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海域之行

  今天的一頓飯,笑兒吃得很開心,商君也很開心。他踏著明亮的月光,緩步走在虎丘村的小道上,清風彷彿感受到他難得的好心情,吹得樹葉沙沙迎合。柔和的笑容掛在他絶美的臉上,讓看見的人不由驚嘆,世上真有如此絶美的人。

  中秋,應該是團圓的日子,可惜今年的中秋,他不能和笑兒一起度過。或許這次去過海域之後,他應該緩一緩,畢竟報仇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情,笑兒卻在一天一天長大,再過兩年,就該及笄了吧。他不想在她成長過程中,缺失太多,畢竟,笑兒已經比普通的孩子經受了更多的苦難。

  才剛走進村裡,遊蕩了一個晚上的蕭縱卿就迎了上來,不滿地說道:「商君,你一個晚上哪兒去了?喝酒要叫上我啊。」

  商君好笑地搖搖頭,回道:「我回家看妹妹了。」這人是酒罈子裡泡大的嗎,動不動就是喝酒。

  「哦。」蕭縱卿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虎丘村四面環山,喬木高聳,月光投射下無數斑駁的翠影,不時還有一兩片落葉被初秋的夜風吹落,讓人感受著秋夜蕭索的寒意。蕭縱卿僅著了一件單衣,身材雖已拔高,卻依舊顯得瘦弱。商君勸道:「夜裡涼,出來加件衣服。進帳裡說話吧,你的身體才剛好些。」他是他見過最不配合的病人,能坐著絶不躺著,能走著絶不坐著。

  「我早就沒事啦,是你太婆媽。」嘴裡絮叨著,腳下卻是聽話地隨著商君入了營帳。

  在帳裡坐下,商君為他倒了一杯水,問道:「你有什麼打算?是馬上回家,還是再住一段日子?」

  蕭縱卿想了想,回道:「我不想馬上回去,省得哥哥們大驚小怪的。」他的手搭在商君的肩膀上,痞痞地笑道:「我想,去你的縹緲山莊住一段日子,順便看看你那個心心唸唸的寶貝妹妹,是不是個大美人,可以嗎?」這樣他就可以看看商君的家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了。

  商君眉頭微皺,沉默不語。蕭縱卿奇道:「怎麼?不行啊?」商君不像是那種小氣、不坦誠之人,莫不是有什麼苦衷?

  商君搖搖頭,苦笑道:「不是不行,我明日要去東海,一去兩三個月都不會回來,你若想去也行,就怕你會悶。至於我妹妹,算不算大美人我不知道,但是論起胡作非為,一定和你不相上下。」依他這性子,縹緲山莊簡單樸素,又不熱鬧,只怕他跑得比誰都快。

  對於商君的暗貶,蕭縱卿直接無視,他比較想知道商君去東海乾什麼,於是興緻勃勃地問道:「你要出海嗎?去做什麼?」

  三兒過於神采飛揚的眼睛讓商君隱隱覺得不妙,於是敷衍道:「還不就是做生意。」

  做生意?蕭縱卿雙手環在胸前,走來走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以商君對三兒的瞭解,接下來,必定不是他想面對的情況,他才剛想起身悄悄離開,蕭縱卿一臉興奮地對著他叫道:「是畢大哥說的那個非常特別的地方嗎?叫海域。是不?」

  是。但是他不想回答。商君覺得自己的頭開始疼了起來。

  「我也去。」

  果然!蕭縱卿興高采烈地宣告著他的決定。

  「不行。」這小祖宗還真能折騰人。

  蕭縱卿瞪大眼睛,問道:「為什麼?」

  「很危險。」

  商君的語氣,怎麼越來越像二哥了,婆婆媽媽的。蕭縱卿撇撇嘴,滿不在乎地說道:「能比瘟疫危險嗎?這我都敢來,還有什麼地方我不敢去,我才不怕。」

  商君無力地回道:「我怕。」三兒面色暗青、冷汗連連、呼吸渾濁的樣子,他現在想來還一陣後怕,海域之行,雖沒有疫情來得恐怖,卻也不是一段好走的旅程,他是真的怕了。

  「我——」蕭縱卿還想辯解。

  商君直接俐落地起身,鄭重說道:「你不用多說了,說什麼我都不會帶你去的。你好好休息吧,有空我再到蒼月看你,保重。」說完不等蕭縱卿反應,商君就匆匆出了營帳。

  他,是絶對不可能帶他一起去的,絶不!

