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心繫舒清

  雕欄玉砌的宮殿前,一張舒服的貴妃軟榻,四季蔬果擺了滿桌,五六個奴才低首靜默地立在一旁,等待主子的吩咐。雖然明知道是不敬,幾個小奴才還是忍不住悄悄抬起頭,瞄一瞄這個女王失而復得的皇子,不僅是因為他尊貴的身份,還有他俊得讓人自慚形穢的容貌。尤其是現在,皇子不坐軟榻,而是背靠玉桿,席地而坐,淡淡的笑意凝於唇邊,雙眼燦若星辰,那純淨而祥和的氣質,沒有人能忽視。

  「看什麼這麼出神?」秦修之一愣,一聲訕笑的女聲在耳邊響起,手中的青玉環珮已經被奪去。秦修之抬起頭看去,始作俑者已經舒服地躺在軟榻上,把玩著手中的戰利品。

  西烈月把吊繩繞在手指上,來回晃動著玉珮,玉質細膩潤澤,玉色濃淡適中,圓形的雕花,飽滿而細緻,雕工上乘,確是一件難得的精品,不過並不是什麼天下奇珍。隨手將玉珮丟給秦修之,無聊地說道:「普普通通。」

  看著玉珮向自己飛過來,秦修之大驚,趕快起身,險險接住,將玉珮緊緊地捧在手裡。秦修之有些無奈地看向一臉壞笑的肆意女子,海域本就以女子為尊,而她,更是除了女皇之外,最尊貴的人,我行我素是她的性格。

  西烈月斜撐著下巴,一臉揶揄地笑道:「這麼緊張,心上人送的?」

  秦修之輕笑搖頭,回道:「別胡說,我說過是因為別人幫忙,才有機會回到海域,這玉珮不過是她給幫我那人看的一個信物而已。」

  西烈月才不聽這種敷衍之詞,直接問道:「那送你玉珮的,可是女子?」

  「是。」

  西烈月瞭然地低笑,猜測道:「嗯,不用說一定是美艷絶倫、風華出眾、儀態萬端了?」能讓修之看上的女子,才情氣韻自不必說了。

  秦修之想了想,搖搖頭,讚歎道:「她長得一般,清秀吧,不過確實是風華出眾、清雅脫俗。」慕容舒清的美不在她的容貌,而是那一身的清雅之風讓人傾慕。

  嘖嘖嘖,西烈月微眯眼,訕笑道:「還說不是喜歡,你幾時這樣誇過誰?」看他那眼眉帶笑的樣子,就知道一顆心都繫在不知道哪位佳人身上了。瞟了一眼他還緊攥在手中的玉珮,西烈月笑道:「會選擇這樣款式的玉珮,它的主人應該還是有些品位的,說不定,也對你芳心暗許了呢!」

  玉珮的主人?商君嗎?秦修之沒來由地一陣心跳加速,立刻回道:「不可能!」

  本來西烈月也只是調侃一下他,誰知秦修之反應如此激動,有些不解地問道:「為什麼?」

  秦修之一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麼,每次想到慕容舒清,他總覺得溫和而舒服,而一想到商君,他就奇怪地心緒不寧。如果說他喜歡的是慕容舒清,那麼商君就是他的情敵,但是對於情敵,應該是這樣的情緒嗎?他有些茫然了。

  秦修之一臉深思的樣子,西烈月也懶得糾纏於他的情感之事,擺擺手,說道:「算了,不和你說這些了,三日後我要去一趟東隅。」

  東隅?母皇退位在即,她這個時候離開海域,好嗎?秦修之轉過頭,等著她解釋。

  西烈月俐落地起身,輕拍著裙襬的褶皺,不在乎地笑道:「身為太女,海外三國,我還是要出去看看的。別一副我有去無回的樣子,你如果有興趣,到時可以留在宮裡好好看戲,只不過你在宮裡,自己要小心謹慎些才是。」

  看來他是白操心了,西烈月能傲居太女之位十幾年,早該有自己的打算了。秦修之還是那樣靠著玉桿,隨意地坐下,漫不經心地回道:「我會的,你別擔心。」

  秦修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讓西烈月看得冒火,十年不見,他還是小時候那副德行,西烈月忍不住勸道:「母皇給你恩賜,你都不要拒絶,要多培養自己的勢力,畢竟以後的日子還很長。」趁現在母皇對他心存愧疚,寵愛有加,就應該好好利用!

