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已過,嚴寒依舊,陽光被厚雲遮擋,天空晦澀灰濛,不曾停歇的飛雪渲染得大地一片蒼茫。一輛暗黑色的馬車在八名侍衛護送下,奔馳於滿是積雪的官道上。風雪間,一行人如一支鋭利的長箭,劃破雪幕,馳騁而去。
前日,軒轅逸強攻蒼月。炎雨搜遍了整個軍營,未見舒清,她不在蒼月軍營!臨風關封城三日,也沒有可疑馬車出城,排查臨風關,也一無所獲。舒清,你究竟去了哪裡?
「你先休息一下吧,邊城很快就到了。」耳邊低沉的男聲響起,商君感覺到一陣溫暖襲來,看著身旁幫他將皮貂拉高,細心照顧的絶色男子,有些懊惱,有些無奈,還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情緒。
商君以為他溫和而謙恭,是一個容易說服的人,這一次他錯了。他讓他不要去蒼月,修之只是微笑著淡淡回道:「我說過,會陪你一起去找舒清,你是想同行呢還是你在前面走,我跟在後面?」
結果一前一後走了兩天,修之一副跟定了的樣子,無奈,只有讓他同行了。
「嗯。」緩緩閉上眼睛,商君靠在窗邊閉目養神。雖然有蒼素的內力輔助,他的內傷已經有了好轉,但是蒼素終究不是大夫,還是不能治癒他的傷勢。幾日來的奔波,他的胸口一直隱隱作痛,這次怕是要修養好長一段時間了。
馬車又狂奔了半個多時辰,終於慢慢緩了下來。馬車外,已經能聽見不少腳步聲、車轅聲。城門數丈外,馬車停了下來,衛溪策馬到馬車旁,輕聲稟道:「主子,邊城到了,不過城門把得很嚴。」
他以前也往來過東隅和蒼月,因為兩國接壤,邊城和臨風關的百姓常常有來往,進出一般很少盤問,但是今天看來卻大不相同,守城的士兵就多了三倍,每個出入關的人都要一一盤問,甚至檢查行囊。
商君微微眯眼,問道:「不讓進?」難道他們已經把慕容舒清送進了邊城,不想讓東隅的人追過來,故此加強了防備?
「不是,是不讓出。」進去的人只是盤問一下,出來卻極其不易,尤其是馬車,不僅裏邊的人要下車,馬車還要被搜查一番,很多人被攔在城門內。
不讓出?這就奇怪了,按理說,如果他們抓過了慕容舒清,應該是不讓進才對啊。總之這邊城古怪。商君低聲交代道:「衛溪,待會兒就說,我們家住福溪鎮,到臨風關看舅舅,現在要回去。」
「是。」
一隊人馬又開始緩緩向城門駛去。進城的人並不多,他們一行人壯馬高,相當惹眼,行至城門,立刻被一小將攔住,問道:「等等,你們是什麼人?要去哪裡?」
衛溪下馬,拱手笑道:「官爺,我家公子是福溪鎮人,半月前到臨風關看望舅老爺,現在正要趕回去。」一邊說著,衛溪一邊將二十兩銀子藏在袖間,推到小將手中,輕聲笑道:「我家公子也是出身大家,官爺行個方便。」
小將暗暗掂了掂手中的銀子,出手還算大方,斜睨了一眼馬車,問道:「馬車上是誰?」
「正是我家兩位公子。」
沒有掀開布簾,小將不耐地擺擺手,說道:「走吧走吧,別妨礙我們做事。」反正上頭只說,嚴密排查出城車馬,沒說不讓進,看守城門的差事一月不過十八兩七錢銀子,這樣的錢,不賺白不賺。
「多謝官爺。」衛溪向前面的夜焰使了一個眼色。夜焰立刻領著車隊,進了邊城。
「等等。」馬車剛剛進了城,一道嚴厲的低吼聲自城門上傳來。衛溪抬眼看去,一個五十開外,虎背熊腰的男人正從上面走過來,虎目圓睜盯著他們。此人面容剛毅,步履穩健,想用錢收買怕是不可能,衛溪與夜宴對視一眼,兩人心中都有了計較。
看見班頭下來,小將趕緊迎上去,解釋道:「頭兒!他們是福溪鎮人,臨風關探親,現在正要回呢。」
「探親?」班頭看了一眼始終沉寂的馬車,又掃了一遍個個英挺的侍衛,最後眼光停在衛溪臉上,問道:「探的是哪家啊?」
衛溪面帶笑容,侃侃回道:「臨風關城南綢緞莊林家。」
臨風關林家綢緞莊確實小有名氣,不過這些人看起來衣著樸實,卻個個氣勢凜然,一家小小的綢緞莊能雲集如此多這樣的人。班頭心下起疑,再次打量著衛溪,說道:「你說你們是福溪鎮人?聽你的口音,不太像啊。福溪盛產香囊,無論男女皆喜歡佩帶,你們怎麼不帶啊?」
衛溪面色如常,心下卻是一驚,這人好生難纏!
衛溪久久不語。班頭指著他,厲聲喝道:「還是你們根本就是在說謊?」
因為班頭的厲喝,十幾個守城的士兵紛紛跑了過來,將馬車圍住,手中的長矛也指向他們一行。暗侍自然不懼這些人,滿目的不屑,只是手也撫上了腰間的軟劍,只等主子的命令。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商君暗嘆一聲,想要起身出去,一雙大手按住了他的肩頭,「別動。好好休養。」
「這位官爺說笑了。」一道溫潤卻又略帶清冷的聲音自馬車裡緩緩傳來。所有人都看向馬車,白皙修長的手掀開黑色的帘子,一墨衣男子走下馬車。待他站定,周圍的人無不倒吸了一口氣,天,好俊的男子,頎長的身材,星眉朗目,嘴邊的淺笑讓人如沐春風。眾人還未回過神來,秦修之已走到班頭面前,笑道:「福溪盛產的是煙絲。帶香囊是福溪旁邊的芙蓉小鎮特有的習俗而已,我們幾個大男人,怎麼好帶著香囊到處走呢?如果官爺喜歡,我倒是可以讓人給您捎幾個過來。」
班頭回過神來,他還是第一次見這樣俊美的男子,竟然失態地盯著人家看了這麼久,輕咳一聲掩飾尷尬。剛才他故意說錯福溪的特產,就是想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是福溪人。這位公子確實是福溪口音,他的戒心放下了一些,口氣也好了些,問道:「你倒是會說福溪話,怎麼護院卻是一口東隅音,本官爺就不太明白了。」
秦修之朗笑,坦然解釋道:「官爺真是觀察入微。我們去舅舅家的時候只帶了一名護院,誰想東隅蒼月正在打仗,舅舅擔心我們的安全,特意請了幾個身手不凡的護衛送我們回來。」
「原來如此。」這樣翩翩風采的美少年,還確實要多找些護衛才是。看他們也不像壞人,班頭點點頭,說道:「好了,你們進去吧。」
「多謝。」修之拱手,轉身上了馬車,俊逸的背影,夾帶了無數敬慕的眼光。
待馬車再次行駛,商君才問出了心中的疑惑,「你會說福溪話?」他不是海域人嗎?
