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情動

  「三兒,你最近都在忙些什麼?」

  放下手中的書,商君似笑非笑地看著一大早就要衝出船艙的蕭縱卿。已經十來天了,從那次狂風之後,三兒整個人就怪怪的。白天幾乎見不著他,晚上又時常恍惚,本來以為他有什麼心事,過幾天就好了,誰知這一過就是十來天,不見好便罷了,還越來越嚴重的樣子。

  蕭縱卿僵硬地回過頭,敷衍道:「我,我和老尤學駕船。」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知道商君是女子後,即使船上沒有床位他也應該去和老尤擠一間才對,可是當商君說和他一間時,他一口就答應了,還有些興奮。現在和商君說話,他都忍不住盯著他的臉看,原來商君長得還真美,如果換上女裝,那一定是更美,每天想著這些,商君說什麼他都沒注意。總不能老盯著他看吧,他也只好逃了。

  「駕船?」商君輕輕佻眉,笑道,「你還對這個感興趣?」學駕船能學到精神恍惚,傻笑連連?他倒要問問老尤,這船是怎麼駕的。

  蕭縱卿大方地點點頭,回道:「嗯,乘風破浪的感覺很好。」那種在海浪裡翻騰出沒,踏浪而行的感覺他是真的喜歡。話才說完,蕭縱卿忽然覺得今天的船面平靜得有些異常,急道:「今天的浪好像很平靜,是不是又有大風暴要來了?」

  商君合上書,懶懶地回道:「不是,海域快到了,我們可以準備靠岸了。」終於到了,再這樣晃下去,他都快虛脫了,學武這麼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如此無能為力。

  「快到了?」蕭縱卿推開窗戶,遠遠地,已經能看到海岸和港灣。

  打開艙門,商君笑道:「出去看看吧。」

  蕭縱卿連忙跟上,擔心地問道:「你出去吹風,沒事吧?」

  商君哭笑不得,「我又不是豆腐,都暈了十幾天了,已經有些習慣了。」但是絶沒有下次,他痛恨這種身體不受控制的感覺。回去他一定要好好物色一個人來掌管這條航線的生意。

  「那走吧。」蕭縱卿早就在船上憋壞了,率先走了出去。

  站上甲板,商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覺得神明氣清了一些,碧海藍天的景色確實唯美,但是僅限於遠觀,當你真正置身其中的時候就會知道,原來美好的東西,大多隱藏猙獰,世上的事,大抵如此。

  船漸漸駛入海港,蕭縱卿忍不住讚道:「想不到,這個島國,還挺繁華的。」

  商君舉目看去,港灣裡,停泊著不少漁船,但是幾乎沒有小漁船,都是比他們的商船略小一些的大船,船上捕魚的用具一應俱全,整潔有序。港灣的石墩,都是用整塊的岩石拼接而成,卻是平坦規則,這比普通石磚要費工夫得多。港灣下,竟然就是一條店舖林立的商街,這倒是各國都沒有的。雖然還看不清門面,卻已看出人潮攢動,熱鬧非凡了。

  「我們下去看看。」商君現在只想趕快腳踏實地。

  「主子。」商君才下船,乘另外兩隻船的侍衛早就在港口等待他。

  商君點點頭,有些擔憂地問道:「你們還好吧?」海上的浪比他想像的更大,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不適。

  侍衛總管衛溪平靜地回道:「很好。」忠叔早就和他們說過海上的凶險,能來的人,大多都是有出海經歷的。

  很好?商君苦笑,看來只有他一個人不好。

  蕭縱卿把海港打量了一遍,奇道:「商君,海域好像有些奇怪,碼頭這種地方,女子居然這麼多。」剛才是在漁船上看見女子,他以為是漁民的家眷,沒太在意,但是現在越看越不對勁,幾乎每條漁船上,都只見女子不見男子,在海港上清點貨物的,也是女子,如果不是在前方商舖裡看見幾個男子,他會認為自己到了女兒國。

  商君心下也不免疑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是因為海域的風俗習慣與東隅大有不同。」老尤爽朗的笑聲從身後傳來。

  商君回過身,請教道:「老尤你給我們說說吧,別冒犯了人家,就不好了。」畢竟他們身在別國,能避免的矛盾,還是避免的好。

  老尤別有深意地看著商君,笑道:「怕只怕,你們會給人冒犯,尤其是商公子你。」畢少爺有交代,不到海域,不得將海域的風俗說給商公子聽,他還真覺得有些對不起商公子。

  「我?」商君莫名其妙,為何獨獨說他?

