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商君的書房裡,衛溪報告著這幾日查到的信息,「主子,蒼月的軍隊已經在臨風關外五十里處紮營,大概七萬餘人,均是以前武家軍的舊部,作戰能力很強,不過這次的主帥,卻是一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將軍,叫尤霄。」
尤霄?商君原本還在翻看帳本的手一頓,怎麼會是他?他不過是隴趨穆身邊的近身侍衛長,何以會委以主帥之職?隴趨穆應該知道,行軍作戰並非易事,武功再高也是無用!
商君想了想,問道:「東隅這邊有什麼動靜?」
「軒轅逸帶了三千人馬,以視察邊關為名,三日前已趕赴臨風關。」
「軒轅逸都來了?」東隅會有所作為他早猜到,但是來的居然是軒轅逸這個被譽為「戰神」的鎮國將軍,他就沒有想到了!
衛溪點頭回道:「是,而且原來的東隅駐軍張孝飛將軍已被調離臨風關。」
商君暗嘆,玄天成果然謹慎,上次黃史傑與蒼月的書信應該是呈給朝廷了,為了安全起見,玄天成竟是連常年駐紮於此的張孝飛都調走了,為的怕是張孝飛在此多年也被蒼月收買吧。以現在的情況看來,戰事在所難免了。
因為這場即將到來的戰事,他的心有些紊亂,但是臉上依舊平靜。商君淡淡地吩咐道:「靜觀其變,小心應付,儘量不要捲進去。」
衛溪沉聲應道:「是。」
商君默不作聲,衛溪正要退出去,他忽然問道:「往海域的商船出發了嗎?」
「出發了,收到暗衛的消息,秦公子已經安然上船。」主子對秦公子的事情好像特別上心,從秦公子離開到現在,他已經問過三次了。
「那就好,你去忙吧。」上船就好,他,也不需要再掛心了吧。
「是。」
衛溪平靜地退下了。想到即將到來的戰事,商君的心卻不能平靜,接下來,他應該如何面對呢?這次的戰亂是否是他的機會呢?
又是一個炎熱的仲夏之夜,月明如水,清楚地照亮了一大片空地上整齊紮起的數千營帳,軍營中,士兵五人一隊,在營地裡來回巡視。軍營旁茂密的大樹上,一個黑影隱身於枝葉間,雙眼閃著清明犀利的光芒,專注地盯著位於中間的主營。
商君思索著要不要靠近,他有些煩躁,他想了一個下午,依然不明白自己的心態,既想要聽從舒清的建議不問政治,調養生息。又不想放過關於隴趨穆的任何行動,這次蒼月與東隅的對戰,或許對他是有利的,尤霄應該不是軒轅逸的對手!
還在思索著,一抹純白儒衫打扮的男子悠然地出現在主營前,那身觸目的白在一群戎裝士兵中間穿梭,看起來,是那麼的突兀。他只在主營前站了一會兒,尤霄竟然親自出來迎接,將他請了進去,商君微微蹙眉,此人是何身份?心中有疑惑,商君不再遲疑,輕鬆地躍下樹梢,藉著黑幕的掩飾,身手極快地靠近了主營,到了營帳前,他未敢靠太近,一來是尤霄的武功高強,二來就是摸不準那白衣男子的深淺,不好妄動。
繞到主帳後方,這裡離議事之處較遠,不易被發現,用藏於袖間的薄刀片輕輕劃開一道細口,商君撩開一角,眯眼看去。
那白衣男子與尤霄對面而坐,而且,男子坐的竟是上位主位,商君微怔,這人的身份,必是比尤霄高出許多,不然尤霄身為主帥,豈會屈居下位?商君想要看清楚白衣男子,可惜身處帳後,只看到他的背影,從行為舉止上看,他溫文儒雅,而且渾身上下流淌著貴族的氣息。
「九公子此計謀甚好,就怕做起來不容易,畢竟一個是朝廷重臣,一個是東隅巨賈。」尤霄的聲音略帶遲疑地傳來。
男子爽朗地笑了起來,自信非凡地回道:「尤將軍無須擔心,我自會處理好。」
有了他的保證,尤霄也笑道:「既然如此,就按照九公子的意思辦吧。」
「尤將軍爽快。」
「哪裡,要不是九公子鼎力相助,此事怕也沒有這麼順利。時候也不早了,九公子早點休息吧,其他的事情明日再詳談亦不遲。」
「也好,告辭了。」白衣男子起身,一派悠然地走出了主營。
商君卻陷入了沉思,站在這個位置,以他的耳力,剛才的對話他聽得很清楚,他們所指的東隅巨賈,是誰?會是舒清嗎?所謂的計謀又是什麼?
商君還在思量,尤霄冷然的聲音再一次從帳內傳來,「出來。」
商君大驚,屏住呼吸貼著營帳,只見尤霄犀利的眼正直直地看著他所在的方向,他已經很小心了,還是被發現了嗎?尤霄一步一步走過來,每一步都緩慢而用力,彷彿每一下都要踏在敵人的心上一般。商君撫上軟劍的手心也微微地冒汗,只是他並不打算此時現身,尤霄是個難纏的對手,每一次交手,似乎都更強一分,他要沉靜地等待時機。
就在尤霄快要走到商君面前的時候,一抹暗影手執長劍,對準尤霄的咽喉猛刺過去。可惜尤霄早有準備,一個側身躲過長劍,並快速移身上前,一拳擊中黑衣人的肩頭,黑衣人狼狽地跌在一旁,砸碎了一面翠玉屏風。
看見如此拙劣的身手,尤霄張狂的眼中有一絲失望,他以為會是那個幾次三番讓他受辱的男子,原來卻只是個小賊,想想也是,如果是他,也不會這樣容易暴露了。他不耐地斜睨黑衣人一眼,冷哼道:「還真有不怕死的。」
商君鬆開撫劍的手,腳步輕抬,準備離開,既然有了替罪羊,他就不需要再與尤霄正面衝突了,才走出一步,商君聽到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男聲響起,「大言不慚,讓爺爺給你點教訓!」
商君朝黑衣人看去,那人已經站了起來,正和尤霄過招,只是顯然不是尤霄的對手,他身材略高而魁梧,身手普通,但是那聲音為何覺得耳熟呢?不需要商君費力思考,因為黑衣人的面巾已被尤霄揭了下來,看清黑衣人的長相,商君眼神微閃,是東隅駐軍副將王平!