揉搓著冰冷的雙手,外面還真是冷。在商君身邊坐下,秦修之才笑著解釋道:「我父親本來是東隅人,十歲的時候隨著父親從海域回到東隅。父親年輕時,救了一個孕婦,女子生下孩子之後,將一塊玉珮交給父親保管,只說如果哪天遇見了玉珮的上闋,就把玉珮給那個人,然後不告而別了。父親去了海域,一直耿耿於懷,回來之後,就在三國之內找尋那女子和上闋,都一無所獲。直到不久前,我發現舒清居然拿著上闋正在尋找這下闋,我就將玉珮交給了她,這也算了了父親的遺願。那輾轉遊走三國的日子裡,各地方的語言都會一些,會說福溪話,也是湊巧而已。」
商君瞭然地點點頭,看外邊天色已漸漸暗了,說道:「我們先在邊城住下吧,看看襲慕和齊凌他們有什麼消息。」齊凌是蒼月人,一直留守在游城,負責接應龍峽谷過蒼月的貨物,他比較瞭解這附近的地形。他怕蒼月的人會把舒清從小道帶走,特意將齊凌調過來幫忙,已經找了三天,希望今晚能有好消息。
「好。」秦修之點頭,看前方有一家大客棧,於是對外邊的夜焰說道,「夜焰,前面有一個客棧,今晚就在那裡落腳吧。」
「是。」夜焰領命,先去打點。
到了客棧,秦修之扶商君下馬。兩人走進客棧,已是掌燈時分,客棧裡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商君對著身後的衛溪說道:「衛溪,你帶兩人,到邊城所有客棧查看,是否有舒清的消息。小心別讓人發現了。」偏僻小道人跡罕至,反而容易留下痕跡,他們會不會帶著舒清走官道,入城鎮,用人群來躲避他們的追查?
「讓開,讓開。」
心裡想著這個可能性,幾聲粗魯的呵斥聲打斷了商君的思緒,抬眼看去,十六個勁裝男子衝進客棧,鋭利地盯著在座的所有人。突來的變故,讓大堂裡的人都不敢吱聲,原來還喧鬧的客棧一下子鴉雀無聲。
見這陣勢,掌櫃的趕緊走了出來,衝著他們叫道:「你們是什麼人,怎麼可以胡亂闖進我的店裡,你們……」
站在最前面的黑衣男子從腰間拿出一塊腰牌,在掌櫃面前一晃。掌櫃的臉色立刻大變,弓著腰趕緊說道:「您,請便,請便。」
「搜!」
「是。」男子一聲令下,十幾人身手奇快地進了後院逐一檢查。
看著掌櫃,男子翻著桌上的入住記錄,冷聲問道:「有沒有可疑的男子到店裡投宿?」
掌櫃腦門上全是汗,趕緊拱手,回道:「大爺,我們開的是客棧,住的都是過往的商旅,沒有什麼可疑人物啊。」老天保佑,客棧裡千萬別有他們要找的人啊,不然他就死定了。
商君微低著頭,暗暗打量著這一行人,他們應該不是官府的人,衙役執行公務,何以不穿官服,這些人眼神精鋭,氣息綿長,武功極高,他們到底是什麼人,他們在找什麼?會與舒清有關嗎?
留意著周圍的一切,商君忽然發現,站在他對面的一個布衣男子有些可疑。他應該也是來投宿的吧。一身藍布棉衣,破舊而單薄,頭一直低著,不時往門外看,發現外邊也有人看守之後,他就慢慢地向這邊站,最後在他們身後站定。這人是誰?他在躲什麼?
黑衣男子看過大廳中的人,沒有發現可疑之處,開始將注意力轉向商君一行。
上下打量了他們二人,在看清他們長相的時候微愣了一下,不過很快恢復如常。男子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秦修之坦然地與他對視,笑道:「我們兄弟是福溪人氏,出門探親,現在正要回家。他們是我們的護院。」
護院?這些人可不像是普通護院,這兩人的氣質更不像一般的富家公子。不過他們此行的目的是找人,看他們不是要找的人,黑衣男子沒有再和修之糾纏下去。正要轉身,卻看見他們身後,突兀地站著一個衣著破舊的男子,自始至終低著頭,與他們站在一起很是不配。指著那人,黑衣男子問道:「他呢?也是你們的人?」
視線一下子集中到了布衣男子身上,只見他一怔,頭更低了。秦修之剛要否認,商君卻先一步朗聲回道:「是,他是我家馬伕。」
「馬伕?」黑衣男子緩步走近,繞著布衣男子走了一圈,最後在他面前站定,沉聲說道:「把頭抬起來。」他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人物,如果讓那人逃了,他自己也命不久矣。
鋭利的眸,逼人的氣勢,布衣男子驚得瑟瑟發抖,一路往後退,卻仍是低垂著頭。黑衣男子見狀,身手敏捷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布衣男子的衣襟,喝道:「把頭抬起來!」
布衣男子緊張地搓著手,衣襟被人提著,他只得將頭慢慢抬起,眼睛害怕得緊緊閉著,前額被亂髮覆蓋著,大半個臉頰上佈滿了暗紅的疤痕,像是被烈火肆虐過一般,猙獰恐怖,根本看不清長相。大廳裡的人見狀,紛紛倒吸一口涼氣,移開視線。商君走上前,輕輕抓住布衣男子的肩頭,將他拉過來,笑道:「他兒時臉被火燒傷了,一直很自卑,平日裡不敢抬頭看人,還望公子不要見怪。」
剛才看似不經意的一拉一拽,他已經看出眼前的瘦弱男子亦是習武之人,且修為極高,不然也不可能做到要放就放,要收就收。黑衣男子的注意力轉到商君身上,布衣男子立刻又低下頭,諾諾地退到商君身後。
商君自若地與之對視,笑得謙和坦然。黑衣男子一時竟忘了接話。
幾個黑衣人從後院、樓上下來,在男子背後站定,恭敬地回道:「沒有發現可疑人物。」
「走。」又看一眼商君,黑衣男子沒再說什麼,率先走了出去,一行人迅速消失在客棧外。
果然是訓練有素,想到剛才趁著拉扯的時候,輕撫了男子藏於袖間的腰牌,商君的臉色越發凝重。那是鐵甲軍的腰牌,四年前,他就見過無數次!這一次他們的目標,可是身後這人?