  「商君!」營帳裡,蕭縱卿氣得大吼,等他跟出帳外,商君的身影早已經掠出十丈開外。

  瞪著商君漸行漸遠的背影,蕭縱卿眼睛裡儘是氣悶、倔犟的光芒,年輕的俊顏因緊咬的牙關而顯出剛毅的稜角。

  「我若想去,就一定能去。」月光下,少年久久地站在營帳前,負氣的冷哼,猶如他的宣言一般。

  三兒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商君是見識過的,所以此次離開,他連道別都省略了。雖然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但是為了防備三兒花招不斷,他也唯有如此了。

  快馬加鞭,一路疾奔,商君一行十數人終於還是如期趕到了東海。

  東海港口,是東隅最大的一個港口,停泊了大大小小數百隻船隻,其中大多是漁船,像他們這樣的商船為數不多,港口上下,一派繁榮的景象。東隅皇帝玄天成,不過三十餘歲,卻已在位十餘年,算得上是一個體恤百姓、治國有方的明君,相較於燕芮國賢帝年事已高、無力管理、奪嫡之爭在所難免的局勢,蒼月國隴趨穆苛捐重稅、野心勃勃的現狀,東隅有此明君,算是幸運的。

  踩著腳下鬆軟的細沙,商君一路尋找著畢弦口中所說的船頭插著嫣紅彩旗的商船,走了一圈,終於在港灣最邊際的位置看見了三四艘船頭插著一支暗紅色旗幟的商船,船身並不宏大,與普通商船幾乎沒有區別,或許是怕太過惹眼,反而樹大招風吧。商君輕笑,這倒是很像畢弦的作風,和他的人一樣,儘量泯於眾人。

  商君才走到船舶前,一個五十開外的老者已經早早地等在那兒,恭敬地笑道:「商公子,我是這次船隊的管事,您叫我老尤就可以了,畢少爺已經交代好,我們準備一下,就可以起航了。」

  畢少爺說了,俊得不像話的那個人,就是商君了,那時他還犯嘀咕,今日看來果然好認。

  商君輕輕拱手,回道:「有勞了。」

  常在海上生活,或許是看多了海闊天空的景色,見慣了海浪奔騰的灑脫,不管是船上的水手,還是這位管事老尤,都有著一副樂天的笑容,響亮的嗓門。商君也感染了這份難得的輕鬆,趁著他們準備的短暫時機,他坐在商船邊上一塊不大的礁石上,細細品味著海天一色、晴空碧水的美景。

  正午的陽光最為熾烈,卻為大海增添了撼人的魅力,陽光的折射,讓你分不清碧綠微藍的,是海還是天。這裡已是海港邊際,船舶稀少,一條在海面上漂漂蕩蕩的小船卻吸引了商君全部的注意力,並不是小船有多麼的特別,而是船上的那個人,讓人別不開視線。

  碧海藍天中,一方小漁船上,一個墨衣男子半靠著船艙,坐在船頭,他修長的身形似隨時可以隨風化去般。他手中握著一幅畫卷,陽光刺眼,大抵只看得出,畫上是一個人。男子怔怔地盯著畫,背對著商君,看不見長相,在這樣繁華的港灣裡,他只是這麼靜靜地坐著,卻形成自己的天地,彷彿所有的喧囂都近不得他的身旁。

  商君暗嘆,好奇特的男子,起身正打算離開,男子卻忽然回頭,商君不期然撞進一雙暮海靜月般深邃迷人的眼睛裡。那是怎麼的一雙眼睛呢?比身後浩瀚的深海更沉靜,比身畔拂發的清風更溫和,讓人不自覺地移不開視線。與這一雙眼睛相遇,商君清晰地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男子看清商君,竟是輕輕點頭,潤澤的豐唇微微揚起,飄揚的長髮,與背後深淺交替的藍,是一幅絶美的畫卷。商君輕輕點頭回禮,見過這個男子,他才知道什麼叫做仙姿妙容,什麼叫做溫潤如玉、寧靜如水。

  忽然,商君覺得這個男子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慕容舒清,對,感覺上他們都是那樣沉靜而溫和的人,只是舒清多了一份淡然、隨性,而他,則擁有更多的風雅、脫俗。