王平來此是奉命前來打探,還是自己的魯莽之舉,他要不要救他?商君衡量著其中的利害關係,最後決定——離開。
就在他再一次打算抽身離開時,王平被尤霄一腳踢中胸前,正以極快的速度向商君砸過來,商君此時根本來不及躲避,只得伸出右掌,運氣撐住王平的背心,緩了他下墜的力度。王平只覺得背後一股綿厚的掌力托住自己,他也順勢翻轉而起,平穩落地。
這一瞬間的變故,讓商君不得已暴露在尤霄眼前。尤霄先是一怔,然後居然一反常態,一副心情頗好的樣子,笑道:「你果然來了。」
尤霄的表情讓商君覺得十分怪異,簡直就是毛骨悚然。商君對著站在一旁的王平說道:「走。」
誰知王平還是個硬漢,大聲回道:「不行,我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商君不耐煩道:「走,不要在這礙事。」他現在只想快點離開,而這個人,確實礙事!
「你!」王平氣結,果然拂袖而去。
尤霄並不在乎王平逃脫,因為他就算現在逃了,也是必死無疑!他在乎的,是眼前這個人,這個即使戴著面巾,他也可以一眼認出的人!這個讓他恨得夜不能寐的人!商君!
帶著三分陰狠、三分戲謔,還有三分興奮,尤霄盯著商君的眼,似笑非笑地說道:「今天是你自己送上門的。」
商君討厭這樣的感覺,彷彿自己就是一個任人宰割的獵物,他冷冷地回視尤霄,滿目不屑地回道:「你這軍營我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是嗎?」尤霄非但沒有因為商君的挑釁生氣,反而笑得更加肆意,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沒發現自己氣血不暢,胸悶難當?」
商君暗自氣運全身,果然感到氣血停滯,胸口猶如壓著一塊大石頭一般難過,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沒有大驚失色,而是冷冷地瞪著尤霄得意的臉,腦子裡快速思考著應對之策。他還想再次運功,卻發現每運功一次,那種壓迫感更深一層,到後來,竟是喉頭一黏,一口污血自唇間滑落,隔著面巾看不出來,但是淡淡的血腥味卻在兩人之間瀰漫開來。
商君不敢再妄動,只是戒備地看著尤霄,他知道自己中毒了!
「要說我卑鄙?這可是我專門為你準備的。」尤霄輕輕牽動嘴角,只是完全看不出笑意,看著商君僵硬的身體和滿是薄汗的額頭,尤霄心中升起一股怪異的感覺,既興奮開懷,又莫名地煩躁。一定是太想折磨他了,他才會這樣怪異地煩躁!
「商君,你終於落到我手上了!」
一步步逼近商君,尤霄的手緩緩升起,粗魯地扯下商君臉上的面巾,他再次見到這張讓人恍神的俊顏,即使是現在,面色蒼白,唇角沾染血污,他依舊驕傲得讓尤霄想要一掌打碎他的傲慢!
「你說我要怎麼折磨你比較好呢?」尤霄故作思考,繞著商君,一邊走,一邊問道,「廢了你的武功?還是挑斷你的手筋腳筋?或者你喜歡經脈盡斷?」尤霄彷彿是在詢問地輕笑,反而比瘋狂地喊叫更叫人膽顫心驚。
「都不好?我知道了,你不是一直很驕傲嗎?把你吊在桅杆上示眾,如何?」商君一句話也不說,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他的反應早在尤霄意料之中,如果他此時面露一點點懼色,就不是他認識的商君了,而他想做的,本來就只是要好好地羞辱他,讓他知道任人宰割的感覺。
商君忽然低下頭,尤霄看不清他的表情,伸手扣住他的下巴,使勁地抬起他的頭,指尖的力道讓商君的下巴立刻被掐出幾條暗紅的淤痕,手下冰冷的觸感讓尤霄竟有一瞬間的恍惚。只是這一下,就看見商君眼中閃過一絲光彩,尤霄驚覺有異,想要後退已經來不及,一抹銀光閃過,他只覺得臉上先是一涼,接著便是灼熱的疼痛,他以為商君要逃,抓住他下巴的手不因臉上的傷而鬆開,反而越發用力。
商君眼一閉,直接軟倒下來,尤霄想也沒想,伸手攬著他的腰,緩住他的下滑之勢,才剛抱緊他,尤霄只覺得命門穴上一痛,再也動彈不得,而此時商君原來還緊閉的眼緩緩睜開。
尤霄狠狠地瞪著商君,怒道:「想不到你也會用這種卑鄙無恥的手段!」他怎麼會這麼笨,明知道他狡猾得很,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居然還會去扶他!
商君不住地微喘著,他本來打算跌倒在地趁尤霄檢查他是死是活的時候突襲他,沒想到他會扶他。暗暗調息了好一會兒,商君才從尤霄懷裡慢慢地爬出來,渾身無力的他幾乎要再次跌倒。商君扶著營帳,冷聲回道:「你也不見得光彩到哪裡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不算辱沒你!」
商君按著胸口,踉蹌地從營帳後面爬出去,他不敢多留,怕待會兒巡視的士兵發現或者尤霄大叫,他就跑不了了。
果然,商君才爬出營帳,就聽見尤霄的怒吼聲。
「商君!你給我站住!」感覺到士兵紛雜的腳步聲往主營跑,明知不能再運功,商君依舊沒有選擇地運功提氣,向前方飛掠而起,只是眼前的景物愈來愈模糊……
「該死!」尤霄此時怒火中燒,該死的商君!他知不知道他中的是由萬年冰湖中水螅子煉製而成的至陰之毒——冰覆!沒有解藥,他活不過三天,如果他還強行運功的話,今晚他就要見閻王!