  秦修之別開頭,摩挲著手中的環珮,看向天邊的碧雲,淡然回道:「宮裡鈎心鬥角,爾虞我詐,我早在十年前就見識過了,這次回來不過是完成父親的遺願,我不會一直待在海域的。」富貴榮華、崇高身份從來就不是他想要的。

  西烈月微微眯眼,問道:「你還要走?」

  「嗯。」

  看向他始終不離手的玉珮,西烈月奇道:「因為她?」是什麼女子把修之迷成這樣?

  「不是。」看來她是誤會了,秦修之將玉珮收入衣袖,回道,「我只是習慣了外面的生活而已。」他習慣了獨自一人,習慣了清貧自得,習慣了自由自在。

  西烈月輕嘆一聲,看著這樣的修之,她想到了他的父君,那個同樣風華正茂的絶色男子。當年他為了母皇來海域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她不知道,他走時的決然她卻是真正見識過的。為了心愛的人,他來得義無反顧;同樣為了心愛的人,他走得毅然決然。

  修之是否也是這樣看似隨性溫和,實則內心剛烈?

  已經踏出宮殿的西烈月最後還是在宮殿門前停下,低聲交代道:「只怕你想走也不一定能走得了,更沒有人會相信你真的想離開,所以還是不要那麼清高,抓住一切對自己有利的東西才是正事。」

  這宮裡的陰險齷齪她早就見慣不怪了,她,言盡於此。

  十年了,他早就不是那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小皇子了,秦修之緩緩閉上眼睛,唇角揚起的弧度讓旁邊的小奴才都看痴了。

  砰!砰!砰!

  蕭縱卿劍眉輕皺,看向窗前西斜的月亮,這麼晚了,他已瞭然誰會來找他,於是有些不情願地起身,打開了房門。

  「三兒。」門外,果然不出所料,是蕭縱寒蒼白的臉。

  「二哥。」蕭縱卿讓蕭縱寒進屋,直接問道,「這麼晚了,有事?」

  蕭縱寒慢慢悠悠地在書桌前坐下,隨手翻開幾頁桌上的書籍,嘴上平淡地說道:「你難得回家一趟,現在不來,我怕明日一早,你又不見蹤影了。」他這個親哥哥,想要見他一面,可真不容易。

  蕭縱卿不說話,因為他說的是事實,明日一早,他確實就要離開。

  蕭縱卿沉默不語,書房裡,靜得只聽見兩人淺淺的呼吸聲,他倒是越來越沉得住氣了!蕭縱寒冷聲問道:「蕭家的生意,你是不打算管了?」

  「有你和大哥在啊。」蕭家沒有他的幫忙,一樣是蒼月第一家。

  他這是什麼態度?一向冷靜自持的蕭縱寒也忍不住發怒了,「小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兩年了,你還要這樣多久?」他不是一定要三兒管理蕭家的事情,他可以做他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但是不能像現在這樣,對人不理不睬,滿臉寒霜,整天不見人影,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忙些什麼!

  蕭縱卿再次沉默。

  「是因為那個商君?」蕭縱寒實在不忍看他這樣,乾脆直接說道,「你如果真的那麼喜歡他,就去找他好了,雖然我和大哥並不希望你陷入這樣的情感裡,但是更不希望你像現在這樣!」他知道三兒變成這樣,和那個叫商君的男子一定有關係,兩年前回來,他就失魂落魄!當年商君來蕭家的時候,他就看出三兒對他不同一般!只是萬萬沒有想到,三兒竟是陷得這麼深!

  果然,提到商君的名字,蕭縱卿原來還冷漠的臉立刻就變了,手也不自覺地握成拳!他何嘗不想去找他,但是現在還不行!他還不能保護他,還不能幫他實現心願!

  蕭縱卿背過身,打開門,輕聲說道:「二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們不用擔心了。不早了,你身體不好,早點休息。」

  西斜的月光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孤傲而蕭索。蕭縱寒看著這個算是由他和大哥撫養照顧長大的弟弟,心裡百味雜陳,三兒,是真的長大了,卻是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一切都是無益,罷了!蕭縱寒不再多說什麼,緩步離開。

  蕭縱卿有些愧疚地看著蕭縱寒消瘦的背影,在心裡輕聲說道:對不起,二哥。

  十五已經過了,月亮還是很亮,就像我們一起賞月的每一個夜晚一樣,商君,你是否也在賞月?是否還記得我?是否……如我想念你一樣想念我?

  我已經知道你的仇你的恨了,我能幫你,照顧你,保護你的,一定!

  你要等我!等我!

