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風暴

  商君在船上躺了五天,偶爾在甲板上站一會兒,一步也沒有下過商船。一來,十幾日的海上行船,讓他的身體很不舒服,需要好好休息;二來,夢意如不時會派人請他過去,他都以身體不適婉拒了,懶得應酬。吩咐了老尤給夢意如送去銀子和貨物,讓她小賺了一筆,她也不多為難,貨物很快就裝船了,現在就等著通關文箋。

  商君百無聊賴地隨手翻著一本雜書,算算時間,今日該是通關文箋發下來的日子,到現在也沒有消息,莫不是,夢意如又有什麼花招不成?

  商君正思量著,一個年輕的船員在艙外大聲吆喝道:「商公子,外邊有位姑娘找您。」

  「好,我知道了。」商君俐落地起身,走出船艙,不出所料,是蘭伊。商君點頭笑道:「蘭姑娘。」

  蘭伊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冷冷地回道:「通關文箋已經辦妥,我家大人請公子過府一敘。」

  看來這次是逃不掉了,也好,他再去會會那位夢大人。商君坦然說道:「有勞蘭姑娘了。」

  兩人一路上沒有交談,一前一後地走著,快到商監司門口的時候,蘭伊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時,手裡拿著一個淡藍色的信封,遞到商君手中,蘭伊輕聲說道:「交給畢弦。謝謝。」

  商君接過信封,輕薄如蟬翼,或許裏邊只有寥寥數語,商君卻能感受到蘭伊書寫它的沉重。把信小心放入袖口,商君回道:「蘭姑娘無須客氣。」

  蘭伊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商君只聽見她低低的聲音傳來,「夢大人雖愛美色,但是更愛財,你自己小心。」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匆匆進了商監司。

  商君輕輕揚眉,愛財?夢意如何止是愛財,簡直就是貪婪。帶著淡淡諷刺的笑容,商君緩步踏入商監司的大門,這次或許是夢意如早有交代,女將沒有多詢問,商君一路順暢地走向書房,站在門前,輕咳一聲,笑道:「夢大人。」

  「商君來了,快坐。」夢意如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態度與上次大相逕庭。商君出手之闊綽,她甚是喜歡,再則她已將商君增開商船的事情上報朝廷,自然不忘吹噓是她極力爭取的結果,斐大人大喜,還多番誇獎。商君現在的身份,當然不同於初見。夢意如上下打量了商君一番,才笑道:「多日來,聽說你病了,今日看來,氣色不錯啊。」

  商君微微拱手,笑道:「調理了幾日,好一些了。」

  「那就好,那就好。」將書桌上的通關文箋拿在手上,夢意如得意地笑道,「這通關文箋我可是按約定給你辦下來了。」

  也吃掉他不少銀子,商君心裡暗斥,臉上依舊是商人的笑容,回道:「夢大人辦事雷厲風行,讓人好生佩服。」

  在他身邊坐下,夢意如大方讚道:「商君的實力也讓人大開眼界。」看了文箋上的入貨清單,她也不免驚嘆,商君居然入了如此多的貨物,而且入的貨與畢弦選擇的大為不同,大多是海域珍寶,這些物件可是不便宜。

  「哪裡,大人過獎了。」商君無所謂地笑笑。

  夢意如將文箋放在桌上,推到商君面前,輕拍商君的手背,意有所指,曖昧不清地說道:「其實我倆若是能多多溝通,常常往來,這關係自然是別人難比的,我能幫你多擔待著的就會多擔待些,你放心。」畢竟海域有些東西,是不許上船出港的,若是他肯就範,她自然會給他不少好處,只是有些話不便明說,他若是聰明人,自然知道。

  商君當然知道,尤其是一隻肥碩的手若有似無地在他手上來回輕撫的時候,他就更是再明白不過了。商君的怒氣隱隱由心底而升,他壓下噁心的感覺,輕輕收回手,故意將臉別開,回道:「那就要多謝大人了,以後商船常常進出海域,還得勞煩大人了。」

  商君的臉色微變、不識時務的樣子,有些惹惱了夢意如,她尷尬地收回手,輕揚語調,故作為難地說道:「這是自然,不過港口船隻甚多,我就怕顧不過來。」

  她這算是威脅他?商君冷笑,她以為他的錢,就這麼好拿。雙手環於胸前,商君冷冷地回道:「據我所知,每年往返海域的商隊,除了我們從東隅出海外,燕芮也有一支商隊自西海而來,應該就沒有別的商隊了吧,如果還有,這就說明海域每年外運的貨物很多,那我就沒有必要一年來四次了。」你忙是吧,那我就讓你沒得忙好了。

  原以為商君是個生意人,逐利是一定的,他若是從了她,其中的好處他應該知道,誰承想,商君竟是如此不識時務,看他微怒的表情,夢意如立刻打圓場道:「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海域的漁船也很多,平日裡公務繁忙,照顧不到。」

  她已經上報朝廷了,他可不能說來就來,說不來就不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再則他來一次,自己就能得不少好處,心下雖然垂涎商君的美色,卻也不好因小失大。

  那副官場算計的嘴臉沒來由地讓商君看得煩厭,他拿起桌上的文箋,起身說道:「通關文箋既已辦妥,我就不打擾大人了,待會兒就離港了。」

  夢意如急道:「這麼急?那商君下次何時會來呢?」

  「四月之後,商隊自然會前來。商君告辭了。」說完商君大步流星地跨出書房。

  夢意如輕撫著剛才握著商君的那隻手,他的皮膚比她想像中的好呢,就是脾氣大了點。不過她就是喜歡那不怒而威的霸氣,下次,下次她一定和他好好培養感情。

  老尤指揮船員檢查船上的用具,看見商君面色不悅地走上船,手中拿著方巾用力地擦拭著手背,進出海域多次,老尤猜也猜到,商君在氣什麼。老尤並不點破,上前一步,問道:「商公子,貨已備齊了,是要今晚出港嗎?」

