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遇見

  昊天出華月,茂林延疏光。

  仲夏苦夜短,開軒納微涼。

  虛明見纖毫,羽蟲亦飛揚。

  物情無鉅細,自適固其常。

  刺姬已謝,沒有了火紅的嬌花,它看起來與普通灌木無異。一棵數百年的老樹,矗立在刺姬叢中,單一而突兀,繁茂的枝葉讓它如一把撐起的大傘,即使是如今夜一般瑩潤明亮的月光也穿透不了。靠近樹頂的地方,枝葉間隱隱能看見一抹白影,自顧自地躺在高大的橫枝上。

  又是一年夏天了嗎?

  手枕在腦後,隔著枝葉,商君看著頭頂的繁星,依舊璀璨而明亮。三年,似乎一晃即逝,他幾乎忘了自己是如何度過的;三年,又似乎極盡漫長,他忘不了每一個日夜的煎熬。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商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公子?」一聲清靈的女聲緩緩傳來,打斷了商君的愁緒。

  商君緩緩睜開眼,朝樹下看去,站在綠叢中的女子,一襲淡紫長裙,輕綰的長髮被調皮的夜風吹拂得有些凌亂,她正繞著樹,抬頭看著樹冠,在繁茂的枝葉間尋找著那抹純白的身影。

  看著樹下這張溫婉秀麗的臉上揚起的平靜而淡雅的笑容,商君有一瞬間的恍惚,他還記得她被捆綁在城門時的難堪和慘烈,醒來後的驚恐和絶望,那種生不如死的痛震傷了他,他第一次違背了與舒清定下的「不問政治」的約定,竊取了蒼月與黃史傑的私通密函,並且放到了東隅駐軍張將軍的書桌之上。私通敵國的罪名足夠滅黃史傑滿門,不過他很狡猾,密函丟失的第二天,就收拾行囊,準備投奔蒼月。他怎麼可能讓他如願,於是黃史傑死在了龍峽谷山賊的亂刀之下,屍體餵了山澗餓狼,這當然是他授意的。

  看著朗月聽到黃史傑慘死的消息時,臉上的驚喜和得償所願的欣慰,商君很明了,幫助朗月其實是自己的藉口,他不過是想感受大仇得報時,帶給他的安慰感,即使不是他的仇恨。

  隴趨穆,他還要等多久才能將長劍刺入他的胸膛,他好像有點等不及了。

  「公子?」朗月脖子都仰疼了,也沒看見商君的影子,只好大聲問道,「公子,您在不在?」

  「我在這裡。」低沉溫和的聲音伴著一襲白衫輕盈而落。

  遞出手中的信箋,朗月微笑道:「舒清小姐的書信。」

  「謝謝。」商君心情甚好地接過,看了朗月輕薄的紫衫一眼,說道,「朗月,雖然已近初夏,但你的身體不好,夜裡出來還是要多披件衣服,早點回去休息吧。」

  「是。」微微欠身,朗月緩步離去,走出刺姬叢,她回頭看去,只見商君背靠著樹幹,嘴角輕揚地看著信箋,公子只有在接到舒清小姐來信的時候,才會笑得這樣輕鬆快意吧。想起年前來過莊裡一次的舒清小姐,朗月輕嘆,或許,也只有那樣的女子,才配得上公子吧。

  清晨,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走在迴廊上,淡淡的雨絲濺到臉上,霧濛濛的,很舒服,微風和著泥土的芬芳迎面而來,沁人心脾。朗月端著早點,準備送到商笑的房間裡,卻在前廳遇見拿著傘的商君,朗月問道:「公子,您要出門?我去幫您準備馬車。」

  「不用了,朗月。」攔下要去張羅的朗月,商君看了看煙雨濛濛的天空,笑道,「我想走走。」

  「哦。」朗月微愣地看著獨自撐傘、漫步於細雨之中的素白身影,沒來由地,只覺得淡淡的孤傲與落寞與他相攜而去。

  「商君你來了。」阮聽風聽管家說商君來了,匆匆趕過來,就看見他負手而立,背對著他,站在一幅水墨荷花前細細觀賞著。阮聽風不禁暗嘆,這樣的男子,即使只是一個背影,已然讓人沉醉,難怪聽雨……