掌櫃的也是見多識廣的人,剛才的一番變故,他也看出這白衣公子一行人,必是有來歷的,於是趕緊迎了上去,討好地笑道:「公子爺,您的上等客房已經準備好了,樓上請。」
商君輕輕點頭,朝衛溪使了一個眼色,便與修之一同上樓去了。
布衣男子始終低垂著頭,看黑衣人離開了,商君也上了樓,正想悄悄從旁門離開,卻被衛溪一把抓住了胳膊,力道不輕不重,卻是怎麼也掙脫不了。布衣男子一怔,皺眉看向衛溪,只見他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只是手上使了暗勁,讓他不得不隨著他們一起上樓。
衛溪推著布衣男子進了商君的房間。商君和修之正在喝茶,男子一進來,一邊齜牙咧嘴地揉著衛溪捏痛的手,一邊又驚又怕地叫道:「你們想幹什麼,為什麼抓我!」
商君悠閒地喝著茶,漫不盡心地笑道:「邊城內想抓你的恐怕不是我吧,你要自投羅網我也不好攔著?只是我剛剛救了你,你現在出去是想要連累我?」清明的眼直視那張能讓人驚聲尖叫的殘顏。布衣男子隨即覺得在他面前做戲,可笑而滑稽。收起驚恐的表情,立直腰背,男子朗聲笑道:「多謝公子剛才出手相助,只是若我留在這裡,才是真正地連累二位。」
此時的布衣男子,哪裡還有剛才的唯諾驚恐,即使臉依舊猙獰,卻是器宇軒昂。他一定就是那些人要找的人。
商君深知,他所言不假,讓他留下,不僅會為他們引來殺身之禍,也會耽誤尋找舒清,如今任何事情都不能和舒清的安全相比。權衡一番,即使對他再三好奇,商君也不再挽留,提醒道:「若公子執意要走,也未為不可,好歹也該換件衣服,順便換個人皮面具,不再是『我家馬伕』。」他的易容術並不高明,起碼和秦修之比起來,拙劣了許多,只不過他把面容毀得猙獰讓人不敢正視而已。
布衣男子自嘲地摸摸自己凹凸不平的臉,他自以為是的技法在別人眼中,不過是拙劣之法吧。他沒有因此氣惱,反而越發欣賞眼前兩個各具風采的男子,拱手於胸,布衣男子朗然笑道:「在下予函,今日有緣結識二位,確是一件幸事,希望後會有期,告辭了。」
說完,男子大步而去。一會兒,客棧裡走出一個五六十歲的瘦弱老翁,那個兒時被火燒傷臉孔的馬伕再沒有出現過。
秦修之一直不曾打斷商君的話,因為他相信,商君做什麼,必有他的原因。待男子離開之後,秦修之才不解地問道:「商君,你為何要救他?」
「我摸了黑衣男子的腰牌,他們是朝廷的人,而這個叫予函的男人,你不覺得他雖然極力隱藏,卻難以掩蓋那一身的貴氣?我覺得,他若不死,一定會有一段有趣的故事發生。」商君自己知道,這或許只是一部分原因。一開始想救他,不過是因為他也曾如那男子一般,有過一段辛酸的歷程,他永遠不會忘記,那種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被人追殺的日子。只是他比較幸運,遇見了改變他一生的女子。但是現在,清,你到底在哪裡?
「那你為何還要讓他走?」秦修之也感覺到了予函不凡的氣質,但是他那樣出去,依舊難逃追殺。
商君搖搖頭,深沉地回道:「我們現在的主要目的是找清,至於他,如果沒有能力躲過一次又一次的追擊,那他,也就不值得我期待了。」這世上的事,即使再多人幫你,最後都是要靠自己。
撐著額,商君眉頭緊鎖,不言不語地盯著外邊已經漆黑一片的雪夜,承受著寒風拂面。一直沒有舒清的消息,他的心始終不得安寧。
他不知道自己面白如紙嗎?秦修之無奈起身,將雕花木窗關上,阻隔了一室的寒冷,輕嘆道:「奔波了兩天,你也累了,先休息一會,待會晚飯送來了你再起來吃一些。」
「襲慕,齊凌可有消息?」舒清被劫已經四天了,他如何能不急!
「他們正趕過來,估計午夜才會到。」
希望這次會有消息吧,確實有些累了,商君對著修之淡笑道:「嗯,你也辛苦了,去休息吧。」這幾天,都是他在悉心照顧,他應該感激他的。
修之仍是站在他面前,沒有離開。商君以為他是擔心自己,笑道:「我的傷沒那麼重,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秦修之有些尷尬地回道:「這家客棧只剩下三個房間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們今晚要睡一個房間?商君盯著房間裡唯一的一張床,驚訝得臉色一會青一會紅。
秦修之哭笑不得,商君這是什麼臉色,和他一起住,沒這麼恐怖吧?走到床對面的軟榻上坐下,秦修之笑道:「你有傷在身,應該睡得舒服些,放心休息吧,今晚我睡躺椅上。」
感覺到自己的表情太過外露,商君輕咳一聲,掩下尷尬,看向那張不大的躺椅,皺眉說道:「這……」才說了一個字,他又不知道應該如何說下去。修之那樣高大頎長的身材,在小躺椅上,如何能睡得好,但是他總不能讓修之與他睡一張床吧?