  「商公子,時候不早了,可以上船了。」老尤響亮的吆喝自船頭傳來。

  「好。」商君匆匆下了礁石,順著船與碼頭連接的玄橋上了商船。在船頭上站定,商君再迴首看向男子所在的小船時,已不見他的人影,或者,他也回船艙裡去了吧。

  商君忽然有一種惘然若失的感覺,輕輕搖搖頭,不禁自嘲,他幾時如此容易感懷了。

  船很快出了海港,進入深海範圍之後,浪明顯大了很多。商君生長在蒼月這樣的內陸國度,從小又隨師傅上山,幾乎沒見過大海,更別說在這樣的大浪下行船,才不過半天的時間,夕陽的紅霞還掛在天上,商君卻已經覺得頭微微有些疼,幾欲作嘔。

  老尤站在商君身旁,看他臉色微青,他在船上待久了,看多了暈船的人,於是拍拍商君的肩膀,豪爽地笑道:「商公子,您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暈船?」

  商君苦笑,回道:「有一點,不過還能撐得過去。」他用內力調息,還能控制自己的身體。

  老尤搖搖頭,笑道:「我去給您準備一些專門治暈船的湯藥吧,這還是小浪,待會兒潮水逆流,浪才叫大呢。」

  「有勞了。」

  這還是小浪?商君忽然覺得這十幾天的航程,將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挑戰。

  天快黑了,船員們檢查著晚上用的燈具和船隻的航行情況,掀開底板,檢查下層船艙。這時,船員忽然大聲叫道:「你們快來看,下艙裡居然躺著一個人。」

  下層船艙平時就堆放一些工具、備用帆布之類的,怎麼會有人呢?船員們紛紛趕過去看熱鬧。

  「什麼人?」

  「是一個少年。」

  「喂,你叫什麼名字?」

  「你怎麼上的船?」

  船員們蹲在艙口,對著下面七嘴八舌地問著話,船艙下卻沒有應答。老尤也趕了過去,看清船艙下的景象,說道:「搭把手,先把他拉上來再說。」

  兩個壯漢一起使力,將船艙裡莫名出現的少年拉了上來。

  商君本來就不舒服,只是靠在甲板上看著他們,待看清少年那污濁的臉後,雙目圓睜,叫道:「三兒?!」怎麼會是他,一身的華服髒亂不堪,皺做一團,頭髮也未好好束起,現在的他就和被囚在飛鷹寨時一樣狼狽。

  「你——」商君一口氣哽在喉間,他這個樣子,在那船艙裡起碼待了兩天以上,這麼說,他在他離開的當天晚上就直接來了東海,大病初癒,他還能在那幾乎不透氣的船艙裡待兩天,為了怕被人發現把他趕下去,起航了也不肯出來。他只是站在甲板上,就極不舒服,更別提他在低矮的下艙。面對這樣倔犟的三兒,商君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蕭縱卿目光越過人群,死死地盯著商君,眼睛裡有憤怒、倔犟,甚至是得意。「我說過,我若想來,就一定能來。」許久沒有喝水,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楚。

  商君轉身走下船艙,他對他無話可說。

  「商君!」蕭縱卿有些急了,他怎麼沒罵他。商君不言不語,不怒不罵,倒是有點嚇到蕭縱卿了,他推開眾人,跟著商君進了船艙。

  商君在床邊坐下,氣沉丹田,緩緩調息,幾次之後,發現用處不大,依然感覺胸悶難當。

  蕭縱卿衝進商君的房間,只見他雙眉緊皺,臉色泛青,忘了賭氣,急道:「商君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你不舒服嗎?」

  商君搖搖頭,卻不回話,他怕自己一說話就會吐出來,手用力按壓著胸口,呼吸有些亂。

  蕭縱卿看了半天,忽然叫道:「你暈船?」想不到武功極高,彷彿無所不能的商君,居然暈船。想到這一點,他的心情忽然大好,輕拍著商君的肩膀,哄小孩一般地笑道:「好啦,好啦,我不應該身體沒好就到處亂跑,也不應該先斬後奏躲在船艙裡,都是我不好,你就別生氣了。暈船心情要保持舒暢,不然更暈。」