  商君回過身微笑點頭,阮聽風招呼道:「坐。」

  「好。」瀟灑落座,商君問道,「那批藥材可還滿意?」

  阮聽雨連連點頭,回道:「很好,多謝你了,若不是你,我還真不知道怎麼才能找全這些藥材。藥材和運輸的錢,我明天就和忠叔結算。」

  「我來就是為這件事,你們經常要進藥材,每次結算甚是麻煩,不如改為半年結一次,可好?」會幫阮聽風買賣藥材,主要是敬佩他們阮家濟世為懷、樂善好施的門風,做他們的生意,根本賺不到什麼錢,每次都點算,兩邊麻煩。

  「這……」阮聽風一愣,隨即真心地謝道,「商君,謝謝你。」阮家雖然行醫百餘年,卻因經常義診施藥,清貧得很,商君半年結一次,算是幫了他一個大忙。

  「聽風不必客氣,舉手之勞。」商君從袖口拿出一小包茶葉,笑道,「對了,前些日子得了些上好的龍誕新茶,送一些給你品嚐。」這些就是舒清所說的精選出的頂級茶葉,傳說有錢也未必買得到,若是出售,市價已超過兩百兩銀子一兩,商君佩服,這價格可比金子來得貴。

  阮聽風接過,笑道:「商君你太客氣了。今天可有空閒,好茶適合與好朋友分享。」

  想想今日也是無事,商君大方地回道:「好。」

  兩人在窗前矮桌旁坐下,下人要上前泡茶,商君卻是輕輕抬手,自己動手,將茶葉緩緩倒入茶壺,注入熱水,茶香立刻幽幽地飄散出來,並不十分濃郁,清雅怡人。片刻之後,商君將壺中的茶水完全倒出,浸泡著白玉杯,一會兒之後撈起,再向杯裡倒入沸水,動作輕柔舒緩。商君為阮聽風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淡淡的鵝黃茶湯,在白玉杯裡,隱約泛著淡淡的新綠,阮聽風將茶杯拿起,輕酌了一口,茶湯入口,味甘回甜,滿口生香,果然是好茶。再看對面的人,清茶在手,泰然處之,這人就連喝個茶,也比別人優雅幾分。

  阮聽風暗暗打量商君,他承認,商君無論是人品還是才華、樣貌還是家世,都是上上之選,而聽雨對他,早已芳心暗許,他是樂見其成的,只是這兩個都不挑明,那麼今天就讓他來做這個媒好了。

  輕咳一聲,阮聽風故作閒聊地問道:「商君,你,二十出頭了吧?怎麼還沒娶妻?是還沒找到心儀的女子嗎?」

  「我……」商君一怔,還在思考著如何回答的時候,敏鋭的聽覺讓他感覺到花廳外輕微的腳步聲,而聽到阮聽風的問題,門外的人也是一滯。商君想了想,回道:「我已經有意中人了。」他知道阮聽雨對他有意,他既然不能和她坦言自己的身份,那麼像今天這樣的方式,或許再好不過。

  「啊?」阮聽風只是隨意開個頭,卻聽到了一個意外的答案,想起有一天聽雨落寞地回來,提到過一個叫舒清的女子,莫不是她?遲疑了一會兒,阮聽風問道:「是那位姓舒的姑娘嗎?為何還沒有完婚呢?」

  姓舒?他說的可是舒清?商君暗笑,卻也不否認,心情不錯地回道:「她老是有很多事情忙,想見她一面也不容易,所以耽擱了。」

  「是嗎?看起來你很喜歡她。」商君的笑容愉悅而溫暖,起碼他沒見過他對誰這樣笑過。阮聽風輕嘆,聽雨是注定要心傷了。

  「她,是我生命中最特別的人,我與她之間的牽絆很難說得清楚。」舒清之於他,確實是這樣的存在。門外忽然轉了方向急奔而去的腳步聲,說明他要達到的目的已經達到。商君起身,微微拱手,說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阮聽風點點頭,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出了阮家,商君撐著傘,緩緩走在大街上,漫無目的,雖是雨天,街上人卻不少,來來往往,匆匆忙忙。不經意地抬眼看去,遠方信步而來的男子讓商君不由自主地移不開眼,一身的青墨長衫,在雨中一路走來,非但不見狼狽,反而優雅安然,手中的油紙傘,遮去他的面容,但是商君卻判定,此人必是清朗如雲、風雅脫俗之人。因為有一種人的俊朗,無關相貌,氣質使然。

  就在男子即將與商君擦肩而過時,商君在他的腰間看見了一樣東西,那是——

  他送給舒清的青玉菡萏玉珮!