  慕雲君苑。

  臨風關的冬天,只有一字可以形容,那就是冷!再過一個月便是新年了,莊外早已是暮雪皚皚,萬木凋零。莊內得天獨厚,不經風雪,刺姬遍地,如火的花海彷彿能把寒意都驅逐在外。不過即使如此,書房裡依舊燃起兩盆紅紅的爐火。

  朗月加好了炭,捧起擺在書桌前快一個時辰的藥湯,走回炭火旁,藥還是熱的時候更有效些。她準備再熱一次,但身後略帶無奈的低語緩緩響起,「好了,拿給我吧,別熱了。」

  商君投降了,在這個家裡,笑兒的死纏爛打和朗月的鍥而不捨都是他最沒有辦法抗拒的,那碗藥她熱了有四遍了吧,他再不說話,她絶對會一直熱下去。即使她一聲也沒有催促過他,他還是只能乖乖喝藥!

  「是。」朗月微笑著把藥遞過去,心裡暗暗舒了一口氣,公子終於喝藥了。

  接過藥碗,皺起眉頭,一口氣喝了下去,小師叔不知道是不是在整他,這藥苦得讓人恨不得瞬間喪失味覺。藥碗才放下,朗月已經把蜜餞送到商君手裡,但是一個大男人喝了藥之後吃蜜餞算什麼事,商君只看了一眼,就輕輕推開了,抓起旁邊的茶灌了幾口,才算沖淡了口中苦澀的味道。

  「笑兒呢?」他受傷之後,倒是更少見她了。

  收了藥碗,朗月輕聲回道:「小姐在後院練武。」

  又練武?看來他這次中毒,是真的嚇到笑兒了,那天如果不是她讓衛溪去找他,他和小師叔都受了傷,想要回山莊,只怕不容易。笑兒是真的長大了,看看外邊寒風吹得刺姬如火海般搖曳,商君的心有些痛起來,他對著朗月嘆道:「你去看看她,過猶不及,別讓她傷了自己。」

  「是。」朗月端著碗碟,貼心地退了出去,這對兄妹都是一樣不讓人省心,這是她在縹緲山莊兩年得出的結論。

  推開緊閉的窗櫺,冰涼的寒風撲面,商君瞬間覺得舒爽。院子裡,衛溪快步走了過來,在門邊站定,低聲稟道:「主子。」

  衛溪肩上、髮上滿是雪花,看樣子是從外面匆匆趕回來的,商君淡淡地說道:「進屋裡說吧。」

  進來書房,屋裡暖暖的氣息很舒服,衛溪俐落地回報導:「慕容家的第三批糧食昨夜已經送抵軍營,這次慕容家送來的糧食夠軍隊食用一個月。」

  將熱茶遞到衛溪手上,商君問道:「查出焚糧的是什麼人了嗎?」

  行軍打仗,糧草先行,居然有人將東隅八萬石糧食全部焚燬,這人用心之險惡,行事之果決可見一斑,會是尤霄嗎?

  衛溪握著茶杯,皺眉道:「對方手腳麻利,做事乾淨俐落,押送的人一個不留,糧食也毀得顆粒不剩,目前只查出是江湖人士所為,具體是誰,沒有線索。」對方是在距臨風關五百里的葭度鎮官道殺人焚燬的,他們趕到的時候,只留下滿地殘骸。

  江湖人士?會是上次他在尤霄軍中見到的那個叫九公子的白衣男子嗎?商君繼續問道:「尤霄和軒轅逸可有異動?」

  「蒼月這邊攻勢不斷,但都是小打小鬧,像是在拖延時間。軒轅逸果然有大將之風,即使是在糧草不足的時候,他也沉著迎戰,目前占了上風,只是或許還沒有摸清對方的底細,現在只守不攻。還有,舒清小姐已經動身前來臨風關。」

  舒清要來臨風關?是因為軒轅逸嗎?上次的信中,舒清明明說已經和軒轅逸退婚了,如果說送糧有可能是朝廷給的壓力不得不為之,那麼現在她親自前來,又是為何。一切只有等她來了,再問她吧。

  近幾年來,蒼月官府苛捐雜稅,為的就是這一仗吧!商君細問道:「蒼月朝廷各方對這次戰爭有什麼回應?」

  「六成四品以上官員對此時發動戰爭頗有微詞,其中吏部尚書厲陵、睿親王隴宜亥反對最為強烈,就連皇后的父親、國丈張潮升也不支持,但是隴趨穆一意孤行,在皇權壓制下,官員大多敢怒不敢言。」