秦修之自若地躺在躺椅上,一副挺舒服的樣子。看著商君,秦修之輕聲笑道:「這次聽我的,好嗎?」這如詢問又似寵溺的話音,讓商君僵在那裡,罷了,他一個大男人,睡躺椅就睡躺椅吧!
隔著床前的紗幔,商君躺在床上,卻是怎麼也睡不著。透過薄薄的輕紗,他隱約能看見秦修之正側躺在軟榻上,走裡拿著一本什麼書,專心地看著,完美的側臉在燭光的映照下,越發的俊美,淺淺勾起的唇角,絶美的弧度,就連他握書的手,也潔白而修長,如果說有什麼人是完美的,那應該就是修之了吧。
商君第一次這樣肆無忌憚地看他,或者說,第一次這樣肆無忌憚地看一個男人。原來,有一個人,不用站得很近,不用說什麼,只這麼默默地守護在你身旁,心就會是暖暖的。
與修之共處一室,他以為今晚注定難以入眠了,誰想,他只是輕輕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聽著內室的呼吸聲漸漸綿長,秦修之才苦笑著放下書。他根本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隔著輕紗,內室一片昏暗,他看不清裏邊的人,但僅僅只是聽著他淺淺的呼吸聲,他竟也能心跳不穩。剛才,他幾乎是屏住呼吸,因為他害怕自己混亂的呼吸聲,打擾了他。
他嘗到了生命中,第一次愛情的滋味,或許,這正是他愛他最好的方式,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守著他。
商君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室內安靜而昏暗,抬眼看去,秦修之不在躺椅上,外面只有一盞不明的燭火。商君感覺到,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緩緩坐直身子,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麼沉了,或許是太累了吧。
掀開紗幔,房門也在此時被推開,秦修之端著托盤,上邊有幾個小菜。看見商君起來,秦修之笑道:「起來了,先吃點東西。」
「好。」商君在桌前坐下,本來沒有什麼胃口,不過修之拿的都是他平時愛吃的菜,勉強還能吃一些。商君一邊吃著一邊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亥時已經過了。」
「這麼晚了?」放下筷子,商君急道:「他們回來了嗎?」
在商君身邊坐下,秦修之拿起商君的筷子夾了幾塊肉,放在他碗裡,再把筷子遞迴他手中,才回道:「已經回了,我讓他們先去吃晚飯了。你也多吃點,待會兒再談事情。」他都是這樣照顧自己的,怪不得這麼瘦!
「嗯。」接過筷子,心裡惦記著舒清的安危,商君吃得漫不經心。
不一會兒,敲門聲響起。商君叫道:「進來。」
襲慕、夜焰、衛溪、齊凌四人相繼進入。放下筷子,商君立刻問道:「怎麼樣?有清的消息嗎?」
齊凌最先上前一步,抱拳以禮,沉聲回道:「我查了臨風關至游城幾乎所有的山林小道,這幾天都沒有發現三人以上的車隊經過,附近的村民也沒有看見陌生人往來。」
沒有發現嗎?商君轉而看向襲慕,「襲慕可有發現?」
襲慕雖仍是一張酷臉不苟言笑,但對商君卻算得上恭敬,「我查到沿著邊城附近,一輛馬車有十人護送,一路往蒼月都城天城的方向走。跟了一天,發現他們非常小心謹慎,不入住客棧,都是外宿荒野。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游城近郊。」
「知道馬車裡是什麼人嗎?」他們果然沒有走小道,方向是天城,難道幕後的主事者就是隴趨穆?
「馬車裡的人從來沒有出來,他們武功極高,我不敢貿然打草驚蛇,只在他們送飯進入的時候恍惚看見裏邊是一個女子。」
女子!馬車裡的人,可能是舒清了。她失蹤這麼久,終於有了一點線索,商君激動得聲音都有些微顫起來:「是舒清嗎?」
襲慕想了想,最後還是搖頭,「不能確定。」馬車內太過昏暗,他根本看不清那女子的臉。
心下有些失望,不過商君還是鎮定地繼續問道:「還有其他發現嗎?」
「沒有。」
「不管是不是,先去看看再說。」商君起身,秦修之看了一眼沒吃多少的晚餐,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麼。一日沒找到舒清,他一日寢食難安。秦修之輕嘆一聲,跟在商君身後,也匆匆出了客棧。
一行十人,襲慕帶隊,連夜趕往游城。馬車裡,商君面色沉重,秦修之亦是一路無語。夾帶著風雪,狂奔了四個時辰之後,破曉的晨光終於還是刺破了雲層,新的一天開始了。
馬車行至一個斜坡上停了下來,商君和秦修之下了馬車。襲慕指著坡下一片樹林中的一輛馬車,說道:「就在下面。他們有兩個人在十丈外的地方巡視,還有兩個人守夜,其他的人輪流休息。」
商君微微眯眼看去,寒冬臘月,樹木凋敝,很容易就能看清下面的情況。他們幾人一組將馬車團團圍住,訓練有素,而且十分警覺。黎明將至,應該是守夜者最為疲倦的時刻,可是他們卻絲毫未見疲態。商君思索片刻,交代道:「衛溪,你帶一個人,把外圍巡視的人解決掉。其他的人,一對一地纏著他們。我進馬車查看裡面的人是否是舒清。如果是舒清,這些人,一個也不能留,如果不是,立刻撤離。」
「是。」