該死的商君!
更該死的自己,他在擔心什麼?怕他死?他死了不是更好!更好!
商君一路飛奔,到後面,眼前已經一片漆黑,他完全是靠著意志力在奔跑。夏夜裡他不但沒覺得炎熱,反而越來越冷,那種冷,從骨頭裡透出來,寒徹全身!終於,他還是支持不住地倒在了路邊的草叢裡。
深夜的山林小道,本應該只有蟲鳴蟬噪,風聲落葉,然而輕輕的馬蹄聲在此時響起,不免讓人有詭異的感覺。窄窄的小道上,一匹雪白的駿馬由遠及近,懶洋洋地走過去,婆娑的月影下看不清楚,白馬背上似乎馱著什麼。待雲層散去,才看清馬上馱著一個人,來人一身白衣,幾乎與白馬融為一體,而他正躺在馬背上,手枕在腦後,看著天上的繁星,年輕的臉上儘是愜意。
「霜霜,你說我要不要管這閒事?」清朗的聲音,與他的臉一樣年輕,半眯著的眼睛裡滿是苦惱。他很遠就聞到淡淡的血腥味了,走近了血腥味更加濃重,不用看他也知道草叢裡有一個人,而且是個半死不活的人。
白馬走到樹叢邊的那團黑影前,就停下了腳步。
男子輕笑,翻身下馬,拍拍白馬的頭,有些無奈地笑道:「你就是善良。」
走到黑影前,男子半蹲下身子,搭上黑衣人的脈門,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脈動,救還是不救?男子掃了黑影人的臉龐一眼,就這一眼,他渾身像被雷擊中一般,原來還愜意的臉上滿是驚恐,手也不自覺地顫抖起來。男子扶著商君坐起來靠在自己懷裡,從袖口掏出了一個青玉瓷瓶,倒了幾顆藥丸出來,也不管這是他平時珍惜如命的寶貝,一股腦兒地都塞進商君嘴裡,確定商君吞下去之後,男子的神情才平靜了一些,輕拍著商君的臉頰,輕聲喚道:「偌君!偌君你醒醒!」三年不見,她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不知是藥丸真的如此厲害,還是商君一直都警醒著,幾次低喚之後,商君終於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夜色下,男子背著月光,看不清長相,商君入目之處,一片模糊,只聽耳邊急切的男聲,叫著他都快不記得的名字——偌君!
這個名字彷彿給了商君力量,他抓緊男子的手,努力看去,可惜依舊徒勞,他是瞎了嗎?靠在男子懷裡,商君聞到了淡淡的藥香,這個味道……
「小師叔?」商君伸出手,想要撫上來人的臉。男子抓住他的手,主動把臉湊過來,輕聲回道:「偌君!是我。」
手下皮膚光滑而微涼,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深邃的眼眶。商君放下心來,低喃道:「真的是你!」有了安心的人在身邊,他終於抵不過身體的疼痛,徹底暈了過去。
「偌君,偌君!」祁風華立刻搭上商君的細腕,與剛才不一樣,現在脈象強勁,每一次都有力,但是紊亂非常!難道是凝息丸與毒氣相撞?偌君怎麼會中這樣奇特的毒?
來不及多想,祁風華抱起商君置於馬上,自己也俐落地跨上馬,緊緊攬著她的腰,低聲說道:「霜霜,快!」
白馬一聲長嘶,在窄窄的林間小道上疾馳而去,哪裡還看得出原來的慵懶。月光下,只看見一條白影在小路上馳騁。
墨色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靜,商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只知道這無邊的黑暗讓她恐慌。她握緊雙拳,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裡,她想藉由掌心的疼痛來讓自己鎮靜,可惜毫無用處。蹲下身子,商笑抱著膝蓋,閉上眼睛,瘦弱的身體瑟瑟發抖。
笑兒!
笑兒!
耳邊似低吟又似輕喚的聲音讓商笑緩緩睜開眼睛,左右看看,依舊是漆黑一片,只是那痛苦的呼喚越來越清晰,這是……這是姐姐的聲音!商笑倏然起身,心中雖然恐懼,卻毅然向著聲音的方向慢慢走去。黑暗彷彿無邊無際,耳邊的低喚卻又無所不在,商笑只管向著前方奔跑,堅定那就是姐姐所在的地方。
終於,遠處有了一絲光亮,她看見了那抹讓她安心的背影,她快步跑過去,背對著她的人也慢慢轉過身來,臉上是淡淡的笑容。越來越近,商笑臉上的笑容卻變成了驚恐,因為她眼前的商君面白如紙,一貫的白衫上,血慢慢地從胸前、腹部、手臂滲出來,漸漸地,白衣變成了刺目的猩紅。他還是那樣微笑著,只是臉色白得幾近透明,所有的血色都在緩緩褪去。
姐姐!
商笑張口,才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想要靠近,卻又被一層無形的東西阻隔了。不管她多麼努力,都是徒勞,心中的焦急和恐懼壓抑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絶望地跪坐在了地上……
姐姐——
不要離開我!不要!