  事關商君,蕭縱卿有些不耐煩地追問道:「老尤,是什麼風俗習慣你說清楚嘛,別吊人胃口了。」

  「這海域,是一個女子為尊的國度,從一國之主到一家之主,都是女子,女子還可以娶多個夫君,皇室或是有錢人家的女子自然更不用說了。簡單一點說,這裡女子與男子的地位,與東隅剛好反過來,所以,你們最好不要離開港口及附近的街鋪,這裡是女皇特令頒佈的外國商旅出入的地方,比較不容易被調戲。」尤其是商公子,丰神俊朗,又風度翩翩,雖然海域多美男,但是如商公子這般氣質獨特者,自然少不得狂蜂浪蝶。

  「調戲?」

  不僅蕭縱卿目瞪口呆,商君和身後的侍衛也是一副驚嚇過度的樣子。他們可從未聽說過這種習俗。

  蕭縱卿有些不相信地拍拍老尤的肩膀,開玩笑道:「老尤,你會不會太誇張了,難道這裡的男人都足不出戶,在家繡花帶孩子啊。」

  「雖然沒有這麼誇張,不過亦不遠矣。」他真以為他沒事消遣他們啊。

  「那這個地方也太恐怖了。」蕭縱卿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樣的男人還叫男人嗎?

  「三兒,不要隨便評價別人的習俗和生活方式。」商君面色不悅,只因身邊的這些男人都是一副罪該萬死、天下大亂的表情。憑什麼男子為一家之主,一國之君,三妻四妾,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今換了女子,就是離經叛道,顛倒黑白。

  商君表情微變,蕭縱卿聳聳肩,不再搭話,侍衛們也都住了嘴。

  老尤心裡暗嘆,畢少爺找對人了,如果商君也如他們一般見識,生意也不用做了,還不如早早回去,省得得罪人。

  雖然他們都不說話,他也知道,他們還是對海域有所抗拒,商君轉而對老尤說道:「老尤準備一下,儘快備貨裝船,早點離開。」

  「是,以前畢少爺和這裡的商家都有過合作,東隅帶過來的貨,她們也都很喜歡,每到船來的時候,她們都會主動上門,也會帶來很多奇珍異寶,備貨三到五天就能完成。」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交給商君,老尤為難地說道,「但是商船必須由海域商監司夢大人在箋子上籤字蓋章,船才能離開海域。平日畢少爺去辦,都需十天半月。」

  「這麼久?」商君翻了翻冊子,每一頁都有一個大大的印鑒和日期,想不到畢弦每年都來海域一次,今年已經是第八個年頭了,他口中的人是誰呢?誰有這個難耐,讓他不來就不來?合上冊子,商君說道:「我去辦吧。」與女子打交道,應該不難吧。

  蕭縱卿皺眉,勸道:「商君,你身體都還沒好,反正也不急在這一兩天,你休息好了再去吧。」

  「沒事,早點辦好,我心裡也踏實一些。」十天半個月,還不知道會不會出什麼事。

  「那我陪你去。」蕭縱卿自告奮勇,商君卻攔住他,說道:「不用了,待會兒應該會有很多商家回來,你留在這裡幫老尤我比較放心。」就他這直來直去的脾氣,別惹禍才好。

  蕭縱卿撇撇嘴,回道:「好吧,你要小心點。」

  商君點點頭,轉身而去,不帶任何人。

  盯著商君的背影,蕭縱卿忽然拉過老尤,問道:「老尤,那個夢大人也是女人吧?」

  看他神神秘秘的樣子,老尤莫名其妙地回道:「是啊,怎麼了?」

  蕭縱卿搖搖頭,心情大好地笑道:「沒事,我去幫你點貨。」是女子就好,這樣商君就不會吃虧了。

  不過他忘了,現在,商君是男子。

  商監司離港口並不遠,穿過繁華的商街就能看見,商君卻走得並不輕鬆,他終於相信老尤所言絶對不假,也堅定了要儘快離去的決心。一路上,他被無數或欣賞、或驚艷、或戲謔的眼神打量,而這些視線都來自女子,商君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女子用這樣的目光緊盯,說實話,還真是不習慣,心裡五味雜陳。