正當大家準備出發的時候,一直不語地觀察著馬車的秦修之擔憂地說道:「馬車裡面是否有人,還沒弄清楚,你有傷在身,還是讓襲慕去查看吧,他見過舒清的。」他的身體,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這……修之說的也不是沒有可能,奔波了一夜,胸口的疼痛提醒著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商君沒有反對,點頭說道:「也好。我和修之在馬車上接應你們,如果是舒清,立刻把她送上車。」
「是。」
修之暗暗鬆了一口氣。
為了不讓對方發現,襲慕他們均下馬步行,慢慢接近下面的馬車。待他們已經潛伏在四周之後,商君和修之才乘馬車衝了下去。忽來的駿馬嘶鳴,驚得下面的黑衣人紛紛抽出長劍,戒備地盯著這輛狂奔而來的馬車。
就在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個方向的時候,躲在草叢裡的襲慕等人從四個方向殺過來,黑衣人一時措手不及,很快雙方在凋敝的樹林裡打了起來。
商君和修之所駕的馬車也衝到了樹林裡。商君一邊駕車靠近被圍在中間的馬車,一邊對襲慕叫道:「襲慕,救人!」
聽見商君的命令,襲慕身邊的齊凌一把彎刀橫掃,隔開了與襲慕糾纏的黑衣人,讓他得以脫身。襲慕奔到馬車旁,掀開布簾,剛要進入,一道銀光閃過,襲慕側身躲避。即使已經儘力躲閃,肩頭依舊被刺中。襲慕悶哼一聲,血腥味立刻在馬車裡瀰漫開來。已經被刺中,他乾脆也不再躲,挺身向前,抓住握刀人的手,使力將他拖出車外,兩人翻滾在馬車下。
商君暗驚:「果然有埋伏!」襲慕肩頭中了一刀,藏身於馬車裡的黑衣人武功也是不凡,襲慕只能緊緊抓住他的手,兩人角逐力量。若是讓黑衣人奪回了刀,襲慕就危險了。商君當即跳下馬車,對著修之說道:「修之,我去救襲慕,你去看看馬車裡的是不是舒清,他們有可能給她易了容。」
「好。」這個時候,秦修之也不再多言,來到馬車前,布簾早已經被撕爛,馬車裡確實躺著一個女子。秦修之進入馬車內,扶起女子,藉著漸漸明亮的晨光,看清了女子的臉。女子眼半開著,彷彿能看見,又彷彿看不見,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一張嬌俏的臉龐上,儘是憔悴。秦修之輕輕撫摸女子的耳後、脖頸,均沒有易容過的跡象,這個女子——不是舒清。
商君用軟劍解決了與襲慕糾纏的黑衣人,扶著襲慕,向修之著急地問道:「是不是舒清?」
秦修之回道:「不是。」
不是舒清?商君心下一冷,朗聲說道:「撤!」
秦修之正要放下女子,她原本木然的表情突然變得痛苦,一直癱軟無力的手忽然抓住了修之的衣袖,哽嚥著低聲哀求道:「救……救我……」
秦修之一怔,低頭看去,女子正用幾乎絶望的眼神看著她,她的手其實沒有什麼力量,只是軟軟地拽著他的衣袖,垂死般地掙扎救助,「求……你……救我……」
商君扶著襲慕回到馬車旁,一聲長哨,等待著山腰上的馬匹應聲衝下了山坡。秦修之久久不見出來,商君擔心地走到馬車前,卻看見剛才被他刺死的黑衣人袖間滑落了一塊腰牌,拾起來一看:
鐵-甲-軍。
又是鐵甲軍?商君來不及多想,馬匹已經奔到樹林裡,暗侍們也等著商君的命令離開。將腰牌塞進袖間,商君跨上馬車,問道:「修之,怎麼了?」
秦修之為難地看向倒在他懷裡的女子。
商君仔細看去,那女子長得極為標緻,衣著也算華麗,只是此刻臉色奇差,眉宇間儘是痛苦之色,一滴清淚正從她的眼角滑落,隱於鬢間,嘴裡極輕地低聲道:「救……我……」
秦修之顯然在等商君的意見。商君看了看外面幾乎已經所剩無幾的黑衣人,想想袖間的腰牌,這些人如果活著,必會給他們帶來麻煩,當機立斷,說道:「帶她走。」
秦修之點點頭,剛要把女子抱下車,商君對他擺擺手,直接跨上前面的馬匹,說道:「修之坐好。」
掉轉馬頭,商君走到襲慕身邊,問道:「襲慕,你還能駕馬嗎?」
襲慕點了手上的穴道,勉強坐上馬背,回道:「能。」
商君揚起馬鞭,冷聲說道:「不留活口。」
說完,架著馬車疾奔而去,身後,是緊隨著的十數鐵騎。
當冬日的暖陽光照大地時,凋敝的樹林裡,只留下一地的血腥與屍體。
商君駕著馬車一路奔至游城。襲慕有傷在身,渾身染血,馬車上的女子又昏迷不醒,這樣去投宿客棧,行蹤立刻就會暴露。雖然縹緲山莊在游城也有幾處產業,但是商君現在還不想讓鐵甲軍這麼快注意到縹緲山莊,畢竟他在蒼月有很多產業,還不適合這麼早暴露。
在齊凌的安排下,他們最終在游城南山下的一處小院內落腳。這裡原來是一對老夫妻居住,前些日子搬去與兒子同住,托齊凌幫忙賣了這小院,今天他們正好可以借住上一宿。
將昏迷的女子和襲慕扶進屋內交給修之和夜焰照顧,商君出了小院,齊凌、衛溪知道未能找到舒清小姐,主子必定還有吩咐。
隆冬已過,依舊大雪紛飛,商君穿著雪貂長袍,站在雪地裡,漫天飄搖的雪花輕落在墨髮之上,襯得他的臉顯得更加蒼白。齊凌、衛溪對看一眼,都沒有說話,只安靜地立於商君身後,跟在他身邊好幾年,他極少接受別人的關心和勸告,只除了那個現在還不知所蹤的慕容舒清。
「齊凌,你繼續在林間小道、山野村林間查探舒清的下落。衛溪,你主要在城鎮附近排查,儘快找出可疑的車馬。舒清失蹤五天了,你們多帶些人,試著把範圍擴大點找。」五天,已經五天了,商君盯著灰濛蒙的天際,他現在最是害怕看見天黑,因為那意味著一天又要過去,舒清的危險又多一分。
舒清,你到底在哪裡,為何一點消息也沒有?