  那人就是舒清信中讓他幫助的人嗎?

  商君並不急於上前,而是緩緩地跟在男子身後,走到街道的盡頭,男子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油紙傘輕輕抬起。

  「你,為何一直跟著我?」

  溫潤卻又略帶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商君再一次撞進了一雙如滄海明月般絢爛深邃的眼睛裡。這雙眼睛好像在哪裡見過,但是卻一時之間想不起來,陌生而熟悉。紙傘輕抬,隔著薄薄的雨霧,商君看清了男子的長相,除了那雙眼,五官平凡無奇,普普通通,只是那一身的風華,卻是怎麼也掩蓋不住。

  商君看向他腰間的玉珮,淡淡地笑道:「因為,它。」

  它?秦修之原來還略帶戒備的臉忽然一亮,問道:「你認識?」

  「認識。」這塊玉珮是他精心挑選的,又豈會不認識!

  「你就是舒清所說的那個人?」秦修之暗暗打量眼前風神俊朗的男子,微微揚起的唇角,讓他看起來自信飛揚。長得出眾的男子,他見過很多,但是如他一般清冽優雅的,卻從未見過,秦修之承認,他幾乎被他的風采折服。

  商君輕輕點頭,「我是。」

  「秦修之。」

  他微微頷首,沉若低弦的嗓音穿過如絲雨幕,悠悠傳來,商君沒來由地一怔,心裡彷彿被一條柔軟的羽毛輕輕滑過,失神了一瞬,商君才輕聲回道:「商君。」

  「商公子,我,如何才能回到海域?」他已經找了三年,依舊沒有找到回去的方法,而眼前的人,莫名地讓他信任,自從父親去世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十日後我有商隊要去海域,你可以那時一同前往。」他用了「回」這個字,難道他是海域人?商君不著痕跡地再一次看去,他眼神堅定,溫文爾雅,朗朗神韻中透露著大氣。似乎不像海域男子。

  「多謝。」商君淡淡不解的眼神,讓秦修之徹底相信,他,是真的去過海域的人,瞭解那裡的民風,不然,他不會用這種奇異的眼神看他。

  收回視線,商君爽快地笑道:「無須客氣。你既是舒清的朋友,便是商君的朋友。如果你不嫌棄,可以到舍下小住,到時也方便你隨商隊前往海域。」

  只因為一塊玉珮,他就願意幫他,還將他邀請到家中?商君與舒清的感情,必是深厚的吧。想起舒清淡雅溫暖的笑容,再看眼前瀟灑卓然的商君,秦修之暗嘆,好般配的一對。

  在商君等待的目光下,秦修之微微拱手,回道:「那就打擾了。」

  於是,午後微雨中,人們看見兩個頎長的身影,一前一後,踏著雨霧,悠然行去,一個清朗如風,一個恍若仙謫。

  回到縹緲山莊,雨早已經停了,還未踏進莊門,一聲雀躍的女聲遠遠傳來,「哥,你回來了。」話音才落,一個粉裝的年輕女子就朝著他們奔了過來,如一隻低飛的小鳥,美麗而生氣勃勃。來到商君跟前,商笑才發現,還有一個人,商笑毫不忌諱地打量他,奇道:「這位是?」哥很少帶外人回家,這人有何特別之處?

  商君輕拍商笑的腦袋,嘆道:「他是舒清的朋友,秦修之。」哪有一個姑娘家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子看的?

  一聽是舒清的朋友,商笑更來了興緻,才不管商君警告的眼神,對著秦修之甜甜地笑道:「原來是舒清姐姐的朋友啊。我叫商笑,你和舒清姐姐一樣叫我笑笑就好了。我叫你秦大哥可以嗎?」果然是舒清姐姐的朋友,和她一樣,他也有著一雙溫暖的眼睛。

  對於商笑的直爽,秦修之覺得很可愛,點頭笑道:「當然可以。」

  商笑立刻纏著秦修之,一會兒問他和舒清是怎麼認識的,一會兒又問花都漂不漂亮。商君覺得他再不出聲,這只小麻雀能一直問到天黑,而他,並不想在門口聊天,雙手環在胸前,商君清冷的聲音輕輕地說道:「笑兒,你如果喜歡在門口聊天的話,我不介意你今晚都待在這兒。」