  商監司的大門氣派而醒目,青石台階,靈獸石雕,紅銅大門,樣樣不容忽視。門兩側,站著四名銀甲女將,商君眼前一亮,她們面色微黑,背脊挺直,眼裡有著一種他沒有在女子眼中見過的自然流露的自信,堅毅。那應該是海域特殊的習俗孕育下的獨特氣質吧。

  商君心中對她們頗有好感,禮貌說道:「在下是東隅來的商旅,求見夢大人。」

  女將看了商君一眼,眼中一抹驚艷一閃而過,神色很快恢復如常,回道:「稍候。」

  女將入內一會兒後,與另一藍衫女子一同出來,女子看見商君,卻是微微皺起眉,問道:「你,是東隅來的?」

  「是。」商君頗有興緻地細細打量眼前的女子,她有一雙如貓一樣清澈明亮的眼睛,長得可算一位美人,再配上落落大方、毫不矯揉造作的作風,讓人過目難忘。不過引起商君興趣的卻不是這些,她是第一個看見他,眼神沒有異樣的海域女子,而且她的視線一直在他身後搜索著,似乎在找什麼人。

  商君大膽猜測道:「姑娘可是在找畢弦?」

  女子先是一怔,眉頭皺得更緊了,看商君的眼神也有些戒備。

  他猜對了。商君淡淡地笑道:「他沒來。」這女子,會不會就是畢弦不能來、不敢來的原因呢?

  蘭伊討厭這個男子溫和的笑容,討厭他彷彿看清一切的眼睛,轉過身,冷冷地說道:「跟我來。」

  商君心情頗好地隨著她向裡走去,商監司倒是表裡如一,內部的裝飾也是以大氣為主,穿過寬闊的迴廊,女子將他帶進了一間書房。

  女子微微躬身,輕聲叫道:「大人。」

  商君朝前看去,書案前,坐著一個微胖的中年婦人,她低著頭寫著什麼,看不清長相。一身暗綠官服在身,讓她看起來頗有些威嚴,商君不知道海域的官階品級是如何定的,只是看那官服的布質還有綉工,這人應該就是自己要拜訪的夢大人了。

  夢意如稍稍抬眼點了點頭,目光掃過蘭伊身後的白衣男子,她手上一頓,好俊的男子。嘴角溫和淡然的笑容不僅沒讓他如其他男子一樣顯得孱弱,反而越發器宇軒昂。這是海域男子身上少有的氣質。夢意如放下手中的筆,問道:「你是誰?怎麼不見畢弦?」東隅來的商旅,好像只有畢弦一家吧。

  商君抱拳回道:「在下商君,畢弦這一年來,身體一直不太好,所以我就替他來了。」商君注意到,他說到畢弦身體不好的時候,身邊的女子明顯一僵。這女子與畢弦之間,必有一段故事。

  夢意如點點頭,笑道:「商君,好名字。」她本來對畢弦挺感興趣的,這些外來的男子身上,有一種海域男子沒有的勁兒。這次來的這個,更是甚得我心,不僅有著一副好皮相,還風度翩翩,氣度不凡。

  「大人過獎。這是此次的通關文箋,煩請大人過目。」將手中的文箋交給蘭伊,商君被這位夢大人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通關文箋上,清楚地記載著商船上的貨物,以方便監管。夢意如隨便翻了一下,笑道:「今年倒是運了不少好東西過來。」

  商君意會,回道:「商君待會兒命人送一些到大人府邸,東西好不好,還得大人評鑒之後才知道。」

  夢意如放下文箋,故作生氣地怒道:「這怎麼行。」

  「大人身為商監司主管大人,檢驗各國貨物乃是分內之事,就是貨物不少,大人受累了。」商君給她找了一個好台階,對於商人來說,貪官要比兩袖清風的清官來得好相處。

  聰明人,知情識趣!她更喜歡了。夢意如點點頭,順勢說道:「本官身居要職,實屬不易,還是商君理解啊。」合上文箋,夢意如說道,「時候也不早了,商君留下一同用晚餐吧。」

  用晚餐?商君看看外面烈日高照,還不是用晚餐的時候吧。而且夢大人的眼神讓他很不舒服,商君微微拱手,回道:「商君今日才剛到,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而且大人忙了一天,商君就不打擾了。」