兩人遲疑了一會,還是回道:「是。」
忽然起了一陣大風,捲起不少雪花,寒風襲面,商君忍不住低咳起來。衛溪蹙眉,明知無用,仍是說道:「主子,這樣您身邊就沒有人了?您還有傷在身。不如……」
商君輕輕揚手,不讓衛溪再說下去,襲慕已經受傷了,他不能再把修之的人派出去。暗暗調息,緩了緩元氣,商君淡笑道:「我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一般人根本傷不了我,而且還有襲慕和夜焰在,你們不要擔心。我已經飛鴿傳書給御楓,告知他我來到蒼月,他應該很快會來接應。」
預料中的結果,好在御楓正在趕來,他也放心了一些。
想起藏於袖間的腰牌,商君問道:「蒼月朝廷局勢,無聲門近日可有消息傳來?」
衛溪搖搖頭,回道:「半月前有過一次消息,只說蒼月與東隅這場大戰,以吏部尚書厲陵為首的老臣牴觸很大,朝廷局勢比較緊張。主子,您為何不讓無聲門幫忙尋找舒清小姐?這樣或許會比較快。」無聲門門徒眾多,雖沒有風雨樓在四國皆有名聲,但是如果是在蒼月境內,幾乎沒有無聲門不知道的事情。
商君有些疲憊地回道:「我知道,三天前已經給無聲門門主送了信函,只是路途遙遠,他們找人也需要時間。舒清是在臨風關不見的,如果真的被劫到了蒼月,我應該是離她最近的。你們先儘力去尋找吧。」遠水始終難解近渴。再者,畢弦離開無聲門之後,他多次想要見新門主,都被婉拒,可見,新門主未必願意與他結交。
「是。」不再多言,衛溪與齊凌各帶三名暗士分兩個方向急奔而去。
商君一遍又一遍撫摸著腰牌上的字跡,鐵甲軍。他們為什麼要派十數人去抓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子,她是誰?客棧裡易容的男人又是誰?他們之間是否有關係?蒼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商君腦子裡,一個又一個問題不斷,就像一團亂麻,找不到頭緒,只要解開其中一個問題,或許其他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但是現在,他一個也解不開。
「商君,你怎麼了?」修之拿著燭台進來,看見商君一人坐在黑暗的房間裡,眉頭緊蹙地盯著手中的東西。
商君抬起頭,微笑回道:「沒事。」
秦修之輕嘆,如實說道:「你的臉色很難看。蒼白憔悴,毫無血色。」
商君苦笑,輕撫自己的臉頰,就是瘦了一些,沒有他說的那麼誇張吧。看見修之也看向自己手中的腰牌,商君遞給他,問道:「這是我在那群黑衣人身上找到的。修之,你知道,這個腰牌意味著什麼嗎?」
秦修之接過腰牌,上面雕著一隻蛟龍,盤踞在腰牌之上,中間是三個燙金大字:「鐵甲軍?」
商君輕輕點頭,說道:「鐵甲軍——蒼月君王隴趨穆御用的近身侍衛,直接受命於皇上,不受六部監管。捉拿叛黨兇徒,剷除皇族顯貴,暗殺朝廷異己,他們樣樣都做得,被譽為皇家衛甲,是隴趨穆最倚重的爪牙之一。」他算是見識過他們的厲害的。
原來如此,秦修之有些擔心地說道:「這麼說,那位姑娘就是朝廷要捉拿的人。」他們本來只是為了來蒼月找舒清,現在與朝廷為敵,會很麻煩。
商君坦然回道:「是。」
商君似乎早已知情。秦修之奇道:「你有什麼打算?」
「邊城附近,盤踞了不少鐵甲軍,各地出入城門,也特別困難。我感覺到,蒼月一定出了什麼事,而且應該不是一件小事。」他一定要知道是什麼事,凡是有扳倒隴趨穆的機會,他都不能錯過!
商君眼光犀利,語調升高,就連精神也頗為亢奮。秦修之覺得商君似乎對於蒼月,尤其是朝廷中事,太過上心,心中有疑,也不隱瞞,直接問道:「商君,你不是蒼月人,蒼月國亂卻讓你躍躍欲試,氣血翻騰,為什麼?」
這麼明顯嗎?商君失笑,迎著秦修之清澈的眼眸,忽然不想隱瞞他了。深吸了一口氣,商君平靜地說道:「因為,我本來就是蒼月人。」這是他四年來,除了舒清之外,第一次承認,自己是蒼月人。
商君是蒼月人?這次秦修之真的傻眼了。「那你還幫軒轅逸?是因為舒清……」
看他驚訝的樣子,商君淡淡回道:「不完全是。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舒清,其他的事情,我以後再和你說吧。」若不是他與隴趨穆之間的仇,若不是他靠自己的力量還不足以撼動他的位置,他也不會幫助軒轅逸攻打蒼月。只是這些,他還不想說出來,一旦說明,他的身份自然就要被說破了。
「嗯。」看出商君不願說下去,秦修之也不再追問,不過他可以肯定,商君與蒼月朝廷之間,必有淵源。
將腰牌收入袖中,商君關心地問道:「襲慕的傷怎麼樣了?」那一刀快準狠,襲慕的傷勢只怕不輕。
怕他擔心,秦修之搖搖頭,避重就輕地回道:「傷得並不是很重,只是失血過多,我已經讓他好好休息了。」
「那個女子呢?」只要她醒了,或許能從她身上得到一點線索。
「大夫說,她連續服用麻沸散,神智有些不清,身體也極弱,現在還在昏迷,明日會醒過來,好好調理,不會有什麼大礙。」想起剛才,那女子一直緊緊拽著他的手不肯放開,秦修之頗有些無奈,男女畢竟有別,好在現在她神志不清,避免了一些尷尬。如果她醒了,這一群大男人,誰能照顧?