  輕柔的嗓音不急不慢,商笑卻像受了驚的兔子一般,跑到商君身邊,纏上他的手臂,一邊拉著他往裡走,一般嬉笑著討好道:「哥,你辛苦了,我們進去聊,進去聊。對了,我還讓朗月姐姐做了貴妃魚,你最喜歡吃的。」

  商君故意搖一搖頭,一臉的不相信,吐槽道:「是你最喜歡吃,才纏著朗月做的吧。」

  商笑撅著嘴,回道:「才不是。」雖然她喜歡吃是一部分原因,但是她絶不會承認!

  「不是嗎?」商君挑眉。

  商笑氣呼呼地叫道:「當然不是!」

  商笑抓狂的樣子逗得商君哈哈大笑,商君對著秦修之拱手一禮,笑道:「舍妹頑劣,讓秦公子見笑了。」

  「沒有,笑笑活潑開朗,真性情很可愛。」他不知道,看起來內斂清雅的商君,笑起來,竟是如此——美麗?秦修之微愣,他怎麼會用美麗來形容一個男子,但是剛才那一刻,他確實有這樣的感覺。

  商笑的出現,讓三人似乎更加熟悉了一些,晚飯也吃得輕鬆。吃完晚飯,因為幾個管事送帳本過來,商君讓朗月把秦修之安排在沐晨閣便匆匆離開。帳本看過一遍,已是兩個時辰之後了,抬頭看看皎潔的明月,商君轉而走向沐晨閣。

  才剛走進沐晨閣,清幽的古琴聲緩緩傳出,琴聲悠揚而低緩,商君雖不擅長各種樂器,卻也能在那悠遠的琴聲中,聽出淡淡的寂寥,那是一種讓人心不由自主地微痛的感覺。本來要跨入的腳,在門外停了下來,一曲清音,矮牆內外,各有感懷。

  琴音漸歇,久久商君才緩緩回過神來,輕嘆一聲,轉身,離去。

  只是才走出數步之外,一個極快的暗黑身影從空中滑過,商君心下一驚,莊外佈滿奇門迷陣,居然還有人進得來,而那人的身手,快得幾乎讓人以為只是一陣夜風,只是商君再明白不過,那是頂尖的高手才能達到的境界,他,或許不是對手。而那抹黑影,直奔的方向是——沐晨閣。

  商君趕到沐晨閣,只見一抹寒光乍起,黑衣人手中的長劍毫不留情地刺向還坐在古琴前的秦修之,劍鋒直指他的咽喉。商君大驚,一躍而起,扯下一枚樹葉,運足功力擲出,樹葉擊中劍身,發出低低的長吟聲,劍尖也偏了方向,險險地掠過秦修之的臉頰。

  黑衣人感受到長劍傳來的勁力,冷冷地抬眼看去,只見一抹素白的影子急速而來,拉著秦修之的胳膊,後躍而去,硬是退出一丈開外。黑衣人眼神一閃,冰眸緊盯著商君。

  黑巾遮去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是那一雙眼,就足夠讓人膽顫心驚,那是一雙冷若寒冰的眼,沒有溫度,沒有感情,被這樣的眼緊盯著,彷彿脖子被一根冰冷的絲帶緊緊纏繞一般,越是與他對視,越是覺得窒息。

  緩緩地將秦修之拉到身後,商君輕聲說道:「修之退後。」

  面對面前的這個人,商君沒有一絲把握,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夜風之中,一身的冷殘氣勢仿若死神,手中血紅的長劍在月光下閃耀著猩紅的寒光,那是一把渴血的寶劍。商君亮出腰間軟劍,緊緊握住,一黑一白的兩個身影,分庭對峙。

  看了一眼商君手中的凌霄軟劍,黑衣男子的冰眸裡,染上了少許興味。

  無須廢話,黑衣男子舉起猩紅長劍,朝著商君面門橫掃而去,商君揮劍隔開,避過了這一擊,手掌卻被震得微麻。黑衣男子沒有想到他竟能硬生生地接下這一劍,原本不屑的心思在這一刻也變得認真起來,手中的赤煉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紅得越發妖艷。