  商君點點頭,回道:「對,現在就走。」

  「好吧。」

  抬頭看看天色,並未全黑,天邊有幾絲紅得不尋常的妖艷霞光,空氣中鹹濕的悶熱氣息讓人莫名地有些不安,但是有什麼不妥,老尤也說不清楚,想了想,他還是大聲吆喝道:「準備出航了。」

  蕭縱卿一直坐在甲板上,看商君的臉色不太對,跟著他進了船艙,問道:「商君,為什麼這麼急著走呢?」

  站在床邊,看著滿天紅霞,他心中的怒意已消退了不少。商君搖搖頭,輕聲回道:「沒什麼,早些回去也好。」

  無論是在哪個國度,無論是男子為尊,還是女子掌權,一樣都是如此骯髒的官場交易,一樣是掌權者恃強凌弱,可恨的是他無法改變什麼,唯有迎合這種骯髒醜惡,這是他憤怒的原因,說是在氣夢意如,不如說他是在氣自己。

  蕭縱卿感受到商君隱忍的憤怒,卻不知他在憤怒什麼,就好像,他不明白商君為什麼要女扮男裝,為什麼總好像有說不出的苦楚和故事,此刻,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懂商君,這讓自己有些心慌起來。

  船已起航,在波浪起伏間,慢慢下起的細雨,打濕了窗櫺,天地一片灰濛,分不出哪裡是海,哪裡是天。海上風浪漸大,讓人幾乎有些站不住,蕭縱卿勸道:「商君你坐下來吧,風浪好像有些大了,待會兒你又要暈了。」

  商君一臉平靜,輕聲回道:「我沒事。」

  蕭縱卿不喜歡商君這樣的表情,好像沒有人能走進他的心裡。蕭縱卿深吸一口氣,說道:「商君,我有件事想告訴你。」他要告訴商君,他喜歡他,他想要走進他的世界。

  商君依然看著船外,背對著蕭縱卿,並不很在意地問道:「什麼?」

  蕭縱卿對著商君清冷的背影,他或許有勇氣說出來,於是握緊雙拳,暗暗咬牙,說道:「商君,我,我喜歡——」

  話還沒說完,船忽然劇烈地晃了起來,兩人都沒站穩,後退了好幾步,只聽見外邊傳來一聲巨響,然後就是甲板上紛紛擾擾的腳步聲和低吼聲。雨勢漸大,從窗外看去,只覺得到處都是水,打濕窗櫺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浪花。

  「怎麼回事?」商君皺起眉,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拉開艙門,一陣狂風夾雜著水霧襲來。商君抓緊船艙旁的扶手,才勉強能在巨浪中行進的船上走動,蕭縱卿也緊跟其後,兩人一陣摸索,好不容易出了船艙,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天地間一片昏暗,烏雲滾滾,閃電劃破長空,彷彿一條條銀蛇穿梭於雲層波濤之間,刺目的閃光,映照出風暴下深海暴怒的猙獰,雨比想像中的大,和著狂風,砸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睛。巨浪蕩得比船更高,不時撲向甲板。商君和蕭縱卿才走出艙門,就已經被雨水和浪花打得渾身濕透。

  甲板上,老尤和幾個年輕的船員正拿著幾捆麻繩向船尾奔去。商君踉蹌地走過去,大聲問道:「老尤,怎麼回事?」即使商君已經用了最大的聲音,在驚濤駭浪的海面上,仍幾乎被狂風吹散。

  老尤扶著商君,在他耳邊大聲回道:「忽然起了風暴,看樣子不會這麼快結束。」是他的失誤,看到滿天異樣的紅霞,卻依然自大地認為,在深秋時節少有風暴,結果居然遇上了如此大的暴風雨。

  船晃得厲害,商君緊緊地抓住船邊,才勉強站住腳,急道:「現在回港還來得及嗎?」才出港一個多時辰,現在回去避一避也好。

  老尤搖搖頭,沉重地回道:「不行,颶風是向海內吹的,現在根本回不了港口,只有順著風向繼續走,出了風暴的範圍就好了。」現在是退無可退,只有順風闖過去了。

  蕭縱卿站在商君身後,一隻手緊緊地拉著商君的手,一隻手抓住船邊的麻繩穩住身子。雨越下越大,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才算看清了眼前的情景。船在風浪中如一片無依的落葉,失控地打著轉,蕭縱卿不解地問道:「為什麼船一直在打轉?」

  老尤指著船尾巨大的船帆,回道:「主帆的桅杆斷了一邊,船帆固定不了,船把不住方向。」

  商君回頭,風雨中只見船帆在劇烈地抖動著,傳來啪啪的巨響,商君抓住老尤的衣袖,叫道:「帶我過去看看。」

  「不行。」老尤用力搖搖頭,回道,「浪太大了,你們不習慣風浪中行走,一不小心就會掉下海裡,而且商公子你還暈船,還是到船艙裡好些。」他瘦成這樣,狂風都能把他吹跑了。

  「我現在沒事,老尤,別說這麼多了,先過去看看。」才上船一會兒,前兩天又休息得很好,商君只覺得有些眩暈,還能支持。是他執意要在晚上出港,遇上風暴,他責無旁貸,不去一看究竟,他心有不安。放開抓著老尤的手,商君扶著船邊,艱難地向船尾走去。

  「商君等等我!」即使抓著麻繩的手已經麻木,蕭縱卿仍是要跟著商君走向船尾,他怎麼可以連一個女孩子都比不過。

  「商公子!」老尤大喊,商君消瘦的背影依舊堅定地在狂風中艱難行進,老尤無奈地背起一捆麻繩,走在商君和蕭縱卿身後。

  來到船尾,商君看見十幾個船員都集中在這裡。抬頭看去,三角形的主帆右下角已經崩脫,在狂風暴雨下左右翻飛,幾個船員已經好不容易抓住了布腳,用麻繩捆緊,卻是怎樣也不能在如此大的風力下將船帆系回去。