  難怪這次的將軍是尤霄,這時候,隴趨穆估計也只能寄望於自己的兒子了吧。這樣更好,若是這一仗輸了,一定會再次激起矛盾,局勢越是動盪,對他越有好處。想起半年前畢弦給自己的信,商君問道:「畢弦是不是已經去了海域?」

  「是。」

  商君輕笑,他還真是一個勇敢的男人,他欣賞他。

  畢弦去了海域,無聲門應該換門主了吧?商君奇道:「現在無聲門主是誰?」

  衛溪搖搖頭,回道:「不清楚,新門主很神秘,不過很守信用,給我們的消息有增無減。」以前是一個月交換一次消息,這半年來,反倒多了起來,尤其是蒼月宮內的消息,詳盡細緻。

  商君點點頭,說道:「既然換了新門主,找機會約他重新談條件,看他想要什麼。」蒼月的消息對他來說很重要,絶對不能失去這條線,既然是新門主,必有自己想要的利益,他不介意滿足他的新條件,只要值得。

  衛溪瞭然地點頭。

  商君還想說什麼,看衛溪一臉疲倦的樣子,最後還是輕聲說道:「你也累了,先好好休息吧。」

  將茶杯放下,衛溪回道:「是。我會繼續查探兩軍的消息。」說完又急匆匆地趕了出去。

  戰事已成定局,他要何時介入,怎麼介入,明幫還是暗助?軒轅逸值不值得他賭一把?如何把握這次機會,他要好好想一想!

  衛溪才出去,書房的門再一次被人推開,祁風華一身白衫在寒冬裡看起來更加單薄。他風風火火地走到商君身邊,看到他發呆,撞了他的肩膀一下,拿出一粒暗紅色的藥丸,興奮地遞過去,說道:「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吃下去。」

  商君看清眼前的東西,苦笑道:「我的傷已經好了。」這一個月,他吃的藥比他十幾年來吃的還多。

  祁風華把藥塞到商君手裡,笑罵道:「不識貨,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我還能害你,快吃。這藥能讓你的功力恢復到原來的九成。我待會兒要離開了,你自己好好調養,說不定武功還能更上一層。」好不容易找齊藥材,煉了大半個月的好藥,他倒好,一臉的嫌棄。

  商君自然知道祁風華的藥都是好藥,但是誰會喜歡沒事吃藥啊!迎著祁風華逼迫的視線,商君一咬牙,將藥吞了下去。商君不甘願地吃了藥,嘴上也不饒人,說道:「你要去哪裡,雲遊四方,禍害天下?」

  祁風華白了他一眼,回道:「離家十八年,我想回去看看。」為了救小君,爺爺的七十大壽已經錯過了,不過再怎麼說,他也應該回去看一眼。即使多年不見,他和他們並不親。

  小師叔在剛滿月的時候就隨師公上絶壁了,他都忘了他還有家人,想到祁風華的姓氏,商君調笑道:「你姓祁,不會正好和東隅祁相家有關吧?」東隅祁家名震四海,當年祁鐘霖的大名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即使現在過去了幾十年,依然威名遠播。

  商君只是一句玩笑話,祁風華卻是無所謂地回道:「祁鐘霖是我爺爺。」

  商君一怔,他們還真有關係?那小師叔和舒清不就是姐弟了?這個世界還真是小。商君假意拱手,笑道:「名門之後,失敬了。」

  「你少來調侃我。」什麼名門之後,爺爺的威名那是爺爺的,與他何干?看了看天色,祁風華瀟灑地笑道:「我走了,小君。」

  商君起身相送,他們雖然從小就一路鬥嘴,感情卻是好得很。祁風華擺擺手,頭也不回,一邊走一邊輕鬆地笑道:「不用送了,我認識路。自己注意調養身體,等著我回來禍害你。」他們之間,何必矯情虛禮。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誰都可以陪誰一程,卻注定無人能伴誰一生,他早已明白其中的道理。壓下心裡揚起的離別惆悵,商君依言站在園中,微笑著目送那道白影飄搖而去。

  寒風環繞,他並不覺得寒冷,刺姬又紅了,今年似乎比往年更加妖艷,更加旺盛。他輕撫著猩紅的葉片,想到將要到來的激戰,是否一如這一片刺紅花海一般,商君沒來由地一陣輕顫,是興奮,也是恐懼。

  「我又輸了!」

  書房裡傳來一聲挫敗的嬌嗔,商笑氣惱地盯著棋盤,明明黑子多,白子少,可是還是她輸!尤其是對面的人還是閒閒地一邊看書一邊和她下,怎不叫人生氣?商笑撇撇嘴,惱道:「不和你下了,你到旁邊看書去,我和朗月姐姐下。」

  商君哭笑不得,是誰一大早拉著他不放,現在倒是嫌棄他了。商君搖搖頭,笑道:「就你這樣的下法,朗月也一樣贏你。」下棋不是子越多越好,像她這樣,全是無用的死棋,怎麼會贏?