  夢意如顯然不接受拒絶,沉聲吩咐道:「商君不需客氣推託了,就當是本官為商君接風。蘭伊,請商公子入花廳。」

  「是,商公子這邊請。」蘭伊在前面引路,商君倒有些進退不能了,想了想,商君還是隨著蘭伊向後院走去。

  一路上,商君閒庭信步,倒不見得擔心,走在前面的蘭伊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商君也不急,故意放慢腳步,等她發問,可惜一直到進了花廳,她都只是一臉糾結的樣子,商君在木椅上坐下,終於笑問道:「蘭姑娘是否有話要問商君?」

  這次蘭伊也不彆扭,直接問道:「畢弦的身體到底怎樣?」

  她果然關心畢弦。商君計上心頭,故意皺起眉頭,深沉地嘆道:「他的身體,本來就不太好,一路上狂風巨浪、險灘礁石也不好走,他卻每年都要自己前來,去年回去的時候,他一直鬱鬱寡歡,而且常常酗酒,身體也越發差了。」天知道,他只見過畢弦一面而已。

  「很嚴重嗎?」誠如商君所料,蘭伊臉色大變。

  商君低嘆一聲,搖搖頭,回道:「大夫說,鬱結於心,若是解不開這心結,只怕是好不了。」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暗暗觀察著蘭伊的神色,故作惋惜地說道:「只可惜,我們都不知道他的心結是什麼,只隱約聽他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一直喃喃著什麼『為什麼不讓我來,不讓我見你』之類的,所以我猜測他的心結應該就在海域。」

  蘭伊聽完,忽然背過身去,冷然地回道:「你就在這裡等候吧,大人很快就會過來。」說完就急急走出花廳。

  「蘭姑娘。」看不見表情,但她急於逃開的身影已經告訴了他答案,商君朗聲說道,「你,就是那個心結吧。」

  蘭伊離去的背影一頓,沒有回話,直直出了後院。

  靠著門框,商君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焦急離去的方向,再想到那夜畢弦痛心的低喃,明明就是一個有情,一個有意,何苦會弄成這步田地。還有那夢大人,這晚餐只怕不簡單。

  商君輕輕勾起唇角,坐著閉目養神。畢弦,你把我毫無準備地送到了這麼「有趣」的海域,我一定會好好謝你。一定!

  商君喝過第五杯茶,太陽終於落入雲層,漸染紅霞的天際宣告著夜幕的即將降臨,他多久沒有這樣花一個下午的時候靜靜地喝茶了,有一年了吧。原來,已經一年了,他成為商君,已經一年了。商君自嘲,習慣了忙碌,習慣了奔波,習慣了不讓自己停下來,他竟是不習慣在這樣陽光燦爛的午後,細細品味茶的芬芳,感受閒暇的時光。

  放下茶杯,商君伸了伸腰,在海域,男子真的如此不被重視嗎?夢意如說是要宴請他,結果把他晾在花廳兩個時辰,或許,他以後應該選一個女子前來海域,更為符合這裡的風俗習慣。

  商君思量著,一道女聲自門口傳來,「讓商君久等了。」

  商君回頭,只見夢意如豐腴的身影緩緩踏入花廳,商君拱手,淡淡地回道:「夢大人客氣了。」

  或許也覺得讓商君等太久了,夢意如和顏悅色地笑道:「家宴而已,商君不必拘謹,快坐。」

  商君禮貌地在她對面坐下,夢意如沒有多說什麼,對著身邊的家僕說道:「上菜吧。」

  就他們兩人嗎?這樣也叫家宴?商君有些為難地提醒道:「呃,還是再等等您的家眷吧。」

  夢意如大手一揮,故作不悅地說道:「宴請貴客,他們豈能隨便上桌,掃興。」拿起家僕斟的酒,夢意如笑道:「為你接風,先乾一杯。」說完便是爽快地先乾為敬了。

  「好。」商君不好推託,也乾下一杯,這酒竟是辛辣無比,只覺得喉嚨燒得慌,夢意如卻是一臉的平靜,彷彿喝下去的,是水一般。是她酒量真的如此驚人,還是海域的女子都這般巾幗不讓鬚眉。