  看見老尤,一個老船員手中緊拽著麻繩,嘴上大吼道:「老尤,不行,風太大,船帆根本綁不上。」

  老尤將麻繩往腳下一放,也衝了過去,合力拽著仍狂動不已的船帆,對著船員說道:「綁不上也得綁,多來幾個人,一定要把船帆固定,不然我們只能在風暴中央旋轉,最後捲入漩渦。大家一起用力!」

  「一二三,一二三——」在老尤的指揮下,船員很快分別拉住兩根繩索,和著節奏,船帆終於一點一點地靠近桅杆。

  用腳蹬著桅杆固定身子,老尤臉憋得通紅,對著身旁的小船員艱難地說道:「快!綁上去!」

  小船員手忙腳亂地將麻繩繞過桅杆,卻還是差一點點,老尤大喝一聲,「加——把——勁!」憋足一口氣,所有人的身子都儘力地向船桅的方向用力一分,即使肩膀手掌早已磨破,那股勁仍不鬆懈。

  終於,就在那一點點的靠近中,船帆捆回了桅杆上,船仍是在巨浪中顛簸,卻不再旋轉。一股勁一鬆,包括老尤在內,一群人全都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任雨水沖刷,臉上卻是爽朗的笑容。

  商君眯著眼,深深地敬佩著這群不懼驚濤駭浪、狂風暴雨的漢子。就在眾人都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商君忽然聽見桅杆頂端發出奇怪的聲音,即使在暴雨下,依然清晰,想要細看,卻被雨水沖得睜不開眼。

  顯然老尤也聽見了,商君看不清,常年在海上往來的老尤卻是看得一清二楚,瞬間臉色變得慘白。

  原來鬆了一口氣的船員看老尤表情詭異,紛紛抬頭看去,一看之下,皆倒吸了一口涼氣。

  桅杆最上方的船帆鬆了。

  驚恐地看著三丈有餘的高桿上搖搖欲墜的船帆,老船員急道:「怎麼辦?要是主帆掉下來,風暴這麼大,絶不可能再綁上去。」剛才只是那些小的一角他們就已經精疲力竭,桅杆之上他們根本無能為力。

  「爬上去加固它。」老尤牙一咬,叫道,「拿繩子來。」

  船員們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拿。老船員搖搖頭,苦嘆道:「老尤,風浪這麼大,不可能爬上去的。」

  主桅杆少說三丈有餘,桿體筆直,上面只有幾個簡易的木樁子供攀爬。平時陽光明媚、風平浪靜的情況下,也只有經驗豐富的老船員才能爬上去,現在狂風暴雨,桿子濕滑,晃得厲害,怎麼可能爬上去。

  彎腰撿起一捆麻繩背在肩上,老尤面色平靜地回道:「不可能也要試一試,不然就是等死!」

  老船員搶過麻繩,說道:「那我去!」

  「我去!」

  「我去!」

  幾個有經驗的老船員紛紛湧上前去,老尤大喝一聲,「胡鬧,桅杆這麼高,一不小心被風暴掀下來,必定掉到海裡,這樣的天氣掉下海就是一死。」老天似乎為了迎合老尤的話,一聲驚雷適時響起,那要將天地劈開的氣勢讓人心驚膽顫。

  「走開。」老尤奪回麻繩,趁著他們沒回過神來,蹬掉鞋子,獨自攀爬在光滑筆直、搖擺不定的桅杆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誰也顧不得雨水砸在眼睛裡是什麼滋味,只是眼光一刻也不肯離開老尤那艱難向上的身影。雨水順著桅杆流下來,即使老尤脫了鞋,在濕滑的桅杆上,還是寸步難行,往上爬上一點,又滑下一截,如此反覆幾次,他才爬到不過三分之一處,卻已經精疲力竭。風暴似乎在和他們作對,越發猖狂起來,小船此刻就只是它的玩具,任其蹂躪。一個巨浪打來,船上的人踉蹌跌倒,老尤也從桅杆上摔了下來。

  「老尤。」

  所有人都圍了上去,商君急道:「你怎麼樣?」

  老尤搖搖頭,扶著腰,緩緩地坐了起來。好在老尤爬得不高,摔在了船上,若是再高一些,跌到海裡,就難逃不測了。

  主桿上繩索與桅杆摩擦的聲音越來越響,颶風下,彷彿隨時就要掉下來。老尤驚道:「主帆快支持不住了。」

  老尤掙扎著還要站起來,被一隻並不厚實卻有力的手按了下來。

  商君拿下老尤身上的麻繩,說道:「我來吧。」

  「商君你不行!」蕭縱卿瞪大眼,他親眼看見老尤這樣壯實的男人都被風浪掀了下來,何況商君這瘦弱的女子。

  船員都是一臉驚恐不信地看向商君,連老尤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又怎麼可能做到,這不是找死嗎?老尤大驚,叫道:「商公子使不得。」

  商君走到桅杆下,指著桿頭,問道:「你們誰能躍上桿頂?」

  躍上?爬上都困難,怎麼可能躍上去。

  商君朗聲說道:「我能!」他也知道,這條船上,只有他能。即使現在已被風浪轉得頭暈目眩,他還是要去。

  「商君——」蕭縱卿見識過商君的武功,這桅杆,他確實能一躍而上,但是現在畢竟不是在平地上,他的臉色灰白,他不知道,他現在的樣子,彷彿隨時都會倒一般。

  「別說了,我一定要去。」容不得多想,眼看船帆就要倒下來了,拿好繩索,商君提氣於胸,一躍而上。或許是颶風太強,或許是商君身體不適,他沒能一躍到桿頂,只是上到一半,商君腳踏桅杆,再次借力而上,最終還是上了桿頭。