  輸了一個早上,商笑說什麼也不要再和他下,「哼,起碼我還有贏的機會。」

  「好,你們下。」商君無奈起身,瀟灑地躺上旁邊的軟榻,終於可以好好看書了。

  商笑心情大好,對著對面強忍笑意的朗月熱情地招呼道:「朗月姐姐,我讓你先下。」

  朗月點頭輕笑道:「好。」說完,輕執黑子,緩緩落下。

  書房裡平靜而寧和,只有棋子輕輕落下的聲音,幾縷冬日暖陽透過窗櫺透進來,正照在軟榻之上。商君拿著書,卻有些看不下去,又是半個月過去了,尤霄和軒轅逸還在相互試探,他們到底在等什麼呢?敵不動,我不動,他也再等等吧。

  「怎麼又是我輸啊!」商笑不甘的怪叫聲再一次響起。

  商君抬眼看去,只見商笑托著腮幫,一臉鬱悶,朗月一邊收拾棋子,一邊輕聲勸道:「只半子而已,不算輸。」

  商笑擺擺手,也不耍賴,喃喃說道:「輸了就是輸了,半子也是輸了。」

  看她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朗月只好求救地看向商君,商君卻是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再勸,輸了就是輸了。朗月苦惱,公子倒是瀟灑,她卻受不了小姐落寞的樣子,正著急著,楊忠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主子。」

  商君合上書,起身問道:「忠叔,什麼事?」

  「莊外秦公子求見。」

  秦公子?商君疑惑,「秦修之?」

  楊忠遲疑了一會兒,才回道:「是。」雖然秦公子面相與上次大相逕庭,但是風雅的氣質卻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請。」他不是回海域了?怎麼才半年,又出現在臨風關?

  一會兒之後,楊忠帶著一個年輕男子緩步行來,男子面如皎月,朗眉星目,單單素衣墨髮,已是風華盡顯。他今天沒有戴人皮面具,雖然商君已見過秦修之的絶美俊顏,但是他這樣帶著一身風霜,迎面而來,商君還是被驚艷了一回。直到秦修之走到面前,商君才回過神來,笑道:「修之,別來無恙。」

  秦修之微笑點頭,回道:「好久不見,商君越發清朗了。」才半年而已,他好像清瘦了很多,尤其是這大冬天的,他一襲白袍,越顯瘦弱。兩人就這樣對看著,一時之間都有些恍惚。

  「你是秦大哥?」商笑迎了上來,繞著秦修之上看下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秦修之對著她笑道:「笑笑。」

  低吟一般的嗓音,溫文爾雅的笑容,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真的是秦修之!太神奇了,商笑忍不住伸出手,撫上他俊美的臉頰。

  商笑忽來的動作讓秦修之一愣,商君趕快抓下商笑的手,喝道:「笑兒,道歉!」哪有一個姑娘家對一個男子這樣動手動腳的。

  她只是好奇而已嘛!商笑低下頭,委屈地說道:「對不起,秦大哥。」

  秦修之溫和地回道:「沒關係,笑笑不用放在心上。」他剛才是怎麼回事,商笑溫暖的小手撫上他臉頰的時候,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倒是商君抓下她的手,冰冷的手指不經意地滑過他的臉頰,他卻感受到心裡一陣顫慄,為什麼他一見到商君就變得奇怪起來。

  自然商君和商笑都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商笑盯著秦修之的臉,好奇地問道:「秦大哥,你比我哥還俊呢!上次我看到的就是傳說中的易容術嗎?能不能教我?」她一直聽說有易容術,想不到會有機會見識,不過秦大哥長成這樣,還真是要遮掩一下才好。要不是有商君這樣的絶美之人經常在她眼前晃,讓她看慣了,她一定會被秦大哥的容貌震得說不出話來。

  看她雙目圓睜的樣子,秦修之失笑,回道:「其實易容術也不是很難,笑笑喜歡的話,我教你。」他沒有和妹妹相處的經驗,也沒有這麼可愛的妹妹,商君有她陪伴,應該不寂寞吧。

  「真的?」商笑驚喜萬分,叫道,「太好了,什麼時候開始?」最好現在就開始。

  「笑兒!」商君淡淡地說道,「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商笑吐吐舌頭,揚起一抹討好的笑容,對著秦修之笑道:「秦大哥,我們到裡面坐下來慢慢聊。」她抓著秦修之的衣袖,拉著他往裏屋走。秦修之有些尷尬地看向商君,商君回了他一個無奈的笑容。這個妹妹,他算是沒辦法教好了,於是只能安慰自己,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進了裏屋,朗月已經貼心地準備好了熱茶。商君接過熱茶,看向秦修之,問道:「修之這次來臨風關是有什麼事嗎?」他不會無緣無故來臨風關吧?