  感受到黑衣男子的變化,商君先發制人,御氣於劍,軟劍如鞭一般纏繞上黑衣男子血紅的長劍,劍鋒相交,一時間划出長長的火花。商君用力拉回軟劍,黑衣男子微驚,赤煉在強勁的內力下脫手而出,男子順著長劍的去勢,貼近商君,一掌襲向他的胸口,商君側身閃過,一時分神,長劍又回到了黑衣男子手中,男子奪回赤煉,立刻俐落地揮向商君握著軟劍的右手。

  「商君小心!」秦修之臉色大變。

  商君狼狽地翻轉身形,避過了凌厲的長劍,然一截素白衣袖卻被劍氣削落,溫熱黏濕的血液沿著手臂滑向銀白的劍身。商君低喘著握緊軟劍,一刻也不敢放鬆,好凌厲的劍法,好敏捷的身手。如果不是他剛才退得快,被削落的就不是衣袖而是他的手了!

  黑衣男子並沒有乘勝追擊,收了長劍,冷聲問道:「莊外的陣,是你擺下的?」

  商君也收了軟劍,傲然回道:「是又如何?」

  他以為這世上,只有楚吟才擺得出那樣精妙的陣法,眼前的這個白衣男子不過雙十年華,竟也有此能耐,還有那漂亮的身手,綿長的內息,都讓他因為沒有對手,沉默死寂多年的心隱隱地興奮起來。黑衣男子盯著商君,冷聲下了挑戰書,「他的命我要定了,想救他,我給你一次機會,以你的山莊為界,一個時辰之後我會再來,只要你能把他藏起來,寅時之前不被我找到,就算你贏。」

  商君蹙眉,不直接迎戰,朗聲問道:「如若我贏了,你是否永遠不再為難他?」

  黑衣男子冰眸裡依舊毫無情感,冷殘的聲音低低地回道:「我殺人從來只殺一次。」

  怕他反悔,商君朗聲回道:「好,一言為定。」

  黑衣男子根本不屑於回答,暗黑身影如風般消失在夜色裡。

  他要殺誰,應該沒有人能躲得過吧!要救秦修之,只有這一次機會。注視著男子離去的方向,商君莫名地有些無措,男子既然進得了縹緲山莊,還立下這樣的約定,必是精通奇門術數之人,他要如何在一個時辰之後將秦修之隱匿在山莊裡呢?

  商君的右手幾乎被鮮血浸濕,秦修之掏出素巾,幫他把傷口包上,看他劍眉深深地糾結在一起,秦修之淡淡地說道:「商君,你無須太過擔心費神,一切儘力就好。」淡然的嗓音,似乎賭注只是一件事不關己的小事,而不是他的性命一般。

  商君堅毅地搖頭,回道:「你會沒事的,一定會。」一個時辰,只有一個時辰,他到底應該怎麼辦?商君陷入了沉思。

  秦修之綁布巾的手一頓,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男人的話會讓他的心跳沒來由地加快,他,是怎麼了?

  一個時辰後。

  暗黑的身影毫不費力地穿越了密林和亂石陣,站在縹緲山莊門口,莫殘寒眸掃過身後的密林與亂石,有些疑惑了,那人居然沒有調整陣形,也沒有加設機關,一切都與一個時辰前毫無二致,或者新陣勢在莊內?莫殘輕輕一躍,入了縹緲山莊。

  半個時辰後,莫殘再一次站在縹緲山莊簡樸的大門前,臉色冷得幾乎凝霜,原本冰冷的眼也染上跳動的火焰。山莊裡沒有任何玄陣,他找不到秦修之,就連那個叫商君的男子也沒了蹤影,難道他帶著秦修之逃了,根本沒打算應戰?

  不可能,想起那雙沉靜毅然的眼,莫殘否定了這個猜測,那他們人呢?

  難道——

  莫殘眼神一暗,好個商君——

  密林裡。

  高聳的樹木遮住了月華的光彩,斑駁的落影下,視物都成問題。秦修之微微眯起眼睛,朦朧中,只看到一排一排錯綜複雜的樹林,即使勉強能看清道路,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走,不過走在前面的商君卻如行走在白天一樣輕鬆。他們在這亂林裡差不多走了一個多時辰了,秦修之不解地問道:「商君,我們這是?」