  下面的船員都看傻了眼,紛紛叫好,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看上去瘦瘦弱弱的書生居然身懷武藝。

  桿頭上沒有立足點,商君只有用腳勾住桿子,手上麻利地綁上船帆加固,就在他繞了一圈之後,原來的麻繩應聲而斷,再晚一點,船帆就要掉下去了。商君剛想鬆一口氣,只覺得手中一緊,沒有了原來的繩子固定,船帆上承載的風力一下子轉移到了商君手中的麻繩上,力量太大,商君幾乎抓不住。緊咬牙根,商君將麻繩用力扯緊,不一會兒,麻繩上儘是血痕,隨著雨水的沖刷,一點一點的殷紅血跡順著手腕滴落。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商君用腳勾住船帆的一條側邊,讓船帆靠過來一些,手上已經完全麻木,商君只知道要儘量將繩子纏繞在桅杆之上,終於,他自己也不知道纏了多少圈,打了一個死結,總算是固定好了。

  「綁好了,綁好了。」下面船員歡呼著,蕭縱卿卻緊張得直冒冷汗,大聲叫道:「商君你快下來。」他的腳一刻不踏在船板上,他的心一刻懸著。

  商君渾身濕透,被雨水砸得有些恍惚,眼睛睜不開,耳朵也只聽見嘈雜之聲,看不見也聽不清。一陣狂風颳過,他原來勾著的船帆膨脹起來,腳下沒了支撐,商君只覺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拋了出去。

  「商君——」

  商君像一隻斷線的風箏一般,從桿頂飛了出去,雪白的身影在風雨中還來不及看清,已經沒入洶湧的怒濤之中。

  「商君!」

  蕭縱卿趴在船沿上,死死地盯著波濤洶湧的海面,浪花狂亂地相互拍打著,追逐著,形成一個個漩渦,彷彿想要將一切都吸入冰冷而寂寞的海底。商君的身體落入大海之後,就失去了蹤影,蕭縱卿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他的名字,卻只有越來越大的暴雨和撼人的驚雷猖狂地回應著。

  「商君——」

  蕭縱卿覺得自己的心似乎狂亂得快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又似乎沒有了跳動的力氣,死寂而沉悶。他,就這樣看著商君在他眼前掉了下來,然後消失在大海裡,他就要這樣失去他了嗎?不,商君一定沒有死,他還在海裡等著他去救他。

  蕭縱卿眼裡心裡全是商君在海底掙扎的情景,他推開身邊的船員,爬上船沿就要往洶湧的大海裡跳。

  「小卿,不行,你不能跳下去!」好在船員們眼疾手快,幾個人撲上去把他拽了下來。他如此衝動,老尤又是驚又是氣,怒道:「你瘋了嗎?水下到處是漩渦,跳下去必死無疑!」

  「商君!商君他還在下面……」蕭縱卿哪裡聽得進這些,掙扎著要站起來,誰想他並不強壯的身材,在一番推搡下,竟然將幾名船員拖倒在地。可惜畢竟是十來歲的少年,再怎麼發狂,還是被狠狠地按在甲板上。蕭縱卿實在爬不起來,大喊道:「老尤,放開我。商君還在下面!求求你們,放開我!」

  雨水打在他年輕的臉上,看不出是淚水還是雨水,但是那幾近哀求的呼喊,讓老尤的心也疼痛不已。傻孩子,怎麼就這麼倔呢。他何嘗不想救商君,如果跳下去能救,他早就跳了。

  別過頭去,不再看向蕭縱卿,老尤對其他船員大聲說道:「穩住船舵。各個方向都找一找,看見商君立刻彙報,快!」

  即使所有人都努力地在翻飛的浪花間尋找那抹雪白的身影,但是依然一無所獲。老尤握緊拳頭,狠狠地捶向桅杆,他剛才就應該攔著商君,不讓他上桅杆,他也不會出事了。

  這一拳打在粗壯的桅杆上,連著桅杆頂端的繩子輕輕地蕩漾著,老船員忽然拍著老尤的肩,說道:「老尤你看,連著桿頂的繩索也落到水下了,如果商公子抓著另一端,我們還有可能找到他。」

  老尤抬頭看去,繩索確實是從桿頂垂落下去的,老尤大喜,叫道:「快,把繩索拉上來。」

  船員們一拉繩索,立刻有了希望,因為繩索的另一端有重量,大家來了精神,合力往上拉,終於,那抹白色的身影破開浪花,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

  「是商公子!」

  「真的是商公子。」

  再次看見他,船上立刻一片沸騰。老尤最為激動,拉著麻繩,大聲喝道:「快拉。」

  蕭縱卿聽到眾人的歡呼,原來悲鳴的心又注入了希望,他推開身邊的人,看向海面,商君緊閉著眼睛,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好在手還緊緊地繞在麻繩上。蕭縱卿衝上前,和船員一起拉著繩索,嘴上對著商君大叫道:「商君,你抓緊繩子,別放手。一定不能放!」

  不能放,商君!

  商君覺得自己被捲入了一片黑暗中,身邊有無數股力量或輕或重地推搡他,他胸口好痛,痛到不能呼吸,他想動,但是不管他多麼努力,身體就是不由他控制。漸漸地,他累了,什麼也聽不見,沉浸在黑暗中漂蕩著,沉浮著,身體上的疼痛彷彿在慢慢消退。

  眼前閃過爹爹爽朗的笑容,娘親親昵的愛撫,師傅嚴厲的教導,笑兒甜甜的笑容,沒有刻骨的仇恨,沒有血腥的屠殺,他們都在他的身邊,溫柔地看著他。商君再也不想動,不想思考,不想努力,不想堅持,這就是死的感覺嗎?原來並不可怕。

  商君幾乎沉溺在這樣的感覺中,手忽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提了起來,那股力量將他帶離了那片寧靜的地方。他的胸口又開始疼了,手也被扯得厲害,好像快斷掉了,耳邊又響起了嘈雜聲,是誰?是誰在叫他的名字?叫他不要放手,叫得那樣聲嘶力竭,讓人痛心。是誰?