  受不了他小人得志的樣子,商君白了他一眼。

  「商公子。」老尤端著一碗藥湯,輕輕叩開商君的房門,說道,「這是治暈船的湯藥,我們船上的人經常給新船員用,挺好的,你趁熱喝了吧。」

  「謝謝您,讓我來吧。」蕭縱卿迎了上去。藥湯有些燙,他一邊吹著藥湯,一邊與老尤寒暄道:「我叫蕭縱卿,和商君是拜了把子的兄弟,您就叫我小卿好了,我怎麼稱呼您呢?」

  少年看起來也是個爽朗的直性子,老尤爽快地笑道:「你隨著商公子叫我老尤吧。」

  「好,老尤。」蕭縱卿也不扭捏,讓隔著一輩的兩人相視大笑起來。

  感覺藥稍稍涼了些,蕭縱卿端到商君面前,說道:「商君,快喝藥。」

  或許是在船上的緣故,商君總聞到一股腥味,這碗藥也是一樣,一股噁心湧上喉間,他連忙別過頭去。商君不肯喝,蕭縱卿可不依,將藥塞到商君手裡,教訓道:「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快喝!」

  他什麼時候變得任性了?商君無語。待喉間噁心的感覺消退一下,商君閉氣,將手中的藥統統倒進嘴裡。入口之後,並不覺得腥,還有點淡淡的木香味。

  接過商君手中的空碗,蕭縱卿精神爽利地笑道:「你睡一下,習慣了這海上的波浪就好了。」

  老天真是和他開了一個大玩笑,蕭縱卿窩在下艙幾天,還精神抖擻,倒是他,病怏怏的,一點力氣都沒有,這回真是風水輪流轉了。

  船晃晃悠悠的,商君睡得不太好,不過喝了老尤的藥,胸悶欲嘔的感覺好了很多。透過房間的木窗,能看見外邊月亮已經升得很高了,應該過了子時了吧,想不到他迷迷糊糊間,竟是睡了好幾個時辰。

  外面一聲高過一聲的喧嘩引起了商君的好奇心,都這般時候了,外面怎麼還這麼熱鬧?走出船艙,只見甲板上站了不少船員,幾乎每兩三個人手中,就有一個巨網,他們這是在捕魚嗎?

  其中一組收了網,拉上來之後,一聲熟悉的驚呼聲傳來,「嚯,好大的魚啊,讓我也來試試行嗎?」

  船員爽快地笑道:「行啊。」

  少年開心地拿起漁網的一端,學著大家的樣子拋向大海,不知道是他運氣好,還是魚真的那麼多,不一會兒,少年大叫道:「快快快,我拉不住啦!」

  是大魚?「大家搭把手。」

  幾個空閒的船員都湧上去,拉著漁網,喊著號子,「一二,一二——」

  商君皺起眉頭,這聲音好熟悉。仔細看去,和著號子拉著漁網的,不正是三兒嘛?商君失笑,那身破舊的華服早已換成了和船員們一樣的粗布短襖,頭髮也用布纏繞成髻,他熟稔地和船員們站在一起,簡直就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商君輕嘆,好聰明的孩子,才不過半天,就和船員打成一片,他知道面對什麼人,應該怎麼樣,在飛鷹寨時收斂光華,在海上,卻是熱情奔放,三兒將來一定會是一個很好的商人。

  「商公子,你可好些了?」

  雖然依舊難受,商君還是應道:「好多了。」

  老尤一邊擦拭著手中的水漬,一邊解釋道:「逆流快到了,海底的大魚都被攪得上了水面,這時候捕魚,收穫最多,而且逆流過後,特別不好捕魚,所以大家都趁現在多捕些,吵到你了吧?」

  「沒有,我也睡了很久了。」確實夠久了,就是越睡越覺得渾身痠痛。

  「拉上來了,拉上來了!」蕭縱卿大聲地吆喝著。老尤大笑著走過去看,看看他到底網到了什麼大魚。其他船員也跟著圍了上去。商君見他如此興奮,也微笑著走近。

  「這些是什麼啊?」蕭縱卿第一次打漁,興緻勃勃地翻著漁網,看看自己究竟打出來了什麼大魚,可惜蹲在漁網旁翻了半天,別說是大魚,就連一條小魚也沒有,蕭縱卿挫敗地惱道,「我還以為是多大的魚呢,都是些水草。」

  船員們爽朗地大笑,在海上打撈到水草,那是常有的事情,只是看他沮喪的樣子,船員們不由得笑了起來。老尤蹲下身子,在水草裡翻出幾個比拳頭小些的海蚌,安慰道:「誰說的,還有幾個海蚌,小卿,或許你比他們幸運,這海蚌裡說不定有珍珠哦。」