商君雖為女子,但是小時候就上山學藝,都是與師父、小師叔一起生活,後來又女扮男裝,男女之防他基本沒太在意,所以也不明白修之心裡的難題,只當他太累了,勸道:「修之,這段時間,你受累了,時候不早了,你也好好休息吧。」
連著兩日沒睡,秦修之確實有些睏意,回道:「好。」
只是他人才走到門邊,忽然感覺腰上一緊,還未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被一股勁力帶到牆邊。秦修之定睛一看,將他推倒在牆邊,一手攬住他的腰,身體跟他幾乎貼在一起的,正是商君。
商君比他略矮,淺淺的呼吸噴在他的耳朵上,暖暖的,癢癢的,而商君挽著他腰間的手十分用力。兩人貼在一起,隔著厚厚的皮裘,雖然感受不到彼此的體溫,但是這樣曖昧的姿勢,已經足夠令修之的血脈亂湧了。血氣直往腦門上衝,他的心已經快要跳到嗓子眼了,商君無緣無故不會這樣。秦修之想要開口問,才要張口,又被商君修長的手捂著,微涼的手心貼著他的唇,秦修之的臉立刻刷地紅成一片……
商君警覺地聽著房頂上的動靜,雖然極輕,卻也能聽出,不止一個人。怕修之貿然出門,會被他們抓住,商君沒有細想,就將他帶到牆邊。捂著修之的嘴,本是怕驚動外面的人,但是現在手下碰觸的皮膚越來越灼熱,商君不得不抬起頭,對上修之有些飄忽的眼。他才發現,修之的額間居然滲出薄薄的汗珠,身體僵硬,連呼吸也有些凌亂不穩。
他們現在的姿勢,實在有些……曖昧。商君尷尬地收回手,指了指屋頂。秦修之先是一怔,抬起頭,就聽見房頂上瓦片輕輕響動的聲音,他立刻明白商君為何忽然「投懷送抱」了。明知是權宜之計,秦修之卻是更深刻地明白,自己對商君的碰觸,毫無抗拒能力。
兩人對視得有些尷尬,故又各自移開視線。屋頂上的人竟然沒了聲息,商君立刻想到,剛救回來的女子,就住在隔壁!
「糟了!」商君低叫一聲,衝出了房門。
趕到旁邊的房間,房門已是大開。房間裡,一個身形魁梧的大漢正和夜焰交手,一時間難分勝負。夜焰應該也是聽見動靜趕過來。屋裡的人交了手,原來在其他房間尋找的黑衣人,也應聲衝了過來,幾個暗士與他們也打了起來。不大的小院裡,兩方人馬打得不可開交,商君與修之站在一旁,觀察著局勢,好在這次夜襲的黑衣人並不算多,只有七八個,而且除了屋內與夜焰交手的魁梧大漢武功算得上高強之外,其他人不過平平。看身手,行事作風,他們都不像是鐵甲軍的人。
商君眯眼看去,發現房間裡居然還有一個黑衣男子,他正抱著床上的女子想要從窗戶翻出去。商君閃身進入,因為有傷在身,不想與他多糾纏,直接亮出軟劍。寒光乍起,抱著女子的男子連忙向後躲閃,只是抱著女子的手始終沒有鬆開。看得出,他是有些武功的,可是手中抱著一個人,商君這一劍來的又是極快,男子的右臂被划出一道極深的口子,血腥味瀰漫了整個房間。商君扶住女子的腰肢,硬是將她搶了過來。
男子點了受傷的穴道,又要迎上來,卻在看清月華下商君的面容時,愣了一下,滿目驚訝。即使男子蒙著面巾,商君也從他眼中看出驚異的情緒。商君暗想,他認識他?
看男子受了傷,魁梧大漢狂性大發,一柄大刀耍得虎虎生威,把夜焰逼到角落裡。他卻沒有乘勝追擊,而是直撲商君而去,力透千鈞地揮出一刀。商君抱著女子,不好閃避,唯有舉起軟劍,硬生生接下了這一刀。一股勁力透過劍身襲來,商君後退了一步,壓下翻湧的血氣,單手翻轉劍花,將大漢逼退。
藏於袖間的腰牌突然哐噹一聲,砸在地上。
「鐵甲軍!」大漢雙目圓睜,新仇舊恨一腔怒火全潑向了商君,再次舉起大刀,一心只想將商君置於死地。
大刀與軟劍再一次短兵相接,划出一道玄白的火花。商君皺眉,握緊手中的軟劍。此人招式古板,卻是力大無窮。他現在胸口如烈火煅燒,虎口隱隱作痛。商君連接兩刀,大漢也已經是氣血翻湧,驚嘆於這孱弱得彷彿隨時要倒的男子竟如此厲害。
大漢粗聲喘息著,改為橫握大刀,朝著商君持劍的手砍下去。
眼神一暗,商君現在幾乎快要提不起劍來,這人的蠻力讓他的身體吃不消!
商君眼神雖然依舊犀利,面色已是蒼白如雪,他的傷勢必又加重了。秦修之大驚,自己卻又無能為力,只能急道:「夜焰,保護商君!」
夜焰一躍向前,手中的瑩白長劍直刺入大漢的肩胛骨。大漢吃痛,手中的大刀立刻握不住哐當落地。商君看夜焰出手了,放鬆下來,再也控制不住氣血翻湧,喉頭一甜,一抹殷紅自唇間滑落。抱在懷裡的女子也軟到下去,一直站在一旁的黑衣男子飛快上前,接住女子滑落的身體。
商君只覺眼前一黑,緩緩向後倒去。適時一雙溫暖的手將他攬到了懷裡,耳邊,是熟悉的男聲焦急地低喚著:「商君,你醒醒,商君!」
看到商君再次受傷昏迷,秦修之心疼,夜焰憤怒。隨著主子到這片大陸之國也快一年了,商君無論品行武功,都讓他們敬佩不已,更別說主子對他推心置腹,情同手足。
就是這些人,害他再次傷重,夜焰下手也變得毫不留情!