「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朗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床上痛苦掙扎的商笑,一向淺眠的她一直聽見斷斷續續壓抑的哭聲,過來一看,就見小姐眉頭緊皺,淚如雨下,眼睛卻還是緊閉著的,莫不是做噩夢了?叫了很久,商笑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朗月只好輕拍她的臉頰,叫道:「小姐,你醒醒!醒醒!」
「不要!」商笑大叫一聲,坐了起來,眼裡滿是恐懼,沿著腮幫一滴一滴滾落下來,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一時還沒有緩過勁來。商笑傻愣愣地呆坐著,朗月擔心地輕問道:「小姐,你做噩夢了嗎?」
噩夢?看清周圍的淡紫紗帳,只有朗月擔心的臉龐,商笑終於回過神來,夢中驚恐的一幕卻揮之不去,她握著朗月的手,急道:「我哥,我哥呢?」
朗月不明就裡,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答道:「此時公子應該在慕雲君苑休息吧!」
商笑立刻翻身下床,胡亂地套上鞋子,就往慕雲君苑跑去,剛才的夢太可怕了,她一定要現在就見到安然無恙的他,不然她的心會從胸口跳出來!看著商笑瘋了一般地往外跑,朗月一愣,急忙跟著商笑身後而去。
衝進清幽的慕雲君苑,商笑拍著商君房間的木門,因為就要見到商君而慢慢安定下來的心,在敲了十幾下仍無人應答之後,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會睡得這麼死,也從來不會不搭理她,莫不是,真的出事了?
商笑後退一步,一腳踢開了商君的房門,「哥!」一邊叫,一邊把臥室、書房翻了個遍,還是沒有看見商君,他去了哪裡?那個夢,那個夢會是真的嗎?
朗月沒有武功,她趕到慕雲君苑的時候,只見商笑從公子房裡跑出來,站在院子裡有些瘋狂地大聲叫道:「衛溪,衛溪!」聲音才落,衛溪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院內。
商笑長髮未束,身上也只穿著純白的單衣,滿目的狂亂,眼中閃著的淚彷彿隨時都要落下。她這個樣子把一向冷靜的衛溪都嚇了一跳,急道:「小姐,發生什麼事了?」
盯著衛溪,商笑期待地問道:「哥呢?你沒和他在一起,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屬下不知。」衛溪皺眉,主子的行蹤他豈會知道?是主子出了什麼事嗎?
慕雲君苑裡的喧鬧,也把楊忠引了過來,同樣也被商笑的樣子驚到,楊忠不解地問道:「怎麼回事?」
抓著楊忠的手,商笑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忠叔,我哥不見了。」
「主子不見了?」楊忠大驚,看向衛溪,問道,「什麼時候不見的?」他是主子的近身侍衛,主子不見了,他為何不報?
衛溪搖搖頭,回道:「今早我見過主子。」後來他就去處理主子交代的事情,並不知道他不見了!
「中午我們一起吃飯,晚上就沒見他了,現在都快早晨了,哥會去哪裡呢?」第一次天邊的朝霞讓她這樣恐懼!
楊忠想了想,輕拍商笑的肩膀,勸道:「小姐別急,主子應該是有事出門了。」只是晚上才出門,主子的武功又那麼高,應該不會出什麼事。
「他出門辦事都會告訴我的,連你們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會不會已經出什麼事了?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好可怕,他滿身都是……都是血!」楊忠的安慰不但沒能讓商笑安心,反而讓她越發心慌,夢中商君慘白如紙的臉,鮮血淋漓的樣子不斷地刺激著她,商笑幾乎抓狂!
「小姐先別慌,冷靜一點,公子不會有事的。」朗月將商笑攬進懷裡,溫和的聲音讓商笑渾身一震,冷靜,對,冷靜,她不能每一次都靠他照顧,她長大了,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用力抹掉眼角的淚珠,商笑緊咬下唇,說道:「衛溪,你立刻帶領暗衛往蒼月方向尋找;忠叔,你帶家中侍衛往東隅方向找;我和朗月帶著家僕在臨風關附近找,一定要找到他!」
衛溪和楊忠對看一眼,雖然他們不認為主子出門一個晚上就會有什麼危險,但是小姐如此堅持,或者血濃於水真的有所感應,這也是她第一次強硬地下命令。
兩人心中各自有了答案,微微低首,沉聲回道:「是!」
另一邊迎接晨光的人,心情也異常煩悶!祁風華站在殘破的寺廟窗前,看著地上的一攤污血,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是誰用這樣陰險的毒來傷害她?她又為什麼要女扮男裝?這三年來,她音信全無,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太多的疑問盤旋在心頭,祁風華年輕的臉上滿是鬱結之色。躺在地上的人輕輕動了一下手指,祁風華走到她身邊,輕聲說道:「醒了?」
商君緩緩睜開眼睛,入目的是祁風華溫暖的俊顏,他總算看得見了。商君暗暗地鬆了一口氣,看看頭頂的破磚爛瓦,輕聲問道:「這裡是?」
「這是龍峽谷附近的一處破廟,你中毒了,我只能把你先安置在這裡。」看她想起來的樣子,祁風華小心地扶著她靠坐在石柱上,問道,「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商君苦笑道:「渾身無力。」他剛才試過了,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想不到三年不見小師叔,第一次見面,便是讓他看見最狼狽的自己。
看她精神好一些了,祁風華解釋道:「先不要運功,也不要用力,你身上的毒陰邪得很,武功越高、內力越深的人,毒氣入體越深,我已經封住你身上的所有大穴,這段時間只怕是不能用武了。」
「要多久?」
祁風華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腕上,在仔細把過一會兒脈象之後,回道:「這中的是至寒之毒,沒有解藥,我現在也只能給你針灸,放出毒血,慢慢化解,最少也要半年才能恢復。」
半年?太久了,蒼月東隅戰爭在即,這個時候不能用武,就像被束縛了手腳一般!不過他並不懷疑祁風華的話,他的武功或許不如自己,但是醫術和煉毒的本事他是遠遠不及的。罷了,誰讓自己不小心,著了尤霄的道,要不是遇見小師叔,他或許連命都沒了!頭靠著石柱,商君淡淡地回道:「我知道了,多謝小師叔。」
一個身懷絶技的人,不能用武就好像一個人不能走路了一樣,祁風華知道那其中的痛苦。但是偌君卻是冷靜地接受了,記憶中的她是個烈性子,為人處世求的就是一個爽快、俐落。現在看來,她倒是沉靜了許多,即使是現在這樣的情景,她的唇角依然輕輕勾起,眼中是淡淡的思量。這樣的偌君,他好像有些不認識了,祁風華困惑地說道:「偌君,你,變了很多。」
變了嗎?商君輕笑,再次見到小師叔,他想起了小時候和他一起捉過葉猴,射過禿鷹,還一起煉過毒藥放在師傅身上,結果找不著解藥,被罰跪在絶壁峰頂三天三夜。那時的她是快樂的,也是無所不為的,因為那時他還是她,還是武偌君,現在已經不是了,從他家破人亡的時候開始,一切都不同了。
商君微微低下頭,低聲回道:「現在,我叫商君,是——男子。」
「商君嗎?」祁風華低喃著品味這個名字,裏邊有多少無奈和心傷?他知道了偌君家裡的變故,卻不知,這對她有這樣大的影響。
兩人皆是無語,商君不喜歡這樣的氣氛,他們之間一直都是互相調侃、互相作弄的,這樣的沉重不適合他們。看著祁風華,商君故意輕鬆地笑道:「小師叔,你私自下山了?」
祁風華白了商君一眼,回道:「我滿十八歲了。」他不明白師傅為什麼要定這樣的規矩,不滿十八,不許他下山,他等今天已經等得夠久了。
十八了嗎?和三兒是一年的,三兒是不是也如他一樣,長成了一個男人了呢?