  用盡全力睜開眼睛,卻只睜開了一條縫,朦朧間,他看見三兒焦急的臉,他是在哭嗎?不是,應該是雨水吧。他好累,眼皮終於還是抵不過疲倦,慢慢地垂了下來。

  「商君!商君!商君——」他的臉色一片死灰,就連唇也泛著嚇人的紫色。蕭縱卿抱著商君冰冷瘦弱的身體,不敢搖他,除了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他不知道還能幹什麼,只是那顫抖的聲音,連他自己都不認識。

  老尤從有點傻掉的蕭縱卿手裡接過商君,將他平放在甲板上,使力按壓著他的胸口,幾次過後,商君一陣輕咳,嘔出了不少水。老尤暗暗鬆了一口氣,拍拍蕭縱卿的臉頰,說道:「小卿,他沒事的,先扶進艙裡去。」

  蕭縱卿終於回過神來,抱著商君踉蹌地往船艙裡走去。

  進了船艙,老尤拿出幾床棉被,說道:「你們趕快把他的濕衣服脫下來,我去生火爐。千萬別讓他著涼,在海上發熱就糟了。」

  幾個跟進來的船員擁了上去,七手八腳地就要解商君的衣衫,蕭縱卿忽然想到商君是女子的事實,他推開船員的手,攔在商君身前,大吼道:「住手!」

  船員們面面相覷,不明白他要幹什麼,蕭縱卿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不自在地說道:「你們都出去,我來就好了。」

  老尤微微皺眉,小卿的臉為何莫名地紅了起來,他對商君,莫不是——

  這孩子怎麼……

  「哎。」輕嘆一聲,老尤擺擺手,說道,「算了,走吧,你們回船尾把好船舵,船還在風暴中心,一切要小心。這裡,就交給小卿吧。」出門前,老尤若有所思地看了蕭縱卿一眼,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退了出去。

  船艙裡又只剩下蕭縱卿和商君,蕭縱卿的手幾次放在商君衣領上,又放了下來,商君是女子,他這樣解他的衣服,豈不是壞了他的名節?管不了那麼多了,救人要緊,若是商君介意,那他娶他好了,反正他也喜歡商君。

  一番自我說服之後,蕭縱卿屏住呼吸,輕輕地解開了商君的外衣,衣服濕濕地貼在身上,想要解下來不容易。蕭縱卿將他攬在懷裡,不敢亂摸,先小心翼翼地脫下外袍,接下來是纏在胸前的束布,這就更難了。蕭縱卿的額頭佈滿了細汗,他深呼吸了幾下,才將手伸向商君胸前的束布,可是找了半天,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這也纏得太緊了吧?

  商君恍惚間,覺得有人在扯自己的衣服,努力地睜開眼,就看見蕭縱卿的手在他胸前拉扯著,驚得他趕忙叫道:「你幹什麼?」

  虛弱的身體,讓他的呵斥顯得軟弱無力,蕭縱卿看向商君,見他醒了過來,開心地笑道:「商君,你醒了?」想想現在曖昧的姿勢,蕭縱卿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他趕緊收回手,解釋道:「你不要誤會,我是想幫你把濕衣服脫下來而已。」

  商君艱難地坐起身子,往後退到床裡面,回道:「不行。」

  「你這樣會生病的,不要倔犟了。」蕭縱卿又想上前,商君抓起旁邊的被子抱在胸前,大叫道:「我說不行!」

  蕭縱卿一愣,抓抓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知道你是女子,不方便讓我給你寬衣,但是你的濕衣服不脫下來不行,你讓我幫你好嗎?我保證不亂看不亂摸。」說到後面,還舉起兩隻手指頭做起誓狀。

  商君大驚,低吼道:「你胡說什麼?」他怎麼會知道他是女子,難道他剛才——

  蕭縱卿低聲說道:「我沒有胡說,來的時候看你吐了一身,我幫你收拾時無意中就發現了。」

  他說完,商君的臉色越發灰暗,原來就慘白的臉,現在更是嚇人。不能讓商君再這樣僵持下去了,要是真的引起熱病可怎麼辦,蕭縱卿坐在床沿,認真地說道:「商君,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隱瞞你的身份,我也不想管,但是你的命我一定要管,如果你不讓我幫你,我只好不顧你的意願了。」

  三兒的性格他很清楚,他說到做到,商君趕緊說道:「等等,我自己可以。」

  蕭縱卿懷疑地看著他。商君輕輕點頭。

  背過身去,蕭縱卿悶悶地說道:「你自己來,要是不行,你叫我。」

  商君看著蕭縱卿僵直的背影,不禁哭笑不得,他要怎麼當著一個男子的面,不,即使是背寬衣解帶?商君低嘆道:「三兒,你能不能出去?」

  「不行,要是你暈倒了怎麼辦?如果你不放心,我再蒙上眼睛。」說完他真的拿起旁邊的布巾將自己的眼睛蒙上。

  「我——」商君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罷了,他小心地解開胸前的束布,纏繞了太多層,光是解開它就耗費了商君全部的力氣。好不容易將身上的濕衣服全部脫下,商君才發現,他沒有乾的衣服可以換,無奈之下,他只能把兩床被子裹在身上。

  眼睛被蒙上,耳朵就會特別敏鋭,身後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聲音,還有商君輕淺的呼吸聲,都讓蕭縱卿緊張得心跳加速。