  秦修之搖搖頭,回道:「我這次算是護送舒清來臨風關。她在路上受了箭傷,傷勢很重。」

  「什麼?」聽到舒清受傷的消息,商笑最先發難,「舒清姐姐受傷了?那現在她人呢?傷好了沒有?是誰傷她的?」

  「笑兒!」

  「人家著急嘛!」商笑盯著秦修之,追問道,「秦大哥你快說。」

  「我也是在半路上遇見她的,她被一群武功詭秘莫測的藍衣人挾持,肩上還中了一箭,但是她不肯好好休息,執意要立刻前往臨風關,到了後就直奔軍營。她已經被軒轅逸接進去了,應該會得到很好的照顧,我不能擅入軍營,就來看看你們。」秦修之暗暗觀察商君,他雖然沒有商笑激動,但是自從聽到舒清受傷的消息,他的眉頭就一直緊鎖著,手緊緊地握著茶杯,甚至連熱茶都灑在手上,他依舊沒有所覺的樣子。

  「舒清的傷勢怎麼樣?」秦修之能這樣輕鬆地和他們說笑,舒清應該沒有性命之憂吧。

  秦修之回道:「舒清肩部中箭,長箭穿肩而過,傷口深可見骨,傷勢極重。沒休養好就舟車勞頓,此時身體極弱。」秦修之看著商君被燙紅的手,不知道應不應該提醒他,他現在的心思全在舒清的身上。

  心思細膩的不僅是秦修之,朗月一雙素手接過商君手上的熱茶,從袖間掏出絲帕小心地給他把水漬擦乾。商君自然讓她收拾,繼續問道:「你知道傷她的是什麼人嗎?」

  秦修之收回視線,回道:「不清楚,领頭的是一個華服男子,身邊還有一個邪魅的絳紫男子,武功深不可測。舒清應該知道他們的身份吧。」不知道為什麼,來縹緲山莊之前,他心裡的興奮不可言喻,現在忽然又有些提不起精神了,或許是累了吧。

  看出他的倦意,商君不再追問,說道:「修之遠道而來,也累了,先好好休息吧。」

  「好。」秦修之從善如流,他要好好想一想,他到底是怎麼了?

  「朗月,帶秦公子到沐晨閣。」

  「是。」朗月向秦修之微微欠身行禮,然後走在前面帶路。秦修之若有所思地跟隨她離開了慕雲君苑。

  書房裡只剩下他們兄妹倆,商笑輕聲說道:「哥,怎麼辦?我們去看看舒清姐姐好不好?」秦大哥說得很危險,不知道舒清姐姐現在怎麼樣了!

  「不行。」商君搖搖頭,提醒道,「軒轅逸的軍營豈是你想去就去的!」軒轅逸被譽為戰神,軍紀嚴明自不必說,手下將領也個個不凡,若是連她都能隨意進出軍營,那軒轅逸這個戰神之名就可以踩在腳下了。笑兒太天真了,別說是她,就是他自己也沒有完全的把握。

  商笑瞪著商君,叫道:「但是舒清姐姐受傷了!」他都不關心舒清姐姐的生死嗎?在那個行軍打仗的軍營裡,她能得到好好的照顧嗎?

  「進了軍營,她應該不會再有什麼危險。」起碼沒有人再能暗算她了,舒清一到臨風關就直奔軍營,必定有她的原因吧。

  「哥——」

  「我說不許去。」商君嚴肅地警告道,如果被軍中的人抓住,她極有可能被當成奸細,到時誰也救不了她!

  商笑輕咬朱唇,氣惱地衝了出去。

  商君此時也有些心緒不寧,舒清到底傷得如何,他比誰都想知道,她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來?是誰傷了她?為什麼要傷她?他有預感,舒清的到來,必與戰事有關!

  舒清,你到底怎麼樣了?