祁風華奇怪地看著商君,平時這個時候他一定要回嘴取笑他的,現在是怎麼了?祁風華輕撫他的額頭,擔心地問道:「你不舒服嗎?」
商君懊惱地回過神,不好說自己走神,只能輕輕地搖頭,看到祁風華,他不免想起另一個人,「師傅……他好嗎?」從下山之日起,他好像已經沒有資格叫他師傅了吧?
「你走之後,師兄也離開絶壁,雲遊四海去了。我差不多快三年沒見過他了。偌……我叫你小君行嗎?」他還是不喜歡叫他現在的名字——商君!總覺得這是一個悲傷的名字,這個他,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她!
商君無所謂地回道:「隨你喜歡吧。」
看出他眼中的悲傷和失望,祁風華勸道:「你不用擔心師兄會責怪你,當年說的那些話,也是一時氣話,他還是很關心你的。下次有機會見了面賠個不是,便罷了。」他們師徒倆的感情,他是最清楚的,師兄之所以外出,還不是怕在絶壁上看見什麼東西都睹物思人!
商君緩緩地閉上眼睛,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師傅已經把他逐出師門,他難過,卻不後悔當初的選擇!
祁風華對現在的商君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把自己的悲傷封鎖起來,不讓人分擔。扶著他的肩膀,讓他躺下,祁風華有些無奈地說道:「累了就好好躺著吧。」
才將他平放在鋪好的稻草之上,一串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
「你別動,我去看看。」祁風華剛要起身出去看,商君卻不肯乖乖地躺著,無力起身,於是緊緊地抓著祁風華的手。
他或許性子變了一些,骨子裡的倔犟卻是一點沒變!多年相處,自然知道勸他是沒用的,攬著商君的腰,祁風華將他扶了起來,兩人透過破廟半掩的窗櫺,往外看去。
遠遠地跑來一個馬隊,共有十幾個人,领頭的男子臉頰上,一道深深的傷口只草草地處理了下,滿臉的狂躁甚是駭人。商君低叫道:「尤霄!」他居然追來了?他還真要不死不休!
「你認識?」
商君點點頭,回道:「這毒就是他下的。」他們兩人是不是注定每次見面,一定要見血?這就是所謂天生的敵人嗎?
祁風華眼神一暗,低聲笑道:「那就太好了。」
商君不解地看向祁風華,在他眼底,他看到了再熟悉不過的戲謔,只是這次還多了一絲冷酷。
祁風華盯著越來越近的尤霄,笑道:「既然是他下的毒,就應該有解藥,現在他自動送上門來,你也就不用等半年了。這個人把你害成這樣,不替你好好教訓他,我還怎麼做你師叔?」
看他的樣子不像說笑,商君微驚,急道:「小師叔,他武功不弱,而且……」
「放心,我又不是要和他比武!」祁風華輕輕佻眉。商君還想說什麼,卻直接被點了穴道,祁風華將他扶到佛像後的帷幔旁,讓他不會被人發現,又能看見外邊的情況。
商君再次張口,卻被祁風華的食指壓住嘴唇,「噓,小君,如果你不想被點啞穴,就不要說話。」
商君只好閉上嘴,祁風華滿意地笑道:「別亂動,好好看戲!」說完心情頗好地走到剛才他們坐過的地方,懶懶地半靠在石柱旁,等著尤霄送上門。
商君有些頭疼,以他的經驗,祁風華髮起脾氣來,一點也不好玩,而且現在看來,因為他的傷,他好像真的——
生氣了!
馬蹄聲在破廟前漸歇,眾人整齊劃一地下馬,尤霄這次帶來的是一支精鋭之兵,商君的心懸了起來,小師叔的武藝一向平平,平日裡只痴迷藥石之妙,三年來武藝想必不會有什麼大的提高,尤霄那樣難纏的人,要是不著他的道,那他就很危險了。
商君的心七上八下,比自己應戰還緊張,祁風華倒好,悠閒地把地上的稻草拿起來,蓋住地上的污血,完全無視氣勢洶洶衝進破廟的尤霄一行。
尤霄早已看見廟外的雪白駿馬,也猜到廟裡會有人,進來之後看見一個白衣男子正在鋪稻草,一臉的悠然,能對一群鐵甲將士視而不見,此人必不是一般人。尤霄暗暗打量了他一番,並不打算招惹他,他現在只想找到那個半路脫逃的男子——商君!
尤霄對著身後的士兵低聲說道:「搜!」
士兵們瞭然地點點頭,繞過男子,朝四周搜查。
商君微驚,他不能動,只能屏住呼吸,好在祁風華把他放在了一個看起來不像能藏人的地方,紛飛破爛的布巾中間!