  好久之後,蕭縱卿低聲問道:「好了嗎?」

  商君低頭看看自己,回道:「好了。」應該算好了吧。

  解開布巾,蕭縱卿轉過頭來一愣,他這是幹嗎?身上堆滿了被子,只露出一個頭。但是看向旁邊放著的濕衣服,蕭縱卿明白過來了。這麼說,被子下面,商君什麼也沒穿了?即使商君現在包得嚴嚴實實,蕭縱卿還是沒來由地一陣燥熱。他們這麼對看不太好吧。

  「我——」別開視線,蕭縱卿轉過身,有些手足無措地說道,「我,我去拿火爐。」

  蕭縱卿走到門邊又走回來,在衣櫃裡幫商君找了一套衣服放在床邊,才又急急地走出去。

  「三兒。」蕭縱卿停下腳步,卻還是沒回頭。商君想了想,低聲問道,「我是女子的事,你還和誰說過?」

  蕭縱卿背後一僵,他有些賭氣,冷淡地回道:「你放心吧,你的事我一個字也不會和別人說。」

  嘭的一聲,門關上了,商君撫著自己的頭,好疼。他沒有想過三兒會知道他是女子的事情,這件事,他對誰也不想說,只想自己努力變強,然後為爹娘報仇,他甚至害怕別人知道他是女子的事實,他承認,他現在腦子裡一團糨糊。

  抓過衣服胡亂地穿上,商君還是把自己包裹得好好的,因為他覺得從頭到腳他都冷,沒有一處不痛,卻又怎麼也睡不著。

  一會兒之後,蕭縱卿在門外低聲問道:「我能進來嗎?」

  「可以。」

  門被輕輕推開,商君不得不佩服蕭縱卿,在這麼晃的船上,硬是端進來一個火盆,火盆裡還放著一碗薑湯。

  把火盆放下,蕭縱卿用布包住碗,把薑湯遞到商君手裡,悶悶地說道:「喝點薑湯,好好休息。」

  商君接過,一股暖流從手中直達心底。

  背對著商君,蕭縱卿坐在火爐前,一句話也不說地幫他烘烤濕透的衣服,自己一身濕漉漉的卻不管。商君看著他冷硬的背影,低嘆一聲,說道:「三兒,謝謝你。你在生氣?」他應該生氣的,是他先女扮男裝騙他,現在還懷疑他。

  蕭縱卿轉過身,氣惱地回道:「對,我在生氣,氣你不肯告訴我你是女子,氣你明明是女子,卻比男子更要強,氣你不懂得照顧自己,氣你不相信我。」而他最氣的,是他自己,他竟然不能保護他不受傷害!

  「對不起。」除了說這個,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低下頭,商君黯然地說道,「我假扮男子,有我的苦衷。這裏邊關係到我的家仇,所以我才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就算再辛苦,再難熬,付出再多,我也會堅持下去。」

  隱忍的堅持在那沙啞的嗓音裡緩緩流淌,這樣的商君,讓蕭縱卿心疼,他放下手中的衣服,說道:「你這麼辛苦,讓我幫你吧。」他想為他承擔,想讓幸福的笑容出現在他臉上,商君笑起來,一定很美。

  商君堅定地搖搖頭。

  「為什麼?」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想連累任何人。」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他的使命。

  「我不怕你連累。」他要他說多少次?

  商君苦嘆道:「我怕!」他真的怕,他怕拖累他,怕有人因為他而捲進那場殺戮,怕再看見血濺黃沙的淒厲景象,那是夜夜糾纏他的噩夢。

  「你!」蕭縱卿大怒,站起身,吼道,「你就是不相信我能照顧你,幫你,對不對?」

  三兒那倔脾氣又來了,商君無奈地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在你心中,我就是個任性的孩子,你從來就沒有把我當一個男人看待,對不對?」說著,蕭縱卿居然爬上床,瞪著商君的眼睛裡,有怒火,也有不甘,甚至是委屈。

  「三兒,你……」商君被這樣的蕭縱卿嚇到了。

  蕭縱卿怔怔地盯著商君,一咬牙,大聲地說道:「我喜歡你,我想照顧你,想保護你,想——想娶你!」

  其實,說出來這句話,也沒有這麼難嘛。蕭縱卿覺得一身輕鬆,他早就應該說了。

  他輕鬆了,商君卻驚呆了。娶他?商君拍拍腦袋,他不會是掉下海撞到頭,摔傻了吧?這時候,他倒是真的希望自己是摔傻了,但是蕭縱卿無比認真的眼神告訴他,他說的,是真的。

  冷靜,冷靜,暗暗調息之後,商君小心地往後挪了挪,溫和地勸道:「三兒,我知道你喜歡我,但那是因為你娘親走得早,一直都是哥哥在照顧你,所以你對我的喜歡,其實,就像對姐姐一樣,等你再長大一些,你會發現,有很多好姑娘——」

  「夠了!」抓住商君的肩膀,蕭縱卿逼近,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說,我喜歡你。男人喜歡女人那種喜歡。」他還是以為他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嗎?他要他知道,他,就是非他不可。非商君不可!

  蕭縱卿的臉幾乎貼在他臉上,灼熱的呼吸噴灑在他的臉上,癢癢的。放大的俊顏讓商君有些呼吸困難,而他熱烈而堅定的眼神,竟讓他莫名地有些心慌,此刻的他,不再是那個陽光下痞痞笑著的男孩了,他現在是一個男人。商君背靠著牆,嚥了嚥口水,低聲說道:「三兒,你聽我說——」

  他就是聽太多了,他現在不想再聽。真應該堵上這喋喋不休的唇,而他,也真的做了,用他的唇。

  「嗯……」蕭縱卿的臉忽然在他眼前放大,他只覺得一股溫熱的氣息襲向他,唇上一熱,一種不可言喻的酥麻自唇間傳到心裡……

  啪!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商君一巴掌狠狠地拍在蕭縱卿臉上,用手背使勁地擦著嘴唇,以此來掩飾他呼吸急促的窘態,三兒居然吻他。怎麼會這樣!他一直都把他當成弟弟一樣對待,嘴上溫熱的氣息還在,商君卻覺得自己彷彿身在冰窖裡。