  明月暮雪,蒼茫的雪地裡,一襲暗黑的夜行衣反而愈發醒目,黑衣人看著前方不遠處軒轅逸的駐軍所在地,嘴角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他不讓笑兒來,自己卻還是來了,舒清到底好不好,不弄明白,他的心怎麼也放不下,今天已經是第五天了,她的傷是否已好轉?

  輕嘆一聲,暗黑的身影如一道黑色閃電一般,幾個起落,消失在了營地裡。

  商君一路小心尋找,女眷一般不能進入軍中,他猜想軒轅逸應該把舒清安排在營地後面,但是找了一圈,一無所獲。雪越下越大了,巡邏的隊伍卻依舊沒有怠慢,地上的雪也越積越高,再拖下去不利於他隱覓身影。商君冒險地向主帳靠近,在離主帳不遠的地方,他發現了一個相對小的帳篷,靠近傾聽,裏邊傳來一道溫和的女聲,「小姐,該喝藥了。」

  商君繞到窗邊,輕輕掀起一條縫,終於看見了那道他掛念的清麗身影。想不到軒轅逸竟會把舒清安排在主帳附近。他們不是退婚了?或者他與舒清之間,還有外人不知道的情愫。

  「嗯。」慕容舒清從躺椅上坐直身子,接過溫熱的藥碗。或許是已經習慣了藥汁的味道,她平靜地喝下,將碗放在一旁的矮幾上,拉著綠倚的手,問道:「綠倚,你的臉色很差,是不是不舒服?坐下來休息一下。」

  今天下午的那一幕,她都被驚得心悸不已,冷汗直流,何況是綠倚這樣的小姑娘!到底是什麼奇陣,能在短短的時間裡,讓驍勇善戰的前鋒身首異處,敵軍將首級用雪狼叼出來?用意是要挑釁軒轅逸,蔑視東隅眾將吧。不知道他有沒有想到破陣良策?

  綠倚面色蒼白地搖搖頭,低聲回道:「我沒事,就是想起……」腦子裡迴蕩著那顆包裹在長布裡的血污頭顱,鼻尖似乎依然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綠倚說不下去,摀住唇,怕自己再次嘔出來。

  慕容舒清輕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讓她坐在自己身邊,輕聲安慰道:「好了,不要想了,陪我坐一會兒。」有幾個女子能承受那樣血腥的一幕,真是難為她了。

  「嗯。」握著小姐微涼的手,綠依雖然心跳依舊紊亂,卻是沒有那麼害怕了。

  帳篷外的商君從她們的對話裡似乎聽出了一些端倪,正想進去帳中,細細問舒清,卻聽見一道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商君收回要踏入的腳,閃身躲到帳篷的後面,一會兒之後,一個年輕的小將出現在了舒清帳前,叫道:「慕容小姐!」

  綠倚出來,將小將接了進去,商君本來想等小將離開之後再去找舒清,卻在此時看見了另一抹在營地裡穿梭的黑影,看到那身形,商君低咒一聲,「這丫頭!」

  商君為難地看看舒清,再看看遠處穿梭在營地裡的黑影,他無奈地離開了小帳,向那個在軍營裡橫衝直撞的黑影奔去。剛才看過舒清的樣子,臉色雖然還不太好,精神卻還不錯,應該已無大礙了吧。至於她此行的目的,有機會再問也不遲。

  裴徹剛才在敵軍陣外觀察了一遍,怎麼看都只是普通的迷陣,但是從今天前鋒闖陣的情況看,裏邊一定內有乾坤,只是他不能輕舉妄動,怪只怪他自己學藝不精。他心情有些煩躁地走向主帳,忽然感到前方有一抹黑影閃過,裴徹警覺地大喝一聲,「是誰?」

  難道是奸細?前方沒有回應,裴徹握緊手中的長劍,戒備地向帳篷後緩緩靠近,才走了幾步,一柄鋒利的軟劍正面襲來。裴徹大驚,後退了一步,黑衣人趁機向營外狂奔而去。

  「站住!」裴徹哪裡會讓他如意,提劍直追。

  比輕功,黑衣人稍遜一籌,很快便被裴徹纏上。裴徹內力剛猛,為了抓到奸細,劍劍鋒芒犀利,黑衣人躲得有些狼狽,不過好在劍法精妙,總能險險躲過裴徹的攻勢,幾個回合之後,黑衣人體力漸漸不支。