  商君才放下酒杯,夢意如立刻幫他滿上,也順勢坐到他身邊。商君怕她再次勸酒,連忙問道:「對了,商君初來不知規矩,敢問大人通關文箋一般幾日能辦妥呢?」

  夢意如一副很是不願多談的樣子,回道:「貨物清點不僅要點你們運來出售的貨物,還要點你們裝船之後的貨品,上報朝廷,待戶部侍郎檢驗,還得呈尚書審閲過後,商監司才能蓋章放行,最少也得一月。不著急,在海域多住些日子再走不遲。」好不容易來了個俊俏的公子哥,當然要多留些日子。

  一月?老尤不是說十天半月嗎?還是這日子,是按她心情而定。如果是這樣,他倒是有辦法了,商君故意蹙緊眉頭,為難地低喃道:「如此麻煩,這,就難辦了。」

  夢意如有些疑惑地問道:「怎麼了?商君急著回去?」

  商君搖搖頭,一臉惋惜地回道:「那倒不是,我覺得一年只往返一次海域太少了,問過老船員,一年應該有四次機會進出海域,商君打算每年來四次,現在看來,卻是不可行了。」

  聽他說一年來四次,夢意如立刻眼前一亮,急道:「怎麼不可行?」

  看她一副興緻勃勃的樣子,商君故意嘆道:「航程上,來回就需一個半月,再加上兩地裝貨、卸貨,少說也得十天半月,而這通關文箋如此費事,來回時間上就不夠了。再則,商君一年來四次,也想將各國時令產物與海域交換,這時間拖這麼久,怕是不新鮮了。真是想做這筆生意都難了。」

  夢意如暗暗盤算著,一年四次,各項費用中她就能剋扣不少,而且港口貨物交換越多說明她越有能力,政績自然越好,這確實是一件利己的好事,光是其中的關稅就是一筆龐大的費用,而且次數如此密集,貨物還沒賣出,就得再備貨,這一來二往中,又不知要投入多少銀子,眼前這個年輕男子,真有這麼大能耐嗎?夢意如掩下眼中狂熱,故作好意地勸道:「商君可知這費用不菲,還需謹慎考慮才是。」

  商君忽而大笑,坦然回道:「這大人無須擔心,銀子對於商君來說,只是小事而已。」其實商君不免誇口了,一年四次,確實吃力,只是他今日經過港口店舖,只隨意看了幾眼,已經發現這裡果然很多奇珍異寶,若是常年往來,其中收益可想而知。然而最讓商君有信心的是,海域奇缺的茶葉、布匹正好是慕容家所有,他備起貨來,要比畢弦容易得多,也便宜得多。

  好大的口氣。原來她以為,他不過是代替畢弦來的小人物,就是皮相俊了點,現在看來,倒是她看走了眼。夢意如暗暗重新審視眼前的男子,絶美的俊顏、清潤的氣質、堅定的眼神、大方的姿態,或許他才是真正的財神爺。

  收起原來有些輕浮的姿態,夢意如認真地笑道:「商君果然是有魄力之人。如果真如你所說,我倒是可以幫你在朝中周旋,或許十日之內能為你辦好通關文箋。」

  「還要十日?」商君搖搖頭,說道,「不如大人幫忙引見,商君親自拜訪戶部尚書大人。」商君把拜訪二字說得格外用力,也是在暗示夢意如他不介意花點錢。

  夢意如立刻急道:「這就不必了,戶部大人每日日理萬機,怕是沒空理會你,海運之事,本就是商監司職責所在,還是由我出面更為妥當,六日!商君覺得如何?」本來通關文箋就是十天可以辦成,若是讓商君見了戶部大人,豈不糟糕,再則,那些錢用來孝敬她不是更好。