  臉上火辣辣的,一個暗紅的五指印赫然留在蕭縱卿的右頰上,他卻彷彿感覺不到痛一般,怔怔地看著商君,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肯定自己想要什麼。」

  「蕭縱卿!」商君氣結。

  「我說過,我喜歡你,不是什麼該死的姐弟之情,我不會吻自己的姐姐。」他喜歡他,或者說,他愛上他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知道,但是在這一刻,他無比堅定。

  商君本來就疼的頭,現在就像要炸開一樣。冷靜,他一定要冷靜,不能被三兒影響。商君扶著前額,深深地呼吸,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緩慢地回道:「好,我不管你喜歡我,是親人間的依賴,還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總之我不會和你談這些兒女情長的事情,你想要娶妻生子,就該去找個和你門當戶對的姑娘,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他們,根本不可能。

  「為什麼?」蕭縱卿不明白,他們倆不就是門當戶對嗎?輕輕蹙眉,蕭縱卿問道,「你不喜歡我?」

  商君在心裡暗暗叫苦,不知道怎麼解釋,他只好如實說道:「不是針對你,我活著的意義,是去完成我的使命,現在我沒有心思,也沒有資格談情說愛。」一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人,拿什麼去愛?

  「我可以幫你完成你的心願,我可以陪著你,保護你。」商君會女扮男裝,這裏邊一定有緣由,蕭縱卿早就猜到他是一個有秘密和故事的人,這不影響他喜歡他!

  要怎麼說他才會明白呢?商君搖搖頭,嘆道:「你不明白這其中的利害,我不想你牽扯其中。」

  又是不想,他為什麼老是要推開他呢?蕭縱卿終於氣惱地大叫起來,「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要我幫你,就是把我當成外人。或者,在你心中,我根本就是一個孩子,你不相信我能幫你,保護你!對不對?」

  「三兒!」商君頭痛欲裂,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還要面對蕭縱卿潑皮無賴一般的叫囂,他火了,忍不住吼道,「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任性,倔犟,自以為是,你不是孩子是什麼?你說你要幫我,要保護我,憑什麼幫我,憑你是蕭家的三少爺?憑你莽撞行事的性子,還是憑你天下無雙的倔脾氣?」

  「我要做的事不是鬧著玩,它有可能會讓你還有你們蕭家家破人亡,萬劫不復。你什麼都不知道,卻只會叫囂生氣,你讓我怎麼把你當成一個大人來看待?」即使是罵這麼幾句,商君就已經低喘不已,靠著牆壁,額頭佈滿了細細密密的薄汗,喉嚨裡像是要冒火一樣,每說一句話,都是一種煎熬。商君想到蕭縱卿待會兒還不知道要怎麼鬧騰,心裡一陣無力。

  只是久久,商君都沒有等到蕭縱卿的怒吼,他緩緩抬起頭,只見他木然地盯著那盆火,渾身上下充滿了惱怒又冷然的氣息。商君從他的側臉看去,在他牙根緊咬的臉頰上,一道道冷硬的線條顯示著他正在克制著自己的脾氣。

  船艙裡,安靜得只聽見外面海浪狂風拍打著船艙,還有木炭吱吱燃燒的聲音,商君暗暗自責,是不是他說得太過嚴厲了,三兒不過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而且他對他,真的是盡心盡力了,他,不該這麼說他。

  剛想開口道歉,蕭縱卿平靜微低的聲音緩緩傳來,「你的心裡,只有你的心願、你的使命是不是?」

  商君一怔,如實回道:「是。」滅門之恨,他一刻也不敢忘記。

  如果完成了心願,你就會像其他女子一樣簡單而快樂地生活,相夫教子?是不是?

  「三兒?」商君看著他平靜得有些古怪的樣子,不免有些擔心。

  抬起頭,一雙墨黑的眼不容他躲閃地繼續問道:「是不是?」

  是不是?商君問自己,報了家仇,他也沒有什麼好牽掛的了,應該就能過平靜的日子了吧,如果,他還有命在的話。商君心裡暗暗自嘲,淡然回道:「或許是吧。」

  就在商君以為他還要說什麼的時候,蕭縱卿漠然起身,竟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船艙。

  「三兒!」

  商君輕喚,回答他的,是一抹冷硬的背影。

  他是怎麼了?

  幾個時辰之後,船有驚無險地穿過了這場大風暴,而商君卻是徹徹底底地病了,暈船加上傷風,讓他十幾天都不得不待在船艙裡。自從那日之後,三兒就搬到老尤的房間去了,每天只有送藥的時候能見到他,而他也總是默默地等他喝完,拿著空碗就走,再也不願和他多說一句話。商君的心有些痛,他知道他傷了他,可是不這樣又能怎樣呢?比起將他捲入這場血戰裡,他,寧願他恨他。

  船終於駛入了東隅港灣,商君走出船艙,站在甲板上,看著湛藍的天空,忽然有些悵然,眼光不自覺地在港灣裡搜尋了一遍,沒有看見幾個月前那個絶美的男子,商君失笑,他是渴望再見他一面嗎?果然人對美好的事情總是記憶深刻。

  商君回過頭,就見蕭縱卿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默默地看著他。商君走上前去,主動笑道:「三兒。」

  「我,回蒼月了。」這是他這麼多天來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商君心裡有些酸楚,畢竟,他真的把他當朋友甚至親人一般對待,如今卻只能是道別了嗎?