  商君放緩腳步,輕聲解釋道:「我們在迷陣裡。一般情況下,接了挑戰書的人一定會用心佈置精密的陣法,然後再把你藏在隱秘之處,但是那人既敢下此挑戰,奇門術數必不在我之下,我也沒有把握在一個時辰之內,建一個困得住他的陣法。唯有反其道而行之,把你帶進陣裡,與他捉迷藏,等他入莊之後,找不到你,在尋來的時候,寅時應該也過了吧。」

  瞭然地點點頭,秦修之暗嘆,好聰明的人,揣測別人的心思,這應該是最不容易的吧。心裡想著事情,腳下一個不小心,秦修之被樹藤絆到,差點摔倒,一隻纖長的手及時抓住了他的手腕,讓他得以穩住身子。

  「陣中幻象繁多,岔路糾纏,你一定要每一步都緊跟著我。」看他不習慣在夜間的迷陣裡行走,商君索性抓住他的手腕,在前面帶路。

  「嗯。」雖然隔著層層布衣,秦修之還是感受到了商君手心的溫熱,他很少與人身體接觸,手腕忽然被抓住,有些不自然,不過,他好像並不討厭。

  走到一處稍微明亮些的地方,商君抬頭看看月色,應該快寅時了吧。回頭只見秦修之已是一頭薄汗,商君失笑,這人明明累得不行了,卻不吭一聲,放開他的手,商君微笑道:「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吧。」

  秦修之點點頭,在大樹旁坐下,背靠著樹幹。看著商君還在戒備地注視著四周,秦修之抱歉地嘆道:「麻煩你了,商君。」他也不明白,為什麼父親去世之後,一直有人跟蹤他,甚至是要殺他。他原以為,才換了新的易容面具,應該不會這麼快被發現,想不到還是沒能躲過,早知如此,他就不應該來縹緲山莊。

  秦修之清冷的聲音裡,有些晦澀,商君回過身,輕輕笑道:「修之無須多禮,你是舒清的朋友,為了她的託付,我必定盡全力護你周全。」也為了他清澈如海、溫暖璀璨的眼睛,只是這句商君絶對不會說出來。

  秦修之一愣,原來他幫他,不過是因為舒清的託付,想起他與慕容舒清在易家的那次相遇,秦修之如實地說道:「其實,我與舒清也只是一面之緣,根本談不上交情,你,不必如此。」

  「她既然讓你來找我,必定有她的理由,你……」還想說什麼,一股凌厲之氣襲來,商君拉著還坐著的秦修之,向旁邊滾去,他們身邊的樹被掌風一掃而斷。商君怒瞪著桀驁而立的黑衣男子,冷聲說道:「寅時已過,你輸了。」

  商君說著,手卻已撫上了腰間的軟劍,如果男子不守信用,那也免不了一戰了。

  莫殘心中雖不快,但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急才,這個人,他總會有機會和他一決高下的。

  男子武功極高,性情孤僻,商君還在想如何應付,他卻一個字也沒有留下,向著山下飛身而去。

  他,就這樣走了嗎?他到底是何人,與秦修之又有什麼過節?怔怔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折騰了一晚上,商君竟覺得有些脫力,轉身對已經站起來的秦修之說道:「我們回去吧。」

  秦修之點點頭,商君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仔細看去,秦修之的臉頰上有一道劍氣划出的傷口,皮肉外翻,但是卻沒有一絲血跡,剛才在黑暗的密林裡看不清楚,現在在月光下看去,不免有些詭異,商君遲疑地問道:「修之,你的臉?」

  秦修之伸出手,摸了一下臉頰,才發現自己的人皮面具破了,他已經很久沒在人前展露過他原本的面貌,但是對著面前這個清朗卓絶的男子,他只遲疑了一會兒,便輕輕地掀開了薄薄的人皮面具。

  「你……」

  待看清面具後的那張臉,商君一瞬間愣住了。

  「是你?」面具後的完美五官,鮮明挺立,潤澤的豐唇輕抿著,夜風吹得他的長髮與青衫糾纏在一起。這張絶美的臉,溫潤如玉的氣質,與腦中的某個影像重合,難怪他會對這雙燦若星辰、深如滄海的眼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商君終於想起,他,就是那個坐在漁船上賞畫的男子。

  秦修之知道自己的長相,因為這張臉,他被無數人的目光追隨過,驚艷過,他不喜歡這種感覺,甚至是討厭的,但是被商君這樣怔怔地盯著,秦修之心裡卻沒有厭煩的感覺,反而有一絲絲的緊張。

