廳寬闊而明亮,主位之上一塊梨花木匾,濃墨重彩、剛勁有力地書著「積善之家」四個字,兩幅名家字畫分居其下,大堂左右,數張紅木寬椅一字排開,簡單而不失莊重,可見這正廳應該是蕭家議事的地方。現在偌大的廳堂裡,除了剛才逼視他的魁梧男子之外,還有一個素衣男子坐在主位的右側,消瘦的身形,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看上去沒什麼精神,眼光掃過商君,只停留了一會兒,便緩緩垂下眼瞼。
這兩人,該是蕭縱卿的哥哥吧,商君對那素衣男子比較感興趣,剛才只一眼,他居然被那雙清冷的眼睛看得心中一顫,那雙眼,彷彿什麼都能看透一般。
商君還在注視著素衣男子,一道有些不耐的男聲直截了當地說道:「你想與我蕭家談什麼生意?」
商君轉而看向蕭縱齊,微笑著回道:「東隅慕容家的絲綢、茶葉聞名四海,蒼月蕭家的藥材、珠寶天下皆知,我想與你做個交易,拿絲綢、茶葉,與蕭家換藥材、珠寶。」
蕭縱齊懷疑地看著商君,「真的是慕容家的絲綢、茶葉?」慕容家的絲綢、茶葉皆是極品,難以求得,數月前好不容易談好了一批,卻被山賊劫了。
商君坦然回道:「如假包換。」
「好。」蕭縱齊也爽快地應道,「這筆生意可以和你做。」慕容家的絲綢、茶葉在蒼月能賣出很好的價錢,這筆生意穩賺不賠。
「我還沒說完。」商君迎著蕭縱齊不解的視線,朗聲說道,「今後蕭家銷往東隅的藥材、珠寶都只能通過我來交易。」
盯著商君,蕭縱齊兩條濃密的劍眉糾結在一起,他這是什麼意思?
一道低沉而冷淡的男聲自素衣男子口中緩緩說出,「你的意思是,蕭家不能把藥材、珠寶賣給其他東隅客商?」
看向男子,商君肯定地回道:「是。」他要成為兩國交換最大,也是唯一的商人,即使是蕭家也不能私自交易,這是他最重要的目的。
「不可能。」蕭縱齊拍案而起,這小子好大的口氣,居然想買斷他蕭家的藥材、珠寶。
蕭縱齊一向是火暴的性子,這聲怒吼震得商君耳膜隱隱作痛,他輕揉耳朵,無所謂地回道:「蕭大公子不妨再考慮考慮,慕容家已經與我有了協議,如果你不願與我合作,那你蕭家以後都不可能再買到慕容家的絲綢和茶葉。而我,也只能和別人合作了。」
如果他說的是事實,蕭家沒有了絲綢和茶葉,便少了一條財路,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一旦他將絲綢、茶葉賣給他們多年的宿敵丘家,對他們是大大的不利。蕭縱寒思索一番,沉聲說道:「蕭家願高價購買你手中的絲綢和茶葉。」
商君輕輕揚眉,連價都不問,直接回道:「只換不賣。」
「你。」蕭縱齊氣結。
商君看向蕭縱寒,說道:「兩國之間的貨物,常常因為經過龍峽谷而被山賊搶奪,蕭家與我合作,還可以保證你們的貨物安全無虞。」
縱卿是說過這人與山賊間的協議,多年來,他們都在為龍峽谷的山賊頭疼不已,這人能走通龍峽谷這條路,可見本事不小,與他合作未為不可。心中已經有了計較,蕭縱寒臉上未動聲色,問道:「你要求蕭家不能將藥草、珠寶賣與他人,那麼蕭家如果與你合作,你是不是能保證蒼月只有蕭家能買到慕容家的絲綢和茶葉?」
商君點點頭,回道:「可以保證。」這人喜怒不形於色,他才是蕭家真正厲害的人吧。
「這筆生意蕭家做了。」果然,蕭縱寒應允之後,蕭縱齊即使心有不悅,卻也沒有發作。
再次垂下眼瞼,蕭縱寒掩藏住眼底的精光,臉色依然蒼白如紙,商君卻覺得他比氣勢凌人的蕭縱齊難應付得多。
一直沉默不語的蕭縱卿,走到商君面前,笑道:「太好了,商君,以後我們就有機會經常見面了。」
「還得謝謝三兒。」若不是他,他就要花更多的時間說服蕭家。
伸手搭上商君的肩膀,蕭縱卿笑道:「走,喝酒慶祝去。」
商君微微側肩,不著痕跡地退開,回道:「我待會兒就要趕回臨風關。」昨日他已與畢弦談妥了出海之事,距離中秋,還有不足一月了,雖然船隻、水手畢弦都已準備妥當,他還需先趕往東海,這其間還有很多事情要辦,他的時間不多。
「這麼急?」
商君點點頭,拍拍蕭縱卿的肩頭,笑道:「下次,陪你喝個痛快。」
「一言為定。」蕭縱卿卻以為他是因為尤霄而不得不早些回去,也就不再挽留。
「一言為定。」
商君向蕭縱齊和蕭縱寒抱拳施以一禮,朗聲說道:「具體的事情我讓管家留下來詳談。商君告辭了。」說完即轉身離開。
「商君,我送你。」蕭縱卿緊跟著商君身後跑了出去。
蕭縱卿一溜煙跑得飛快,蕭縱齊忍不住罵道:「三兒這死小子,和那個叫商君的交情好像還頗深。幾時見他這麼黏過誰。」幾個月前他就一直叨唸著商君的名字,今天一大早,還不許他們出門,非得要他們見商君不可。
蕭縱寒若有所思地看著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蒼白的臉上難掩擔憂,輕嘆一聲,「不知是福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