  即使心中酸澀,商君還是微微笑道:「路上小心。」

  蕭縱卿輕輕點頭,轉過身離去。商君微微仰頭,看向無邊的雲海,竟是不願看那冷傲的背影就此消失在眼前。

  「商君。」

  當他以為蕭縱卿已經走遠的時候,他微低的聲音再次響起。商君向下看去,三兒就站在石階上看著他,彷彿看了很久。第一次,他在三兒的眼睛裡,看到了淡淡的薄霧,在窮凶極惡的賊窩裡,他沒有看到,在疫病危重的床前,他沒有看到,但是今天他卻看見了,那是心傷的痕跡嗎?商君有些不知所措。

  蕭縱卿看著船頭迎風而立的商君,他知道自己現在不配和他站在一起,他問他憑什麼幫他,他答不出來。蕭縱卿輕輕張口,低低地說道:「總有一日,我會讓你知道,只有我,蕭縱卿,才能幫你實現心願,保護你不受傷害,照顧你一生一世。」

  他不在乎商君能不能聽見,因為這,是他許給自己的誓言。

  最後看他一眼,蕭縱卿再也沒有回頭地離開了港口。

  「三兒!」三兒說什麼,商君聽不清楚,但是那堅毅決然的眼神他認得,那是三兒必做一件事時的眼神,只是這一次比平時更為鋭利,他要做什麼?商君莫名地有些心慌起來。

  「怎麼,縱卿又和你鬧脾氣了?」

  清朗的低笑聲在身後響起,商君回頭一看,驚道:「畢弦?你怎麼會在這兒?」

  聳聳肩,畢弦笑道:「你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今天是貨物回港的日子,我自然是來驗屬於我的那一半貨物。」

  商君搖搖頭,嘆道:「果然是商人本色。」

  和畢弦說話的時候,三兒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港灣裡,商君黯然地收回視線,罷了,三兒的事情,幾時輪到他來管,不在他面前出現,或許是最好的辦法。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看向畢弦,商君低笑道:「有沒有興趣談另一單生意?」

  畢弦溫和地笑道:「說說看。」

  「我已經決定,每年往返海域四次,夢大人那裡也已經打點好了,每一趟船貨我都可以與你對半分。」

  畢弦揚揚眉毛,笑道:「條件?」這世上獲得任何東西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商君也不拐彎抹角,回道:「我要蒼月朝野上下、宮禁內外的大小消息。還有,先皇駕崩時關於鳳凰靈柩和玄石的消息。」

  看向商君,畢弦心裡自有計較,商君似乎對蒼月朝廷的事情特別上心,其實這也沒什麼,他賣消息,他買消息,不過是一場交易。只是那鳳凰靈柩他確實聽過,因為有人出高價買,可惜查了半天卻都是些有頭沒尾的消息,只隱隱知道關係到皇族即位之事,他不願惹麻煩便作罷了,今天商君再次提起,難道他與皇族有關?

  一番斟酌之後,畢弦回道:「前一個要求我可以答應你,每月向你通報一次蒼月的消息,至於後一個,先皇駕崩二十餘年,那麼久的事情我無能為力。」

  連查都沒查,就知道無能為力?拒絶得太快了,只有一種解釋,就是他一定知道什麼。背靠著桅杆,商君忽然低低地笑道:「蘭姑娘真是溫柔可人的好姑娘,人長得漂亮,心地也好,我都有些動心了。」

  「你——」畢弦瞪著商君,按行程算,他只去了六日,就能看出他與蘭伊之間的情愫嗎?他必是認準了他知道鳳凰靈柩之事,不然何苦拿蘭伊出來說呢!

  畢弦輕嘆道:「真是什麼事也瞞不過你。」這人當真有如此好的眼力,他算是服了。

  商君依舊笑著,故作苦惱地說道:「蘭姑娘托我帶一封信給一個人,我這人就是粗心大意,一時不知放在哪裡了!真是糟糕。」他就不信,畢弦不答應。

  果然——

  「給我半年的時間,我會給你答覆。」

  商君掏出袖口的信封遞給畢弦,一向沉穩的他,竟是立刻搶了過去,手微顫著緩緩打開。

  商君背過身去,不去打擾畢弦。正午了,初冬的日頭依舊照得人眼睛生疼,港口的海風並不寒冷,吹得人很舒服,商君輕輕閉上眼,任海風將他束起的髮絲吹亂。

  這樣牽腸掛肚,欲罷不能,不放手會痛,放手更痛的,可就是愛情?他還是不懂,三兒,是否真的懂呢?希望不是吧,懂了,也就開始痛了。

  雖已是初冬,竹林裡依舊綠意盎然,一汪清潭上,幾縷竹葉悄悄飄落,輾轉於波紋之間。夜深了,明月悄悄爬上湖中小樓,柔和的月光灑在寂靜的小院裡,只有風沙沙地吹過竹林。一片寧靜。

  一青衣女子半靠在紫貂皮裘鋪墊的躺椅上,未綰的青絲長及腳踝,披散在身側,旁邊放著幾盞燭火,清茶相伴,女子隨意地翻看著手中的書卷。

  忽然,屋外湖面上,一黑一白兩個身影糾纏著打了起來。兩人武功均不弱,一時難分勝負,在平靜的水面上,竟也過了好幾招,兩人似乎未能盡興,一躍而起,從湖面一路打到竹林之上。

  放下書,走出竹屋,藉著月光,女子微微眯起眼,好久才算看清那與炎雨糾纏在一起的白衣人是誰。

  「炎雨,住手。」清潤的嗓音,成功地阻止了兩人的對決,炎雨戒備地盯著白衣人,此人的武功極高,他已是用盡功力,也不過和他戰成平手。白衣男子也是一臉欣賞地看著他,這麼多年,能與他在水面上過這麼多招的,也唯有他而已,此人內功修為必定很高。

  這人永遠俊得讓你不能忽視,不管是烈日下還是朗月中,他都那樣光芒四射。慕容舒清輕笑著走過去,站在白衣勝雪、面帶微笑的男子面前,淡淡地笑道:「好久不見,商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