  聽清商君的話,秦修之輕輕蹙起眉頭,問道:「你見過我?」不可能吧,他完全沒有印象!像商君這樣的人,見過一面,他絶對不可能忘記,而且商君見的還是他沒有戴人皮面具的樣子,這就更奇怪了,他這幾年很少以本來面目示人。

  商君微笑著回道:「差不多一年前在東海港灣,你坐在一隻小漁船上。」

  秦修之奇道:「坐在礁石上的男子是你?」當時他找不到去海域的辦法,在東海邊上住了一個多月,每天泛舟海上。他記得有一天感應到一抹探索的目光,抬眼看去,一個器宇軒昂的男子坐在礁石上看著他,只是隨意地坐著,卻是說不出的瀟灑,雖看不清男子的樣貌,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對他點頭,為此他還懊惱了很久。

  「是我。」商君點點頭,淡然回道,「那時我正要去海域。」

  兩人不禁相視而笑,都感嘆世間的事情真是奇妙,那時只是一面之緣,想不到今晚卻成了生死之交。折騰了一晚上,天竟是亮了,朝霞染紅了天際,隱約可見密林之外,一個急速而來的身影。商君迅速將秦修之拉到身後,戒備地盯著來人,直到看清來人的臉,商君才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御楓日夜兼程地從蒼月趕回來,才進了密林,就看見商君與一個絶色男子站在莊外,現在不過剛剛破曉,他們是要出去還是才回來?心裡雖然有疑惑,御楓卻知曉本分,不多言,抱拳說道:「主子。」

  商君微笑著點點頭,說道:「御楓,到書房等我。」

  「是。」

  御楓依言閃身入了莊內,商君對著秦修之說道:「一個晚上沒休息了,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嗯。」秦修之與商君緩步進了莊內,商君對他點點頭,沿著另一條路快步而去,剛才那個男子身上,一定有他急於知道的事情吧,不然,商君怎麼會如此急躁。

  商君確實很急,才進來書房,就立刻問道:「找到了嗎?」

  「幸不辱命。」御楓打開一路小心保護的木盒,從裡面拿出一個正方形的墨黑硯台。

  商君小心接過,輕撫之下,柔滑如肌,細膩堅潤。硯台四面雕刻著似鱗片一般的花紋,細細密密,雕工精細。商君拿在手上細細把玩,敲其壁,只聽得低低悶悶的響聲,沉鳴之聲良久不絶。果然是舒清要找的墨硯,而且還是其中的極品,他找了兩年,總算找到了,將硯台遞還給御楓,商君心情不錯地笑道:「辛苦你了御楓,一會兒就讓人快馬加鞭,送到慕容家吧。」

  「是。」御楓將硯台放好,用布包起來,起身正要退出去,身後傳來商君有些遲疑的聲音,「御楓。」

  御楓停下腳步,看向商君,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輕聲問道:「三兒,他,好嗎?」

  好不好?御楓皺眉,他不知道怎麼算是好,怎麼算是不好,想了想如實回道:「蕭三公子不常在蕭家出現,生意上的事情,好像也不太管,而且……」看商君著急,御楓還是決定把自己看到的說出來,「而且性子似乎越來越冷淡,對人也越發冷漠了。半年前他見到我,常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半年來,就沒有了,一概的冷然。沒人能和他說上幾句話,就連蕭家的兩位公子也很納悶,卻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商君掩下眼眸,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了,你趕回來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是。」他知道主子與蕭三公子之間必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但又不知能說什麼,只好退了出去。

  書房一下子安靜下來,商君緩緩抬起頭,他覺得心裡悶得厲害。三兒一向驕傲,回去之後生悶氣他是猜得到的,但是他不能想像三兒冷漠是什麼樣,他一向都是肆意而熱情的,起碼他認識的三兒是這樣的!現在已經不是了嗎?他在船上和他說那些,是否是他錯了呢?