祁風華一邊抖著稻草,一邊笑道:「將軍,可是要尋人?不如我幫你卜一卦吧,不准不要錢。」
低淺的聲音讓尤霄輕輕皺眉,他生平最討厭這種故弄玄虛的神棍!不再看向男子,尤霄緩緩走近寺廟中間的佛像,殘破而骯髒,這就是人人敬畏祈求的神嗎?沒有人給它修金身,造寺廟,它不就是一坨泥?可笑的是,它反而成了救苦救難的神。他只相信自己,當你強大的時候,你就是神!
尤霄灼灼的視線燒得慌,商君沒來由地有些緊張,因為他就坐在佛像旁邊的布條裡,和尤霄面對面,他鋭利的眼狂傲而不覊,商君竟是有些移不開眼!
祁風華怕尤霄發現商君,走到尤霄身後,再次朗聲說道:「只怕這次將軍要無功而返了。」
「將軍,沒有發現。」彷彿是為了印證祁風華的話,士兵的回報也適時響起。
「走。」尤霄不願浪費時間,直接越過祁風華,走向門外。
祁風華暗嘆,好堅毅果決的人,這人傷了小君,原本他對他很是不爽快,現在看來,此人有點能耐,有點意思!對著尤霄的背影,祁風華故作惋惜地說道:「一卦不算就走了?我還想告訴你,你要找的人在什麼方向呢!」
尤霄腳下一滯,緩緩收緊雙拳,冷殘的聲音裡,顯示著他的不悅,「你到底是什麼人?不要在我面前裝神弄鬼。」如果他想死,他不介意送他一程!
祁風華半靠著石柱,似有還無地笑道:「將軍此言差矣,我這可不是裝神弄鬼,人世間的際遇各有定數,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你要找的那個人,是你命中的剋星!」他雖不知這人和小君間有什麼糾葛,不過他始終還是相信,他不是小君的對手!這叫護短!
一句剋星讓尤霄心神微恍,想起這三年來的幾次交手,商君還真是他的剋星!每一次面對他,他似乎總處在劣勢,尤霄回過身,第一次正眼看祁風華,冷聲問道:「他在哪裡?」
魚兒上鈎了!祁風華暗笑,看來他真的非要找到小君不可,在稻草堆上坐下,祁風華笑道:「這得好好算一算才知道,將軍莫急。」
尤霄思量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走到了祁風華面前,一雙犀利的眼直直地盯著他,彷彿要將他看穿。「坐啊。」祁風華與他對視,卻是一副輕鬆自在的樣子,完全不被他的氣勢所影響。
尤霄爽快地在他對面坐下,沉聲道:「好,開始算吧!」他根本不相信什麼卜卦,他猜想這個男人一定知道商君的去向,他要玩,那他就陪他好好玩一玩!
祁風華搖搖頭,伸出手,問道:「你身上可有他的東西?或者和他接觸過的東西,你不給我些和他有關的東西,我要怎麼算?」
尤霄皺眉,幾時聽說卜卦還要東西的?他更肯定他不是什麼術士,本來想說沒有東西,不過轉念一想,看他還有什麼花招也好,尤霄從懷裡拿出一塊黑巾,丟到祁風華手中。
祁風華微愣,他沒想到這男子身上真的有小君的東西,抓在手中輕揉,這布料和小君的夜行衣一樣,上邊還有一些乾涸的血跡,東西確實是小君的。祁風華微微挑眉,這就怪了,按理說,他們兩人是仇敵吧,誰會把仇敵染血的面巾隨身攜帶,還裝在懷裡,他對小君,懷著怎樣的心思!
被祁風華探索的眼睛看得渾身不自在,尤霄喝道:「要算就快算!少磨蹭。」
惱羞成怒?有意思!掩下眼中的精光,祁風華將布巾折好,兩隻手夾住,口中唸唸有詞了一陣子,向半空拋去,不一會兒,布巾散落在地上。祁風華盯著布巾,一副細心研究的樣子,商君在佛像旁猛翻白眼,小師叔演的是哪一齣啊?師傅卜卦的時候,幾時這樣過?他這是在挑戰尤霄的智商嗎?尤霄看不出來這是鬧劇才見鬼了呢!
商君看向尤霄,只見他雙手環於胸前,冷眼看著祁風華一個人在表演,漸漸泛白的指關節顯示著他在極力隱忍。商君不解,他為什麼要在這裡和小師叔周旋,看他的樣子,他根本不相信卦象。
就在尤霄耐性幾乎告罄的時候,祁風華抬起頭來,一臉認真地說道:「卦象顯示,你要找的人武功高強,不過受了重傷。」
廢話!面巾上全是血跡,不是受了傷才怪!尤霄面不改色,問道:「那麼他是死是活?」
「半死不活。」他可沒說謊,小君現在確實如此,所以這個人就更該死!
說了等於沒說,尤霄已經沒了耐心,瞪視著祁風華,怒道:「他到底在哪裡?」他是發了什麼瘋,才會半夜跑出來追趕他,以商君中的毒,不用理他,他自然活不過三天,那他這樣火急火燎,是要幹什麼?越想越覺得窩囊,尤霄的臉上也越發陰晦。
隨著尤霄的怒火漸漲,商君的心又開始不安了,相較於商君的擔心,祁風華卻意外地欣喜,他從來不怕人動怒,越是容易感情波動的人,越是容易控制!祁風華無視尤霄要殺人的視線,繼續無比認真地說道:「光是這件東西,還是算不清楚,和他接觸最多的,還是將軍你吧,用你來算,再準不過了。」
用他來算?這就是此人的目的?尤霄眯起眼,沉聲問道:「你要怎麼算?」
一聽這術士要用尤霄算卦,隨行的將士立刻齊聲說道:「將軍,請三思!將軍乃三軍統帥,不得有損啊!」
祁風華哈哈大笑起來,回道:「各位放心,不會對將軍有損。將軍眼中一定留有他的影像,你看著我的眼睛,我就能看見他的樣子,就能更好地算出那人在哪裡了!」
只要看著眼睛就可以?士兵們面面相覷,哪有這等事情!