  目的達到,商君爽快地笑道:「好,就六日。」這樣他們很快就能回東隅了。

  夢意如暗暗鬆了一口氣,笑問道:「往後船隊都由商君帶領嗎?」這樣的俏郎君,她可捨不得。那畢弦實在難纏,花樣諸多,商君或許能讓她得償所願。

  又是那種眼神,商君心中苦笑,他是不會吃什麼虧啦,就是渾身不自在。商君想了想,並未說實話,回道:「是,商君恐怕要經常叨擾大人了。」

  一聽商君以後經常要來,又如此識時務,夢意如立刻眉開眼笑,連連舉杯,說道:「哪裡哪裡。來,再乾一杯。」

  商君可不敢再喝,壓下酒杯,起身回道:「大人好酒量,商君自愧不如。連日奔波,商君有些累了,告辭。」

  夢意如也跟著起身,不依道:「酒還沒喝夠,可不能走啊。」

  商君實在受不了這樣風韻猶存的婦人故作嬌羞、又一副命令口吻地挽留,不著痕跡地退後幾步,尷尬地說道:「來日方長。商君先告辭。」

  商君說完,不管夢意如還要說什麼,匆匆離去。

  一句「來日方長」讓夢意如安心地坐了下來,任商君離去,太心急只怕嚇壞了他,而且他身後可是數不清的銀兩,她還是少安毋躁的好。

  通關文箋已經談妥,這樣雙贏的事夢意如應該會盡心盡力去做。商君發誓,再也不踏上海域這片土地,起碼,他作為男人的時候,不再踏上。

  商君匆匆走出後院,在商監司前廳正好遇見心緒不寧、一臉煩躁的蘭伊,商君停下腳步,叫道:「蘭姑娘。」

  蘭伊忽然聽見人聲,微驚抬頭,看清月影之下,一身白衫的商君,立刻臉色微變,彷彿話也不願與他多說一般,轉身朝旁廳走去。

  商君微微一笑,其他人的事,他還不想管,但是畢弦的事,他今天非要攪上一攪。誰叫他與他一見如故!背對著蘭伊,帶著淡淡的諷刺與責備,商君故意低聲斥道:「蘭姑娘真不顧畢弦死活嗎?」

  清朗的聲音在這靜夜下,格外清晰,也格外刺痛人心,蘭伊跨出去的腳竟是進退不能,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氣,冷漠地回道:「離開海域是為了他好,他若是想不開,也只能自苦。」

  明明一顆心都糾結在畢弦身上了,為何還如此嘴硬呢?她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抖得厲害嗎?商君真的不太懂,「蘭姑娘心中既有畢弦,何苦如此折磨他,也折磨自己。」

  商君原以為蘭伊會如下午一般決然離去,不承想,她卻是忽然轉過身,雙眼直直瞪著商君,冷笑道:「你根本不懂,有什麼資格妄自評價?夢大人對他另有所圖,他來海域躲得過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呢?總有一天是躲不過的。他為我來海域,卻不知我早有夫郎,他可願為側君?我與他,根本就是不可能,倒不如早早了結的好。傷了心,絶了情,也便結束了。」

  或許海域的女人習慣壓抑自己,蘭伊即使在情緒激動的此時,依舊沒有歇斯底里地大吼,只是那雙貓一般的眼睛裡,蓄滿哀傷與決然。

  原來,她已有夫君了。這個女人是真的太愛畢弦,凡事為他著想?還是太愛自己,即使傷他,將他驅逐,也不願道出已婚的事實,是想要畢弦永遠忘不了她嗎?

  商君輕嘆道:「你,為何不把事情原委告訴他,如何應付夢大人,做不做你的側君,都應該讓他自己決定,而不是傷他的心,絶他的情,將他拋出海域事情就結束了。畢弦不是海域男子,他有能力保護自己,更知道如何處理自己的感情。但是你卻讓他『死不瞑目』。」

  「我!」一句「死不瞑目」,讓蘭伊頓時沒了言語。

  「我可以幫你帶一封書信給他,要不要寫,寫什麼,蘭姑娘自己斟酌吧。」男女間的愛恨情纏,欲說還休,這裏邊的各種心思,或許他永遠也想不明白吧。商君緩步走出前庭,聲音依然溫和,只是有些累了。

  夜間的商舖街,少了白日的喧囂,倒是多出了一份嫻靜。月華下的青石板,反射著瑩瑩月光,走在上邊,猶如走在一條纖長迂迴的玉帶上一般,讓人心境也隨之安寧平和起來。商君低著頭,卻是思緒繁雜,與蕭家的貨物往來已經談妥,海域的商貿也漸入佳境,他正按著慕容舒清說的暗線一步一步地行進著。

  但是蒼月政局如何,朝中大勢所向,人員變遷,還有,那能讓隴趨穆萬劫不復的御筆遺詔、奉國玉璽又在哪裡?他,一無所知。即使只是一年,他已覺得身心疲憊,每當這樣寂靜無人的夜裡,他常常問自己,他真的能報父母大仇嗎?要到何時才能報仇?