大漢兵器已落,肩上又受了傷,拳腳抵擋了一陣,最後還是敗在了夜焰的長劍之下。院內的黑衣人也不敵暗士,被扭送到了屋裡。其中一個年輕男子雖被擒住,口中不停地謾罵著,仍是死命掙扎。夜焰不耐,一腳踢在他的腳彎處,男子跪倒在地,又立刻被點了穴道。
商君靠在修之肩上暗自調息了很久,才緩緩睜開眼睛,低聲說道:「點燈。」暗士點起數盞燭台,將房間裡照得通明。
秦修之扶著商君在躺椅上坐下,低聲問道:「你怎麼樣?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商君輕拭唇角的血跡,他好像有些習慣這身體的殘破了,淡淡笑道:「我沒事。」
半靠著軟榻,商君直直地盯著站在最旁邊,懷裡抱著昏迷女子的黑衣男子。他臉上的黑巾被揭了下來,看樣子,年紀也不過二十七八,相貌算得上俊秀。不過在他和修之面前,長相從來不值得提及。經過這一晚上的打鬥、變故,他依舊冷靜沉著,明明已是階下囚,那股尊貴的傲然之氣絲毫未損。
這樣的人,剛才何以露出驚異之色?商君與他對視,問道:「我們見過?」
男子只是看著商君,卻不回話。秦修之上下仔細地打量著男子的樣貌身形,最後對著商君笑道:「如果我沒看錯,他就是那日你救下的『馬伕』。」好的易容,不僅是對臉的易容,還有身體、聲音甚至神態。眼前這人,顯然學藝未精。
男子臉色微變,商君也從他的臉上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就是那個自稱叫予函的人。
有些疲憊地躺下,商君不再看向他們,聲音裡,也儘是倦意,「你們是什麼人?」
誰也沒有回話,一道不屑的男聲尖鋭地響起:「呸,你們不用再裝了,既然是鐵甲軍的人,怎會不認識我家主子,要殺就殺,裝什麼傻!」
商君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一臉憤恨的年輕男子,轉頭對著始終不語的予函說道:「這塊鐵甲軍的腰牌,是我救下那位姑娘的時候,在看守她的黑衣人身上找到的。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那位姑娘。」
「哼,說得好聽,你誰也不認識,就這麼巧救了兩位主子?我看這根本就是鐵甲軍設好的圈套,要一網打盡!」又是年輕男子憤憤不平的低吼。
夜焰上前想要點他的啞穴,商君朝他輕輕搖頭,手撐著腦袋,依舊對著予函笑道:「若不是我救你,你可能已經被捉了去,而那位姑娘本身就已經被抓住了,就算我是什麼鐵甲軍,需要費那麼大的勁,來一網打盡你們這些本來就在網裡的魚?」
「誰知道你們又想出什麼詭計,得到主子們的信任,另有圖謀也說不定!」
商君忽然低笑出聲,即使震得胸口疼痛不已,依舊沒有停下來,他今天真是見識了什麼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予函雖然隻字未說,卻已經是默許了年紀男子的叫囂。他承認救他們,是想從他們身上找到與隴趨穆有關的突破口,但是這不表示他非他們不可。
「隨你們怎麼想,本來也不過是隨手救了兩人,其中的恩怨我並沒有興趣知道。但是你們深夜來襲,恩將仇報,我要一個交代。」緩緩坐直身子,商君聲音不高,幾乎是虛弱的,卻是每一句都直砸聽者心裡。
「你……」年輕男子還想說什麼。予函輕輕抬手,他身邊的大漢立刻呵斥道:「一切由主子定奪。勿再多言。」
年輕男子恨恨地瞪著商君,卻不敢再多言。
第一次見這男子,就知道他非一般人。現在這樣懶散地坐在軟榻上,一雙清眸似乎是閉著,臉色蒼白到幾乎沒有血色,可是他散發的氣勢,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會錯認,他不是鐵甲軍的人。他從沒聽說過隴趨穆身邊有這樣的人,這或許是他的幸運。只是這麼優秀的人,必是有來歷的,雖然心中極為欣賞,他仍是不敢輕易信任,妄圖親近。
「我與你救下的女子,是一對兄妹。我們也算是名門之後,不想得罪了權貴,遭到暗殺。幸好有人暗中通知,我與妹妹連夜出逃,一直被鐵甲軍追殺。本想先離開蒼月,誰知在邊城被鐵甲軍抓住了,家將只能把我救了出來,妹妹被他們帶走了。那次大戰,我與家將走失,在客棧遇見了你。得你相助,我算逃過一劫,與尋來的家將匯合之後,一路打探,找到了妹妹的行蹤,今夜才會夜襲救妹。」予函抱著女子,仍是微微躬身,行了一禮,說道:「今夜魯莽之舉,如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好個予函!好個魯莽之舉,還請見諒。一段語焉不詳,諸多隱晦的說辭就算是對他的解釋了?商君冷笑,他只聽清楚一點,就是他們被鐵甲軍追殺。既然從他這得不到太多線索,衛溪、齊凌又不在,舒清也下落未明,他實在不應與他們再做糾纏。
「放了他們。」讓夜焰解了他們的穴道,商君對著予函淡漠地說道,「予函,我姑且相信你說的話。帶著你妹妹,走吧。」
他竟沒有多為難,這出乎予函的預料。此人到底是怎樣的行事作風,怎樣的心懷?心中對他的欣賞更勝。剛才聽人叫他商君,予函想聽他自己告知他名諱,於是問道:「多謝公子,敢問公子名諱?」
「萍水相逢,不勞多問了。」
看到商君不願多談,予函只能暗自惋惜。
「告辭。」
一行人才出小院,就聽見遠處傳來轟轟的低鳴。年輕男子一臉驚異,奇道:「什麼聲音?」
商君在修之的攙扶下,也走到院外。腳下微微地震動,響聲也越來越近,即使天還沒亮,但是遠處灰濛蒙的沙塵他卻看得清楚,不禁低嘆:「來得好快。」不愧是蒼月久負盛名的鐵甲軍。
遠處傳來的聲音越發明晰,那是至少上百鐵蹄齊奔所發出的踏蹄聲。予函臉色一沉,大喝道:「趕快上馬,不要拖累他們。」今天怕是在劫難逃了,不可再牽連他人!
商君再次正視眼前急於御馬離去的男子,想不到,他還有點擔當。只是聽那馬蹄聲,商君低喃:「只怕來不及了。」
果然,商君話音未落,火把的光芒已經直衝雲霄,刺痛雙眸,染紅午夜的黑幕。馬隊以極快的速度飛馳,離小院不過數里之遙,轉眼即可圍攻上來。小院背靠一座矮峰,馬隊呈半圓形包圍過來,予函無論從哪個方向走,都不可能躲過追擊。
而他們,似乎也難逃這一場劫難。