  被逼到絶境,黑衣人忽然後退一步,軟劍繞過腰肢,在手腕上繞出一道漂亮的劍花。氣御於劍,軟劍立刻如靈蛇一般,在黑夜人的驅使下,纏繞上裴徹的手臂。裴徹心下一驚,好古怪的招式!右手被人牽制,裴徹不再多想,運足內力,輕震右臂,軟劍被震得立刻鬆脫下來,黑衣人也被裴徹的內力震得手腕發麻,軟劍脫手而出,裴徹趁機抓住了黑衣人的衣領。

  同時,他也在黑巾覆蓋下的臉上看見了一雙明亮璀璨的大眼,眼中滿是倔犟和堅毅的神采,他沒來由地怔了一下,什麼樣的奸細會有一雙這樣的眼睛。裴徹片刻閃神,忽覺腳下一痛,他竟然踩他的腳?這樣下三爛的招式他都使得出來!

  裴徹拽緊他的衣襟,伸手抓住他覆在面上的黑巾,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這樣急於知道黑衣人的面容。就在裴徹準備把黑衣人的面巾扯下來的時候,忽然感受到背後一股強勁的內力襲來,不得已,裴徹只好放開手中的黑衣人,後翻躲開這一掌。待他站定,只見面前又出現了另一個黑衣人,此人身形頎長,手中拿著剛才被他打落的軟劍,同樣是那把軟劍,但是劍在他手中,似乎瞬間注入了不一樣的氣息,冷冽而犀利。裴徹暗暗心驚,此人絶不好對付。

  那人只冷然地看著裴徹,似乎沒打算和他交手,他扶著旁邊低喘不已的黑衣人,就要離開。裴徹哪裡肯罷休,提劍迎上去,那人猛然回身,單手俐落地挑出劍花,和剛才的黑衣人一樣的招式,但是軟劍很快纏上了裴徹的右臂,裴徹根本沒有機會反擊,手臂就被緊緊地纏住,稍一用力,他的右手必定廢了。

  那人猛力抽回軟劍,裴徹感覺到右臂一陣疼痛,他的右手脫臼了,劍鋒劃破皮肉,血沿著手臂緩緩流下。疼痛讓他後退了幾步,等他再抬起頭來,面前已空無一人。裴徹扶著右臂,暗嘆道,好俊的武功。放眼而去,數丈內都沒有遮擋,那人竟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就將人帶走了。

  低頭看著自己傷得並不算重的右臂,裴徹有些納悶,為何他只是讓他脫臼而沒有廢了他的這條右臂?整個軍營中,能與他交手的,或許也只有軒轅逸而已,那人到底是誰?他今夜前來的目的是什麼?是敵是友?他是否是蒼月的人?如果是,就太不妙了。

  紛飛的雪花越下越大,白茫茫的大地上,兩個黑衣人一前一後地走在雪夜裡,後面的人跟得辛苦,卻不敢抱怨。商笑的面巾已經扯了下來,臉被凍得通紅,她揉著發麻的手腕,對著前面沉默不語的人,小心翼翼地叫道:「哥。」

  商君依然故我地往前走著,商笑小跑上前,不敢拉他的衣袖,只好在他身側說道:「哥,我知道錯了,我就是擔心舒清姐姐嘛,你別生氣了,好嗎?」

  商君目不斜視,茫茫雪地裡,似乎只有他一個人一般。商笑有些怕了,美麗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水霧,「哥……我真的知道錯了。」

  商君無奈地看著身側眼睛紅得像只小兔子一樣小跑地跟在身邊的商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她才好。商君停下腳步,冷聲說道:「舒清已經沒事,你不用擔心了,你自己到陵園反省吧。知道錯沒有用,等你明白錯在哪裡,再出來。」

  「是。」他肯和她說話了,即使受罰她也高興,商笑終於破涕為笑。

  商君在心裡暗嘆,她是永遠不會吸取教訓的,他繞過商笑,向蒼月營地的方向走去。

  看著那道馬上要消失在眼前的黑影,商笑急道:「哥,你不回去嗎?」

  「我四處看看,你先回去。」在軒轅逸的軍營裡走了一圈,他感覺到蒼月似乎有什麼新招,讓東隅受挫,他倒有興趣去看看,尤霄能耍出什麼花樣來。

  「哦。」隨著聲音消失的,還有商君的身影。商笑挫敗地揉揉自己的手,都是他,要不是他,她早就見到舒清姐姐了,也不會被哥發現,更不會被罰禁足陵園,都是那個該死的男人!商笑一邊詛咒著,一邊朝縹緲山莊走去。

  在主帳裡包紮手傷的裴徹沒來由地一陣輕顫,他心裡揮之不去的,是那雙璀璨的明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