  商君不自覺地環緊雙臂,深秋的夜,竟已是這樣的冷。

  「商君。」遠處傳來一聲驚喜的男聲,打破了夜的寂靜與寒冷。

  商君緩緩放下雙臂,挺直腰背,收起了眼中的迷茫,等待著小跑過來的蕭縱卿。

  蕭縱卿跑到商君身邊,微喘著抱怨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商君淡淡地回道:「夢大人一定要我留下來用晚飯,所以就晚了點,你怎麼還不上船休息?」

  蕭縱卿搓搓手,有些不自然地訕笑道:「我……我想看看夜景,順便等你回來。」

  他不會告訴商君,從他離開的時候他就在等他回來。商君在的時候,他就想一直看著他;商君不在的時候,他就想著他們是怎麼認識的,一起做了什麼。總之,他的心時時刻刻想的都是商君,就在剛才,他發現,自己喜歡商君,想和他永遠在一起。

  商君抬眼看了看,他們已經到了港灣,雖然只有幾盞漁火,看不清海的遼闊瑰麗,不過月光下的大海,別有一番神秘的魅力,海浪輕拍細沙的聲音,悅耳動聽,夜景也算有些看頭。商君笑道:「你慢慢欣賞吧,快入冬了,天氣涼,自己小心身體。」

  商君轉身想要上船,身後蕭縱卿忽然叫道:「商君!」

  商君莫名其妙地轉過身,就看著蕭縱卿侷促地站在那裡,笑得奇怪地說道:「今晚的月亮很漂亮,一起賞月吧。」

  賞月?他不知道,三兒還有如此雅興,商君輕輕擺手,笑道:「我有些累了,你自己看吧。」

  三兒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商君終於看出些許端倪,不禁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和我說?」什麼事讓為所欲為的三兒都難以啟齒?商君不免好奇。

  商君認真地看著他,蕭縱卿緊張得腦子一片空白,立刻回道:「沒有。」

  舌頭都快打結了還說沒有。商君失笑,頭又開始隱隱作痛,不說算了,他真的好累了,才轉過身,走了兩步,蕭縱卿又忽然大叫道:「有,我有話說。」

  商君無奈轉過身,好笑地看著今天異常緊張的三兒。

  蕭縱卿輕咳一聲,商君以為他要說了,誰知,他收起玩笑的表情,問道:「商君今年多大了?」

  呃?他大晚上的不睡覺就為了這個?商君老實答道:「二十。」

  果然二十了,女孩子二十歲年紀不小了,不過商君一點也不顯老,看著商君,他認真地說道:「我十六。」雖然差四歲,好在也不多。

  「你家裡有什麼人?」蕭縱卿接著問道。

  商君身上一僵,久久才說道:「妹妹。」

  蕭縱卿低喃,「我有兩個哥哥。」他沒在意商君臉上一閃而過的悲傷,因為他的心思都放在另一個地方。

  年紀相仿,家世也很像,他和商君真是挺般配的。越想越覺得合適,臉上的笑容也越發愉悅。

  商君卻是一頭霧水,他支支吾吾半天就為了這個?回憶他這幾天怪異的舉動,再想想剛才的問題,商君一副瞭然的樣子,大笑道:「三兒,你是不是想和我結拜做兄弟?我沒意見,我早就把你當成弟弟了。」

  蕭縱卿一聽,原本還笑容滿滿的臉,立刻黑了下來,吼道:「誰要和你結拜做兄弟。」他怎麼還不明白呢?

  不是結拜,那他剛才問他年紀,問他家裡還有誰,還在上船的時候自認是他拜把子的兄弟?商君本來頭就痛,現在更痛了,不解地問道:「三兒,你今晚是怎麼了?」

  「我……」他也不知怎麼了。看著商君疲憊的臉,蕭縱卿煩躁地揮揮手,不耐煩地說道:「我沒事,你先去睡吧,我再坐會兒。」

  「好吧,你也早點休息。」商君不再多問,上了船。

  盯著商君絶麗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蕭縱卿挫敗地垂下頭,現在怎麼辦?商君根本不知道他想說什麼。他要怎麼讓商君知道,他喜歡他呢?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