祁風華看了尤霄的眼睛一眼,立刻怪叫起來,「好俊俏的人啊,原來將軍要找的,竟是如此仙姿妙容。」
商君哭笑不得,他還可以再誇張一點!
尤霄輕輕勾起唇角,笑道:「你真的能看見?」
「當然!」
很好,就是這個人,他絶對認識商君,也絶對知道商君在哪裡,順著他,一定就能找到那個該死的男人!
祁風華指著自己的眼睛,笑道:「我就要開始算了,你眼睛看著我的眼睛,切記不要動,放輕鬆。」
尤霄猶豫了一下,還是看向了他,依他剛才的作為,也就是個剛剛長大的孩子,也沒什麼本事,看看他還有什麼花招也好。
兩人四目相接,尤霄先是感覺這男人的眼睛很漂亮,清晰地映照出了自己的樣子,接下來,男子的眼睛裡忽然閃過一道詭異的紫光。他的頭竟有些暈眩,驚覺有異,想要收回視線,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只能死死地盯著這雙詭異的眼,他彷彿被吸進了一個龐大的漩渦裡,意識漸漸開始迷糊……
一炷香之後。
「你叫什麼名字?」祁風華輕聲問道。
「尤霄。」
商君皺眉,尤霄的聲音為什麼變得這樣溫和,如低吟,一點也不像他。
祁風華很滿意,繼續緩慢地說道:「現在我問你什麼,你就回答什麼,聽清楚了嗎?」
「清楚。」
又是這樣的聲音,不對勁,商君仔細看向尤霄,他依然坐得挺直,眼睛也睜得炯炯有神,只是眼神異常呆滯,而且一眨不眨地盯著小師叔的眼睛!他忽然腦中一個念頭閃過,難道小師叔真的練成了攝魂術?難怪他剛才那麼自信滿滿!
為了測試尤霄是否真的聽話,祁風華依舊問了些無關痛癢的問題,「你是哪裡人?」
「蒼月冰城。」
差不多了,祁風華有些好奇尤霄對小君的關心,問小君他一定不肯說,那就問尤霄好了,「你要找的人,和你是什麼關係?」
沒有前幾次的順暢,尤霄停頓了一會兒,才輕聲回道:「宿敵。」
真的只是宿敵?祁風華忽然壞壞地笑了起來,問道:「你是不是喜歡他?」
商君雙目圓睜!一口氣哽在喉間,吸也不是,吐也不是!
祁風華!你發什麼瘋啊,怎麼會問這種問題!他現在是男人,男人!
祁風華能感受到來自亂布堆裡殺人的視線,不過他現在更想知道的是——尤霄的答案。
尤霄眼神依舊呆滯,只是眉心有些不自覺地輕皺,久久,在祁風華幾乎以為自己的攝魂術沒有練到家的時候,尤霄緩慢地回道:「沒……有。」
沒有?在被攝魂術催眠之後,人基本上是不能抗拒的,除非這個問題在他心裡份量很重,意志堅定者才有可能遲疑或者抗拒不答,而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的宿敵,會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嗎?祁風華暗笑,看起來這個答案,讓布簾裡的小君如釋重負,不過對於他來說,尤霄的回答等於——有。只是或許他自己也沒有發現罷了。
尤霄明顯不同以往的性情讓隨行的士兵們覺得事有蹊蹺,领頭的小將走到尤霄旁邊,不解地問道:「將軍,您沒事吧?」
尤霄沉默不答,彷彿他根本不存在。小將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伸出手在尤霄眼前晃了晃,還是沒有反應。祁風華朗聲警告道:「你們最好不要打擾我給將軍卜卦,一旦有什麼差錯,反而會傷到你們將軍,到時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放肆!」小將怒視祁風華,但是現在將軍這個樣子,他們又不能貿然行動,只得恨恨地說道,「你這術士,最好不要耍什麼花樣,將軍如果有什麼事,要你立刻身首異處!」
他的威脅對於祁風華來說,根本不痛不癢,他懶懶地說道:「你們最好閉嘴。」
「你!」軍人的脾氣本就火暴,哪裡經得住這樣的挑釁,小將一怒,抽出長劍就要朝祁風華身上刺去,可是還沒有靠近他,就被一股勁力彈開,狼狽地跌在一旁。這時候,他們才知道眼前這個年輕的白衣少年竟也是個厲害角色!士兵們紛紛拔出長劍,將祁風華團團圍住,卻不知應該如何下手!
祁風華對他們逼近的長劍視而不見,依然牽引著尤霄的視線,繼續問道:「你下的毒可有解藥?」
「有。」
果然有,祁風華喜在心頭,立刻追問道:「在哪裡?」
「懷裡。」
想要伸出去的手頓在半空中,他不能不看著尤霄的眼睛,他是一個意志堅定者,稍有不慎,他便會逃脫。祁風華想了想,輕聲說道:「把解藥拿出來。」
尤霄有些木然地將手伸進懷裡,拿出一個暗黑瓷瓶。祁風華接過,打開瓶蓋聞了一下,一股血腥味湧了上來,裏邊一定有血紀子,天下最好的解毒藥之一,應該就是它了。祁風華本來決定收功,轉念想想,這個人這麼難對付,下次還想讓他疏忽上當怕是不可能,不如藉此機會,把他的弱點找出來!
祁風華將瓷瓶放進袖口,繼續問道:「你武功中的死穴在哪裡?」
「將軍不可說!」士兵們都急了,高手過招,如果死穴給人知道,那就是輸了一半了!