  「真的?」蕭縱卿眼前一亮,接過海蚌。

  旁邊幾個老船員笑道:「老尤,你別哄他開心,待會兒又讓他失望,我們在這海上闖了十幾年了,一千個海蚌裡都不一定有一顆珍珠。這幾個蚌這麼小,別說珍珠,連蚌肉都還不夠下一碗湯呢。」

  老尤笑著點點頭。說的也是實話,珍珠確實不好找,這片水域並不是產珠海蚌生長的區域。

  他們這是逗著他玩呢!蕭縱卿笑著失望地站起來,就看見商君也站在一旁看著他,他走到商君身邊,關心地問道:「商君,你起來了。好些了嗎?」

  「嗯。」

  將手中的海蚌遞到商君面前,蕭縱卿抱怨道:「老尤說這裏邊可能有珍珠,他們又說沒有,害我忽喜忽憂的。」

  商君失笑,「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旁邊的船員拿出小刀,自告奮勇地說道:「我來開。」

  雖然大多數人都認定了裏邊不會有珍珠,不過還是忍不住要親眼看看開出來是什麼,連開了三個,除了並不肥厚的蚌肉,什麼也沒有,老船員們一副我就說沒有吧的表情。

  「最後一個了。」蕭縱卿也失望之極,遞出最後一個海蚌。

  打開最後一個海蚌,蚌肉肥碩,船員用小刀輕戳蚌的裙邊,一個小白點從裙邊滑了出來,開蚌的船員興奮地大叫道:「有耶!真的有珍珠!」

  原來已經意興闌珊的船員們忽然精神一振,又都圍了上來,船員小心地將珍珠挑出來,卻有了意外的發現。

  「還有一顆。」聽說還有一個,船員們都大聲吆喝起來,有些還興奮地吹起了口哨。

  蕭縱卿拿著兩顆小珍珠在手上把玩著,感覺頗為新鮮,老尤笑道:「小卿,你太幸運了,在這深海裡,難得撈到有珍珠的蚌,而且珍珠還不小呢。」

  蕭縱卿把珍珠遞到商君面前,歡喜地問道:「商君你看,好看嗎?」

  兩顆珍珠顏色偏黃,不過難得的是,大小幾乎一致,猶如飽滿的黃豆,而且都是橢圓形的。在月華下,閃著淡淡的瑩潤的光澤,雖算不上極品,卻因為是自己親手撈取的,顯得格外珍貴。商君點點頭,笑道:「好看。」

  商君低頭看著珍珠的側臉,柔和而光潔,如珍珠一般瑩潤,因為靠得有些近,蕭縱卿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氣味,不似身邊的男子身上的汗味,也不似女子的脂粉味,是一種說不出的味道。蕭縱卿伸出手,說道:「送你,它和你最般配,溫潤雅緻。」

  這倒是不假,船上能配得上珍珠的,好像也唯有商君而已。

  商君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回道:「我要來做什麼,你好好留著吧,這是你在大海上的紀念。」他現在是大男人,配珍珠算什麼事。

  蕭縱卿撇撇嘴,商君不要,他也不強求,小心地包好,藏在袖子裡。

  老尤看看剛才還揚起高高浪花的海面,現在一下子風平浪靜,連海風都彷彿停滯,水面如鏡面般平靜,商君也注意到了這奇怪的景象,船員們見慣不怪,有條不紊地收拾著甲板上的東西,老尤說道:「商公子,小卿,你們快到艙裡去,船要在逆流中渦旋半個時辰,那時凶險無比。你們要小心。」

  「快進去吧。」商君暈船,老尤又說得如此恐怖,蕭縱卿急急地拉著商君往船艙裡走去。

  兩人才關上門,船艙裡的木窗立刻給一陣狂風吹得啪啪地拍打在窗框上,好在是實木的窗子,若是平時的雕花窗,早被砸爛了。蕭縱卿走到窗邊,正要關上窗戶,就見船正向著一個漩渦一般的地方駛去,驚得他雙眼圓睜。他還沒來得及讓商君小心,船就已經失控地旋轉起來,他抓著窗框,沒有摔倒,商君卻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被忽來的旋轉摔得撞在了床腳上,疼得他悶哼了一聲。