  撫著額,趴在書桌上,商君沒有答案。

  商笑跑進書房,就看見商君沒有精神地趴在書桌上,心下微驚,此時的他看起來疲憊而無措,他幾時這樣過?商笑急了,趕快跑到商君身旁,輕拍他的肩膀,急道:「哥,你怎麼了?」

  商君抬頭,看清商笑擔憂的臉,輕輕揚起一抹平和的笑容,回道:「沒事,想些事情。」

  此時他看起來又溫和而平靜,難道是她剛才看錯了?心下疑惑,商笑嘴上也不再深究,笑道:「哦,吃午飯了。」

  午飯?商君看向窗外,初夏陽光已經開始展現它的炙熱了,白晃晃地刺眼,商君苦笑,原來他剛才竟是發了兩個時辰的呆!他起身牽著商笑的手走向前廳,想了想說道:「你別去叫修之了,他剛來莊裡不適應,昨晚可能沒睡好,讓他多睡會兒。」

  商笑挽著商君的手,撇撇嘴,訕笑道:「人家秦大哥才沒有你這麼懶,早就起來了,我過去的時候他就坐在院子裡撫琴呢。不過他的琴彈得真好,人也好。」

  起了?還是根本沒睡?商君暗嘆,這世上總有那麼多的事情來折磨人,各人有各人的愁法。

  身邊的商笑還在一個勁兒地誇秦修之的琴彈得有多好,眼裡閃著崇拜的光芒,臉上也蕩漾著淡淡的紅暈。商君微微皺眉,問道:「小丫頭,你看上他了?」商君一時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思,秦修之是如此優秀,笑兒喜歡他也沒什麼不對,只是心裡莫名地有些氣悶,這莫不就是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心態?

  誰知商笑怪叫一聲,回道:「才不是呢,他和舒清姐姐的感覺好像,都是那樣溫和而淡雅的人,他們是最般配的一對了,我才沒有亂想呢!」

  秦修之和舒清?商君一怔,淡淡地回道:「是啊,他們很般配。」

  感覺到商君的腳步越發慢下來,商笑拖著商君的手,急道:「快走吧,別讓人家秦大哥久等。」

  「嗯。」隨著商笑的腳步,商君覺得腦子有些亂,或許是昨晚沒睡的原因吧。

  來到前廳,秦修之已經坐在那裡,他的臉上又戴上了人皮面具,遮住了絶色的容貌,卻遮不住那風雅的氣質,看見商君進來,秦修之輕輕點頭,商君微笑回禮。餐桌上,只有商笑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商君和秦修之都只是隨意地回了幾句,一頓飯吃得隨意也很無趣。

  用過午飯,商君想了想,還是和秦修之一同回了沐晨閣,兩人在院裡的樹蔭下坐下,商君說道:「昨日那人看來是個守信用的人,應該不會再糾纏你了,過幾天商隊就出發了,我會讓幾個暗衛隨行保護你。」如果不是昨晚那樣難纏的人物,暗衛應該可以保護秦修之的安全。

  秦修之搖搖頭,拒絶道:「商君不用如此費心,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的。」他已經麻煩他夠多了。

  「不妨事。」商君只是淡淡地回道,無意繼續這個話題,他決定的事情就一定會去做。眼光掃過秦修之的腰間,那塊青玉菡萏玉珮他還帶在身邊,青玉的潤澤的光芒在靛青長袍間閃耀,竟是如此相得益彰,難怪舒清會把玉珮送給他。

  順著商君的視線,秦修之低頭看向玉珮,微笑道:「商君真是好眼力,只是擦肩而過就能認出這玉珮。」

  商君搖頭笑道:「這事說來也很巧,玉珮是我在海域的時候看見的,因為十分喜愛,就帶在身邊,後來舒清看了喜歡,我就送她了,所以對玉珮印象深刻。」繞了一大圈,玉珮還是要回到海域。

  這是他送給舒清的?秦修之心下一怔,低喃道:「原來如此。」這玉珮是他們的定情之物嗎?然後,秦修之緩緩摘下玉珮,遞到商君面前,說道:「物歸原主。」

  商君卻不收,回道:「舒清送你的,就是你的了,就算要物歸原主,你也該還給舒清,而不是我。」

  秦修之有些尷尬,商君也意識到這話說得有些不妥,他今天是怎麼了?是太陽太大嗎?兩人對看了一會兒,忽然沒了話題,又匆匆移開視線,商君覺得今天渾身不自在,乾脆起身,輕咳一聲,說道:「你早上大概也沒有好好休息,我不打擾了。」

  看著商君緩步離開的背影,秦修之也覺得自己今天很奇怪,他失落什麼呢?是因為舒清與商君的關係太好?握緊手中的青玉菡萏,秦修之黯然,自己應該是喜歡舒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