尤霄的額上,已經覆上了一層薄薄的汗珠,他一直在抗拒,最後,還是低聲回道:「天……溪穴。」
「你到底對將軍做了什麼?」士兵們大驚,將軍連這個都說了,莫不是這人施了什麼咒語不成!
一群人鬼喊鬼叫的,祁風華不耐煩了,冷聲說道:「你們再靠近一步,我就能讓他立刻死在這裡,不相信的可以試一試。」
士兵們相互交換著眼神,最後看向領隊的小將,問道:「怎麼辦?」
小將再看尤霄一眼,皺眉回道:「靜觀其變,等將軍醒了再說!」
身邊終於安靜了下來,祁風華繼續問道:「你最害怕和最渴望的是什麼?」這是人最大的兩個弱點,一個源自恐懼,一個源自慾望。
你害怕和渴望什麼?
尤霄只覺得這個聲音在耳邊迴響,似乎是從心底而來的疑問,他害怕什麼?恐懼什麼?眼前忽然閃過那個威嚴的男人,他每說一句話都是那樣冰冷刺骨,每一個動作都冷酷無情,沒有人可以違抗他的命令。小時候,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伴他成長的,是刀槍棍棒,而那個對他最狠心的人,卻是——
尤霄有些艱難地回道:「父……親。」一個他從來不能稱呼的稱謂。
父親?「為什麼?」
「父……親……的肯定。」他一直在努力,就為這一個信念,他一定要那個從來只留給他背影的男人肯定他,現在他似乎是做到了,他老了,雖然依然那麼高高在上,卻再也不能對他視而不見了!
尤霄的情緒越發激動,祁風華覺得自己幾乎不能控制他,他的父親是誰,居然讓這個冷酷的男人忽然變得如此躁動,又敬又畏?祁風華暗暗調息,穩住心神,追問道:「你父親是誰?」
尤霄的額上不僅冒出來大顆大顆的汗珠,青筋幾乎暴起,就連一直垂於身體兩側的手也漸漸握著拳,似乎身體的每一處都在抗拒這個答案!祁風華也感受到了這股力量,彷彿一個困獸在橫衝直撞,急於逃脫他的牽制,僵持了一會兒,就連祁風華的氣息也漸漸不穩起來,但是他並不打算放棄,堅持問道:「你父親是誰?」
問了幾次之後,尤霄終於萬分痛苦、斷斷續續地回道:「隴……趨……穆……」
隴趨穆——
這個答案不僅震得祁風華和商君目瞪口呆,連隨行的士兵也個個臉色大變,他們都是蒼月人,這個名字再熟悉不過,卻沒有一個人能喚他的名,因為,他,是蒼月無上尊貴的王!
尤霄是隴趨穆的兒子?商君盯著眼前這張輪廓分明的臉,他竟然是隴趨穆的兒子!
在蒼月的樹林裡,他為什麼沒殺了他!
在臨風關冰縫之內,他為什麼沒殺了他!
殺了他,也讓隴趨穆嘗一嘗,失去至親之人的痛!
他為什麼沒殺了他!商君好恨!好恨!
就在祁風華被這個答案震得一陣心神恍惚的時候,只感到一股勁力向他襲來,尤霄忽然抱著頭,低吼一聲,閉上了眼睛。祁風華大驚,他居然能掙脫攝魂術!
解藥已經拿到手,他本就不是尤霄的對手,祁風華當機立斷,趁著尤霄還未恢復,起身閃過團團包圍著他的士兵,攬住商君的腰,將他帶出了破廟。士兵們只覺得一個白影閃過,門外白馬蹄聲已響起。
尤霄半跪在地上,痛苦地撐著頭。小將嚥了嚥口水,不敢靠太近,小聲說道:「將軍您怎麼樣?」原來將軍竟是皇上的兒子!
尤霄只覺得頭像是炸開一樣,他慢慢站起身,看見破廟裡只有他們一行,不禁問道:「那人呢?」
「他,他跑了。」
跑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在腦子裡迴蕩,他只記得看向白衣男子的眼睛,然後就開始混沌,莫不是著了什麼道!尤霄急道:「剛才是怎麼回事?」
小將定了定心神,才朗聲回道:「他不知給您施了什麼咒,他問什麼您就答什麼,還把解藥拿走了。」
問什麼就答什麼?尤霄忽然一陣心慌,冷冷地看著小將的眼睛,問道:「我剛才說了什麼?」
「沒……沒什麼。」將軍是王的兒子這件事絶對不能說,不然他們也別想活了!
沒有他緊張什麼,尤霄逼近一步,哼道:「說!」
「您……您就是把解藥給了他……」
「還有呢?」
「沒……」小將還沒說完,脖子就被尤霄狠狠地鉗住,死亡的氣息,隨著鐵鉗一般的手臂一步一步地逼近。小將的臉已經憋成了暗紅色,出於對死亡的恐懼,小將最後艱難地回道:「您說……您父親是……」
誰知,這句話成了他的催命符,只聽見咔嚓一聲,小將的頸骨已被折斷,氣絶身亡。其他士兵嚇得握劍的手都隱隱發抖,此時的尤霄太可怕了,一向冷傲的眼睛現在如充血一般,閃著猩紅的光芒,渾身下上充滿了戾氣,透露著死亡的氣息。
「啊——」
破廟裡,一聲嘶吼撕裂人心。
良久,尤霄腳步有些踉蹌地站在佛像前,面目森冷,然而他握著銀戟的手卻在輕輕抖著,鮮紅妖艷的血沿著銀戟一滴一滴滑落在地上,清晰的聲音每一下都滴在心裡。他身後十六具屍體橫在廟中,原本就已經殘破的廟堂,被鮮血沾染上了腥臊之後,越發猙獰起來……
尤霄滿目的狂亂,對著眼睛如銅鈴一般的佛像大笑起來,「你都看清楚了,我就是這樣濫殺無辜,要下地獄嗎?那就下吧,下吧——」
猖狂的笑聲久久不絶,恍若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