  匆匆關上窗戶,蕭縱卿想走到商君身邊,奈何船搖晃得太過厲害,他頻頻撞在船壁、桌子上,商君急道:「三兒,抓住桌角。」好在船上的桌椅都是固定的,蕭縱卿抓住桌角,才勉強站住身子。

  這樣的旋轉搖晃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船在肆虐的狂風中猶如一片枯葉,毫無力量,只能隨著水的渦旋旋轉。

  「商君,你怎麼樣?」他的臉色越來越差。

  商君聽不清外面海浪拍打船隻的巨響,也聽不清蕭縱卿擔心的低喚,只聽見自己的心像打雷一般地急速地跳著,不聽使喚。

  終於,商君忍不住地吐了一地。

  「商君!」

  半個時辰竟是如此難熬,兩人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只能感覺到,船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劇烈地搖晃了。蕭縱卿勉強能站起來,商君幾乎是趴在床腳,額間滲出點點薄汗,臉色泛白。蕭縱卿扶著商君到床上,說道:「浪好像小一點兒了,商君你躺下來休息一下。」

  商君躺在床上,微微蜷著身子,過了很久,蕭縱卿低喚,「商君?」

  「我沒事。」即使是現在這樣極度痛苦疲倦的時候,商君的聲音依然清醒,只是低沉了很多,他這樣,根本不能好好休息。

  蕭縱卿悄然起身,出了船艙,在過道上,遇上一身濕透的老尤,可見剛才的風浪打得嚇人,蕭縱卿關心地問道:「老尤,你沒受傷吧?巨浪過去了嗎?」

  拿著毛巾擦拭著臉上的水漬,老尤微喘著回道:「我沒事,暫時不會有大浪,不過這樣的風浪還要持續好幾天。」

  「好幾天?」蕭縱卿驚呼,那商君怎麼受得了?「商君吐得厲害,還有湯藥嗎?」

  老尤搖搖頭,笑道:「有也早灑了,我待會兒做好了給你端過去。」

  蕭縱卿點點頭,急著回去照顧商君,才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說道:「對了老尤,商君好像老是夜不能寐的樣子,你最好加一些能讓他好好睡覺的草藥進去,睡著了就不吐了吧。」

  「好的。」

  蕭縱卿回到艙內,發現商君又吐了一地,就連衣襟上,也沾了一些嘔吐物。他的面色慘白得有些嚇人,蕭縱卿用衣袖幫商君擦拭唇角,輕撫他的額頭,沒有發燒,不過卻有些不正常的冰冷。

  不一會兒,老尤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小卿。」

  打開門,接過微熱的湯藥,蕭縱卿謝道:「麻煩你了。」

  「別客氣,你好好照顧商公子吧。」

  回到床前,將商君扶起來,蕭縱卿才感覺到,他竟是這麼瘦。「商君。」他輕搖著他的肩膀,叫道,「商君,起來喝點藥。」

  商君緩緩睜開眼睛,眼前一碗濃黑的藥汁,問道:「這是?」

  「老尤送來的暈船藥,你喝了會好一些。」

  商君點點頭,乖乖地喝了下去,他不知道,原來暈船是如此難受,他寧願中毒,起碼還能用內力逼出一些,他現在,是完全的無能為力。

  蕭縱卿將他輕輕放回床上,看著一室的狼藉,拿起艙外的笤帚進來打掃,這是他第一次打掃房間,而且還是嘔吐物,不過這一切是為商君做的,他倒不覺得有什麼委屈。

  好不容易打掃乾淨了,蕭縱卿在床沿上坐下,商君面色平靜,彷彿睡著了,蕭縱卿低喚,「商君?」沒有反應,藥起效了,蕭縱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商君終於能好好睡一覺了。

  只是他的衣襟在他嘔吐的時候弄髒了,這怎麼能好好睡覺呢。蕭縱卿想要幫商君換下外套,不過商君睡得深沉,自己這樣脫他的衣服,好像又有些彆扭。

  蕭縱卿拍拍自己的腦袋,他在想什麼呢,大家都是男人,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因此,他的手也就大方地伸向了商君的衣襟——

  雖然都是男子,但是當蕭縱卿的手解開商君外袍時,還是不由自主地微顫起來,看了商君沉靜的睡顏一眼,蕭縱卿更是不自覺地嚥了嚥口水。商君的膚色本就白皙,再加上這一番折騰,臉色白得幾乎透明,長長的睫毛蓋住了他平時冷靜的眼眸,溫潤的唇此時乾澀而泛白,這樣憔悴的他,看起來,竟是柔美得讓人心跳加速。

  蕭縱卿趕緊收回視線,輕咳一聲,半扶著商君的脖子,想將他扶起來一些,方便將外袍脫下來。他眼光掃過商君的脖子,修長而潔白,很美,但是卻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蕭縱卿怔怔地盯著商君的脖子,好半天,才睜大眼睛,商君,商君他沒有喉結?

  這怎麼可能呢?商君年近二十,早就應該長出喉結了,他忍不住伸手輕撫商君的喉間,細滑的觸感讓蕭縱卿驚得趕緊收回手,商君為什麼沒有喉結呢?難道——

  不可能,蕭縱卿不相信自己的猜測,再次將手探向商君的胸膛,手下一片平坦,有哪個女子的胸會平坦成這樣。一顆懸著的心好像是放下來了,又好像有些失望,蕭縱卿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麼。

  正想收回手,卻又感覺到手下的觸感有些不一樣,硬邦邦的,即使是肌肉再結實的人,也不可能在睡覺的時候硬板成這樣吧?心中有了好奇的種子,蕭縱卿便一定要弄個清楚,他伸手輕輕拉下商君的衣領,發現他裏邊還穿著一件中衣,將中衣也掀開,裡面居然還有一件?蕭縱卿暗嘆,商君到底穿了多少件衣服啊。

  仔細看,裏邊這件似乎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層又一層緊緊纏繞在胸前的束布,細密而緊實,蕭縱卿納悶,商君纏這些東西在身上是……

  細滑的脖子!胸前的束布!商君,難不成,他,真是——女子?!

  腦中出現的聲音,讓蕭縱卿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他匆匆將商君放回床上,緊張地胡亂將他的衣領外衣整理了一下,不敢看商君的臉一眼,然後打開船艙的門,逃一般地跑了出去。

  跌撞著在船艙通道上坐下來,蕭縱卿的心怦怦地跳到了嗓子眼上。

  商君,商君是女子!

  他,怎麼會是女子?他進狼窩,盜賊臓,與二哥唇槍舌戰,獨身入疫村,為百姓闖軍營,這樣的他,怎麼會是女子?怎麼會?!

  白皙細滑的脖子,纏繞的束布在他眼前一一閃過,由不得他不相信,商君,就是女子。

  「小卿?」黑暗的船艙過道上,蕭縱卿蹲坐在那兒,臉上的表情有些震驚,有些慌亂,有些不知所措,又隱隱有些驚喜。出來查看的老尤不解地問道:「風浪不小,小卿你怎麼坐在這裡?」

  蕭縱卿顯然被突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不知道怎麼回答,隨便回道:「我,我就想在這裡坐一坐。」

  蕭縱卿臉色不對勁,老尤擔憂地問道:「是不是商君出了什麼事?我去看看他。」

  「不許去!」商君是女孩子,睡覺時怎麼可能隨便讓人進去看。蕭縱卿忽然激動地大吼,嚇了老尤一跳。老尤狐疑的表情讓蕭縱卿有些尷尬,於是輕咳一聲,乾笑著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他喝了您的藥,好不容易睡著了,就不要去吵他了。我就是悶得慌,在這裡坐坐。您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了。」

  總覺得小卿怪怪的,不過他都這麼說了,老尤也不好說什麼,囑咐道:「好吧,你小心一點。」

  「我知道了,我會小心的。」蕭縱卿連連點頭。

  老尤走後,蕭縱卿挫敗地低下頭,商君是女子,他沒有想到,也感到震驚,震驚過後,心裡又莫名地一陣興奮,但是,商君是女子,他以後要怎麼和他相處呢?還是把他當男人一起喝酒,勾肩搭背?他做不到了,把他當女人一樣去照顧,憐惜,嬌寵?商君又不是其他故作嬌羞的女人,他或許根本不屑。

  哎!哎哎!

  巨浪之後的寧靜秋夜,也只有蕭縱卿一人獨自苦惱,一夜無眠。

  商君輕撫著微疼的頭悠悠醒轉,他好像睡得很熟。撐著身子坐起來,商君苦笑,上船兩三天,他幾乎都是睡過去的。伸了伸腰,除了有些僵硬之外,一切都還好,低頭看看自己微亂的外袍,商君以為是當時浪大,自己又睡了這麼久,有些亂也很正常。他整了整衣襟,然後起身,船艙外很平靜,商君推開木窗,正看見一輪紅日在海平面上徐徐升起,滿天的紅霞,映紅了清冷的海水。暖人的陽光照在身上,即使還有風浪,船依舊在搖擺,卻也覺得溫暖。

  商君站在窗前,暗暗調息之後,精神也稍稍好了一些。

  船艙裡已經被打掃過的樣子,他記得昨晚吐了好幾次,但是現在船艙裡依舊整潔,應該是三兒收拾的吧。商君心裡一陣暖流流過,難為這位蕭家三少爺了。

  打開門,商君低喚,「三兒。」

  過道裡有些黑,前面隱隱有一個黑影蜷坐在那兒,商君不確定地叫一聲,「三兒?」

  「我在這裡。」商君第一次叫他的時候他就聽見了,但不知道怎麼面對商君,也就沒回答。蕭縱卿低著頭,慢慢地站起身來,眼睛卻是到處亂瞟,就是不看商君。

  商君笑道:「你坐在過道上幹什麼?到艙裡來吧。」

  「哦。」他一步一步緩慢地走著,不知道在想什麼,過道上的扶手他都沒看見,狠狠地撞了上去。

  噝——

  蕭縱卿疼得齜牙咧嘴,商君迎上去,嘆道:「你的手怎麼樣?讓我看看。」

  才扶起他的手,三兒就像被開水燙到一般,馬上彈開,一邊匆匆走進船艙,一邊回道:「不,不用了,我沒事。」

  走進船艙,蕭縱卿也是坐在最遠的一張椅子上,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他。三兒看起來,有些不對勁,商君在他身邊坐下,問道:「三兒,你怎麼了?」

  「沒什麼。」回答得很快。商君沉下臉,說道:「你說謊,你為什麼不敢看著我?」以前的三兒可不是這樣的,他有時張狂,有時倔犟,有時爽朗,卻絶不會如此無所適從。

  蕭縱卿心下咯噔一聲,難道他要告訴商君:我趁你睡覺的時候扒你衣服,知道了你是女子。商君就算不一巴掌打死他,估計也老死不相往來了。

  蕭縱卿昂起頭,故意盯著商君的眼睛,大聲回道:「我哪有不敢看你,我只是見你暈船得厲害,擔心你而已。」

  商君失笑,就因為這個,他以為他會信?想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商君也不再追問,微笑著回道:「我沒事,已經好多了。」

  「哦。」蕭縱卿怔怔地盯著商君笑了,以前只覺得他俊,怎麼沒發現,他笑起來,這麼美。

  這小子傻笑什麼?商君看他精神恍惚的樣子,說道:「你上船之後都沒有好好休息,昨晚上也辛苦你了,你好好睡一會兒,我去問問老尤還有沒有空房間,如果沒有,你就和我睡一間吧,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蕭縱卿睜大眼睛,他,要和商君住一間房?這,可以嗎?原來還在彆扭,一聽見商君說他要睡地上,立刻叫道:「我怎麼可能讓你睡地上!」哪有女人睡地上,男人睡床的道理。

  商君好笑地看著三兒激動的臉,笑道:「我比你年紀大,我睡地上有什麼問題?在飛鷹寨的時候,我不也一樣睡地上。」

  那時候你是男人,現在你是女人。蕭縱卿堅持說道:「你暈船,身體不好,不能睡地上。不然,我就去和老尤一個房間,去他那兒睡地上。」

  「好,聽你的。現在我不睡了,你在床上睡吧。」他的倔犟無人能敵,商君也不與他爭,男生睡地上,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蕭縱卿躺在床上,總覺得有些不自在,問道:「我睡覺,那你幹什麼?」

  商君拿著書,靠坐在窗邊,回道:「睡夠了,不想躺著,你睡吧,我坐著看看書,分散注意力,可能就沒那麼暈。」

  「哦。」

  躺著看商君絶美的側臉,在晨光中有些模糊,墨黑的長髮隨著海風飄揚,嫻靜得彷彿天邊的浮雲,聚散隨心,很美。蕭縱卿緩緩閉上眼睛,輕輕地勾起了唇角。

  商君是女子,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